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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拉哈特和我从布瑞恩回来时,亚瑟正独自一人在铁匠铺里忙前忙后。他分出精力哼了一声以示欢迎,然后继续锤击一块不成形的铁片,他说这是一块马蹄铁。直到我们把买来的一条鲑鱼递给他的时候,他才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锤子,打断我们的汇报,说他已经知道莫德雷德时日无多的消息了。
“昨天从阿莫里凯来了一个吟游诗人,”他告诉我们,“他说国王的大腿根部已经开始腐烂。还说莫德雷德像死蟾蜍一样发臭。”
“一个吟游诗人又怎么知道?”我还以为莫德雷德身陷重围,被迫断绝了与阿莫里凯所有不列颠人的来往。
“他说这事在布罗塞利昂人尽皆知。”亚瑟刚说完,又高兴地补充道,他预计德莫尼亚的王座将在数日之内空缺出来,但是我们告诉他,莫里格拒绝借道,这个消息将亚瑟的兴致瞬间扫得一干二净。听了我怀疑桑森参与其中之后,亚瑟更是愁眉不展。我以为亚瑟会出言咒骂——他很少这么做——但他还是控制住了冲动,将鲑鱼从火炉旁移开。“现在还不想拿它做饭,”他说,“这么说莫里格已经封锁了外界与我们的道路?”
“他说是为了和平,大人。”我试图解释。
亚瑟笑得厉害。“他想要证明自己,这就是他的打算。自己的父亲刚刚去世,他渴望向人们证明他比图锥克更厉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成为一名战斗英雄,第二好的方法则是不费一兵一卒窃取一个王国。”他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生气地摇了摇头。“我恨自己偏偏这时感冒。”
“您应该好好休息,大人,”我说,“不要操劳过度。”
“看来不行,这里是我的兴趣所在。”
“您应该用款冬泡酒喝。”加拉哈特说。
“这一星期时间我就没喝别的东西。只有两件东西能够治愈感冒:死亡和时间。”他拿起锤子,重重敲击了一下冷却的铁块,然后抽动皮革制的鼓风机往炉膛喂火。冬天已经结束,尽管亚瑟口口声声说伊斯卡的天气不错,但那天依然寒气逼人。“你的耗子神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一边问我,一边让炉子里闪闪发光,直冒热气。
“他可不是我的主子。”我回答。
“可他诡计多端,不是吗?企图让自己看重的候选人登上王位。”
“可莫里格无权登基!”加拉哈特抗议。
“完全没有,”亚瑟同意,“但他手下兵甲众多。如果他与寡居的阿尔甘特结婚,他就有了一半继承之权。”
“他不能娶她,”加拉哈特说,“他已经结婚了。”
“一根毒蘑菇就可以让碍手碍脚的王后撒手人寰,”亚瑟说,“乌瑟就是这样摆脱自己结发妻子的。一碗毒蘑菇汤。”他略作思忖,又把马蹄铁扔进火里。“叫格温德瑞过来。”他对加拉哈特说道。
我们等人来的时候,亚瑟还在折磨那块炽热的铁。说实话,马蹄铁不过是一个简单物件,一块保护马蹄免受碎石子损伤的铁片而已,所需要的技巧仅仅只是将铁片锻造成拱形,然后在尾端做两个突出部方便皮带拴系,但亚瑟似乎没有把握住要领。他的拱形做得太窄,弧度翘起过高,板块扭曲,突出部分又太大。“就快好了。”他说完又开始一阵歇斯底里的敲打。
“什么好了?”我问。
等加拉哈特和格温德瑞一起回来以后,亚瑟又把马蹄铁扔回炉子里,然后将做工围裙扯了下来。亚瑟告诉格温德瑞有关莫德雷德即将死亡的消息,接着讲起莫里格背信弃义的打算,最后以一个简单的问题结束。“你想成为德莫尼亚的国王吗,格温德瑞?”
格温德瑞像是吃了一惊。小伙子人挺不错,就是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在我看来,虽然有个雄心勃勃的母亲,但他自己却相当恬淡寡欲。他的长相很像亚瑟,身材修长,总是一副警醒的表情,好像他总能预料到命运会突然对他当头棒喝。他很瘦,但由于我经常和他练剑的缘故,所以我知道他那看起来瘦弱的身体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我有权继承王位。”他言之谨慎。
“那也是因为你祖父和我母亲上过床,”亚瑟急切地说道,“所以你有权。格温德瑞,不要东扯西扯的。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成为国王。”
格温德瑞求助似的向我瞥了一眼,但我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我想,是的。”
“为什么?”
格温德瑞又一次犹豫了,我想在他脑海中,一定有许多原因在打转,最后他终于理清思绪,双眼绽放出不惧一切的光芒。“因为这是我的天赋之权。我和莫德雷德一样,都是乌瑟的继承人。”
“你以为这是你的天赋之权,嗯?”亚瑟讽刺地反问道。他弯下腰,用鼓风机送气,弄得火炉里嘶嘶作响,火树银花从砖罩向四周升华。“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国王的儿子,唯独你不是,格温德瑞,”亚瑟狠心地说道,“你还说自己天赋王权吗?”
“那么您来当国王,父亲,”格温德瑞说道,“这样我也就成为国王之子了。”
“说得好。”我插了一句。
亚瑟愤怒地向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从铁砧旁边乱糟糟的一堆里取出一块抹布,擤了擤鼻涕。他把抹布扔到炉子上。如果换成我们其他人,顶多用食指和拇指来回捏按鼻孔就完事了,但亚瑟一直很挑剔。“姑且让我们认定,格温德瑞,”他说,“你身上有国王的血统。正因你是乌瑟的孙子,所以有权继承德莫尼亚的王位。我也有这个权利,可我选择放弃,因为我太老了。但是请你告诉我,德瓦和加拉哈特他们又凭什么要助你登上德莫尼亚的王座呢?告诉我原因。”
“因为我将成为贤明之王,”格温德瑞的脸一下子红了,然后他看了看我,“莫温娜也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王后。”他补充道。
“每个国王都口口声声要做一名贤君,”亚瑟抱怨道,“可是大多背道而驰。你凭什么会与众不同?”
“不如您来告诉我,父亲。”格温德瑞说道。
“是我在问你!”
“知子莫如父,”格温德瑞巧妙回答,“不然还有谁说得清呢?”
亚瑟走向铁匠铺的门,一把将其推开,目光望向马厩的庭院。除了猎狗之外,那儿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又转过身来。“你是一个体面人,我的儿子,”他有些勉强地说,“一个体面人。我为你感到骄傲,但你总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好了。殊不知这世间充满了邪恶,真正的邪恶,你却不相信。”
“当您还是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格温德瑞反问,“您相信吗?”
亚瑟皮笑肉不笑地肯定了这个问题的尖刻。“当我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说,“我相信自己可以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世界需要诚实和善良。我也相信,如果你善待人民,如果你赋予他们和平与正义,他们就会充满感激。我以为我可以驱散所有邪恶。”他一时语塞。“我想我是把人民当成了狗,”他沮丧地说道,“如果你为他们投入足够多的感情,那么他们就会变得温顺,但他们不是狗,格温德瑞,他们是狼。国王必须统御千千万万野心,还有欺下犯上者的野心。人前大家对你阿谀奉承,人后又对你阳奉阴违。人们这一刻还言之凿凿地向你发誓永远效忠,下一刻却密谋将你除之后快。如果你能从他们的阴谋当中幸存下来,那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变得像我一样胡子灰白,到那时你再去回顾你这一生,突然意识到居然什么成就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可以赞叹那尚在母亲襁褓中的婴儿,可等他们长大以后,却蜕变成磨牙吮血的杀人犯,你倾其一生所奉行的正义将变得一文不值,受你庇护的人仍然忍饥挨饿,而你曾经击败的敌人将再度威胁你的边境。”他越说越生气,忽又一笑置之,愤怒之情烟消云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格温德瑞与他父亲四目相对。我一度以为他要放弃,或者继续和他父亲争辩,但他却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父亲,我只想要善待人民,”他说,“守护他们平安,并为他们伸张正义。”
听到自己说的话又还给了自己,亚瑟面带笑意。“这样我们或许应该让你成为国王,格温德瑞。但是现在的情况呢?”他走回炉子,“我们不能带兵借道格温特,莫里格会阻止我们,但如果我们不带兵,我们就不可能得到王位。”
“用船。”格温德瑞说。
“船?”亚瑟问。
“在我们的海岸上,怎么也得有四十多条渔船吧,”格温德瑞说,“每条渔船可以携带十个或十几个人。”
“但不包括马匹,”加拉哈特说道,“我怀疑那些船根本不能载马。”
“所以我们必须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战斗。”格温德瑞说。
“我们甚至都不需要战斗,”亚瑟说,“如果能够抢先到达德莫尼亚,塞格拉莫也会带兵加入我们,我想莫里格哪怕再年轻气盛也会举棋不定的。如果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再向东引兵发往格温特,莫里格肯定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以用疑兵之计唬住莫里格,让他动弹不得。”
“为什么欧依戈斯会帮助我们对抗他自己的女儿?”我问。
“因为他不在乎她,这就是原因,”亚瑟说,“我们并没有和他的女儿战斗,我们是和桑森作战。阿尔甘特可以继续留在德莫尼亚,但她不能成为王后,如果莫德雷德死了她就做不成。”他又打了个喷嚏。“我看你得尽快去德莫尼亚一趟,德瓦。”他补充说道。
“为什么,阁下?”
“为了一探耗子神的虚实。他诡计多端,需要一只猫来给他一点儿教训,而你正好爪牙锋利。你可以展示格温德瑞的旗帜。我不能去,因为那样会引起莫里格的注意,但是你可以在没有人怀疑的情况下渡过塞文海,等莫德雷德去世的消息传来,你就在卡丹城堡打出格温德瑞的旗号,并且确保桑森和阿尔甘特无法到达格温特。好好看住他们,告诉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保护。”
“我需要人手。”我提醒他。
“先带一船的人,再去指挥伊撒的人。”亚瑟一到做出决定的时候就振奋异常。“塞格拉莫也会为你提供军队,”他补充道,“等一听到莫德雷德驾崩的消息,我就会带着格温德瑞和士兵一起赶来。当然,前提是我还活着。”他说完又喷嚏连连。
“您肯定能的。”加拉哈特不动声色地回答。
“下周,”亚瑟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抬头看我,“下周就去,德瓦。”
“遵命,大人。”
他弯下腰,把另一块煤扔到炽热的火炉里。“众神可鉴,我从来不想坐上那个王座,”他说,“但不管怎么说,我的一生都是为了捍卫它而战。”他嗅了嗅。“我们要开始征集船只了,德瓦,你负责在卡丹城堡召集士兵。如果我们能成功制造声势,那莫里格也要三思而后行了。”
“如果他执迷不悟呢?”我问。
“那我们就输了,”亚瑟说,“输了。除非打上一仗,但我不想这么做。”
“您一向如此,大人,”我说,“但您总能打赢。”
“侥幸,”亚瑟神色黯淡,“侥幸。”
他拿起火钳从火上取出马蹄铁,我也动身去找能够渡海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