第六章 贸易平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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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卡德烈斯学习的第九天,时值深夜,金泡在巨大的黄铜浴缸中。尽管他们在堪蒂萨花园的僻静房间本已十分温暖,他依然要了烫人的热水,三刻钟过去之后,浴缸仍在送出缕缕蒸汽。浴缸边的小桌上,摆了一瓶启了封的奥斯特沙陵白兰地(五五四年,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年份酒)和一双恶姐妹。
百叶窗和窗帘都紧紧拉着,门上了闩,洛克在把手下又卡了一张椅子。若是有人凭蛮力闯入,椅子能给洛克和金争取几秒钟的预警时间。洛克躺在床上,两杯白兰地下肚,解开了肌肉中的硬疙瘩。他的短剑摆在床头柜上,离手边不到三英尺。
“啊,诸神啊,”他说。“我记得的。是……某种……坏事情?”
“是正舷方迎上强风和海浪,”金说,“由船身抵挡它们,而不是用船艏切入风浪。”
“坏事。”
“坏得不能再坏。”金正在一页一页阅读因德罗弗·伦卡利斯所著的《睿智海员之实战词典,以源自真正历史的大量启发性实例为证》。“放明白点儿,你是船长。我只是替你敲打手下的蛮子。”
“我知道。再来一个。”洛克自己的那本书搁在短剑和白兰地旁边。
“嗯哼,”金翻着页码。“卡德烈斯说,他要让我们尝尝正横风驶帆。这话什么意思?”
“风从与龙骨垂直的方向吹来,”洛克嘟囔道。“意思是要殴打咱们的侧肋。”
“然后又要给咱们两下后舷风驶帆。”
“很好。”洛克停了一停,喝口白兰地。“风既不从屁股方向来,也不直接从侧面来;而是从两个斜后方之一来,与龙骨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夹角。”
“不错嘛。”金继续翻书。“罗盘。六点钟方向是哪儿?”
“正东。诸神啊,感觉又回家和锁链吃饭了。”
“形容得真贴切。南偏一个罗经点。”
“呃,东偏南。”
“很好。南偏又一个罗经点。”
“东南东?”
“再一个罗经点。”
“啊,诸神啊。”洛克一口饮尽杯中的白兰地。“东南以及我操我自己。今天晚上到此为止。”
“可是——”
“我是他妈的船长,”洛克翻个身趴下。“我的命令是喝完酒睡觉。”他伸手抓过一个枕头,彻底盖住自己的脑袋,没几秒钟便坠入沉沉梦乡。即便在梦中,他仍然不停打结、起帆和读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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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段不等于目的,科斯塔阁下。”
宝剑码头,他们独享的人工港湾中,执政官在等待他们。他的私人小艇(洛克记起了这艘船,他在王域脚下的玻璃洞窟中见过它)和他们的快船停在一起。梅蕊因和六名鹰眼卫士从旁伺候。此刻,梅蕊因正在帮助洛克试穿维拉海军士官的制服。
长套衫和马裤的颜色同鹰眼卫士的紧身上衣一样,都取了黑蓝色;但外套却是棕红色,前臂镶了硬挺的黑色皮边,或可充作护腕之用。领巾亦是黑蓝色,贴近肩膀的上臂位置嵌着金光闪闪的黄铜佩章,图案是玫瑰与交叉的长剑。
“我麾下的金发士官为数不多,”斯特拉戈斯说,“但制服看起来颇为合身。本周末会有另外两件准备好。”斯特拉戈斯伸手替洛克整理装束——紧一紧领巾,调整腰间空荡荡的剑鞘。“然后呢,你们每天穿几个小时制服。习惯它们。我的鹰眼卫士会帮助二位严整军容,学习恰当的举止和礼数。”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我知道就行。”斯特拉戈斯转身看着卡德烈斯,卡德烈斯一副领航员的严肃神情,把平时的顽皮噱闹抛得无影无踪。“领航员,他们的训练进展如何?”
“护国大人,您很清楚,”卡德烈斯慢慢说,“我对此项任务究竟抱有何种看法。”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们……比先前略有起色,护国大人。不那么让人绝望了。”
“那就好。你还有三个星期可以操练他们。我不得不说,在太阳底下艰苦锻炼了几天,他们看起来已经像样多了。”
“斯特拉戈斯,我们的船在哪儿?”洛克说。
“在等待。”
“我们的船员在哪儿?”
“在手边。”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穿制服?”
“因为看见你在我的海军中担任船长让我心花怒放,两个玫瑰与剑的标记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只能当一个晚上的船长。先学会怎么穿制服吧,然后再学学怎么耐心等待命令。”
洛克大皱眉头,右手按剑鞘,左手握拳,横放在胸口。他见过几次鹰眼卫士行礼,于是学着他们的动作,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深鞠一躬。“诸神保佑塔尔·维拉的执政官。”
“很好,”斯特拉戈斯说。“不过,你是一名军官,不是普通士兵或水手。鞠躬时应当稍浅。”
说完,他转身走向小船。鹰眼士兵列队跟上,梅蕊因飞快扒下洛克身上的制服。
“我把二位还给卡德烈斯了,”踏进船舱的当口,执政官说。“好好利用这些日子。”
“诸神在上,我们啥时候才能知道全盘计划?”
“该知道的时候,科斯塔,自然会知道。”
9
天正在落雨,温润、暖和的雨,不是铜海吹来的暴风雨,而是来自陆地方向的恼人气流。卡德烈斯身披油布薄斗篷,等在石头广场上,雨水如小河般从他不加遮掩的头发和胡子淌下。洛克和金跳下小船,他们没穿长靴,衣物也过于简单,卡德烈斯见状不禁一笑。
“瞧啊,”卡德烈斯叫道。“你们俩,多半会成为咱们葬身之处的船,她亲自现身了!”他猛拍洛克后背,哈哈大笑。“她芳名红色信使。”
“终于见面了。”船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收起了船帆,灭掉了灯火。这艘船虽说状态良好,却弥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忧郁气氛。“执政官的船?”
“不。看起来诸神很喜欢护国大人,让他很是剩下了几个铜子儿。知道短剑蜂是什么吧?”
“太知道了。”
“没多久之前,某个傻蛋想运送一窝短剑蜂入港。诸神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他罪有应得,船被罚没,入了执政官的公库。那窝小魔鬼给烧成了灰。”
“哦,”洛克吃吃窃笑。“我很确定,肯定成了灰。塔尔·维拉的海关大人们,他们实在严格认真、正直清廉。”
“执政官把这船倾侧整理了,”卡德烈斯继续道。“上了新船帆,装了新支架,绑了新绳索,堵了几条小缝隙。船舱用硫黄彻底熏过,重新起了名字,再次施了洗礼。比起拿他自己的船给我们,这生意十分划算。”
“她多大岁数了?”
“二十年吧,就我的估计。日子过得很艰苦,但应该还能撑几年,假如还回得来的话。现在,让我看看你们都学了什么。这是一艘什么船?”
洛克仔细端详,她有两条桅杆,尾甲板略略高起,船腰底朝上绑了一艘救生船。“是caulotte?”
“不,”卡德烈斯说,“应该说是一艘vestrel,也可以称之为双桅横帆船,只是个头偏小。我明白你为什么当她是caulotte。请让我告诉你,你在哪些特定的地方犯了错……”
卡德烈斯口中迸发出连串技术性极强的解释,指出两者下风面的横桁转桁索和后桅主帆有何不同,洛克对此半懂不懂,就仿佛观光客在异域城市问路,却遇到了口若悬河的路人,热情满满地为他指点方向。
“从艏柱到船尾,她全长八十八英尺,当然,长度不算船艏斜桅,”卡德烈斯终于说完了。
“诸神啊,我一直没有醒过味儿来,”洛克说。“难道真要让我指挥这艘船?”
“哈!当然不。你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假船长。别泪眼模糊地看着我。你只需把我正确的指令转告船员即可。咱们快些登船吧!”
卡德烈斯领两人走过木板坡道,踏上了红色信使的甲板,洛克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将一切可见的细节纳入脑海,难受的感觉在胃里越烧越旺。一说起船上生活,他理所当然地便想到了上次、也是人生独一次的海上旅行(而且还卧床不起),此刻,每一个绳结和螺栓,每一组滑轮和索具,每一根支索和缆绳,每一套索栓和机件,都可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或是彻底揭穿他的伪装。
“妈的,”他对金小声说。“换了十年前,说不定我会傻得以为自己能够应付得了。”
“的确很难应付,”金捏了捏洛克没受过伤的肩膀。“但还有时间,可以学习。”
温暖的细雨中,他们从船艏走到船尾,卡德烈斯指给他们看这个看那个,不时提出艰深的问题,要他们现场作答。最后,他们站在红色信使号的船腰,卡德烈斯靠在救生艇上歇气。
“好吧,”他说,“你们两个旱鸭子学得挺快。值得表扬。比你们俩加起来还有经验的水手偶尔也会口喷大粪。”
“山羊脸,找个时间咱们上岸比划比划,让您见识一下我们的本事。”
“哈!德·费拉阁下,你这么说话挺符合身份。或许你永远分不清一坨烂屎和支索帆有啥区别,但大副的派头您倒是学了个十足。既然天气如此宜人,我们今天上午就去主桅上平台逛逛吧。”
“主桅上平台?”洛克抬头眺望,主桅杆的尽头消失在灰色云雾中,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眯起眼睛。“他妈的在下雨!”
“大海是出了名的观雨胜地,没有人跟您提起过吗?”卡德烈斯踱到星舷侧的主支桅索边;支桅索从对面甲板栏杆底下穿出,用三眼木盘固定在外船壳上。领航员嘟嘟囔嚷地爬上栏杆,挥手招呼洛克和金跟上。“无论天气好坏,在您手下当船员的可怜混球都得爬上爬下。我没法带两个见了绳索像是雏儿似的人出海,所以,给我他妈的滚上来。”
他们跟着卡德烈斯在雨中爬上桅杆,小心翼翼地踏上桅梯横绳,横绳与支桅索相交,用作立足点。洛克必须承认,两周艰苦的训练让他有底气完成此类动作,旧伤的疼痛也随之减轻了几分。然而,绳梯带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它一受力便会沉陷变形,与他熟悉的一切都不甚相似。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慌慌张张地加入了金和卡德烈斯的行列,站上一个坚实的圆形平台,谢天谢地!
“大概爬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卡德烈斯说。“这道帆桁承载的是主帆。”洛克已经知道所谓主帆就是本船的主横帆,而不是航海计划。“再上去,是中桅帆和主上帆。今天咱们就不上去了。诸神啊,你们已经觉得很可怕了?想想船摇来摆去的时候吧,就好比是公牛操母牛那光景,哈!”
“一定够糟糕的,”金悄声对洛克说,“和某个傻瓜一头栽下来砸在咱俩头上一样糟糕。”
“是不是说,”洛克问,“我得经常爬上来?”
“你的眼神好得出奇?”
“我不这么认为。”
“那就不用了。没人希望你爬高蹿低的。船长的位置在甲板上。想看远处就用望远镜。桅杆更高处还会有人放哨,替你看着四周。”
他们观赏了几分钟风景,雷声在附近响起,雨落得更疾了。
“下去吧。”卡德烈斯起身,准备从侧面滑下去。“试探诸神的,必受诸神厌弃。”
洛克和金不费吹灰之力便回到了甲板上,卡德烈斯从支桅索下来时,却喘着粗气。他呻吟了两声,按摩着左上臂。“妈的,我太老了,不该上去。感谢诸神,领航员的位置也在甲板上。”雷声为他的说话作结。“来吧,咱们进主舱看看。今天不出海;只读书和看海图。我知道,你们最喜欢这个。”
10
公爵日(金提醒自己,维拉人自然要叫议事会日)晚间的第十个钟头,金找到洛克的时候,发现对方坐在“千日印鉴”的角落里,盯着一瓶加料葡萄酒发呆。这地方很宽敞,灯火通明,快活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千日印鉴”是海军扎堆的酒吧——旧式维拉战旗的复制品底下,最好的那些座位都被军官占据,无论穿不穿制服,他们的社会地位都一目了然。军官周围,普通水手的座位犹如众星攒月,他们正在饮酒作乐,外来人寥寥无几,都聚在洛克附近的小桌前喝着闷酒。
“就知道你在这儿,”金在洛克对面坐下。“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一个在工作的人。看不出吗?”洛克抓过酒瓶,对金打个手势。“这是我的锤子。”他用指节敲敲木头桌面。“这是我的砧板。我正在锤炼我的脑子,让它变得更快活。”
“为了什么缘故?”
“我只是希望有半个晚上不当他妈的冤魂远征军船长。”他按捺住脾气,悄声说道,金看得明白,洛克显然还没喝醉,但正被强烈的欲望控制着,想一醉方休。“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小船儿,哼哼唧唧地绕来绕去,给甲板上的劳什子琢磨各种新鲜名字!”他停了停,痛饮一口酒,然后把酒瓶递给金,金摇摇头。“还以为您在勤勤恳恳背字典呢。”
“也不尽然。”金把椅子向墙壁略略转个角度,好让自己时刻盯着酒馆内的芸芸众生。“给杜伦纳和科伐略写了几句礼数周全的谎话;她们送了不少字条到堪蒂萨花园,问我们何时能够重返牌桌,再给她们机会痛宰咱们。”
“真不想让二位女士失望,”洛克说,“但今夜老子什么事情也不想管。去他妈的罪塔尖,去他妈的执政官,去他妈的杜伦纳,航海字典,导航桌。今天只有算术。喝酒加酒鬼等于醉酒。一起来吧。再喝一两个小时,你就知道自己也很需要大醉一场了。”
“我很愿意,但卡德烈斯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明天早上恐怕还需要清醒的脑袋,今天夜里不能喝得太醉。”
“卡德烈斯的训练没能让咱们的脑袋更清醒。结果恰恰相反。我们一个月上了五年的课程,狗屁东西都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粥了。知道吗,来这儿喝酒前,我买了半个胡椒蜜瓜。摆摊的女人问我想切哪个瓜,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我回答,‘港舷那个!’我的喉咙都背叛了我,成了水手的器官。”
“很像疯子的秘密语言,对吧?”金摸出外套口袋中的眼镜,架上鼻梁,想看清洛克的葡萄酒瓶上淡淡地蚀刻了什么。安思卡兰产的,不是什么陈年佳酿,只合希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饮用。“多复杂的盘旋图案啊。比方说,甲板上扔了一根绳子。悔罪日那天它是甲板上的一根绳子;过了闲人日下午三点,它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半中暑的牙牙绞杀蛇,到了王位日的子夜时分,如果不下雨的话,它又会变回一根绳子。”
“如果不下雨的话,哈,否则你就得脱干净衣服,裸体绕后桅跳舞。诸神啊,妈的。我发誓,金……哲罗姆,谁再跟我嚷嚷什么‘老子拿星舷三角帆操得你个烂鸡巴的再敢说左右’,我保证给他喉头一刀。卡德烈斯来了也同样下场。今天夜里不许说海上行话。”
“你仿佛迎风兜了三面帆。”
“四眼仔,你刚给自己签了死亡证明。”洛克瞅了一眼瓶中还剩多少酒水,架势仿佛雄鹰睥睨翅下远处的田鼠。“尚未喝下肚的烈酒还余得太多,拿个杯子陪我,否则没两下我就会哭着喊着让你尴尬不已了。”
话音未落,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全场静默,喃喃的小声嘀咕却越来越响,依照他长期混迹市井的经验,金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信号。他疲惫不堪地抬起头,发现六名男子刚刚踏进了酒馆。两人在斗篷下穿了治安官的制服,但既没有披甲胄,也没有带武器。他们的同伴则完全是平民打扮,但其块头和举止却告诉金,他们是所谓“城市看守人”这个群落的典型样本。
他们中的一人,要么勇猛无惧到了极致,要么对环境不敏感到了顽石的地步,竟然踱到吧台前,要酒保过来为他服务。他的那些朋友,要么更加睿智,要么神经尚未全然失效,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说着什么。酒馆中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
随着吱呀一声,军官席上有一位相貌凶悍的女士推开椅子,缓缓起身。没过几秒钟,她的同伴,无论穿制服或是着便服,也都站在了她的四周。她的动作如水波般在酒馆内荡漾开去,先是其他的军官,然后是普通水手,特别是当他们发现双方人数比例将是八对一之后。很快,四十几名男男女女都立在了酒馆中,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的六名男子。洛克和金旁边的一小撮外来人都留在了座位里;只要呆在远处,他们至少可以保证不卷入危机最前沿。
“先生们,”最年长的酒保开口发言,他的两名年轻同伴将手伸向柜台深处,想必是去拿武器了。“你们走了不少路才到这儿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金想,吧台前的治安官若不是在假扮迷糊,那就是天生比被吹熄的蜡烛还要不开亮。“从黄金阶梯走过来的。刚下班,口渴了,想拿几块钱灭灭火。”
“也许,在今晚,”酒保说,“另外一家酒馆更适合您的口味。”
“什么?”男人似乎依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了一群即将发狂的暴徒的注意力焦点。金想,城市看守人永远有两种类型——种人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知道怎么趋利避害,另一种人的脑壳就只是存锯末的容器。
“我说——”酒保显然开始失去耐心了。
“等一等,”治安官说。他对着酒馆的常客们举起双手。“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今天晚上我已经遇见过几次了。请诸位原谅,我没有恶意。难道大家不都是维拉人吗?我们只是渴了想喝两杯而已。”
“许多地方供应酒水,”酒保说。“许多地方更适合你们。”
“我们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
“那就别变成我们的麻烦,”一名魁梧的男人说,他身穿海军的长套衫和马裤。他的酒友跟着发出几下颇为险恶的咯咯笑声。“知道他妈的门在哪儿吧?”
“议事会的狗,”另一名军官嘟囔道。“不守信的拜金奴。”
“别这样,”治安官甩开朋友的手,他的朋友正打算把他拽出酒馆。“等等,我说过了,我们没有恶意。他妈的,我难道在说假话?安静点儿,我们马上就离开。我请客,给所有人上一轮。所有人!”他用颤抖的手取出钱袋。铜币和银币叮叮当当地砸在木头吧台上。“酒保,给所有想喝的人上一轮最好的维拉黑啤酒,剩下的全归你。”
酒保看看面前不幸的治安官,又看看先前开口的魁梧海军士官。金猜想他是在场职位最高的军官之一,酒保看着他,希望对方做个评判。
“拍马屁倒是很在行,”军官一脸奸险的笑容。“你在场的时候,我们一滴酒也不会碰,等把你永远丢出门之后,我们会乐于帮你花光每一个铜板儿的。”
“当然当然。和平第一,朋友们,我们绝无恶意。”男人似乎还要争辩不休,但立刻被两名同伴架起,带出门外。最后一名治安官消失在了夜色中,酒馆中爆发出大笑和鼓掌声。
“海军就是这么给自己添预算的,”魁梧军官叫道。他的酒友开怀大笑,他抓起杯子,向酒馆中的众人举杯致意。“为了治安官!叫城里城外的敌人都昏了头吧!”
“为了治安官!”其他的军官和水手齐声高叫。很快,他们又恢复了良好的心情,最年长的酒保数清楚治安官留下了多少钱,他的帮手在酒桶边摆上了一排一排的黑啤酒。金皱起眉头,在脑袋里做着算术。请五十来号人喝酒,哪怕只是黑麦酒,也会让治安官耗掉接近月入四分之一的金钱。与辛苦钱说再见断非易事,但若是反悔的话,只怕要面对许多人的驱赶殴打。
“可怜的傻瓜,喝得太多了,”他边叹息边看着洛克。“还想让自己在大家面前丢脸露丑?他们似乎已经看过这种人了。”
“喝完这瓶我就下锚,”洛克说。
“下锚是水上——”
“我知道,”洛克说。“等会儿我就自杀。”
两名年轻酒保抱着大托盘巡行,送出一杯杯黑啤酒,先给军官,他们不置可否,再给普通水手,他们兴高采烈。末了,一名酒保终于走向洛克、金和其他平民蛰伏的屋角。
“先生们,喝一口黑的吗?”洛克和金还没回答,他就把杯子搁在了桌上,用小玻璃摇杯往酒里洒了点儿盐,动作的灵巧比得上变戏法的。“某个金子多过脑子的人请大家喝一杯。”金往托盘上放了个铜板,以此表示感谢,酒保点点头,走向了下一张桌子。“女士们,喝一口黑的吗?”
“咱们该多来这儿走走,”洛克嘟囔道,他和金都没碰从天而降的麦酒。洛克似乎更喜欢他的葡萄酒,金则沉浸于思考卡德烈斯明天会拿什么问题刁难他,实在没有喝酒的欲望。他们又随意闲聊了几分钟,洛克的视线终于落在啤酒杯上,他叹一口气。
“加盐的黑啤酒不适合跟着加料葡萄酒下肚,”他把心思说出了声。几秒钟过后,金发现背后的女人回过身,拍拍他的肩头。
“我没有听岔吧,先生?”她似乎比洛克和金还要年轻几岁,还算看得过眼,前臂上鲜红色的文身和晒黑的肤色表明她是靠码头吃饭的。“加盐黑啤不合您的口味?允许我斗胆说一句,我这儿正好缺了——”
“哦,噢!”洛克转身,露出微笑,把啤酒递了过去。“尽请随便,是我的荣幸。”
“我的也拿去,”金学着洛克的动作。“它配得上更有眼光的人。”
“我会好好待它们的。谢谢二位的慈悲心肠。”
洛克和金继续他们的交头接耳。
“一周,”洛克说。“也许两周,斯特拉戈斯很快就要咱们动身了。再不是纸上谈兵的发狂,咱们要去过那种生活,在他妈的海上漂啊漂。”
“正因为这个,我才希望你今晚上别和酒瓶太亲近了。”
“一点点的自怜总是允许的吧,”洛克说。“最近总让我记起某些不堪回首的事情。”
“没什么好心怀愧疚的……如果是为了那个。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别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对我。”
“真的假的?”洛克用一根手指抚弄着半满的酒瓶。“为何每次我想多喝两杯的时候总能从你的眼神中读出不一样的见解?当然,除了旋转木马的牌桌上。”
“嘿,别往——”
“又不是说你的坏话,”洛克急匆匆地解释道。“事实如此,仅此而已。不能怪你那么想。你……出什么事了?”
金抬头去看,洛克背后的喘息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码头讨生活的女人从椅子里半抬起身,紧紧攀住她的喉咙,竭尽全力呼吸。金立刻站起身,绕过洛克,扶住她的肩膀。
“悠着点儿,女士,别慌。黑啤酒里的盐加多了?”他转过她的身体,用右手手踵在她背上拍打几记。她的呛咳没有停止,这让金警觉起来——事实上,此刻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却一丁点儿空气也吸不进去。她转过身,使劲抓住金;她瞪大的双眼中尽是恐惧,脸孔涨得通红,已经盖住了太阳晒黑的颜色。
金低头瞥了一眼她身前桌上的三个空酒杯,忽然醒悟过来,胃里如吞冰块。他用左手抓住洛克,一把将对方拎了起来。
“靠着墙,”他嘶声说。“保护好自己!”接着,他提高嗓门,招呼酒馆中的众人。“救命!这女人需要帮助!”
酒馆里一阵喧闹,军官和水手纷纷起身,围上来想看个究竟。一位穿黑外套的年老女士挤过忽然空荡荡的座椅和酒客,她雨云颜色的头发用银环系成长长的马尾辫。“让开!我是船医!”
她从金的怀中抢过那名码头女工,攥紧拳头,用拳头下沿在她背上狠狠地砸了三记。
“试过了,”金叫道。呛咳的女人在他和船医手中挣扎,想推开他们,仿佛他们是导致痛苦的罪魁祸首。她的面颊成了葡萄酒般的紫红色。船医用蛇形手捏住女人的咽喉,卡住她的气管。
“诸神啊,”船医大叫,“她的喉咙涨起来了,硬得和石头似的。把她抱到桌上,用全身力气压紧她!”
金将码头女工按在桌上,空啤酒杯四散掉落。人群聚拢在他们周围;洛克不安地望着他们;身体依照金的指示,紧紧贴在墙上。金在忙乱中四处张望,他看见年老的酒保和一名帮工……另外一个帮工呢?给他们端啤酒的那个人呢?
“刀子,”船医对人群大叫。“锋利的刀子!赶快!”
洛克拿出左袖中的短剑,递给船医。老妇人端详片刻,点点头——短剑一侧是钝的,但另外一侧,据金所知,锋利程度不下解剖刀。船医拿剑的手法堪比剑术大家,她用另外一只手把女工的脑袋使劲向后推。
“有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按住她,”船医告诉金。尽管金有位置和体重的优势,但依然很难让女人拼死挥舞的上臂全然不动。船医侧过身子,压住女人的一条腿,旁边脑子动得快的水手见状上前,帮她按住另外一条腿。“乱动会要了她的命。”
金又害怕又入迷地看船医将短剑伸向女人的喉咙。她绷紧的颈部肌肉根根竖起,仿佛石雕中的物品,气管则凸向外面,状如树干。在金的眼中,船医的动作轻柔得和局面不相称,这让他不禁又敬又畏,船医在气管与锁骨交汇处稍稍偏上的地方切了一个小口,鲜红色的血液夹着气泡从切口处喷涌而出,沿着脖子如小河般流淌。她的眼睛瞬时翻白,激烈的挣扎动作随之停止,这让人颇为忧心。
“羊皮纸,”船医高喊,“给我羊皮纸!”
几名水手立刻在吧台里东翻西找,寻找任何像是羊皮纸的东西,看得酒保心惊胆战。一名军官排开众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一封文书。船医抓过信件,紧紧地卷成一根细管,插进码头女工喉咙上的口子,汩汩而出的鲜血立刻将之染红。金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大张着。
船医抬手敲击码头女工的胸膛,口中发出一连串能烫伤耳朵的咒骂。然而,女人依然动也不动;她的脸孔紫得仿佛李子,让人见了害怕,唯一还有动静的则是羊皮纸管子附近流淌的鲜血。几分钟后,船医放弃了努力,坐在洛克和金的桌子上,喘息不止。她把血淋淋的手在衣服前襟上蹭干净。
“没用了,”她对鸦雀无声的人群说。“她滚热的体液全结住了。我无能为力了。”
“什么?你杀了她,”年老的酒吧叫道。“你切了她该死的喉咙,我们大家全看见了!”
“她的下颌和喉咙硬得像是钢铁,”船医怒冲冲地站起身。“我在尽量救她的命!”
“可你切了她的——”
身材魁梧的高级军官走到吧台前,背后跟了一群幕僚士官。即便隔了整个房间,金依然看见他们每个人的外衣和长套衫上都有玫瑰与长剑的标记。
“杰冯,”他说,“你莫非对艾尔默迪大师的能力有怀疑?”
“不,可您也见到——”
“那么,你怀疑她的意图喽?”
“啊,大人,请——”
“你想把执政官亲自委任的疗伤医师,”军官毫不放松,继续紧逼,“如我姐妹的军官,称之为谋杀犯?在众目睽睽之下?”
酒保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金很想探头张望吧台后面,看看那颜色是不是在他脚边流了一地。“不,大人,”他急忙为自己辩解。“我绝无此意。我极为抱歉。”
“别向我道歉。”
酒保扭头面对艾尔默迪,清清喉咙。“我乞求您的谅解,大师。”他低头看着脚尖。“我……我没见过那么多鲜血。我无知到了极点。请您原谅。”
“原谅了,”船医冷冷地说,她脱掉外套,或许是因为终于意识到上面沾了多少血。“这女人他妈的喝了什么?”
“黑麦酒,”金说。“加了盐的维拉黑啤酒。”
这毒酒是冲着他们来的,他想。他的胃里一阵绞痛。
他的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怒火爆发,许多人刚刚喝过同样的啤酒。杰冯抬起双臂,示意众人安静。
“那是桶里倒出来的上等麦酒,干净得很!斟酒、上酒前我都亲口尝过!我肯让自己的孙子喝这酒!”他拿起一只空木杯,举高了让众人看,然后从桶里倒了满满一杯黑啤酒。“你们都是见证人!这间酒馆历来以诚信和品质著名!若是其中有什么错失,一定与我无关!”他三两口饮尽杯中酒,拿起来给大家看。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没有停止,但朝向酒馆的怒气却渐渐消散。
“也许是某种反应,”艾尔默迪说。“对什么东西过敏。如果是这样,那肯定是我第一次目睹类似的事件。”她提高声音。“还有谁觉得难受?脖子不舒服?呼吸不畅快?”
水手和军官互相看看,都摇着脑袋。金不禁在心底里送上几句默祷,似乎没有人看见码头女工从洛克和金手中接过置她于死地的麦酒。
“你的另外一个帮工呢?”金冲杰冯叫道。“送麦酒前我看见两个。现在你只有一个了!”
年老的酒保把脑袋甩来甩去,扫视着人群,最后,他望向还余下的那名帮工,满脸惊恐的神色。“弗利亚肯定是给骚乱吓得尿裤子了,对吧?找到他,找到他!”
金的话完全起到了他希望达到的作用:水手和军官立刻气冲冲地散开,寻找那位消失的酒保。金听见酒馆外某处隐隐传来城卫的警哨声。不用多久,治安官就会冲进这里执法,这里是不是水手的酒吧也无所谓了。他戳戳洛克,朝后门打个手势,另外几名各色人等,大概是不想无端卷入事端,已经偷偷从后门溜掉了。
“先生们,”艾尔默迪叫住洛克和金。她在已经被血污弄脏的外套上擦干净短剑,还给洛克。他接过短剑,点点头。
“大师,”他说,“您技艺超群。”
“但还远远不够好,”她用沾血的手指随意梳理长发。“要有人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我们,金心想,要是我们继续逗留的话。他有一种难受的感觉,若是他和洛克落在城市警卫的手中,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便会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终于用他的大块头为洛克和自己闯开一条路,到了酒馆后门,背后忽然起了争吵,喧闹声响彻房间。后门出去是一条黑洞洞的小巷,朝左右两个方向伸展。黑色的夜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还没走完三步,金就自然而然地摸出了右手的短斧。受过训练的耳朵告诉他,吹响警哨的人在西边一个街区的地方,而且跑得飞快。
“弗利亚,”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洛克说。“老鼠养大的杂种酒保。毒酒是冲咱们来的,和十字弓弩箭一样精准。”
“我也是这个结论,”金说。他领了洛克穿过一条窄街,翻过一道粗石墙,进了一个静默无声的庭院,旁边看起来是什么仓库。金在一只破破烂烂的板条箱背后蹲下,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发现洛克的身影贴在附近的木桶背后。
“越来越糟糕了,”洛克说。“比咱们想象中更加糟糕。六名城市警卫,居然都不知道下班后该不该去那间酒吧,这有多大的可能性?他们随便溜达,进了不该随便乱走的地段,这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还在酒吧里扔下足以请在场所有执政官人马喝酒的钱?他们只是在做戏。甚至可能不知道究竟为何做戏。”
“这就意味着,”洛克悄声说,“追杀咱们的人能随意调遣城市警卫。”
“这就意味着至高会,”金说。
“他们,或是与他们亲近的人。原因呢?”
背后忽然传来皮革与石头的摩擦声,洛克和金立刻闭嘴。金转身时,恰好望见一条巨大的黑影跳过身后的石墙,足底拍击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告诉他,这位刚刚落地的人体重不轻。
金的动作一气呵成,他脱下外套,抛进空中,画了一道陡峭的弧线,罩住对方的上身。黑影与外套扭作一团,金三两步赶上前,用短斧的钝头朝着黑影的天灵盖便是一击。接下来又是太阳穴上的一拳,这让对方弯下腰去。两下过后,他给男人背后再添上一掌,让对方跌了个狗吃屎,这简单得有如儿戏。
洛克捻亮微型炼金灯球,灯球尺寸与大拇指相仿。他遮住照向自己的灯光,让光线只射向一面,射向被金制服的那个男人。金不紧不慢地取回他的外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高个子、肌肉发达的光头男子。他的衣着不甚起眼,穿得像车夫或者仆役,此刻正边吃痛呻吟边用戴了手套的手遮住面孔。金一翻手腕,短斧的锋刃抵上了他的咽喉。
“德……德·费拉阁下,请,别,”男人悄声说。“诸神在上,我是梅蕊因的人。我是……保护你们的人。”
洛克抓住男人的左手,剥下他的皮革手套。苍白的灯光下,金看见陌生人的手背上有个刺青,玫瑰花中的眼睛。洛克叹了口气,低声说,“他是鹰眼卫士。”
“他是个该死的傻瓜,”金四下里多看两眼,这才悄悄拿开短斧。他帮男人躺下。“别急,朋友。我给你脑袋来了两下,没碰你的肚子。躺下,喘息两分钟就没事了。”
“我又不是没挨过揍,”陌生人气喘吁吁地说,金能看见他面颊上闪着痛苦的泪光。“诸神啊,我居然还以为你们需要有人保护。”
“显然很需要,”洛克说。“我在千日印鉴酒吧看见你了,对吧?”
“是的。我看见你们把酒让给了那可怜的女人。噢,我操,我的胃,疼得要炸开了。”
“很快就会过去,”金说。“知道不见了的酒保去哪儿吗?”
“我看见他进了厨房,没注意他回没回来。当时没有理由注意那么多。”
“妈的。”洛克恶狠狠地说。“无所不知的梅蕊因,附近还有应急的士兵吗?”
“往南一个街区的旧仓库,有四个。”鹰眼卫士喘息了数次,继续说道。“出了事情的话,我该带你们去那儿会合。”
“好主意,”洛克说。“等你能动弹了就带我们去。我们抵达宝剑码头的时候最好别缺胳膊少腿的。帮我带个信给梅蕊因,今晚能联系上她吗?”
“一个小时之内,”男人揉搓着自己的胃部,眼睛望向无星无月的天空。
“告诉她,我们愿意接受她先前的建议,关于……住处和膳食。”
金满腹心事,搓了一阵胡子,最后点点头。
“我要给雷昆送个信,”洛克说。“告诉他,我们一两天内就动身。事实上,我们的逗留时间本就不会超过一两天了。我对在大街上行走不再有信心。我们需要几个人,陪我们回堪蒂萨花园取东西,退房,把大部分衣服存进储藏室。然后,咱们去宝剑码头避避风头。”
“我们有命令,必须保卫你们的生命,”鹰眼卫士说。
“我知道,”洛克说。“就此刻而言,我们还能确信的就只有这一条了。你们的主子要利用我们,而不是干掉我们。因此,他的好心肠正是我们能够依赖的。”洛克把手套还给那名士兵。“就此刻而言。”
11
“看到二位即将离开,我等由衷感到抱歉,”旅店的大总管说,洛克正往最后几张羊皮纸文书上签李奥康托·科斯塔的名号。“你们是最上等的客人,希望下次作客塔尔·维拉的时候能够优先考虑我们。”
洛克相信酒店一定很喜欢他们这两位客人,每天五个银币,住了一年半时间,加上各种附加服务的费用,他和金留下的索拉里金币足够买下一幢得体的住宅,同时雇佣足量的仆从伺候他们。
“还不是某些紧急事务,要我们不得不前往别处,”洛克冷冷地嘟囔道。几秒钟之后,他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这又不是酒店总管的错,都怪斯特拉戈斯、盟契法师和该死的神秘刺客。“拿着,”他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三枚索拉里金币,放在桌上。“帮我平分了,每个工作人员都有份。”他翻过手掌,变了个小戏法,又一枚金币出现在手中。“给您的,以此感激您的热情招待。”
“随时回来,”总管深深一鞠躬。
“得空就回来,”洛克说。“离开前,希望您能安排一下,帮我们把衣服存在酒店里,不限时间。这下您可以确定了,我们迟早要回来的。”
总管闻言顿时兴高采烈,他拿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书写必要的约定事项,与此同时,洛克要了一方堪蒂萨花园特制的淡蓝色信纸。他写道:“按照先前讨论过的安排,我即刻便要离开。请放心,我一定回来。您对我的万般容忍,我不胜感激,将时刻铭记在心。”
洛克看着总管用酒店的黑色封蜡封好信件,然后说,“请记住,这封信一定要交给罪塔尖的主人,不得有疏忽。若不是他本人收信,那就只能交给他的大总管塞琳黛。他们正等着我的消息。”
看到酒店总管的眼睛略略睁大,洛克按捺住笑意。让对方觉得雷昆十分在意信件内容,这将大大提升信件的投递速度。即便如此,洛克依然打算通过斯特拉戈斯的探子再送一封信。不冒无理由的风险。
“舒适的床铺,有缘再见吧,”说完,金抱了两大箱个人用品离开房间,走向等待已久的马车。他们只留下了盗贼的必需物品——开锁器、武器、炼金染料、化装材料——外加几百个冷冰冰的索拉里金币和几套替换的长套衫和马裤。“哲罗姆·德·费拉的钱,有缘再见了。”
“杜伦纳和科伐略,有缘再见吧,”洛克淡然一笑。“无论到哪儿都留个心眼的日子,有缘再见吧。我们正要踏入囚笼,但希望为期不要太久。”
“不,”金意味深长地说,他刚刚踏进保镖为他拉开的马车门。“不,囚笼要比想象中大得多。我们去哪里,囚笼就延伸到哪里。”
12
卡德烈斯把红色信使的尾舱分配给洛克和金居住。出海之后,金和洛克的房间将只是浆硬帆布隔开的床铺——卡德烈斯同样狭小的“住所”就在过道对面——但此刻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两个单身汉快快活活地住下。不得不避世居住,这让两人都对处境有了严肃的认识,也让两人付出着加倍的努力,自从离开了锁链神父的监护教导,他们就没有如此神速地学习过任何新事物了。几乎每天晚上,洛克都枕着海事词典坠入梦乡。
每天早晨,他们划着快艇驶向城市西方,在玻璃暗礁的范围内泛舟海上,他们的信心越来越充足,但实际技能的进步却似乎没那么显著。到了下午,卡德烈斯会在大船的甲板上叫出物品和位置,要他们立刻作出反应,去往适合的地点。
“罗经柜,”领航员叫道,洛克和金同时奔向舵轮旁的木头小箱,那里头存了罗盘和其他的导航用具。还没等他们碰到罗经柜,卡德烈斯又叫道,“艉舷,”这实在简单——船尾最后的栏杆。接下来,卡德烈斯高喊,“粪杆!”洛克和金跑过发呆的小猫,猫儿歇在阳光灿烂的后甲板上,正慢吞吞地舔着脚爪。两人边跑边做怪相,所谓粪杆,是他们爬到船艏斜桅上、向大海倾泻体内废物时稳住身体用的柱子。有钱的乘客上了更大的船只,自然有更加适合他们的排泄方式。
洛克和金刚刚攀住粪杆,正在气喘吁吁地歇气,卡德烈斯又嚎叫道,“后桅!”
“这船他妈的哪儿有后桅?”洛克说。“只有前桅和主桅!”
“哦,你倒不笨!居然识破了我的阴谋诡计,科斯塔阁下。穿上你该死的制服,允许你扮演几个钟头的孔雀。”
这些天以来,他们三人约定出了一套手势和语汇构成的暗码系统,洛克和金用他们自己的秘密语言对之又进行了几处明智的改动。
“上了船,出了海,还想要什么隐私,就简直是痴人说他妈的梦,”卡德烈斯某天下午咆哮道。“我也许没法给你明确的口头指示,否则天晓得会被谁看见或者听了去。我们要用手上的小动作和口哨交流消息。如果某样东西实在太复杂,没法用身体语言表达,最好的办法是说——”
“卡德烈斯,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洛克发现,维拉海军制服很能帮他扮出权威感十足的口气。
“正确。这样说,或者与此类似的命令。要是某位水手遇上技术问题,向你寻求帮助,而你又不知道——”
“长点儿脑子,名字未知的水手,难道非得像教小孩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拼给你听?”
“不错,很好。再来一个。”
“诸神怎么不捉了你去?船上每块木头我都熟得和自己手心手背似的!”洛克一抬头,用鼻孔对着卡德烈斯,这都多亏了皮靴给他加了一英寸半的身高。“我知道她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请相信我的判断,否则就下海学游泳去吧!”
“哈,干得好,科斯塔阁下!”领航员眯起眼睛看洛克,一边挠着胡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科斯塔阁下的影子。李奥康托,您究竟是靠什么谋生的?”
“我想就是靠这个吧。我是个职业伪装家。我……靠演戏为生。”
“舞台上?”
“也曾上过舞台。哲罗姆和我一起。现在,我想这艘船就是我们的舞台了。”
“的确如此。”卡德烈斯走向舵轮(实际上,信使号有一对舵轮,由甲板下的机械装置连接在一起,允许两名水手同时发力,遇到坏天气的时候,这非常有用),躲开小猫对其光脚发起的短暂攻势。“就位!”
洛克和金连忙走向后甲板,站在他的身旁,故意装出冷淡的模样,让旁人觉得他们正集中精神处理事务,实际上却凑在卡德烈斯附近,随时注意对方吹了什么样的口哨,打了什么样的手势。
“想象一下,我们迎面遇上港舷强风,”卡德烈斯说。想象力十分重要,因为在封闭的人工港湾中,连一丝最轻微的风也没有。“这次我们要抢风前进,高声报出进行步骤。让我知道你们明不明白该怎么做。”
洛克在脑中绘出这幅场景。带横帆的船无法在风中直线行驶。想逆风驶向某个特定的方向,需要把前进方向偏开四十五度,通过一系列锯齿状的移动,一次次的抢风调向,才能够朝期待的方向前进。每一次的偏转船头,从港舷抢风调向到星舷,或是从星舷到港舷,都需要极为娴熟的操作技巧,否则就很可能导致船毁人亡。
“卡德烈斯师傅,”他吼叫道,“船艏需要调整方向,舵轮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长官。”
“德·费拉阁下!”
金拿起脖子上的哨子,短促地吹了三声,洛克的脖子上也挂了同样的哨子。“全体都有!全体船员准备,船要抢风调向了!”
“卡德烈斯师傅,”洛克说,“动作利落点儿。抓紧舵轮。准备转舵!”
洛克等了几秒钟,借此积累戏剧性的效果,然后大叫:“下风舵!”
卡德烈斯做出扯动舵轮的姿势,假装将船朝下风一侧转向,就此刻而言,是朝星舷转向,这样的动作会让舵轮反向回转。洛克的脑中出现清晰的画面,海水的压力陡然增加,迫使船只转向港舷。他们即将进入风眼,感受大风的巨大威力;此刻若是犯错,很容易给他们“戴上镣铐”,让刚才的努力前功尽弃,浪费掉舵轮和风帆的动力。他们会有几分钟动弹不得,或是更加糟糕——恶劣的天气中,这种错误有可能令船只倾覆,船不是杂技演员,再也没法翻回来。
“名字未知的水手们!准备掉抢!”金挥动手臂,向甲板上看不见的水手喊出指令。“动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德·费拉阁下,”洛克叫道,“那位名字未知的水手没能坚守岗位!”
“我他妈的等会儿就宰了你,猪操大的卷心菜脑子!抓住你的绳子,等待我的命令!”
“卡德烈斯师傅!”洛克猛然转身,看着领航员,领航员正不紧不慢地啜饮皮革水袋中的粉水。“满舵!”
“是的,头儿!”他打个嗝,把皮口袋搁在脚边的甲板上。“照您说的办,满舵。”
“升主帆!”洛克叫道。
“下帆角索!下转帆索!”金又吹响哨子。“帆桁转向,准备星舷掉抢!”
在洛克的心眼中,船艏已经偏过了风向正中;港舷一侧成了他们的下风面,此刻风正从船的星舷刮来。帆桁要立刻重新挂上风帆,让风从另外一个方向驱动船只,卡德烈斯则疯狂地扯动舵轮。红色信使需要稳定住新的航向,若是向港舷转得太多,船就将被拉向相反的方向,而船帆挂起的角度会让船只进退维艰。碰到此等情形,能够活下来成为笑柄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满舵,”他又叫道。
“是的,头儿,”卡德烈斯喊道。“头一次嚷嚷就听清楚了。”
“上缆绳!上转帆索!”金再次吹响哨子。“全力转向,你们这些懒洋洋的蛆虫!”
“现在船由星舷抢风前进,船长,”卡德烈斯说。“多么令人惊讶啊,居然没在换风的时候出什么差错,我们又能多活一个钟头了。”
“是的,但这位名字未知的水手实在废物了得,他配不上你的感谢!”洛克抓起一名想象中的水手,把对方摔在甲板上。“你他妈的出什么毛病了?见了工作就腿软的底层虫豸!”
“德·费拉大副狠狠地教训了我,”金故作惊恐地叫道。“他是个可怕的坏家伙,我宁可出家伺候诸神,也再不肯踏上甲板了!”
“他当然够坏!否则我花钱请他干什么?”洛克假装举起刀子。“为了你的罪行,你非得死在我的甲板上不可,除非你能回答两个天杀的问题!第一,我的有名有姓的船员都他妈的在哪儿?第二,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他妈的为啥要穿了这身军服练习?”
洛克的身后传来掌声,他吓了一跳,跳出了角色之外。他猛然转身,发现梅蕊因正站在船栏杆上的开口处旁边;她走上垫板的时候可真是悄无声息。
“哈,太棒了!”她对甲板上的三个男人绽放笑容,随后弯腰抱起正打算向梅蕊因的漂亮皮靴发起攻击的小猫。“太有说服力了。只可惜那位名字未知的水手不知道您在寻觅的答案。”
“您是来替我的水手起名字的吗?”
“很快了,”她说,“执政官下令,要你去指挥他的私人船只。他希望先看看您的本事,再下令让诸位出海。您的乘客是他和我。如果您能让我们两人的脑袋自始至终高过水面,他就让你知道你的船员在哪儿。还有,为什么要你穿了这身军服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