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维林
选举会议的召开地是第六宗总部,这儿也是瓦林斯堡唯一保存完好的宗会建筑。自从上次弗伦提斯来过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当维林走过熟悉的庭院、门廊和走道,扑面而来的静谧将他吞噬,而那些刻满童年印记的场所太惹人注目,随之涌起的回忆将他淹没。院子的角落,是他们玩飞刀游戏的去处;宗老住房附近的破损屋檐,是巴库斯挥剑过猛闹出的事端。北边塔楼里陡峭的台阶吸引了他的目光,石梯上沾有大片暗红色污迹,可能是某个不幸的兄弟或倭拉人在此遇难,没能爬上顶楼的房间。有些记忆还是随它凋零为好。
他之所以答应出席,只因为埃雷拉宗老那张言辞恳切的字条,但他故意推迟了抵达的时间,避开有关宗会艰难局势的讨论和决定。没想到,当守在门口的兄弟放他进餐厅时,他发现争论仍在激烈地进行。出席会议的约有二十来人,都是宗会幸存的资深成员。乍一看,蓝色斗篷的数量居多,不过,代表第七宗的是凯涅斯和几位年纪较大的兄弟,他们的斗篷样式并不齐整。陪同邓得里什宗老出席的只有本瑞宗师,看样子城里的第三宗成员只有他们二人了。这位宗老讲话时的嗓门还是那么大,维林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说到“疯狂的想法”,然后就不吱声了。
“宗老大人,我打扰您了吗?”维林问道,“请接着说吧。”
“维林。”埃雷拉宗老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迎接他,腿脚似乎不大灵便。她的掌心温暖如故,但维林察觉到一丝轻微的颤抖,她苍白的面色也令人不安。
“宗老大人,”他说,“您还好吗?”
“很好。来吧。”埃雷拉宗老带他走到前面,“我们需要你的建议。”
邓得里什宗老响亮地哼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凯涅斯的神色微微一变,不像是欢迎,只是冷漠地接受他的到来。“老实说,我不知道能给出什么建议,”维林说,“各位讨论的是宗会之事,而我并非其中一员。”
“信仰依然与你同在,兄弟。”索利斯说。他的两侧分别是喀都灵的亚丁宗将和壬希尔宗师,后者抄起胳膊,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无论你信奉与否。”
“我们认为你的看法很重要,”埃雷拉宗老接着说,“尤其对于女王的意图。”
维林点头示意霍伦兄弟,他是第四宗唯一的代表。“霍伦兄弟每天早晨坐在女王身边。我相信他可以清楚地解释女王的意图。”
“她要攻打倭拉帝国,”邓得里什宗老的嗓音听上去不太正常,“疆国遭受了如此惨重的破坏,她竟然还要把我们最后的一点力气花在……”他欲言又止,面颊微微抖动,显然是在搜寻相对委婉的措辞。“一个值得质疑的做法上。”
“女王的做法轮不到你来质疑。”维林说。
“你一定理解我们的担忧,维林,”埃雷拉说,“我们因为保护信徒而备受指责。”
“恕我直言,宗老大人,疆国如今的形势充分证明你们的做法是失败的。”他离开埃雷拉宗老,扫视全场。他曾以为信仰亘古不变、永生不死,而今的信徒却不过寥寥数人。“几百年来,你们为了保守秘密,不惜流血牺牲。面对盟友的突然打击,那些知识、力量和智慧,本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却用来维持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信仰。”
“对一个人是谎言,对另一个人却是真相。”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尽管颤颤巍巍,语气却无比坚定。说话的老人左右不见同伴,他身披一件污渍斑驳的白斗篷,拄着一根用老树枝制成的粗木手杖,那双注视维林的眼睛,一只湛蓝清亮,一只浑浊乳白。
“库文宗老,”埃雷拉说,“第一宗只有他了。”
“逝者是被束缚的灵魂,”维林对老人说,“天赋者不断地被诱捕至往生,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是谎言吗?”
库文宗老垂头叹息,尽显老态龙钟。“我在第一宗担任参悟宗师已有五十年,今日忽然成了宗老。”他说,“宗会之别,源于信仰的多面,其本质不过是从往生世界投来的影子。”
“我去过往生世界,”维林说,“您呢?”
老人握着杖子的手忽然一抖,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很久以前去过。你不是第一个从鬼门关回来的,年轻人。往生世界既是一个地方,又不是具体的处所,既有形又无状,既无穷又有尽。它如同有无数切面的水晶,而你只见过其中一面。”
“也许吧,”维林不愿纠缠,“也许信仰是为了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的一种探索。但我见得太多,我知道敌人没有完蛋,他要灭亡我们,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女王看到了击败他的关键所在,即直接进攻他为了摧毁我们而打造的帝国。请各位放心,女王的意图亦是我本人的愿望。”
“即便导致我们灭亡也在所不惜?”邓得里什问。
“灭亡的危机已然降临在我们头上,”维林回答,“莱娜女王的远征,是挽救我们不至于彻底灭亡的一个机会。”他扭头向凯涅斯投以询问的目光。“兄弟,没有什么预示或者征兆指引我们吗?时之迷雾的旋涡之中,不曾传来只言片语吗?”
“凯涅斯兄弟现在是宗老了。”埃雷拉的笑容略显生硬。
“恭喜。”维林对他说。
凯涅斯扯动嘴角,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的兄弟很清楚,占卜的结果并不完全准确,”他说,“况且本宗拥有这一天赋的兄弟所剩无几,不足以协助我们做出决定。我谨代表本宗发言,既然我已经发誓为女王效力,那么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也是理所应当。”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椅子刮擦地板的响动,维林循声看去,是壬希尔宗师站了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似在集中精神。等他开口说话时,嗓音既不尖厉,也不带一丝颤抖。“他们先是拷打我,”他说,“当发现我确实说不出什么,他们停手了。他们把我拷在墙上,整整四天四夜,我不断地听到兄弟们的痛苦呻吟。他们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天赋者在哪里?’从头到尾,没人回答他们。”他的目光忽又空洞无神,他再次抱着胳膊,坐下来喃喃自语:“那小子呢?森林着火了,小子不见了。”
索利斯起身按住疯子宗师的肩膀。“根据本次选举会议的决定,”索利斯说,“在阿尔林宗老回来或证实死亡之前,我代表本宗发言。我们赞同女王的做法。”
“第四宗也一样。”霍伦兄弟说。
邓得里什宗老瘫坐在椅子里,胖手一甩,不知道是反对还是赞成。发言的是本瑞宗师,他神情肃穆地扫视众人。“战争从来是无知者的愚行。但我的经历告诉我,有些战争非打不可,若有必要,甚至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事已至此,本宗赞成远征。”
第二宗的代表是一对来自安都灵驻地的姐妹,两人长途跋涉而来,本就疲惫不堪,见到这种场合,更是吓得不敢说话。她们并不知道宗老的命运,有传言说第二宗本部被烧毁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未能逃过一劫。她们商量了片刻,年长的姐妹紧张兮兮地站起来,表达了赞同的意见。
“宗老大人?”索利斯催促埃雷拉。
她脸上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那张面庞一向光彩照人,不见岁月的痕迹,此时维林看到的,却是一个倦容满面的中年女人,那对眸子早已看尽世间沧桑。她起身伫立,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双手交握。“不过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她终于开口,“短短几个月,乾坤颠倒,伦常尽废。维林大人提到我们从前的罪过,所言非虚,我们确实为那些严重的错误深感愧疚。当年我最聪明的学徒反对沙漠之战,因言获罪,被关进黑牢,我什么也没说。我们手上都沾了血。可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同意女王的做法,将来又会犯下怎样的罪行?每天都有人寻求本宗的治疗,但他们的仇恨之深重,是我在疆国的动荡年代也未曾见过的。等他们渡海远征之时,女王会怎样解释她要讨还的公道?”
“我是战争大臣,负责统领女王护国军,”维林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侵害手无寸铁的倭拉百姓。”
埃雷拉抬头看他,又露出微笑,笑容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意味,那是她从未表露过的感受——遗憾。你是我接生的,她说过。或许她正在思考,自己亲手为这个世界送来的,究竟是福是祸。“我相信你的话,维林,从来坚信不疑。”她面对众人,朗声宣布,“第五宗誓死捍卫女王的决定。”
他在南城门送别瑞瓦,吻了吻她的头顶,当她以拥抱回应,他备觉惊讶,也深受鼓舞。“你没有疑虑吗?”等瑞瓦放开手,他问道,“你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女王的命令?”
“疑虑不少,”她回答,“但还是从前那些。埃尔托的经历让我相信,这场战争必须打到最后。他们不会罢休,所以我们也不能停手。”
“库姆布莱人也会这么想吗?”
她神色黯然,不大情愿地轻声说:“等他们听到神佑小姐传达圣父之言,自然就会这么想了。”
她翻身上马,在家族侍卫队的簇拥下离开。目送她渐行渐远,他顿感怅然若失,仿佛今生再难相见。
“大人。”他回头一看,发现莱娜的一名女官来到面前,是瞳色乌黑、个头较高的那个,但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女王请您即刻去一趟王宫。”
她的目光飘向左侧,眉头轻皱,似有顾虑。维林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家塌了半边的酒馆,来自北疆的天赋者们就住在此处。两名路过的禁卫军士兵满脸惊魂未定,显然被热衷于恶作剧的洛坎吓到了,年轻人真诚地向对方鞠躬道歉,不远处的卡拉则忍俊不禁。洛坎一眼瞧见维林,便无力地笑笑,转身走进阴暗的角落,仿佛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的注意力回到女官身上,发现她眯起眼睛,仍盯着洛坎消失的那片阴影不放。“请原谅,小姐,”他一开口,对方才回过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回大人,我叫奥瑞娜。”她再次鞠躬,“女王仁慈,赐名奥瑞娜·艾尔·瓦德里安小姐。”
“瓦德里安?家在哈佛维尔南部吗?”
“我祖母来自哈佛维尔,大人。”
他本想说他们很可能有亲缘关系,但见奥瑞娜脸色不好,便没有开口。她显然不愿与天赋者接近,看样子也拒绝讨论这一话题。“这些人是我们的同盟,”他点头示意那家酒馆,“他们不会伤人。”
她换上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鞠躬应道:“女王还在等您呢,大人。”
王宫的一处空地上摆着本瑞宗师尚未完成的大理石浮雕,莱娜正在仔细观看。不远处站着达沃卡小姐和另一个罗纳女人,后者年轻一些,个头矮了不少。一看到维林,年轻女人就来了精神,满脸好奇,似乎按捺不住提问的冲动。
“大人,”莱娜愉快地招呼他,“会议情况如何?”
对于她知道选举会议一事,维林丝毫不觉意外。在收集情报方面,她全面继承了父亲的才能,采取的方式也更加巧妙。“宗会要重建,”他说,“当然了,他们也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您。”
“瑞瓦小姐呢?”
“和他们一样,坚决为您效力,陛下。”
她点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大理石浮雕上。尽管没有完工,雕像已是栩栩如生,人物的表情和姿态极其逼真,堪称本瑞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倭拉士兵和疆国人民的面部表情一样,无不是恐惧、愤怒和茫然,面对可怕的战争,常人的真实反应莫不如此。
“壮观吧?”莱娜说,“可惜本瑞宗师请求我将其毁掉。”
“情有可原,他一看到就会想起被奴役的日子。”
“不过,以后若有一样东西提醒我们也好,纪念我们当初为何出征。我有意把它留下来。等宗师心里的怨气消了,也许可以说服他完成雕像,当然,雕成什么样子由他决定。”
莱娜招手示意达沃卡和另一个罗纳女人上前。“这位是黑河部落的柯拉尔。她有话带给你。”
“你的疆国话说得很好。”他带柯拉尔去了父亲家,如今他和妹妹权且在此栖身,有几间房损坏较轻,尚可住人。艾罗妮丝赶去码头了,或许是想画下拥挤不堪的海港。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参天橡树下,隆冬的寒意日渐深重,粗壮的枝丫上,叶子已经掉光。
“她会说你们的话,”柯拉尔说,“所以我也会了。”
他听莱娜说起过这个故事,委实难以置信:柯拉尔曾被盟友的爪牙操控,如今重获自由。而且,她是身负使命的歌者。然而不知何故,他知道故事千真万确。只要看着她的脸,维林就知道她有歌声,更为自己翻涌的妒意羞愧不已。
“她记得你,”罗纳女孩接着说,“你挫败了她的一次刺杀行动。她对你恨到骨子里了。”
他记得汉娜姐妹被按在墙上时嘶声咆哮,还有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你有她的记忆?”
“有一点。她年纪很大,但还不如她的哥哥姐姐那么古老,也不如他们凶残。她对哥哥姐姐既恨又怕。还有她在第五宗学到的治疗术,阿尔比兰帝国极南之地的女祭司做的法事,一个参加大竞技的倭拉奴隶女孩熟练的刀法。”
“你知道她最初被盟友抓住是什么时候吗?”
“她早期的记忆模糊不清,充满混乱和恐惧,几间土屋在广阔的夜空下燃烧是经常出现的景象。”柯拉尔顿了顿,下意识地耸耸肩,“画面消失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
柯拉尔摇摇头。“她极力避开这段记忆,更愿意回想无数次杀人和欺骗的过程。”
“你受苦了。那种感觉一定……很疼。”
她耸耸纤细的肩膀,“通常是在睡梦中。”她举目望向遮天蔽日的橡树枝,唇边浮现一抹微笑。“那儿,”她指着靠近树干的一根粗大枝丫说,“你坐在那儿,看你父亲照料马匹。”笑意又渐渐收敛。“他害怕你,可你从不知道。”
他抬头盯着橡树,半晌无言。在树上玩耍的记忆从来都是快乐的,如今他却没了把握,或许幼年时的很多见闻已被自己遗忘。“你的歌声很强。”他说。
“你的更强。我能听见它的回音。失去这么强大的力量,你一定很难受。”
“年轻时我很害怕,后来才知道是天赋。是的,我特别想念它。”
“所以我遵照玛莱萨的命令,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歌声。”
“她有什么具体指示?”
“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呼唤我,远隔千山万水,在遥不可及的东方。音调极其古老,孤苦凄凉,是一个死不了的男人所唱,你见过他。”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在随音符而来的画面里,有一个少年带他暂避风雪,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以及他带在身边的人。”
艾林。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一切。那天晚上艾林冲着暴风雪的怒吼,他环绕世界的旅行,提及达文父亲的那天,他不曾改变的容貌。艾林、雷利斯、赫梯尔,他有上百个名字,马克里尔说过,然而维林知道,他最早的名字只有一个。那天在集市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场木偶戏……“科尔李斯,”维林轻声念叨,“无信者科尔李斯。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
“那是其中一个传说,”柯拉尔说,“我的族人另有说法。他们提到一个人惹恼了黑地之神米沙克,因而受到诅咒,以肉身成就一个永无完结的故事。”
“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她点点头。“而且我知道他很重要。歌声每次接触到他时,曲调欢快,意图明确。玛莱萨认为,如要击败那个肉体窃贼的幕后黑手,就必须找到他。”
“他在哪里?”
她满怀歉意地扮了个怪相,伤疤扭曲变形。“要翻过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