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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洛特鬼哭狼嚎,我却铁了心。“绞死他。”我再次发令,大家准备执行。我们找了一条马毛绳,将它绑在一棵橡树的树枝上,然后把他吊了起来。他一边腾空扑腿,一边双手挥舞,一直折腾到加拉哈特回来,狠心拽了一下他同父异母兄弟的脚踝,亲手结束了他窒息的痛苦。
我们将兰斯洛特的尸体剥了个精光。我把他的剑和精致盔甲扔进河里,还烧了他的衣服,然后用一把硕大的撒克逊战斧肢解了他的尸体。我们没有烧他,而是把他扔进河里喂鱼,让他黑心的灵魂不要在彼世当中继续发臭。我们将他从这个世上彻底抹去,只留下他的亮漆剑带,送给亚瑟当礼物。中午我遇见了亚瑟。他追击策尔迪克回来以后,和他的人骑着疲惫的战马进入山谷。“我们没有赶上策尔迪克,”他告诉我,“不过也抓了好几个落队的。”他拍了拍勒姆芮汗白的脖子。“策尔迪克还活着,德瓦,”他说,“但他弱不禁风,今后不足为患了。”他笑了笑,马上发现我的心情并不太好。“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您看这个,大人。”我说着举起价值不菲的亮漆剑带。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我在向他展示掠夺之物,然后他辨认出来,这是他自己送给兰斯洛特的礼物。那一瞬间,他闪现出巴顿山大战数月之前的表情。苦闷和痛苦全写在他的脸上,良久才抬头对视我的眼睛。“它的主人呢?”
“死了,大人。耻辱地绞死了。”
“好,”他语气平静,“这件东西,德瓦,你可以扔掉了。”于是我把剑带扔进了河里。
兰斯洛特就这么死了,尽管由他出资编纂的歌曲依然流传于世,时至今日他的名声仍与亚瑟平起平坐——亚瑟是以统治者之名流芳千古,而兰斯洛特则是以战士之名为人熟知——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没有领地的国王,一个懦夫,同时也是不列颠最声名狼藉的叛徒,他的灵魂至今仍徘徊于洛依格不见尸首,因为我们将他的尸体大卸八块,扔进河里喂鱼了。如果基督徒所言非虚,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那么他或许永世都要在那里忍受痛苦折磨。加拉哈特和我跟着亚瑟进了城,我们路过昆格拉斯的焚尸篝火,又经过罗马人的坟墓,那里死了阿尔很多部下。我事先警告过亚瑟,只是等他听说阿尔甘特也在这里时,他脸上并未露出半点沮丧之色。
得知他来到萨丽丝泉的消息,数十名焦虑的请愿者吵着嚷着要见他。这些人有过来邀功耀武的,有过来瓜分金银奴隶的,还有意欲解决撒克逊人入侵之前的纠纷的,亚瑟让他们统统去神庙等候,但等他抵达以后,却又对他们一概无视。相反,他把加拉哈特传唤到神庙前厅,过了一会儿,又派人去找桑森。主教匆匆穿过大院时,德莫尼亚的长枪兵暗地里戳着他的脊梁骨直笑。他与亚瑟交谈良久,之后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和莫德雷德也被叫到了亚瑟的面前。围场里的卫兵都在打赌亚瑟究竟会先去主教的住处找阿尔甘特呢,还是去牧师议事厅探访格温薇儿。
亚瑟不想听我的忠告。相反,在召唤会晤欧依戈斯和莫德雷德以后,他让我转告格温薇儿,就说他已经回来了,于是我穿过院子去了牧师的宿舍,然后在一间房子的上层找到了格温薇儿,她的身边还有塔利辛陪伴。吟游诗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黑色的头发上饰有银色的发带,看到我进来,他起身鞠了一躬。手里还端着一把小竖琴,但我感觉他们二人一直在交谈,而非欣赏音乐。他微笑着从房间里退了出来,顺手将厚厚的门帘拉上。“真是绝顶聪明。”格温薇儿说完便站起来迎接我。她身着奶油色长袍,上面饰有蓝色带状下摆,脖子上还戴着我在巴顿山送给她的撒克逊项链,她的红头发在银色头冠周围汇聚如火。她不像我在流年战乱之前所记得的格温薇儿那样优雅,但也和那个纵马驰骋于沙场上的戎装女子相去甚远。我走近的时候,她嫣然一笑。“你还挺干净的嘛,德瓦?”
“夫人,因为我洗了个澡。”
“而你居然还活着!”她巧言取笑我,然后吻了我的脸颊,刚刚吻毕,她又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我欠你太多了。”她呢喃中饱含柔情。
“不,夫人,不。”我脸颊发红,赶忙挣脱开来。
我的困窘反而逗乐了她,随后她坐在窗台旁,俯视庭院。雨水湿透了石头,滴滴答答落在神庙肮脏的外墙上,亚瑟的马就拴在一根固定在石柱上的扣环上。她几乎都不需要我来通告亚瑟已经回来了,她肯定早就看到他了。“他和谁在一起?”她问我。
“加拉哈特、桑森、莫德雷德和欧依戈斯。”
“亚瑟没有传唤你吗?”她又用原来的嘲弄口气问我。
“没有,夫人。”我试图隐藏自己内心的失望。
“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忘记你。”
“希望如此,夫人。”我这里说完,又犹豫片刻,接着一口气告诉她,兰斯洛特已经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我并没有详细说明,只告诉她,他翘辫子了。
“塔利辛已经告诉我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兰斯洛特尸骨未寒,塔利辛当时也并不在场。
“他昨晚梦见了。”格温薇儿说,然后突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那么他们在那里讨论些什么呢?”她问道,余光瞥了一眼神庙,“那个俏新娘的事?”
“我想是的,夫人。”我告诉她桑森主教对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的建议:阿尔甘特应该和莫德雷德成婚。“这还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主意。”我忿忿不平地抗议。
“你真的这么想吗?”
“这真是个荒谬的想法。”我说。
“这不是桑森的主意,”格温薇儿笑着回答,“而是我的。”
我盯着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您的,夫人?”我终于问道。
“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主意,”她警告我,“如果让阿尔甘特知道是我的主意,那她根本连考虑都不会考虑了。她宁可下嫁给猪倌,也不会正眼对待我的建议,所以我就派人去找小桑森,请求他告诉我有关阿尔甘特和莫德雷德的谣言是否属实,还说自己是多么厌恶撮合他们二人的想法,当然,我越这么做,桑森就越是来劲儿,样子假装无动于衷而已。为此我不惜洒下几滴眼泪,请求他永远不要告诉阿尔甘特我有多么厌恶这个想法。可到了那会儿,德瓦,他们估计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她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可这是为什么?”我问,“莫德雷德和阿尔甘特?他们在一起只会层出不穷地捅娄子!”
“无论他们结婚与否,他们是少不了要捅娄子的。如果莫德雷德想要子嗣,德瓦,他就必须婚娶,而且必须要与王室联姻。”她停下来,指了指胸前的项链,“我承认,我宁可他没有子嗣,如果真是那样,在他去世以后,国王宝座就会空缺。”她故意欲言又止,我向她投去好奇的表情,而她则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作为回应。她是不是想说,如果莫德雷德没有留下继承人,那么亚瑟就能名正言顺地夺取王位?但亚瑟自己从未有过僭越之念。我这才顿悟,如果莫德雷德真的死了,那么格温薇儿的儿子格温德瑞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竞逐王位。格温薇儿一定察觉到我茅塞顿开,脸上洋溢着笑容。“并非我们一直在觊觎王位继承大统,”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继续说道,“因为亚瑟坚持认为,莫德雷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似乎这个卑鄙的家伙让阿尔甘特迷住了心窍。他们两个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就像两条在腌臜巢穴里阴森蠕动的毒蛇。”
“但亚瑟这么做无异于让两个敌人联手。”我说。
“不,”格温薇儿说,然后她叹了口气,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除非我们让他们得偿所愿,并且我让亚瑟得偿所愿。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对吧?”
我略作思索,终于大彻大悟。我现在才明白,在战斗过后的漫漫长夜里,她和亚瑟究竟谈论了些什么,同时也醒悟清楚,亚瑟正在密涅瓦神庙里安排什么。“不!”我大声抗议。
格温薇儿依旧笑容不改。“我也不想,德瓦,但我确实想与亚瑟重归于好。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必须满足他。我欠他一份幸福,不是吗?”她问。
“难不成他要放弃手中的权力?”我问道,她点点头。亚瑟曾经说过,他只想与妻子和家人过一个有田有地的简单生活。他想要一个大厅、一处栅栏、一个铁匠铺和一块田地。他心猿意马地想象自己是一方地主,除了担心鸟儿偷食种子,野鹿采食庄稼以及雨水破坏收成以外,无忧无虑,了无牵挂。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如今撒克逊人已经被击退,他看似终于要美梦成真了。
“莫里格也希望亚瑟放弃权力。”格温薇儿说。
“莫里格!”我吐了口唾沫,“我们凭什么要在意莫里格的想法?”
“在同意由他父亲率领格温特大军参战之前,莫里格就已经提出了这个要求。”格温薇儿说,“亚瑟之所以没有在战斗前告诉你,就是因为他知道你会和他争个面红耳赤。”
“为什么莫里格希望亚瑟放弃权力?”
“因为他相信莫德雷德是一个基督徒,”格温薇儿耸耸肩说道,“也因为他希望德莫尼亚经营不善。这样,德瓦,莫里格就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取德莫尼亚的王座了。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用比这更加难听的字眼骂他。格温薇儿笑了。“说得好,”她说,“但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所以亚瑟和我要去瑟卢瑞亚的伊斯卡生活,莫里格会在那里照料我们。我倒不介意住在伊斯卡。总比住在某些腐朽阴冷的大厅里强。在伊斯卡有些许精美的罗马宫殿和上乘的狩猎场地,我们会领一些长枪兵一起去。亚瑟觉得没有必要,但他树敌众多,有必要保留一支军队。”
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但是莫德雷德!”我痛苦地抱怨,“难道能信任他重获大权吗?”
“这是我们召集格温特军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格温薇儿说,“如果阿尔甘特要与莫德雷德喜结连理,那么他势必首先夺回自己的权力,否则欧依戈斯绝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莫德雷德至少要重新恢复些许权力,再必须实行分权。”
“这等于让亚瑟前功尽弃!”我说。
“亚瑟已经从撒克逊人手里解放了德莫尼亚,”格温薇儿说道,“他不想成为国王。这些你都知道,我也知道。虽然我也不愿如此,德瓦。我一直希望亚瑟能够成为至尊王,并让格温德瑞接替他,但他不想要,也不会为此而战。他告诉我,他只想安宁度日。如果他不能统治德莫尼亚,那么莫德雷德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格温特的步步相逼以及亚瑟对乌瑟的誓言都促成了这一点。”
“那他就是让德莫尼亚陷于不公正和暴政之中!”我抗议。
“不,”格温薇儿说,“因为莫德雷德不会拥有全部的权力。”
我目不转睛看她,她的语气让我猜到自己并没有洞悉一切。“请您说下去。”我小心地说道。
“塞格拉莫会留下来。撒克逊人被击败了,但边界依然存在,没有人比塞格拉莫更精通如何卫戍边疆。剩下来的德莫尼亚军队将向另一个人宣誓效忠。莫德雷德可以统治,因为他是国王,但他没有兵权,没有兵权就相当于没有实权。兵权握在你和塞格拉莫二人手里。”
“不行!”
格温薇儿莞尔一笑。“亚瑟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也是我主动请缨来说服你的原因。”
“夫人!”我开始抗议,但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再出声。
“你要统治德莫尼亚,德瓦。莫德雷德将成为国王,但你拥有兵权,谁有兵权谁就有统治之权。看在亚瑟的分上,请务必接受,因为只有你同意他才能放心离开德莫尼亚。为了他着想,别让他再操劳了,或许,”她顿了顿,“也是看在我的分上?求你了。”
梅林说得对。女人想要什么,她就能得到什么。
于是我就要统治德莫尼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