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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天早上,大海回潮,尤斯卡的河面让西风吹打成无数短急的波浪,我顶着风踏上了巴里格的船。巴里格是一个渔夫,娶了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琳娜,在发现自己居然与德莫尼亚的领主扯上关系时,他反倒哈哈大笑,觉得滑稽。当然,这意想不到的关系也让他从中获益,不过所有好运都是值得的,因为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体面人。这会儿,他吩咐我的六名士兵掌管船桨,又命令另外四个人蹲坐在船舱里。我在伊斯卡只有十几名士兵,其余的人都和伊撒在一起,但我估计这十个人应该能保证我安全抵达敦卡里克。巴里格邀请我坐在转向桨旁边的木箱上。

  “晕船忍不住要吐的时候请您往大海里吐。”他爽朗地补了一句。

  “我不是一直如此吗?”

  “还真不是。上次您吐得昏天黑地,害得整个甲板都是您的早餐,大概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嗯。解开缆绳,你这个懒骨头!”最后一句是对船员喊的,那人是一名撒克逊奴隶,在巴顿山被俘虏,现在娶了一个不列颠人做妻子,还生下了两个孩子,别看他和巴里格总是吵闹,两人的友谊是经得起考验的。“他很懂航海之术哩,我很欣赏他。”巴里格品评着那个撒克逊人,然后弯下腰,准备松开同岸上拴连的缆绳。他正要动手,忽然听到一声呐喊,我们俩都抬起头,看到塔利辛从伊斯卡圆形剧场的草地上匆匆向我们跑来。巴里格紧紧地将系泊绳握在手中。“您想让我等等吗,大人?”

  “是的。”我站起身,等着塔利辛接近。

  “我要和你们一块儿去,”塔利辛喊道,“等等我!”除了一个小皮包和一把镀金竖琴外,他什么都没带。“等等!”他再次呼喊,然后手提白色长袍的下沿,脱掉了鞋子,蹚进尤斯卡河岸的糯泥里蹒跚过来。

  “等不及了,”吟游诗人还在泥巴里艰难跋涉,巴里格却忍不住抱怨,“潮水不等人。”

  “就一下,就一下。”塔利辛并不放弃。他把竖琴、包和鞋子都扔到了船上,最后搂高长袍,踩进水里。巴里格伸出手,紧紧抓住吟游诗人的手,毫不客气地将他拖上船。塔利辛跌趴在甲板上,找到了他的鞋子、包和竖琴,然后从长袍里拧水。“您不介意我跟来吧,大人?”他问我,银色的发带都歪向一边。

  “为什么要介意呢?”

  “我其实并不是有意与你同行的。我只想途经德莫尼亚。”他捋直了银色发带,向我那群咧嘴而笑的士兵皱起了眉头。“这些家伙知道怎么划桨吗?”

  “他们当然不知道,”巴里格替我回答,“他们当兵的一无是处。大家一起用劲啊,你们这群混蛋!准备好了吗?向前推!桨向下划!”他有些绝望地摇了摇头。“还不如教猪跳舞。”

  从伊斯卡出海大约有九英里行程,借助海水退潮以及河流漩涡,我们很快就驶入大海。尤斯卡在泥滩之间波光闪闪,这些滩涂又一直向上延伸到休耕地,现在成了光秃秃的树林以及广袤的沼泽地。河岸上可以看到用柳条编成的捕鱼陷阱,苍鹭和海鸥争抢着因为潮汐影响而落单拍水的鲑鱼。沙锥鸟爬上自己的巢穴振翅高飞,红脚鹬则唱起哀怨的歌声。我们几乎不需要桨,因为潮流和漩涡足够让我们快速航行,我们一到塞文海的入海口,水域顿显开阔,巴里格和船员旋即升起了一面破烂的棕色船帆,鼓着西风继续航进。“收起桨来。”他命令我的士兵,自己抓起了转向桨,兴致勃勃地坚守岗位,监督小船一头扎入第一道大浪。“今天浪头比较大,大人,”他兴高采烈地喊道,“赶快来舀水!”他又对我的士兵招呼道。“船里不能有水。”我开始晕船,巴里格则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还有三个钟头,大人,然后我们就能让您上岸啦。”

  “你不喜欢船吗?”塔利辛问我。

  “厌恶至极。”

  “向玛纳怀登祈祷,或许能够免受晕船之苦。”他平静地说。他往我面前拖了一张渔网,自己坐在上面。他对船的猛烈摇晃不为所动,反而有乐在其中的意思。“我昨晚在圆形剧场睡了一觉,”他告诉我,“我就喜欢幕天席地,”看到我身子难受无法回应,他又继续说道。“耸立的座位看起来和梦庙里的一模一样。”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话让我想起怀君岛的托尔峰顶上,梅林曾经也拥有一座梦庙,我翻江倒海的恶心也好了许多。梅林的梦庙是一个木质结构的中空建筑,他说这样能够让神的声音更加洪亮,可以想见,伊斯卡的罗马圆形剧场那又高又向前微倾的座位也是为了能够让环绕的沙地竞技场拥有同样的氛围。“那你预见未来了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只看到了一些,”他承认,“但昨晚我还在梦中见到了梅林。”

  他一提起这个名字,瞬间驱走了我肚子里最后的一丝不适。“你和梅林谈话了吗?”我问。

  “是他对我说,”塔利辛纠正我,“但他听不见我的声音。”

  “那他说了什么?”

  “大人,他说了很多很多,没有一件事是您希望听到的。”

  “到底是什么?”我还是问道。

  船从滔天的波浪中俯冲而下时,他不由得抓住了船尾柱。海水从船首喷薄进来,溅湿了我们绑在一起的盔甲行囊。塔利辛将他的竖琴护在长袍底下,然后摸了摸头上的银色发带,确认东西都在。“依我看,大人,您正涉足险境。”他平静地说道。

  “是梅林托梦,”我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还是你的一个幻象?”

  “只是一个幻象,”他坦白,“正如我曾经告诉过您,大人,与其琢磨飘忽不定的幻象不如对眼下的景象审视清楚。”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要说的下一句话。“我想,您大概还没有听到莫德雷德去世的确切消息?”

  “的确没有。”

  “如果我的幻象属实,”他说,“那么您的国王根本不是朝不保夕,而是痊愈康复了。但我可能是错的,但愿我的预示是错的,但您有过任何预兆吗?”

  “关于莫德雷德的死?”我问。

  “关于您自己的未来,大人。”他说。

  我想了一下。我曾经用捕捉鲑鱼的渔网做过一次小小的占卜,但我将其视作内心的迷信作祟,而非众神的旨意。更令人担忧的是,阿尔送给夏汶的那枚蓝绿色玛瑙戒指竟然自己掉落了,我的一件旧斗篷也让人偷了,这两件事都可以解释为不好的预兆,但或许仅仅只是意外事故。究竟孰是孰非的确难说,每件事情似乎又轻微得不足以向塔利辛提及。“我最近并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回答他。

  “很好。”他跟着船的摆动摇摇晃晃。黑色长发迎风飞扬,我们的风帆吹得鼓荡而膨胀,磨损的边缘也猎猎作响。海风掠过白色波浪的顶峰,不断将水雾刮进船内,不过我感觉从船体裂缝中涌进来的海水要更多些。我的士兵见状赶紧往外舀水。“但我觉得莫德雷德还活着,”塔利辛继续说道,无视船中央热火朝天的大家伙儿,“之所以散播他不久于世的消息,其实是一个诡计。但我不能起誓。有时我们把恐惧误认为预言,可我真的梦见了梅林,大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我的凭空想象。”

  我又摸了一下海威贝恩的剑柄。只要提起梅林,任何有关他的消息都能让我心头一暖,可这次塔利辛的冷静话语却令我不寒而栗。

  “我梦见梅林在密林深处,”塔利辛用他特有的语气继续说道,“他找不到出路;其实是每当他刚刚开辟出一条道路时,就有一棵树像野兽一样嘶吼着冲过来,又挡住了他的去路。在我的梦中,梅林陷入困境。我在梦中与他交谈,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想这大概是在告诉我,他被困在某个地方无法脱身。如果派人去找他,不仅找不到,还有可能丧命。但我知道他需要帮助,所以才会给我托梦。”

  “那林子在哪里?”我问。

  吟游诗人向我投来黑暗深沉的目光。“大人,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林子。梦境就像诗歌。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世界的确切形象,而是表达其中某种深意。我想,这片林子是在告诉我,梅林身陷囹圄,脱身乏术。”

  “一定是妮慕。”我一口咬定,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战梅林。塔利辛点点头。“我想也是,她囚禁了梅林。她想要获得他的力量,等得手以后,她不惜绑架整个不列颠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发现自己甚至很难回想起梅林和妮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并没有顺遂他们的意志生活。我们一直为莫德雷德的存在、莫里格的老谋深算以及亚瑟浪迹天涯的一厢情愿所牵累,丝毫没有顾及梅林那前途迷茫而充满未知的恢弘梦想。正因如此,我们的世界岌岌可危。“可妮慕的梦想,”我驳斥道,“其实和梅林一样。”

  “不对,大人,”塔利辛温和地辩解,“事实并非如此。”

  “她想要的和他一样,”我坚持说,“都是要恢复众神荣光!”

  “但是,”塔利辛说,“梅林把埃克斯卡利伯还给了亚瑟。难道您看不出来,他还将自己的某些力量一同附赠给了亚瑟吗?我想了很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梅林永远都不会向我解释,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梅林其实知道,如果众神失败,亚瑟就有可能成功。亚瑟的确不负众望收获了胜利,但他在巴顿山的胜利并非一锤定音。不列颠的命运的确又重新回到不列颠人自己的手中,但这并没有挫败基督教的蔓延势头,所以对古老的众神来说,这又是一场失败。大人,妮慕永远都不会接受这种不完全的胜利。在妮慕看来,我们与众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只要众神回归并且她的敌人折戟沉沙,她才不关心不列颠会为此付出怎样恐怖的代价,为了实现这一点,大人,她需要埃克斯卡利伯。她渴望收集所有神器,这样才能重新燃起篝火,众神也将不得不做出回应。”

  我明白了。“不只是埃克斯卡利伯,”我说,“她还觊觎格温德瑞。”

  “的确如此,大人,”塔利辛表示认同,“统治者的儿子就是权力的源泉,无论他是否情愿,亚瑟是不列颠不争的杰出领袖。如果他选择自己做国王,大人,那他完全配得上至尊王的殊荣。所以,是的,她的确想要格温德瑞。”

  我盯着塔利辛的侧影。他看起来很享受航船可怕的颠簸。“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他。

  我的问题反而使他困惑。“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您呢?”

  “因为你告诉了我,”我说,“就相当于警告我去保护格温德瑞,如果我保护格温德瑞,那么我就是阻止了众神回归。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希望看到众神回归的。”

  “我是希望,”他承认道,“可梅林求我务必要告诉你。”

  “那为什么梅林要我去保护格温德瑞?”我依然不解,“他不也是希望众神回归的吗!”

  “大人,您忘了,梅林预见了两条路。一条是神的道路,另一条是人的道路,亚瑟属于第二条道路。如果亚瑟兵败身死,那么我们就只有神可以指望了,我想梅林其实心里知道,众神已经不再眷顾我们了。还记得高文的事情吗?”

  “死了都没放过他,”我忧郁地回答,“让他擎着旗帜投入战斗。”

  “他是死了,”塔利辛纠正我,“然后被放进了圣锅。大人,原本他应该复活才对,因为圣锅有这个魔力,而他没有。他永远停止了呼吸,这就意味着古老的魔力正在衰弱。但它并没有消亡,我怀疑它会在最终消亡之前制造一场浩劫,可我又感觉,梅林是想告诉我们,我们凡人的幸福要向凡人自己寻求,而不是向众神祈求。”

  高高的船首劈开一道巨大的白色波浪,碎浪让我不由闭上双眼。“那你说说,”等碎浪散去,我又说道,“梅林失败了吗?”

  “在我看来,高文没有因圣锅复活时,梅林就已经知道他失败了。为什么还要把高文的尸骨带到巴顿山呢?因为梅林想到,哪怕只能派上一丁点作用,他也不惜动用高文的尸骨来召唤神力,物尽其用而已。”

  “可他仍然把骨灰带给了妮慕。”我说。

  “是的,”塔利辛承认,“但那是因为他答应过要帮助她,高文的尸体哪怕烧成灰也会留下些许神力。梅林或许知道他失败了,但是像任何男子汉一样,他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说不定他认为妮慕具备召唤诸神的力量呢?然而大人,他没有预见妮慕竟会滥用他的魔力。”

  “反过来惩罚他。”我无比苦涩地说。

  塔利辛点点头。“因为他的失败,她鄙视憎恶他,她还相信梅林隐瞒了自己的知识,所以哪怕是现在,大人,哪怕是到了梅林风烛残年的晚年,她都在逼迫梅林倾吐自己的秘密。她其实知道很多,但她并非全部知道,如果我的梦境属实,她仍在贪婪地汲取他的知识。她可能需要数月或数年的时间才能洞悉一切,但是她十分善于学习,大人,等学成以后,她一定要亲身运用这层力量。我想,您会第一个作见证。”当船急剧从波浪上倾跌时,他双手紧紧抓住了渔网。

  “大人,梅林一再命令我要警告您,所以我才过来找您,但究竟想警告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笑了笑聊表歉意。

  “警告我不要前往德莫尼亚?”我问。

  塔利辛摇了摇头。“我认为您将面临的危险远非潜伏在德莫尼亚的敌人所能比拟。等待您的命运凶险异常,大人,梅林甚至为此哭泣。他还告诉我,他现在只求一死。”塔利辛凝视着船帆,“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大人,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真宁愿带您了结他的痛苦。但我们必须先等妮慕现身。”

  我握住海威贝恩冰冷的剑柄。“所以你的建议是?”我问他。

  “我还不够资格为领主建言献策。”塔利辛说。他向我回眸一笑,我突然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露出冰冷刺骨的炯炯目光。“对我而言,无论您是生还是死,于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只是个吟游诗人,而您存在于我的歌曲之中,但是现在,我承认,我会跟着您一起谱写歌曲的旋律,如果有必要,我也会编修一二。梅林有求于我,我自然要帮他完成使命,但我认为,他这次或许能救你一次,但与此同时,他又把你推向了另一个更大的危险。”

  “我没听懂。”我抢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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