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夏汶生病了。格温薇儿告诉我,当初我离开伊斯卡几个钟头后,夏汶突然病来如山倒,先是浑身颤抖,然后开始发冷汗,到了晚上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病卧在床,由莫温娜照料她,并请来巫女给她喂了一种用款冬和芸香熬制的药汁,还在她胸前放了一个护身符。但是到了早晨,夏汶的皮肤开始生疖子,每一处关节都疼痛难忍,嘴巴根本无法吞咽,嘶哑的喉咙传出急促的呼吸。突然之间,她又变得歇斯底里,在床上不停挣扎,尖叫嘶吼。莫温娜认为夏汶命不久矣,并安慰着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她觉得自己被诅咒了,父亲,”她告诉我,“因为在你离开的那天,有一位女士前来乞食。我们给了她麦谷子,但等她走了以后,我们发现门柱上有血。”
我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诅咒是可以解除的。”
“我们从凯芬-克瑞布 [4] 找来了德鲁伊,”莫温娜告诉我,“他从门上洗刷血渍,又交给我们一块魔石。”她顿了顿,泪流满面地盯着挂在夏汶床头的穿孔石头。“但是诅咒没有解除!”她泣不成声,“她快死了!”
“还没有,”我说,“还没有。”我实在无法相信夏汶已是日薄西山,她一直都很健康,头上甚至连一丝银发都找不到,牙齿也大多健在,在我离开伊斯卡时,她还像女孩一样步履轻盈,但现在,她突然变得老态龙钟,饱经风霜蹂躏。总之她很痛苦,可她无法向我们描述这种痛苦,只能从她脸上看出来,豆大的泪珠从她双颊滚落,嘴里只顾号啕,让人心碎。
塔利辛仔细端详良久,同意夏汶的确被诅咒了,莫甘却意乌猝嗟。“异教徒的迷信!”她发泄完,就忙着去端她用蜂蜜煮的草药,用勺子喂到夏汶的唇边。但我亲眼所见,莫甘喂药的动作异常温柔,毫不在意夏汶是她眼里的异教罪人。
我很无助,只能守坐在夏汶身边,握住她的手,流泪不止。她的头发变得松软,在我回来两天以后,就开始一大把一大把地脱落。身上的疖子开始爆裂,脓液和鲜血浸得整床都是。莫温娜和莫甘用新鲜的稻草和床单做了新床,但每天夏汶都会弄脏床铺,旧的床单必须丢进大桶里用沸水煮。然而痛苦仍不休止,反而变本加厉,过了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祈祷死亡能够让她解脱,但夏汶偏偏没有死。她仍然承受着痛苦,时而疼得大声尖叫,用一股可怕的力量紧紧攥着我的手指,我只能替她擦拭额头,呼唤她的名字,浑身上下体悟到一种孤独莫名的恐惧。
我是如此爱着我的夏汶。即使是多年以后的现在,每每想起她,我的嘴角都会扬起微笑,有时我会在夜里醒来,脸上蒙着泪水,这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我们相知相爱似大火燎原一般炽烈,智者说,激烈的情感必有终焉,但我们的爱却没有结束,而是蜕变成为一种经久不息并且深沉复杂的感情。我喜欢她,我钦佩她,因为她的存在,日子似乎变得更加敞亮,可刹那之间,我只能眼睁睁地坐视她被恶魔折磨,看她因为痛苦而浑身战栗,疖子越变越红,越长越大,进而迸裂出污秽之物,可她依然求死不能。有几天加拉哈特和亚瑟会来接替我的照看责任,每个人都想帮忙,格温薇儿还找来瑟卢瑞亚山上最有能耐的巫女,不惜挥金如土,请她们从偏远的泉水中带来草药或圣水。库尔威奇头虽然脑袋秃了,性子依旧粗暴好战,但就是这样一个铮铮汉子也在为夏汶哭泣。他递给我一块在西边山区找到的精灵石,但是莫甘在夏汶的床上发现了这些异教魔物,像对待德鲁伊的魔石以及夏汶双乳之间的护身符一样,统统扔掉了。主教埃姆里斯在为夏汶祈祷,就连桑森在动身前往格温特以前也在一起祈祷,尽管我怀疑他的态度并没有埃姆里斯呼召上帝一样真诚。莫温娜一直在她母亲病榻忙前忙后,没有人比她的心情更加焦急。她照料她,清洁她的身体,为她祈祷,并且同她一起哭泣。格温薇儿无法忍受夏汶病房的气味,但在加拉哈特或者亚瑟照料夏汶的时候,她同我一起漫步散心,一走就是好几个钟头。我记得有一天,我们走到圆形剧场,在沙滩上踱步,格温薇儿有些笨拙地想要安慰我。“你很幸运,德瓦,”她说,“因为你的经历很难得。你拥有一场伟大的爱。”
“您也是,夫人。”我说。
她面露惭色,我希望这句话没有让她想起那段备受宠溺且不快的历史,但事实上,她和亚瑟的关系已经翻篇了。我猜想那份芥蒂还在,只是隐蔽成一个深邃的阴影,在某些时候,只要一有某个傻瓜提到兰斯洛特的名字,空气中旋即开始弥漫一种尴尬而难堪的沉默。来访的吟游诗人无知者无罪地唱起讲述妻子不忠的《布罗迪维德挽歌》,等他唱完,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静默。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亚瑟和格温薇儿享受的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是的,”格温薇儿说,“我也很幸运。”她简短地回答,倒不是因为厌恶我,而是因为她总是对亲密的谈话感到不舒服。只有在巴顿山,她卸下过所有包袱,几乎成为与我无话不说的朋友,但从那以后,我们渐渐疏远了,不是因为我们过去的敌意,而是因为一种谨慎而又亲切的熟络。“你没了胡子以后反倒好看了,”她改换了话题,“也更加年轻了。”
“我发了誓,莫德雷德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蓄须。”我说。
“期望你早日如愿。那臭虫一天不入土,我也死不瞑目。”她恶狠狠地说道,甚至真的担心她会死在莫德雷德之前。我们那时都四十多岁了,很少有人能活到这个年纪,当然,梅林活了八十多岁,我们也认识几个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甚至七十岁的人,可我们毕竟还是老了。格温薇儿的红色头发布满了银丝,但她仍然是一个美女,富有力量感的脸庞依旧以傲慢的态度审视这个世界。她停下脚步,看着格温德瑞骑着马进入圆形剧场。格温德瑞向她挥手示意,然后开始测试马匹的能耐。他正在以战马的标准训练种马,训练它用蹄子向后踢,并且在静止的时候保持腿脚移动,以防敌人刺它的腿筋。格温薇儿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觉得他到底能不能当上国王?”她若有所思地问道。
“能,夫人,”我说,“莫德雷德迟早会犯错,到那时我们给他致命一击。”
“希望如此。”她把手插进我的臂弯里。她这么做不是想安慰我,而是安慰她自己。“亚瑟有没有跟你说安赫的事?”她问道。
“说得不多,夫人。”
“他不怪罪你的。这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大概吧。”我说。
“嗯,你不必担心,”她有些唐突地说道,“他的悲伤源于他为人父亲的失败,而不是因为那个小混蛋的死。”
在我看来,德莫尼亚发生的事情比安赫更让亚瑟痛心疾首,他对大屠杀的消息深感痛苦。像我一样,他渴望复仇,奈何莫德雷德麾下有一支大军,亚瑟只有不到两百人,如果要与莫德雷德作战,就必须乘船渡过塞文海。说实话,他看不到解决的办法。他甚至担心复仇的合法性。“他杀了的人,”他告诉我,“都是宣誓要效忠于他的人。他有权杀死他们。”
“我们也有权替他们报仇雪恨。”我态度坚定,只是心里不确定亚瑟是否完全赞同。他总是试图将法律摆在个人情感之上,如果根据我们以誓约治国的法律,法律出自国王,国王也是所有誓约的源泉,因此莫德雷德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领土为所欲为。这就是颠扑不破的法律,亚瑟担心违背法律,同时也为死去的男人和女人哭泣,为惨遭奴役的孩子动容。他深知如果莫德雷德还活着,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或遭受奴役。如此一来,似乎只有从法律中找到折中办法,只是亚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们可以借道格温特,然后带领人马深入东部,直抵与洛依格接壤的边境土地,与那儿的塞格拉莫联手,或许还能有足够的力量击败莫尔德雷德的残暴之师,至少能与其旗鼓相当。但是莫里格国王顽固地否定了这一想法。如果我们乘船越过塞文海,那么我们必须放弃马匹,这样一来,不仅与塞格拉莫相距甚远,莫德雷德也有机会各个击破。他可以先击败我们,再回头处置努米底亚人。不过塞格拉莫仍然活着,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安慰。莫德雷德虽然屠杀了塞格拉莫的一些人马,但并没有找到塞格拉莫本人,等到塞格拉莫欲行报复之前,莫德雷德早已将人马从边境撤回了。我们听说,塞格拉莫和他的一百二十名兵士在南境的一处要塞避难。莫德雷德忌惮围城战,反观塞格拉莫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击败莫德雷德的军队,因此他们相互虎视眈眈,却迟迟没有投入战斗。反倒是策尔迪克麾下的撒克逊人抓住了塞格拉莫自顾不暇的处境,再次向西扩张到我们的土地。为了对付撒克逊人,莫德雷德不得不拆分兵马,因此很难防范那些在自己的领土穿梭,并在亚瑟和塞格拉莫之间往来的使者了。使者传达了塞格拉莫的两难处境——他如何才能让自己的人金蝉脱壳并率领他们跋涉至瑟卢瑞亚呢?在这一路上,不仅路途遥远,周围还有敌人环伺。报仇雪恨遥遥无期,但是在我从德莫尼亚回来的三周以后,莫里格的王廷传来了消息。桑森透露给我们一个谣言——原本他和我一起来到了伊斯卡,但是终日陪伴亚瑟让他感觉腻烦,所以他留下莫甘照看她的弟弟,自己却跑去格温特,或许是想向我们显摆他和国王的关系多么亲近——他告诉我们,莫德雷德想要借道格温特进攻瑟卢瑞亚,眼下正在寻求莫里格的准许。桑森还说,莫里格尚未决定如何答复。
亚瑟重复了桑森寄给我的信件。“耗子神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问我。
“他想在你和莫里格之间两面下注,大人,”我苦涩地回答,“这样你们两个都会感激他。”
“可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亚瑟不置可否。他倒希望事实如此,如果莫德雷德首先攻击亚瑟,那么任何法律都不会谴责亚瑟反戈一击;如果莫德雷德挥师北至格温特,那么我们就有机会南渡塞文海,前往德莫尼亚之南与塞格拉莫会合。加拉哈特和埃姆里斯主教都怀疑桑森消息的真假,我却不这么认为。莫德雷德憎恨亚瑟胜过憎恨任何人,在我看来,他早巴望着能够在战斗中击败亚瑟了。
因此,我们花了好些日子筹备计划。我们让士兵用长枪和剑训练,亚瑟向塞格拉莫派遣使者,让他做好打仗的准备,不过后来要么是莫里格拒绝了莫德雷德的请求,要么就是莫德雷德放弃了入侵瑟卢瑞亚,总之风平浪静。莫德雷德的军队依旧阻挡在我们和塞格拉莫中间,我们也没再收到桑森的消息,所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除了等待就是眼看夏汶受苦。眼看着她变得憔悴。耳听她疯狂呓语,心里感受她的恐惧,鼻子嗅到那悬绕在她头顶的死亡气息。
莫甘试着用新的草药。她在夏汶赤裸的身体上放置了一个十字架,但是十字架一触碰夏汶的身体,夏汶就尖叫不止。塔利辛依旧认为诅咒才是病因,所以一天夜晚,趁莫甘还在睡觉,塔利辛做了一场消解咒语的法事。我们宰了一只野兔,在夏汶的脸上涂了兔血;用一小段烧成灰的法杖触碰她滚烫的皮肤;我们围绕她的卧榻,摆了一圈鹰石、精灵石和驱魔石,还在她的床上绑了一段从椴树砍下来的荆棘枝条和槲寄生,甚至还把不列颠宝藏之一的埃克斯卡利伯放在她身边,但是她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我们向治愈之神格栏纳斯祈祷,但我们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我们的献祭也被忽略不计。“这个法术实在太强大了。”塔利辛悲伤地说道。第二天晚上,等莫甘再次睡去,我们将一个从瑟卢瑞亚北边来的德鲁伊带进了病房。他是个乡下德鲁伊,满脸胡子,满身臭气,嘴里咿咿呀呀念了个咒语,然后将云雀的骨头压成粉末,在盛满冬青的杯中和着艾草一起搅拌。他把杯中物滴入夏汶嘴里,但是这药一点作用也没有。德鲁伊还想喂她吃火烤黑猫心,但她全吐了出来。无奈之下,他使出了看家本领,用一个死人的手骨触摸夏汶。这东西让我想起装饰在策尔迪克头盔顶部那焦炭一般的黑手。德鲁伊用手骨抚摸夏汶的额头、鼻子和脖子,压在她头皮上,口诵咒语,但除了把他胡须上的虱子转移到她脑袋上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在我们为夏汶清理虱子时,她的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梳落在地。我付了德鲁伊钱。塔利辛正在烧草药,不仅气味呛人,烟也很浓,我只好领着德鲁伊出了庭院。莫温娜陪伴着我。“你该休息了,父亲,”她说。
“以后再休息也不迟。”我看着德鲁伊在黑暗中走远。莫温娜搂着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有一头和夏汶一样金光灿烂的头发,闻起来也一样芳香。
“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法术作祟。”她说。
“可如果不是法术,”我说,“那她早就应该解脱了才对。”
“听说在波伊斯有个女的,道行十分高超。”
“派人请她来吧。”我有气无力,对任何巫师都没有信心。来了不下二十多人,每人都拿了金币,就是没有一个能够治好夏汶的病。我向密特拉献祭,又向贝利和棠祈祷,依然没有任何效果。夏汶不停呻吟,又尖叫起来,听到她的惨叫我也吓了一跳,轻轻推开了莫温娜。“还是我亲自去找她好了。”
“你还是歇会儿吧,父亲,”莫温娜说道,“我去找她。”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庭院中央躲着一个人影,只是我看不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知道那人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我只感觉刚才院子里还空空如也,现在突然却有一个披着斗篷的陌生人站在我的面前,脸上被头罩遮住了,我突然感到恐惧,难不成这是死神显灵?我走向这个人。“你是谁?”我问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德瓦大人。”说话者是个女人,她一边回答,一边把头罩推向脑后,我看见她把脸涂成了白色,眼窝上抹了烟灰,看起来就像一个栩栩如生的头骨。莫温娜吓得喘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谁?”我再次质问道。
“我是西风的气息,德瓦大人,”她向我窃窃私语,“以及落在卡迪尔-艾德瑞的雨,还有伊瑞山顶峰的霜冻。我是国王时代来临以前的使者,也是那个舞者。”说这话时她笑了,这笑声衬托着那个夜晚的疯狂。塔利辛和加拉哈特纷纷赶到病房的门口,他们笔立不动,盯着这个面如白雪、笑个不停的女人。塔利辛碰了碰门的铁锁,加拉哈特则做了十字架的手势。
“过来,德瓦大人,”那个女人吩咐我,“到我身前来,德瓦大人。”
“去吧,大人!”塔利辛鼓励我,我突然希望是那个满身虱子的德鲁伊起了作用,虽然他没有帮夏汶解除病痛,但却召来了眼前这个幽灵。我走进月光,向这个披着斗篷的女人靠近。
“抱住我,德瓦大人。”她的声音如同死人,但我还是哆嗦了一下又迈出一步,双手抱住她瘦弱的肩膀。她身上有股蜂蜜和火灰的味道。“你想让夏汶活下去吗?”她在我耳边低语。
“想。”
“那就跟我来吧,”她低声说道,然后扯开我的拥抱。“就现在。”她看到我犹豫时又重复了一遍。
“请允许我去取斗篷和剑。”我说。
“我们去的地方不需要带剑,德瓦大人,至于斗篷你可以和我共用。来吧,不然你的女人就要受苦。”话音刚落,她便转身走出庭院。
“快去!”塔利辛催促我,“去吧!”
加拉哈特想与我同去,但那女人在大门口转过身,命令他回去。“要么德瓦大人一个人来,”她说,“要么就别来。”
于是,我追随“死神”,星夜中向北方前行。
我们一整晚都在赶路,黎明时分来到了群山边缘,但她依然行色匆匆,一路上远离所有人烟之地。这个自称为舞者的女人赤脚行路,时而蹦跳几步,好像在她内心膨胀着无法抑制的喜悦一样。黎明过去大约一个钟头,太阳在群山洒下金辉,她在一处小湖边停下,舀起水来冲洗自己的脸,然后又用一把绿草擦拭脸颊,洗去了蜂蜜和火灰的混合物。她的皮肤变得很白皙。在这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年方几何,现在才看清她顶多二十多岁,容貌非常漂亮。她的脸十分精致,充满生机,目光带着悦色,笑容煞是迷人。她对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看到我赞赏有加的样子,她笑了起来。“您愿意同我寻欢作乐吗,德瓦大人?”她问。
“不。”我说。
“如果这样能够治愈夏汶呢,”她问道,“您愿意同我寻欢作乐吗?”
“愿意。”
“可它不会!”她说,“它不会!”她笑着跑到我前面,接着脱下厚重的斗篷,露出包裹在薄亚麻连衣裙里的曼妙胴体。“您还记得我吗?”她转身面向我。
“我们见过吗?”
“我记得你,德瓦大人。您像个饥渴的男人一样盯着我的身体不放。那么饥渴,您还记得吗?”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沿着羊肠小道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踮着脚,步伐又高又精准,我立刻想起了她。这个女孩赤裸的皮肤曾经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是奥伦,”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名字又浮现回到我的脑海里,“银月之轮奥伦。”
“原来您还记得我。我现在年纪大了,姑且叫我老奥伦吧。”她笑道,“来吧,大人!披上斗篷。”
“我们去哪?”我问。
“远方,大人,远方。去往雨露微风的摇篮,薄雾的汇聚之地,去往没有国王统治的地方。”她在路上跳舞,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她跳了一整天,嘴里不停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我以为她疯了。有一次,我们走过一个小小的山谷,银色的树木在微风吹拂中枝丫颤抖,她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地在草地上翩翩起舞,仿佛是为了勾引我、诱惑我,可我毅然决然地从她身旁走过,丝毫没有唤起占有她的欲望,她只是嗤嗤一笑,把衣服挂回到肩膀上,走到我旁边,好像她不在意自己赤裸着身子。“你的家人受诅咒的时候,我也在场。”她不无自豪地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非这么做不可,”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就像现在必须解除咒语一样!这就是我们要去山上的原因,大人。”
“去找妮慕?”我已经顿悟了,从奥伦第一次出现在庭院里以后,我就知道我们要去找妮慕。
“就是找妮慕,”奥伦高兴地附和,“您看,大人,时机已到。”
“什么时机?”
“当然是终结一切的时机。”奥伦说着把她的衣服塞进我的怀里,这样她就没了负担。
她跳到我的面前,时而转过身来,对我做一个狡猾的鬼脸,取笑我不苟言笑的模样。“阳光普照的时候,”她告诉我,“我就喜欢不穿衣服。”
“什么叫做终结一切?”我问她。
“我们要把不列颠变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地方,”奥伦说道,“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没有战争,没有暴风雨,也没有赤身的羞耻。大人,一切都会结束!山脉坍塌,河川倒流,海水沸腾,群狼号叫,但等到一切结束以后,这个国家将绿草如茵、遍地金黄,再也不会有岁月流逝,再也没有时间的概念,我们都将成为男神和女神。而我会成为一个树神,掌管落叶松和鹅耳枥,早晨我会跳舞,晚上我会和金人睡觉。”
“你不是应该和高文睡觉吗,”我问她,“等他从圣锅里复活以后?我原以为你会成为他的王后。”
“大人,我的确曾和他躺在一起,但他已经死了。通身干瘪的死人。还带着盐味儿。”她哈哈大笑,“死了,干巴巴的,盐咸味。整整一夜我都在温暖他的身体,可他就是一动不动。我才不想和他躺在一块儿。”她绘声绘色地补充道,“但直到那天晚上,大人,我才真正体味到什么叫做幸福!”她轻轻地转过身,在春日的草地上又跳了一步。
我心想她是疯了,但却透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美,如同夏汶曾经一样美丽,不过这个女孩并没有夏汶白雪般的皮肤以及金黄的秀发,她的皮肤受了日晒,头发也是乌黑色的。“为什么他们叫你银月之轮奥伦?”我问。
“因为我的灵魂绽放着银光,大人。我的头发是黑的,但我的灵魂却是银色的!”她在小路上旋转脚步,然后轻快地跑了起来。我快步跟上,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凝视着眼前一个深幽的山谷,恰好看到一个人在放羊。牧羊人的狗奔上山坡,撵回落单的羊儿,在羊群的下方,我看到一间房子,屋外毛茸茸的灌木丛上摆了好几件湿衣服准备晾干。大概眼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穿越山丘的旅程更像是一个疯狂经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我摸了摸左手掌上的疤痕,这道疤痕让我与妮慕心意相通,此时疤痕逐渐发红。多年以来,这道疤痕一直是白色,现在却突然鲜活起来。
“我们还得赶路,大人!”奥伦在呼唤我,“继续赶路!直入层云。”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穿回衣服,把裙子从头上套了下去,然后不断摆动纤细的身体。“云层中很冷的。”她解释说,接着又开始跳舞,我向牧羊人和他的狗投去最后一丝苦恼的目光,随后跟着曼舞的奥伦走上一条狭窄的小道,在高耸的岩石之间跋涉前行。下午的时候我们稍作休息,在一处陡峭的山谷里停了下来,那里生长着梣树、山梨树和梧桐树,还有一个狭长的小湖,在微风的吹拂下卷起了浑黑的涟漪。我靠在一块巨石上睡了一会儿,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奥伦又一次赤身裸体,只是这一次她竟然在寒冷的黑水中游泳。她浑身哆嗦着走出湖水,用斗篷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妮慕告诉我,”她说,“要是你经不住诱惑,夏汶就得死。”
“那你为什么要诱惑我?”我严厉地问道。
“当然要测试你是不是真的爱着你的夏汶。”
“我爱她。”我说。
“那么你就能救她了。”奥伦愉快地说道。
“妮慕是怎么诅咒她的?”我问。
“利用火焰,利用流水,利用黑刺李,”奥伦说完蹲坐在我脚下,盯着我的眼睛,“还利用替身进行黑暗诅咒。”她有些诡秘地补充道。
“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愤怒地问道,心里并不在意诅咒的细节,只想弄清楚为什么要下咒害我的夏汶。
“为什么不呢?”奥伦反问,然后笑了起来,把湿哒哒的斗篷挂在肩膀上,又走了。
“来吧,大人!你饿了吗?”
“饿了。”
“您应该吃饭。吃饭、睡觉、说话。”她又在起舞,迈着精妙的赤足,在坚硬的道路轻舞。我注意到她的脚在流血,但她似乎不以为意。“我们要向后退。”她告诉我。
“什么意思?”
她回身旋转,向后一跳,面对着我。“大人,是时光倒流。我们正在时空之中穿梭。旧日的时光从我们身边飞速流逝,速度如此之快,甚至让人难辨白昼与黑夜。您那时还没有出生,您的父母也没有出生,于是我们回到过去,回到这世上还没有国王的岁月。大人,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国王治前的时代。”
“你的脚在流血。”我说。
“会痊愈的。”她又转身跳跃。“快来!”她呼唤道,“快点来到国王以前的时代!”
“梅林会在那儿等我吗?”我问。
提起梅林的名字,奥伦停下了脚步。她站直身子,转过头来皱眉看我。“我和梅林睡过一次,”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常有的事!”她突然变得诚实起来。不过我并未感到惊讶。他的确是一头精力旺盛的山羊。“他在等我们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