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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辛谱写了一曲巴顿山颂歌。他以旧式风格创作,主旋律简洁明了,辅之以戏剧色彩浓郁以及英雄主义泛滥的浮夸之辞。整首歌谣洋洋洒洒,长篇巨制,每一名参与的战士都值得用半行的溢美之词讴歌传颂,而我们这些领兵之主则另有完整的章节详细记述。战斗结束后,塔利辛来到了格温薇儿的住处,作为回报,他明智地对自己的主顾歌功颂德,惟妙惟肖地讲述她运用奇计大破敌军,但省去了她用箭射杀撒克逊巫师的不祥情节。他将她的红发比作浸透了撒克逊人鲜血的大麦麦穗,挺拔傲立于尸横遍野的沙场上,我以前从没听过这样的比喻,感到十分新奇。在谈论老主顾昆格拉斯的战死情形时,他用婉转缓慢的挽歌表示哀悼,故去国王的名字像鼓声一样不断重复,经久不衰。接着来到高文领军冲锋的一幕,他的节奏明显加快,摄人心魄地将当时的情景描述成为我们已故的长枪手灵魂从宝剑之桥重返人间,势如破竹地冲向敌人侧翼。他称赞图锥克,对我也不吝溢美之词,还向塞格拉莫表示敬意,但最让人荡气回肠的莫过于庆贺亚瑟旗开得胜了。在塔利辛的歌曲中,亚瑟所到之处,敌军血染山谷。亚瑟不仅击溃了敌人的国王,之后还席卷残敌,让那敌寇鼠辈躲至洛依格瑟瑟发抖。基督徒十分厌恶塔利辛的歌谣,于是炮制了自己的版本,将领导击败撒克逊人的壮举归功给了图锥克。基督徒的歌谣里说道,万能的上帝聆听到了图锥克的祈求,吩咐他恭迎天堂的主人驾临战场,在那里,上帝的天使用焚火圣剑英勇斩杀撒克逊人。他们的歌谣里只字不提亚瑟,所有异教徒都与胜利之荣绝缘,时至今日依然有人面不改色地声称亚瑟当时根本就没有在巴顿山现身。一首基督徒歌谣甚至将阿尔之死归功于莫里格,全然罔顾了莫里格当时隔着巴顿山十万八千里,在格温特的老巢里优哉游哉呢。在战斗之后,莫里格恢复了王权,图锥克则重返修道院,受格温特的主教迎奉为圣徒。那年夏天,亚瑟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心挂念什么歌谣和封圣仪式。在大战结束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收复了洛依格大部分失地,无奈撒克逊人仍然人多势众,收复洛依格全境依然遥遥无期。我们越往东进军,撒克逊人的抵抗就越强大,不过到了秋天,敌人被牢牢按死在只有当初一半大小的领土上动弹不得。策尔迪克甚至破天荒地在那一年向我们进贡,并且承诺要一直供奉十年,但却从未兑现。相反,他悄悄地迎接每一艘从大海彼端驶来的船只,慢慢积蓄力量,韬光养晦。阿尔的王国四分五裂。南方领土又回到了策尔迪克的手中,北方领土则分裂成为三四个小王国,不断受到来自阿尔蒙特、波伊斯和格温特的军队的无情摧残。成千上万的撒克逊人接受了不列颠人的统治,事实上,德莫尼亚新扩张的东方领土全都有撒克逊人定居。亚瑟希望我们能对收复之地实行移民安置,但鲜有不列颠人愿意去往那里,因此撒克逊人留在了原地,辛劳耕种,梦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自己的国王能够归来。塞格拉莫成为德莫尼亚新增领土的实际统治者。撒克逊各部族的首领都知道他们的国王是莫德雷德,但是在巴顿山大战过后的早几年间,他们争先恐后朝贡觐见的对象却是塞格拉莫。庞蒂斯古河道的要塞上空也飘扬着塞格拉莫的亮黑大旗,他的士兵则驻扎于此,捍卫和平。
亚瑟率兵收回了失落的土地,许多领土失而复得,撒克逊人也同意了新边界的划定,亚瑟随即离开了德莫尼亚。我们中的一些人仍寄希望他违背对莫里格和图锥克的承诺,可他去意已决。他从来没有觊觎权力。在德莫尼亚国王年方幼小、周围环伺野心勃勃的军阀时,他就主动承担起王国兴废的大任,若不是因为他,恐怕这片土地早已在军阀纷争之中分崩离析了。但是最近这几年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过上简单的生活,等到撒克逊人战败以后,他也就有十足的理由来兑现自己的梦想。我恳求他三思而后行,可他却摇了摇头。“我老了,德瓦。”
“可我的年纪更长,大人。”
“那你也老了,”他笑着回答。“四十多了!想想看有多少人能活四十岁?”
的确寥寥无几。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如果亚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么他依然会留在德莫尼亚,那便是人们的感激之情。他是一个骄傲之人,他知道他为这个国家日夜操劳,但这个国家却总是以不温不火的态度回报他。基督徒首先破坏了他历经千辛万苦铸造的和平大业,在这之后,随着麦敦之火烟消云散,异教徒也背弃了他。他让正义重回德莫尼亚,不仅收复了大片失落的领土,还重新划定了边界。他治国秉持公正,却落得个逆神者的名声。不仅如此,他还答应莫里格要离开德莫尼亚,而这一承诺无疑加深了他对乌瑟的誓言——拥护莫德雷德成为国王。现在他宣称要完全遵守两个承诺。“除非恪守誓言,否则我良心不安,哪怕一天的幸福都感受不到。”他告诉我,语气不容否定。所以,当撒克逊人划定新的边界、策尔迪克第一次朝贡以后,他转身离开了。随他一起走的,还有六十名骑兵和一百名长枪兵,他们一路浩浩荡荡,一同前往瑟卢瑞亚的伊斯卡镇,那地方与德莫尼亚北边的塞文海隔海相望。他最初并不想带长枪兵,但格温薇儿说服了他。她说,亚瑟树敌众多,需要士兵以防万一,此外,他的骑兵是不列颠战斗力最强的战士,她不希望这些人被纳入他人麾下。亚瑟被说服了,事实上我认为他内心早已经做好了打算。他倒是梦想成为一个生活在宁静乡村的地主,除了担心牲畜的健康和庄稼的收成情况以外了无牵挂。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在的生活需要自己打拼,而一个没有士兵的领主永远也别想活得自在。
瑟卢瑞亚是一个面积狭小、经济贫穷并且无人问津的凋敝王国。其旧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是在勒格溪谷死去的甘德利亚斯,后来兰斯洛特篡位登基,但他不喜欢瑟卢瑞亚,宁肯对其弃置不顾,而将目光转向更为富裕的贝尔盖人。由于没有国王管辖,瑟卢瑞亚被拆分成为两个傀儡王国,一个为格温特服务,另一个向波伊斯效忠。昆格拉斯自称西瑟卢瑞亚国王,而莫里格则以东瑟卢瑞亚国王自居,但事实上,两位君王都不把这片群山耸立、绵延至海的山谷领土放在眼里。昆格拉斯将这里当做兵源地,而格温特的莫里格仅仅只是派遣传教士,唯一对瑟卢瑞亚感兴趣的国王是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他曾在山谷中掳掠食物和奴隶,但除此之外,瑟卢瑞亚是一片不受眷顾的不毛之地。部族首领相互争斗,心有不甘地向格温特或波伊斯缴纳赋税,但亚瑟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不论他喜欢与否,他成了瑟卢瑞亚声望最高的居民,实际上也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尽管他自称不问世事,可也不惜动用武力结束首领们无休止的争斗。在巴顿山大战一年之后,我们第一次访问伊斯卡的亚瑟和格温薇儿,他自嘲成了罗马人口中的总督,不过他对这个称号颇为满意,因为它并不带有任何王权的内涵。伊斯卡是一个美丽的小镇。罗马人首先在此地建立要塞镇卫河道,但随着罗马军团向西部及北部推进,罗马人渐渐不再热衷于修筑要塞,于是把伊斯卡变成了一个与萨丽丝泉相似的地方:一座供罗马人休闲娱乐的小镇。小镇里有一个圆形剧场,虽然没有温泉,但仍然建有六处浴场、三座宫殿以及罗马众神的神庙。
小城已经破败不堪,不过亚瑟正在修理法院和宫殿,他干起这样的活来总是神采奕奕。最大那间宫殿,曾经兰斯洛特也住过,后来交给了库尔威奇,库尔威奇被任命为亚瑟卫兵的指挥官,大多数卫兵与库尔威奇一同住在宫殿里。规模居次的宫殿现在成了曾经的德莫尼亚主教、如今的伊斯卡主教埃姆里斯的家。“他在德莫尼亚留不住了。”亚瑟一边告诉我,一边向我展示小城风景。那是巴顿山之战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夏汶和我第一次拜访乔迁后的亚瑟。“在德莫尼亚,埃姆里斯和桑森一山不容二虎,”亚瑟解释道,“所以埃姆里斯跑这里帮我的忙来了。他天生就好管事,永远都闲不下来,不仅如此,他还能让莫里格的基督徒离我们远远的。”
“真的吗?”
“大多数人都吃他这一套,”他笑着回答,“这真是个好地方,德瓦,”他双眼凝视着伊斯卡铺砌的街道,“真是一块宝地!”他为自己盖起的新房子感到自豪无比,小城伊斯卡不像周遭乡村淫雨霏霏、连日不开。“我看到山顶上积雪皑皑,”他告诉我,“阳光就照在这苍翠欲滴的草地上。”
“是的,大人。”我笑着附和。
“是真的,德瓦!千真万确!我驾马离开小城时,一定要带一件斗篷,骑马到了一地,热量全部消失,这时必须扯上斗篷。我们明天去打猎你就明白了。”
“听起来像是魔法。”我轻声戏弄他,因为照往常来讲,他对任何有关魔法的言论嗤之以鼻。
“我觉得或许就是这么回事!”他一脸严肃地说完,就领着我走上基督教大教堂旁的小巷,从那儿一直走到小城中心的山丘。然后,我们顺着螺旋小路爬上了山丘顶峰,古人在此挖了个浅坑,里头全是为众神留下的无数小祭品:丝带破布、羊毛杂碎、小徽章,所有这些都证明了莫里格的传教士忙活来忙活去,却怎么也没有完全清除旧教的影响势力。等到我们爬到土墩顶,目光盯着这芳草萋萋的浅坑时,亚瑟告诉我:“如果真有什么魔法,那么这里大概就是源头所在了。当地人说这是彼世的入口。”
“您相信他们?”
“我只知道这是一处幸福的地方。”他愉快而平静地俯瞰夏末的伊斯卡。澎湃的海潮涌动着吞没河口的河水,任其在绿色的河岸回旋打转,阳光映照着白色的建筑围墙,也映照着庭院繁茂的草木,眺望北方,小山丘和作息繁忙的农田顺着群山的方向平静延展。很难相信,仅仅数年以前,这里曾惨遭撒克逊人洗劫,那群人屠杀农民,捕获奴隶,所到之处只留下焦土和成堆尸体。那次袭击发生在乌瑟统治期间,而亚瑟的成就恰恰是将撒克逊人赶到遥远的地方,在那个夏天以及之后数个夏天之内,几乎任何一个自由的撒克逊人都不敢靠近伊斯卡半步。
小城最小的宫殿位于山丘西边,亚瑟和格温薇儿就居住在那里。我们从充满神秘力量的土墩高处俯瞰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格温薇儿和夏汶正在庭院踱步,很明显格温薇儿一直说个不停。“她正在筹划格温德瑞的婚姻,”亚瑟告诉我,“当然,新娘是莫温娜。”他微笑着补充道。
“她已经准备好了。”我热切地说道。莫温娜是个好姑娘,但最近却经常情绪低落,烦躁不安。夏汶向我保证,莫温娜的行为仅仅只是一个适龄姑娘的恐婚症状,如果能有好心人早早治愈她,我一定会充满感激。
亚瑟坐在山丘的草坪上,眼睛向西眺望。他在宫殿靠近马厩的位置盖了间铁匠铺,我注意到他手上有一些小小的黑色疤痕,那全是拜铁匠铺的烘炉所赐。他一直对锻造冶炼很感兴趣,如果让他打开话匣子,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他现在另有心事。“如果埃姆里斯主教主持这场婚礼的话,”他问道,“你会介意吗?”
“我为什么要介意?”我挺喜欢埃姆里斯的。
“只有埃姆里斯主教,”亚瑟说,“没有德鲁伊在场。你必须明白,德瓦,我住在这里就要顾及莫里格的感受。毕竟,他是这片土地的国王。”
“大人。”我开始抗议,但他举起一只手让我暂且忍住,我也就没有任由性子继续说下去。我就知道年轻的莫里格国王没安好心。他一直对自己的父亲暂时收回王权一事耿耿于怀,又因为没有在巴顿山之战的无上荣誉中分得一杯羹而闷闷不乐,继而对亚瑟心生嫉妒。这个山丘之外不过几码的距离就是莫里格的格温特王国,那里是尤斯卡河上罗马大桥的尽头所在,而这片瑟卢瑞亚的东部地带则是莫里格的另一块合法地界。
“莫里格想让我租住在这里,”亚瑟解释说,“但是图锥克却赋予了我所有皇室税收之权。至少他还挂念着我们在巴顿山所取得的成绩,但我非常怀疑年轻的莫里格是否乐见其成,所以我要借自己对基督教的忠诚来安抚他。”他学着样子做了个十字架的手势,然后看向我,用自嘲般的神情朝我做了个鬼脸。
“你不需要安抚莫里格,”我忿忿不平,“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保证能把那只可怜虫抓来这里,让他跪倒在您的脚下。”
亚瑟笑了起来。“你想再兴战火?”他摇了摇头,“莫里格或许是傻,但他从来不是战争贩子,所以有一说一,我倒挺欣赏他的。只要我不冒犯他,他就不会多管我的闲事。此外,我手头的战事已经够多的了,根本顾不来格温特。”
他说的战事实际不值一提。欧依戈斯的黑盾战士袭扰了瑟卢瑞亚的西部边境,亚瑟为此设下一小队长枪兵驻扎防范。然而他并没有对欧依戈斯动怒,因为他实实在在将其认作朋友,但欧依戈斯无法抵御抢劫他人收成的诱惑,就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只狗反复挠抓身上的跳蚤一样。瑟卢瑞亚的北部边界更令人不安,自从昆格拉斯去世以后,波伊斯群龙无首,混乱不堪。昆格拉斯的儿子皮德尔虽名为国王,但少说也有六名强大的部族首领认为自己比皮德尔更有资格继承王位,至少也应握有摄政大权,因此曾经盛极一时的波伊斯王国令人唏嘘地沦为肮脏的杀戮之地。格温内德——波伊斯北部的贫困领地,军阀肆意厮杀,龙争虎斗,今朝刚刚立下的城下之盟,明日便可无情撕毁,相互发难,甚至灭门。每当察觉到自己有被斩尽杀绝的危险时,这些人就会躲进深山卧薪尝胆。皮德尔身边不乏兵士勤王,暂时可保王位无忧,但毕竟捉襟见肘,不足以镇压地方叛乱首领。“我想我们必须介入。”亚瑟告诉我。
“我们,大人?”
“莫里格和我。哦,我知道他厌恶战争,但迟早他在波伊斯的传教士就要被一一害死,我怀疑最终这会成为他派兵援助皮德尔的理由。当然,作为回报,皮德尔要同意接受基督教,但只要能夺回自己的王国,他肯定会同意的。如果莫里格宣布开战,他可能会差遣我上阵厮杀。他情愿借此消耗我的兵马,自己保存实力。”
“还要我们举着基督教的大旗?”我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看非这样不可,”亚瑟平静地说,“我已经成为他在瑟卢瑞亚的税务官,为什么不能成为他在波伊斯的军阀呢?”他对这奇怪的前景付之一笑,自失地看了我一眼。
“格温德瑞和莫温娜以基督徒的仪式成婚还有另一层原因。”他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是什么呢?”一看就知道他有难言之隐,我得想办法套出他的话。
“假如莫德雷德和阿尔甘特没有孩子?”他问我。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在萨丽丝泉与格温薇儿交谈时,对方就提出了一样的可能性,但这似乎有些不切实际。我却依然反应震惊。
“但如果他们没有孩子,”亚瑟追问道,“谁最有权继承德莫尼亚的王权?”
“当然是您。”我坚定地说道。哪怕只是个私生子,亚瑟毕竟是乌瑟的儿子,没有其他的人选。
“不,不,”他说道,“我不想这么做。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盯着格温薇儿,怀疑是她提出了谁应该在莫德雷德身后继承大统的问题。“难道是格温德瑞?”我问。
“正是格温德瑞。”他肯定道。
“那他自己的想法呢?”我问。
“我想他愿意。他听他母亲的话,而不是我。”
“您不想让格温德瑞成为国王吗?”
“我希望格温德瑞能够成为他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亚瑟说,“如果莫德雷德没有继承人,而格温德瑞希望继承王位,那么我会支持他。”他一边说,眼睛一直盯着格温薇儿,我猜她是背后真正的主导力量。她一直想与国王成婚,但如果亚瑟拒绝王位,她也会欣然接受成为国王母亲的命运。“但正如你所说,”亚瑟继续说,“这一切似乎不太可能。我希望莫德雷德香火旺盛,但如果莫德雷德膝下凄惨,且格温德瑞有意问鼎,那么他就需要基督徒的支持。德莫尼亚现在正是基督徒当道,难道不是吗?”
“的确如此,大人。”我有些隐忧地回答。
“因此,让格温德瑞的婚姻遵守基督教章程是政治所需,”亚瑟说完狡猾地笑了笑,“瞧瞧看,你的女儿离王后之位又有多近了?”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一点,想必是我的困惑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亚瑟又笑逐颜开。“我并不想让格温德瑞和莫温娜按基督徒的方式操办婚事,”他承认,“如果让我来决定,德瓦,我倒希望他们能够在梅林的见证下结婚。”
“你有他的消息吗,大人?”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并没有。我还希望你多少知道些。”
“只听说了谣言。”我说。我们已经有一年没见梅林了。他带着高文的骨灰离开了巴顿山,或者说是一堆包含高文烧焦的骨头和一些有可能属于这位死去王子的灰烬,也有可能是木灰,自从那天起,再没有人见过梅林。传闻说他魂归彼世,也有人议论他在爱尔兰或西部山区,然而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曾告诉我,他会去帮助妮慕,但妮慕人在哪里也是一个谜。
亚瑟站起来,拂去身上的草屑。“到吃饭的时间了,”他说,“我警告你,塔利辛也许又要唱关于巴顿山的无聊歌曲了。更糟糕的是,这首歌竟然还没有完成!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填词写句。格温薇儿告诉我这将是一部旷世奇作,我知道如果她也这么说,那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了,可我为什么偏偏要在每天享用晚餐的时候熬这么一出呢?”
那还是我第一次聆听塔利辛一展歌喉,自然兴致十足。正如格温薇儿后来向我描述的那样,他的歌声宛如天籁之音,遗世独立,嗓音如清泉纯净,气息则比我听过的任何一个吟游诗人还要悠长。他后来告诉我,他经常有意练习气息(我从来都没想到这还是一个需要练习的技巧),正因如此,他的声音可以一直徘徊在一个渐弱的音符上经久不息,只有在最恰当的时候,既可以轻抚手中竖琴,让歌声随琴声戛然而止,也可以利用空间场地营造余音绕梁的效果。我发誓,在伊斯卡的那个夏夜,他用歌声活灵活现地复原了巴顿山的激烈战斗。我后来又听塔利辛唱过许多次,每次都让我惊讶莫名。他又偏偏是一个虚怀若谷的人,深知自己的功力,对此心满意足。他很高兴能够服侍格温薇儿,因为她很慷慨,而且懂得欣赏他的艺术,她甚至还允许他去宫殿外告假数周。我问他在那期间都去了哪儿,他回答说自己醉心于游山玩水,并为不同的人唱歌。“不只是唱歌,”他告诉我,“我还一路聆听。我对古老曲调情有独钟。有时人们只记住只言片语,我就尽力让它们再次完整起来。”他还说,最让他受益匪浅的做法是聆听普通民众的歌谣,由此可以知道人们喜欢什么,不过他也会把自己的歌曲唱给他们听。“伺候达官贵人相对容易,”他说,“因为他们只需要娱乐,但农民不谙音律,听曲儿的时候容易昏昏欲睡,如果我能让他们保持清醒,那么我的歌曲就有可取之处。”他还告诉我,有时他纯粹是唱给自己听。“我时而在星空下席地而坐,自弹自唱。”他苦笑着告诉我。
“你真的能够预见未来吗?”我在那次谈话中问他。
“我能梦见,”他说,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赋,“但是预见未来就如同凝望薄雾,回报与投入不成比例。此外,大人,我永远无法说出我预见的未来景象究竟来自神谕还是起源于我自己内心的恐惧。毕竟,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我认为他有所回避。梅林告诉我,塔利辛为了保留自己预见未来的能力,甚至不惜守身如玉,所以他嘴里说得云淡风轻,内心肯定更加重视这份能力,但为了避免他人过问,他又不得不自轻自贱,摆出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我认为,往往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他早已洞见我们各自的未来,只是不愿透露而已。他是一个非常看重隐私的人。
“只是吟游诗人而已?”我重复着他的话语,“人们都说你是所有吟游诗人当中最了不起的一个。”
他摇摇头,拒绝接受我的奉承。“只是吟游诗人而已,”他坚持说,“虽然我确实接受过德鲁伊的训练。我师从康诺瓦的塞拉菲迪学习秘法。整整学了七年零三月,可到了最后一天,就在我能够接掌德鲁伊法杖的时候,我却从塞拉菲迪的洞穴中出走,从此以吟游诗人的身份自称。”
“为什么?”
“因为,”在长时间的停顿后,他接着说道,“德鲁伊有德鲁伊的责任,而我不愿担负。我喜欢游历山水,德瓦大人,也喜欢诉说故事。时间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就让我成为它的诉说者,而不是它的缔造者吧。梅林想要改变故事走势,但他失败了。我可不敢好高骛远。”
“梅林失败了吗?”我问他。
“不说那些细枝末节,”塔利辛语气平静,“而是说大是大非吗?是的。众神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深深怀疑,不论是我的歌曲,还是梅林的篝火,都不能再召唤众神了。大人,这个世界已经转而皈依新的神灵,或许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上帝也是一个神,为什么我们要在乎究竟是哪一个神在主宰呢?是我们的骄傲和习惯让我们同从前的神灵纠缠不清。”
“你这是在暗示我们都应该成为基督徒吗?”我义正辞严地质问。
“您崇拜哪一路神灵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大人,”他说,“我只是来这里历练见识、细心聆听和弹琴歌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