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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格正在用转向桨拼命保持航向。我们已经收回了其他船桨,单凭风力航行,但是排山倒海似的潮水不断向我们奔涌而来,一直将我们的船头往南方推,狂风吹打着风帆,转向桨以近乎不可思议的程度弯折变形,但是船总会慢慢地返回方向,风帆也会像凭空抽了一鞭子一般再次鼓起,船首垂入波谷,我的肚子跟着翻腾,喉头涌起胆汁的滋味。天空渐渐变暗,巴里格抬头看着密布的云层,吐了口唾沫,接着又用力推动转向桨。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飞溅在甲板上,脏兮兮的帆布颜色越变越深。
“把旗子都收起来!”巴里格喊道,加拉哈特卷起船首大旗,而我则竭尽全力想要收住船尾的旗帜。格温德瑞帮我把旗子拉下来,却在船迈入波峰倾斜的时候失去了平衡。当海浪冲过船头时,他倒在了船舷边上。“往外舀水!”巴利格喊道,“往外舀水!”
此时正值风高浪急。我忍不住在船尾晕船呕吐,抬头看着其余的船员在碎浪飞溅的灰色噩梦中手忙脚乱。我听到上方传来破裂的声音,抬头看到我们的帆已被撕扯成两半。巴里格咒骂连天。在我们身后,海岸成为一条黑线,在黑线之外,阳光普照,瑟卢瑞亚的山丘映照绿光,然而我们周围却昏天黑地、浊浪排空、危机四伏。
“往外舀水!”巴里格再一次呼喊,船腹部位的人开始用头盔舀水,尽量不让水浸湿旁边成捆的财宝、盔甲以及食物。
风暴终于来袭。截至目前,我们经受的仅仅只是暴风雨的前奏,转眼之间海面狂风怒吼,大雨倾盆,白色巨浪声势震天。我看不见其他的船,雨幕重重,暗无天光。海岸消失不见,我只能看到白浪滔天的噩梦景象,水从四面八方涌入船里。帆布在风中饱受摧残,帆面已被撕裂成若干布条,像破损褴褛的战旗一样狂舞不停。雷霆劈裂苍穹,船从波峰上俯冲直下,我看到绿色和黑色的海水搅在一起,汹涌澎湃地溢上船身,真不知道巴里格是如何将船头引入波浪,海水只是在船舷上踌躇片刻,又在我们迎着下一道波峰勇进的时候急剧坠落。
“减轻负重!”巴里格在暴风中号叫起来。
我们把金子扔到了船外。我们抛弃了亚瑟的宝藏、我的宝贝,还有格温德瑞和库尔威奇的金银细软。我们把它们全部贡献给了玛纳怀登,金币、杯子、烛台和金条全部倒进他贪得无厌的腹中,然而他还不肯罢休,于是我们把篮子里的食物和发皱的旗帜全部扔下船,但亚瑟不肯舍弃他的盔甲,我也不会,所以我们将铠甲和武器一同安置在后甲板下的小舱之内,转手将船上的压舱石跟着金银一起抛弃。我们像醉酒一样在船上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被海浪掀翻,一双双脚在呕吐物和海水以及雨水的混合物中来回滑动。莫温娜紧紧抱住她的孩子,夏汶和格温薇儿低语祈祷,塔利辛戴着头盔面色凝重,库尔威奇和加拉哈特则在帮助巴里格与撒克逊船手降下风帆残余。
“如此来势凶猛的风暴我还是第一次见呐!”巴里格向我喊道。细想其实不足为奇,这可不是寻常的风暴,而是天神为一个德鲁伊的死去而产生的盛怒,当我们吱吱作响的船在波浪冲击中俯仰起落时,我们耳边传来大气和海洋的怒吼。海水在船体的木板间隙迸射,我们则拼了命般尽可能快速舀水。
接着我看到波峰上出现了第一片残骸,片刻之后又瞥见一个男人在游泳。他试图向我们呼唤,但是大海把他卷走了。亚瑟的船队溃不成军。有时候,当一阵暴风雨过去,天色瞬间明朗之时,我们可以看到乌泱泱一群人在疯狂地舀水救船,看到他们在汹涌波浪中船身极低的船,随后暴风雨再度袭来,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到下一次间歇来临,视线里再没有一艘船,只有漂浮的木板。亚瑟的船队就这么一艘接着一艘沉没,男女老少葬身海底,身着盔甲的男人死得最快。
恰在此时,就在我们忙活得热火朝天的船外,在被海水浸泡的风帆碎片的后方,梅林的尸体跟着漂了过来。我们刚刚将船帆扔出船外不久,他就出现了,一直陪伴着我们,我也在波浪中看到了他的白色长袍,又看到它消失,直到下一次海水涌动又漂回视线。有一个瞬间,好像他从水中抬起头,我看到他喉咙上的伤口,在海水冲洗下显得尤其雪白,他空洞的眼窝仿佛也在注视着我们,但海水再次将他浸没,我摸了一下船尾的铁钉,请求玛纳怀登能够仁慈地将这名伟大的德鲁伊送入海底。带他下去吧,我祈祷,让他的灵魂能够进入彼世,但每一次我又分明看到他仍然在那里,白色的头发在海面扩散漂泊。梅林仍然在那里,周围却望不见一艘船了。我们透过雨水和飞溅的浪花向外极目凝望,除了一片翻腾的黑暗天空、一片灰白肮脏的海洋、渔船残骸以及雷打不动的梅林以外,什么也望不见,所以我认定,梅林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们,不是因为他要护我们周全,而是因为妮慕还没有和我们了结。我们的船上有她最为渴望的东西,所以我们的船必须安然渡过玛纳怀登的统治领域。
在暴风雨消失之前,梅林并没有消失。我又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脸,之后他才缓缓下沉。一时间,他成为了一个白色形状的物体,在绿波荡漾的海浪中伸展双臂,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随着他的消失,风势也渐趋平缓,雨也跟着停了下来,海水仍在晃动着我们前进,但空气清晰起来,云层从黑色转为灰色,又变成若干片破碎的白云,我们的周围全是空旷浩瀚的大海。我们成了唯一幸存的船只,亚瑟盯着灰色的海浪,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他所有部下几乎都去见玛纳怀登了,这些人都是他骁勇善战的得力战士,如今全军覆没了。
只剩下我们几个而已。
我们捞回了桅杆圆材和残余的风帆,然后划着船度过了漫长一天的剩余时光。除了我以外,每个人手上都磨出了水泡,就连我也划了几下船,但我发现我的一只好手根本控制不住桨,所以只能坐在旁边,目送一行人向南穿越波浪起伏的海洋,到了晚上,船的龙骨搁浅到了沙滩上,我们挣扎着上岸,并将为数不多的财产拽下船来。
我们直接睡在沙丘上,早上清理了武器上的海盐,数了数所剩无几的钱币。巴里格和他的撒克逊人待在船上,不服输地声称还有办法让船脱离困境,我把最后一块金子给了他,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跟随亚瑟向南进发。我们在沿海山区找到了一处殿宇,殿宇的主人是亚瑟的支持者,他给了我们一匹上了鞍的马和两头骡子。我们想付他金币,但他拒绝了。“我希望,”他说,“能找来长枪给您,但真是不巧。”他耸了耸肩。他的房子很简陋,他已经给了我们超出他能力价值的物品。我们吃了他的食物,用火晾干衣服,和亚瑟一起坐在大厅果园的苹果树下。“我们现在不能和莫德雷德战斗。”亚瑟目露凄楚地告诉我们。莫德雷德的部队至少有三百五十名长枪兵,只要他追击我们,妮慕的追随者就会帮助他,而塞格拉莫的人不过两百。这场战争在打响之前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欧依戈斯会来帮助我们。”库尔威奇建议道。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亚瑟品评道,“因为莫里格永远不会让黑盾战士借道格温特。”
“策尔迪克必定趁火打劫,”加拉哈特镇静地说道,“只要他打听到莫德雷德和我们作战,他就会挥师前来。我们必须有两百人才行。”
“只会更少。”亚瑟插话道。
“要打多少?”加拉哈特问道,“四百?还是五百?就算能够幸存下来,即便我们获胜,又必须马不停蹄对抗策尔迪克。”
“那我们该怎么办?”格温薇儿问道。
亚瑟面带苦笑。“我们去阿莫里凯,”他说,“莫德雷德不会追到那里。”
“那可不一定。”库尔威奇抱怨道。
“不然只能兵来将挡了。”亚瑟平静说道。那天早上他百感交集,唯独没有生气。命运可怕地对他当头棒喝,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新制订计划,并且试图重新燃起我们内心的希望。他提醒我们,布罗塞利昂的布蒂克国王娶了他的姐姐安娜,所以亚瑟确信布蒂克国王会向我们提供庇护。“我们会一贫如洗,”他怀着歉意对格温薇儿报以微笑,“但所幸我们还有朋友,他们会周济我们。布罗塞利昂会欢迎塞格拉莫的长枪兵的。我们饿不死。谁说不是呢?”他又向儿子微笑,“莫德雷德或许死期将至,到时候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可是妮慕,”我说,“她可不惜追到天涯海角。”
亚瑟面露窘迫。“那就必须杀死妮慕,”他说,“但这个问题也必须交由时间解答。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制订好去往布罗塞利昂的方案。”
“我们可以去卡姆兰,”我说,“并请求船夫卡多协助。”
亚瑟因为我话语间的笃定而表现得有些惊讶。“卡多?”
“梅林都安排好了,大人,”我说,“他还告诉我,这是他最后送给您的礼物。”
亚瑟闭上了眼睛。他正暗自追思梅林,我以为他要落泪,但他只是打了个寒战。“那就去卡姆兰吧。”他睁开眼睛说道。库尔威奇的儿子艾尼昂骑上那匹上了马鞍的马向东寻找塞格拉莫,指示塞格拉莫领受新的命令,寻找船只南渡至阿莫里凯。艾尼昂还要告诉努米底亚人,我们会在卡姆兰找到供我们自己使用的船,并期望能够在布罗塞利昂的海岸与他重逢。不会再有针对莫德雷德的战斗,也不会再有卡丹城堡的问鼎逐鹿,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漂洋过海的含恨逃亡。
艾尼昂离开以后,我们抱着小亚瑟和小塞伦骑上其中一头骡子,盔甲则堆在另一头骡子背上,停当以后又向南启程。亚瑟知道,莫德雷德肯定已经发现我们逃离了瑟卢瑞亚,德莫尼亚的军队也开始撤退了。妮慕的人无疑会加入,而且他们可以走罗马人修砌的大道,我们却只能在连绵数英里的丘陵之间寻路穿梭,所以我们必须加快脚步。
或者说,我们尽力往前赶路,但是坡陡路长,夏汶身子骨依旧羸弱,骡子脚力也颇显吃力,而库尔威奇早在我们和阿尔与伦敦大战以后就已经一瘸一拐了。我们走得十分缓慢,亚瑟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莫德雷德不知道上哪儿找我们。”他说。
“但是妮慕或许知道,”我提醒道,“谁知道她最后强迫梅林说了哪些秘密呢?”
亚瑟一时沉默不语。我们正穿过一片树林,林子里长满了夺目耀眼的风信子,枝头新叶柔软醉人。“你知道我想怎么做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真该找一口深井,然后把埃克斯卡利伯扔进去,再用石头封住,这样直到世界走向尽头也不会有人找到它了。”
“那您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大人?”
他笑了笑,摸了一下剑柄。“我已经习惯它了。我会一直将它留在身边,直到不需要为止。但如果有这个必要,我一定会把它好好藏起来。只是现在时候未到。”他加快了脚步,若有所思。“你在生我的气吗?”他隔了好久又突然问道。
“生您的气?为什么?”
他做了一个包罗万象的手势,似乎要将德莫尼亚全境囊括。那个春天的早晨格外美丽,群芳争艳,新叶成荫。“如果我当初选择留下,德瓦,”他说,“如果我拒绝赋予莫德雷德权力,那么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他听起来后悔不已。
“但是谁又知道,”我问道,“莫德雷德居然是一块带兵打仗的材料?而且还有本事组建一支军队?”
“的确,”他承认,“在我同意莫里格的要求时,我以为莫德雷德会在杜诺维瑞阿慢慢腐烂。我以为他会自讨苦吃,或者行将就木,多行不义必自毙,遭人暗算。”
他摇了摇头。“他或许永远都不该成为国王,但我能有什么选择呢?我曾向乌瑟发过誓。”
一切又回到了誓言,我想起了不列颠举行的最后一次高阶议会的情形,乌瑟发起誓言,钦定莫德雷德将为国王。他当时垂垂老矣,脾气喜怒无常,常年游走于疾病和死亡之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一心想要成为一名长枪手。而在这许久之前,妮慕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乌瑟甚至都不想让您成为立誓人之一。”我说。
“我本来也从未有过奢望,”亚瑟说,“但我欣然接受了。誓约就是誓约,如果我们故意违背誓言,那无异于视世间所有誓言如无物。”可我心想,这世间还是有许许多多的誓言被打破了,但我选择缄口不言。亚瑟曾一心恪守他的誓言,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这时他突然微笑,思绪又转向一个更加快乐的主题。“很久以前,”他告诉我,“我在布罗塞利昂看中了一片土地。那里是一个通往南海岸的山谷,我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溪和一片桦树林,想必是一片宜居的好地方。”
我笑了。哪怕是现在,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身之地而已,外加一片土地和亲朋好友;这便是他心驰神往的全部。虽然他喜欢驰骋沙场,但他从不青睐琼楼玉宇,也没有因为权力而忘乎所以。虽然他竭力否认,但他善于战斗,思维敏捷,令敌胆寒。他也因此威名远扬,人尽皆知,成功地团结不列颠人击败撒克逊人,但这以后,他却选择急流勇退,过于相信人性本善,并且近乎狂热地坚持誓言神圣而不可亵渎,结果让小人窃取果实,他的成就也因此毁于一旦。
“大厅要用木头造,”他如坠梦中,“要有一个面向大海的拱廊。格温薇儿喜欢大海。那地方正好向南微倾,往海滩方向延伸,我们可以在上面建造我们的房子,这样一整天都可以听到浪涛在沙滩上此起彼伏的摩挲声。在房子后面,”他接着说道,“我要再建一间铁匠铺。”
“这样您就能折磨更多的金属了?”我打趣道。
“Ars longa ,”他轻声说道,“vita brevis 。”
“拉丁语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艺术路程漫长,生命羁旅短暂。’我会改进技艺的,德瓦。我的缺点就是耐不下性子。总是一看到想要的金属形状,就赶紧快马加鞭,但是锻造铁器终究不是一时半会的工夫。”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绷带上。
“你和我一样,来日方长啊,德瓦。”
“我希望如此,大人。”
“年复一年,”他说,“我们一同变老,倾听歌曲,讲述故事。”
“还有光复不列颠的千秋大梦?”我问。
“我们已经尽职尽忠了,”他说,“现在要靠它自己了。”
“如果撒克逊人卷土重来,”我发问道,“人们再次呼唤您,您还会回来吗?”
他笑了。“我或许会回来助格温德瑞登上王位,不然就将埃克斯卡利伯高悬于房梁之上,德瓦,让它层层包裹在蜘蛛网里。我悠然观海,种植庄稼,笑看孙儿长大。我和你已经完成了使命,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履行了誓言。”
“除了一个。”我说。
他目光尖锐地看着我:“你是说我要助班一臂之力的誓言?”
我早已忘记了亚瑟未能信守的誓言,这也是唯一一个让他力有不逮的誓言,但是至那之后,这份挫败感一直困扰着他。班的贝诺克王国已经沦陷于法兰克人之手,尽管亚瑟曾派遣人马赶赴增援,但他并没有亲自涉足贝诺克的土地。这毕竟是陈年旧事,我从来没有为此责备亚瑟。他本来有心相助,无奈阿尔的撒克逊人却一直步步紧逼,亚瑟分身乏术,不可能同时打两场战争。“不,大人,”我说,“我在想自己对桑森的誓言。”
“耗子神会忘记你的。”亚瑟轻蔑地说道。
“他没有忘记,大人。”
“那我们就逼他改变主意,”亚瑟说,“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终老。”
“我也深有此感,大人。”
“所以我们应当归隐山林,你和我,人们会问,亚瑟哪儿去了?德瓦哪儿去了?加拉哈特哪儿去了?还有夏汶?无人知晓,因为我们要归隐于海边的白桦树下。”他笑了,脑海中却又无比接近这个梦想,这份希望驱策他度过了漫长征程的最后一段。
我们花了四天四夜,最后终于抵达德莫尼亚南海岸。我们绕过了大沼地,在高山的山脊上跋涉,风尘仆仆走向海边。我们在山脊顶部停了下来,傍晚的光芒似潺潺流水般从我们肩头滑过,照亮了通往脚下海洋的宽阔河谷。这里便是卡姆兰了。
我以前来过这里,此地位于德莫尼亚伊斯卡南部,当地民众喜欢在脸上装饰靛蓝色刺青。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为欧文大人效劳,在他的领导下,我参加了高地沼泽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多年以后,我和亚瑟一起去营救崔斯坦的时候,我曾近距离骑到山脚,但是最后很遗憾,我们并没能解救崔斯坦。现在我算是第三次来到这里。说实话,这地方煞是可爱,和我在不列颠看到的所有地方一样美丽,只是它又勾起了我对惨案的记忆,但是我也知道,我更宁愿安然无恙地坐在卡多的船里,目送眼前景象渐渐消失。我们凝望着旅程的尽头。埃克斯河流从我们眼下汇入大海,但在河流抵达海洋之前,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湖,夹在一片促狭的沙滩之中。这片沙滩就是人们称之为卡姆兰的地方,在沙滩尖角位置,我们可以从高处望见罗马人建造的一处小型要塞。在那里面,罗马人树起了一根高大的铁杆,上边挂着铁索,用来为夜间航行的船只提供火光,以免撞上这片凶险的海角滩涂。我们俯视海湖、沙坑以及翠绿的海岸。眼前并没有敌人出没。晚霞并没有映射长枪的刀光,岸边小道看不到骑兵巡弋,沙滩上也找不见零星半点的长枪兵。我们的孤独感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你认识卡多?”亚瑟打破了沉默。
“很多年以前曾见过他一次。”
“那就去找他,德瓦,告诉他我们在要塞里等他。”
我向南望向大海。海面浩渺而空虚,波光粼粼闪闪发亮,我们将从这里离开不列颠。我骑马下山,想办法让这次航程成为可能。
傍晚最后一缕光线照亮了我前往卡多住处的路。我向百姓询问方向,顺着指引来到卡姆兰北岸之滨的一间小屋前,由于潮汐未至,小屋空对着一片光芒夺目的泥巴地。卡多的船没有进入水中,而是高高地停在陆地上,龙骨下安放了滚轮,船体底下则有木杆支撑。
“普莱登,船的名字。”卡多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对我说道。他看到我站在船边,自己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这个老人脸庞粗犷,皮肤晒得黝黑,身穿小羊皮袄,上面涂着沥青,还可以看到鱼鳞。
“是梅林让我来的。”我说。
“我看也是。他打过招呼了。那他也会来吗?”
“他死了。”我回答。
卡多啐了口唾沫。“真是没有想到,”他又啐了口唾沫,“我总以为他是不会死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我说。
卡多弯下腰,将一些原木扔到一个正在冒泡的锅底下,继续烧火。锅里煮着沥青,我看到他在填补普莱登木板之间的缝隙。船看起来很漂亮,木质船体已被打磨干净,闪亮的新木材与黑色沥青涂层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之所以要涂抹沥青,就是要解决木材之间的渗水问题。船头十分高大,巨硕的船尾柱和新造的桅杆夺人眼球,搁浅的船体静静地横卧在支架上。“您一定会喜欢它的。”卡多说道。
“我们一行十三人,”我告诉他,“在要塞等候佳音。”
“明天这个时候。”他说。
“那么晚?”我有些震惊。
“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他抱怨道,“潮水不足就不能冒险行船,明天早上才会涨潮,等到我把桅杆运到船上、卷起风帆并装上转向舵以后,潮水将再次消退。船要等到下午才能再次漂浮,我会尽快赶去你们那儿,但不管怎么样,恐怕都要到黄昏以后了。您应该早点通知我的。”
话是没有错,但我们想都没有想过要告知卡多,因为我们对航海一窍不通。我们原本以为来到这里以后,找到了船,便可顺理成章扬帆远航,从未想过船还有可能离开水面。“那还有其他的船吗?”我问。
“都不足以搭载十三人,”他说,“也没有一艘能够把你们带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们要去布罗塞利昂。”我说。
“我会把你们带到梅林告诉我的地方。”卡多固执己见,转身走到普莱登船首,指着上面一块大约苹果大小的灰色石头。这块石头本来并不惹人瞩目,只是让人熟练地嵌入船首,仿佛镶嵌在黄金之中的宝石一样牢牢锁固在橡木里。“他给了我那块石头,”卡多说道,“这是一块幽灵之石。”
“幽灵之石?”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它能够让亚瑟去往梅林想要他去的地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其他的船都不能把他带到那里,只有梅林选中的船可以。”卡多煞有介事地说道。普莱登这个名字即为不列颠的意思 [1] 。“亚瑟和您一起吗?”卡多突然神色焦急地问我。
“是的。”
“那我还得带上黄金。”卡多说。
“黄金?”
“梅林老人家留给亚瑟的,估计他用得着。我留着也没用,黄金又不能捕到鱼。不过我得说,黄金能够买一张新帆,还是梅林告诉我要新买一张风帆的,所以他不得不给了我金子,但金子钓不来鱼。只能钓女人。”他咯咯直笑,“钓不来鱼。”
我抬头看着搁浅的船。“你需要帮手吗?”我问。
卡多故作幽默地笑了一声。“您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就凭您和您的短臂?您可以填补船缝吗?您可以操作桅杆或者系挂帆布吗?”他停下来吐唾沫。“我只要吹一声口哨,马上就有好些个男人过来帮我。明天早上您就能听到我们歌唱,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将船拖入水中。至于明天晚上,”他向我点点头,“我会去要塞找您。”他转过往小屋走了回去。
我也马不停蹄回到了亚瑟身边。天色已晚,星光满天。月亮高悬于海面之上,月光照耀着一条狭长小径,也照亮了要塞的残垣断壁,我们全都期盼着普莱登早日来到。
我想,这将是我们在不列颠度过的最后一天。经历了这最后一个夜晚,我们将与亚瑟一同踏上这条月光照亮的道路,从此将不列颠化作记忆,珍藏心底。
夜风吹过要塞支离破碎的墙壁。用来充当灯塔的铁器也已经生锈歪斜,绵延的海滩搅碎了细细的波浪,月亮缓缓落入大海的怀抱,夜色变得更加昏暗。
我们睡在壁垒的小棚里。罗马人用沙子堆砌起要塞的墙壁,上面铺了一层海草,还在墙上设置了一道木栅栏。但即便如此,墙体依然脆弱,不过这个要塞也不是前沿哨所,仅仅只是一个为灯塔工作者建设的避风场所而已。木栅栏现在几乎全部腐朽了,在风雨的冲刷下,大部分沙墙已经磨损,不过少数地方仍有四五英尺高。
清晨拂晓,天朗气清,小小的渔船簇拥着出海作业,海湖之滨只剩下普莱登孤零零一个身影。小亚瑟和塞伦在湖边沙滩上玩耍,加拉哈特和库尔威奇的儿子一起踏上海岸寻找食物。他们带回来面包、鱼干和一整桶余温尚存的新鲜牛奶。那天早上我们都出奇的幸福。我记得,大家看到塞伦从沙丘滚下来时,笑声爽朗;小亚瑟从浅滩拖出一大堆海藻时,我们放声欢呼。这一大堆绿色海藻该和他一样重,但他使出浑身解数,不知怎么,硬是一直拖曳到了要塞的破墙之前。格温德瑞和我则在一旁为他的努力喝彩,然后我们又开始谈天说地。
“命运是无情的,”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笑了笑说道,“梅林最喜欢这么说。其次就是那一句‘别傻了,德瓦’。我在他眼里总是愚不可及。”
“我觉得你不是。”他诚挚地说道。
“我们都是如此。妮慕和莫甘除外。我们其他人根本就不够聪明。也许你的母亲也不在此列,但她和他从来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朋友。”
“真希望能够多了解他一些。”
“等你老了,格温德瑞,”我说,“你仍然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别人,你和梅林有过一面之缘。”
“没有人会相信我。”
“是的,他们或许不信,”我说,“等你上了年纪,人们会捏造许许多多有关他的新故事。你父亲的也一样。”我从要塞上面扔了一块贝壳下去。在遥远的海面,我可以听到人们洪亮的歌声,知道这意味着普莱登要下海了。不会太久啦,我告诉自己,不会太久啦。“或许没有人会知道真相。”我对格温德瑞说道。
“真相?”
“你父亲的,”我说,“或是梅林的。”已经有人为莫里格在巴顿山莫须有的事迹歌功颂德,也有许多赞扬兰斯洛特胜过亚瑟的歌曲,我四处寻找塔利辛,很想知道他想不想为此拨乱反正,可那天早上,吟游诗人告诉我们,他并不打算同我们一起漂洋过海,只想徒步返回瑟卢瑞亚或者波伊斯。我只觉得塔利辛已跟我们走了很远,风一程雨一程,一路与亚瑟交谈,一边记录他的人生事迹,也或许塔利辛已经洞见了未来,但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吟游诗人此刻正和亚瑟交谈。可亚瑟突然离开了塔利辛,匆匆走向海边湖岸,他静立不动,向北张望,突然间,又转身跑向附近最高的沙丘,三步并做两步爬了上去,继续北望。
“德瓦!”亚瑟呼唤道,“德瓦!”我滑下要塞,匆匆走过沙滩,爬上了沙丘侧翼。“你看到什么了?”亚瑟问我。
我从波光粼粼的海湖放眼瞭望。普莱登刚刚准备到一半,人们煮盐的地方闪动着火光,还有渔民在用浓烟熏制捕获,我还看到许多木杆插入沙中,上面悬挂着渔网,在此之后,我才看到了一彪骑兵。阳光从一处长枪尖头闪过,又从另一处一闪而过,突然间,我看到一群人,一个接一个,看似声势浩大,沿着海湖与内陆之间的道路步履蹚蹚而来。“隐蔽!”亚瑟喊道,我们顺着沙丘滑了下去,赶紧带走塞伦和小亚瑟,活像逃难罪人一样,在要塞摇摇欲坠的壁垒内蹲伏观望。
“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大人。”我说。
“也许没有。”
“有多少人?”库尔威奇问道。
“二十?”亚瑟拿不准,“三十?或许不止。他们从森林里出来,哪怕说一百来个都不为过。”
我听到一阵轻柔的摩擦声,转身一看,原来库尔威奇已经拔剑出鞘,正若无其事地对着我笑。“我不在乎,哪怕两百人也好,德瓦,我绝不会让他们剪掉我的胡子。”
“他们要你的胡子有什么用?”加拉哈特问道,“还不是臭气熏天、满是虱子的一团乱麻?”
库尔威奇笑了。他喜欢戏弄加拉哈特,也享受着对方反唇相讥,就在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亚瑟小心翼翼地从壁垒上抬起头,向西望向长枪兵即将出现的地方。他纹丝不动,震慑我们安静下来,突然又站起来挥手致意。“是塞格拉莫!”他向我们呼唤,声音中蕴含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是塞格拉莫!”他又喊了一声,神采飞扬,小亚瑟也被感染得眉开眼笑。“是塞格拉莫!”小男孩跟着喊道,我们其余人也爬上壁垒,看到塞格拉莫严整肃穆的黑旗在悬挂骷髅的矛杆上飘扬飞舞,塞格拉莫自己头戴黑色锥形头盔一马当先,看清亚瑟以后,他向前冲过沙滩,亚瑟跑去迎接他,塞格拉莫也兴奋地从马上跳了下来,跌撞着双膝跪地,不由分说紧紧环腰抱住亚瑟。
“大人!”塞格拉莫罕见地真情流露,“大人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亚瑟扶他起来,又与他团团相拥。“我们会在布罗塞利昂见面的,我的朋友。”
“布罗塞利昂?”塞格拉莫说完侧身吐了口唾沫。“我讨厌大海。”他黑色的面庞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他追随亚瑟的始末。“因为,”他说道,“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亚瑟给了我一切。”塞格拉莫来到此地并不是因为自己不愿登船逃跑,而是因为亚瑟有难。
努米底亚人此行一共带来了八十三人,库尔威奇的儿子艾尼昂也在一块儿。“我只有九十二匹战马,大人,”塞格拉莫告诉亚瑟。“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集中马匹。”他曾希望可以抢在莫德雷德之前,率领全部兵马抵达瑟卢瑞亚,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能把尽可能多的兵马带到了海湖和海洋之间的这片干涸的海角地带。有些战马在途中夭折了,只有八十三匹撑了下来。
“你的其他人呢?”亚瑟问道。
“他们昨天和我们所有的家眷一起乘船向南了。”塞格拉莫说道,然后退出亚瑟的怀抱,回头看向我们。恐怕我们在他面前一定是丧家犬般的窘迫德性,因为他在向格温薇儿和夏汶低头鞠躬之前,首先罕见地对我们笑了一笑。
“我们只有一艘船过来。”亚瑟担忧地说道。
“那么请您放心去乘这艘船,大人。”塞格拉莫静如止水地说道,“我们将向西往康沃尔进发,到那里再找船与您一同向南。但是我还是想在这一侧掩护你们,以免你们被敌人发现。”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敌人影子。”亚瑟摸了摸埃克斯卡利伯的剑柄,至少,在塞文海的这一面还没有。我祈祷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要看到敌人。我们的船会在黄昏时分赶来,之后我们会赶紧乘船离开。“所以我要在黄昏以前一直保护您。”塞格拉莫说,他的人都从各自的马鞍上滑下身,从背上解下盾牌,并将长枪插入沙中。他们的马匹汗水泛白,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塞格拉莫的兵士则拖着疲惫的四肢蹒跚行走。我们现在组成了一支战队,几乎可以称之为军队,军旗则由塞格拉莫的黑旗担纲。
但是,就在一个钟头以后,一匹又一匹像塞格拉莫他们一样疲惫的马出现在我们眼前——敌人也到卡姆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