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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汶帮我穿上铠甲,因为我很难用一只手来整理锁子甲,也不可能独自扣上自己在巴顿山上缴获的护胫,这个护胫可以帮助我抵御从盾牌下沿偷袭而来的长枪。待护胫和锁子甲准备完毕,海威贝恩的剑带也扣到了腰上,我又让夏汶帮着把盾牌绑带系到了左臂上。“再紧些。”我本能地用断臂紧紧压着锁子甲,尽量感受着她的胸针在我贴身部位隆起的小疙瘩。胸针依然还在,它可是伴随我经历无数次战斗的护身符。
“或许他们不会攻击。”她尽可能紧地扯动绑带。
“只能祈祷如此了。”我说。
“向谁祈祷?”她打趣地问道。
“你信仰谁我就向谁祈祷,亲爱的。”我说完吻了她。我戴上头盔,她帮我把扣带和我的下巴固定在一起。在巴顿山上遭遇重击的头盔已经修理了凹痕,表面也已打磨光滑,裂缝部位让新的铁板铆接妥当。我又吻了夏汶一次,然后放下了贴腮片。海风将头盔上的狼尾吹到了眼缝,我向后扭头,将长长狼尾甩到一边。我已经是最后一名狼尾战士了。其他人要么死于莫德雷德的屠刀,要么落入玛纳怀登的怀抱。我是最后一名狼尾战士,也是最后一名盾牌上有夏汶的星形图案的战士了。我举起战矛,感觉到它的长柄和夏汶的手腕一样粗细,矛刃是由莫里迪格最好的钢材锻造而成。“卡多马上就会来到这里,”我告诉她,“不用等太久。”
“或许一整天。”夏汶抬头望着海湖,普莱登在泥滩边缘漂浮,男人们正齐心协力将桅杆拉直,但很快就会退潮,再次让船只搁浅,我们又不得不等待下一次涨潮,但至少敌人并没有留意卡多——本来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在他们看来,卡多不过是另一个渔民而已,所以不屑打他的主意,我们才是他们的正经对手。
敌军有六七十来人,清一色骑兵,他们一定是星夜兼程才勉强追上我们,现在却在海角的陆地一端静静等待,我们都知道他们身后还会有步兵跟随。到了黄昏,我们有可能和一支军队对峙,也有可能是两支,因为妮慕的人肯定会和莫德雷德一道穷追不舍。
亚瑟也全副武装。他身着鳞甲,铁片之间由金线严丝合缝地联结,在阳光下看起来闪闪发光。我看着他戴上头盔,上面还装饰着白色鹅毛,通常是由海崴德为他佩戴铠甲,但斯人已逝,格温薇儿取而代之,帮他把十字形状的埃克斯卡利伯连着剑鞘绑在腰上,又将白色斗篷披挂在肩。他向她温柔一笑,倾着身子听她说话,然后哈哈大笑,放下头盔的贴腮片。有两个人帮他坐上塞格拉莫一匹战马的马鞍,等他坐定以后,他们又把他的矛和他的银盾递了过去,盾牌上的十字架早已被剥去。他用持盾的手握住缰绳,向我们骑了过来。“我们不妨戏弄他们一下。”他招呼我身边的塞格拉莫。
我们留下了一些人来保护要塞里的妇孺,其他人跟随塞格拉莫,来到一处面向海滩的沙丘洞穴,要塞以西,是一片沙丘和坑洞的混杂地带,陷阱丛生,暗巷林立,只有要塞以东的大约两百步开外才是一览无余的平地。亚瑟一直等到我们隐蔽妥当,这才率领他的三十战士沿着涟漪迭起的海岸向西逐浪奔腾。我们借着沙丘掩护,蹲伏待命。我把矛留在了要塞里,宁可只用海威贝恩进行战斗,塞格拉莫也算计着单用利剑交战。他抓起一把沙子,从弯刀上擦去一块铁锈。“你怎么把胡子丢了。”他奚落我。
“我用它换了安赫的性命。”
我看到他皓齿一闪,原来是他在头盔的暗影下咧嘴一笑。“这买卖值当。”他说,“那你的手呢?”
“献给了法术。”
“还好不是你用来挥剑的手。”他按住刀片,不让它反射光线,心满意足地打量去除了铁锈的弯刀,然后抬起头,细细聆听,但是除了波涛之外,我们什么都听不到。“我不应该来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此话怎讲?”我还从未见识过塞格拉莫畏战不前的样子。
“他们一定是跟着我来的。”他向西抬起头指着敌人。
“也可能是他们本来就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我试图安慰他,但是除非梅林将卡姆兰的消息泄露给妮慕,不然几乎可以确信,莫德雷德狡猾地留下轻装骑兵,将塞格拉莫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然后又知道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无论如何,为时已晚,多说无益。莫德雷德的人已经知道我们的方位,现在轮到卡多和敌人进行争分夺秒的竞赛了。
“听到了吗?”格温德瑞提醒道。他身着盔甲,盾牌上是他父亲的熊形图章。他紧绷着神经,这点不足为奇,因为这将成为他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我仔细聆听。头盔里的皮革软垫压低了声音,但最后我的确听到了沙子上传来马蹄响动。
“脑袋低下来!”塞格拉莫对那些试图从沙丘顶峰探出脑袋的人低吼。骏马在海边沙滩上驰骋,我们则躲在沙滩之外的沙丘后面。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逐渐演变成震耳雷鸣,我们也紧紧握住了各自的长枪和利剑。塞格拉莫的头盔上装饰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狐狸面具,我盯着狐狸,耳朵却听到马蹄声越来越大。天气很温暖,汗水从我脸上涔涔流下,锁子甲感觉沉甸甸的,不过在战斗开始之前,难免会有这种感受。
第一波马踏声刚从耳畔闪过,又传来亚瑟在海滩上的呐喊。“出击!”他喊道,“出击!”
“出击!出击!”
“上啊!”塞格拉莫高呼,我们都赶紧往沙丘上爬。但我们的靴子在砂砾上打滑,似乎我永远也无法到达沙丘顶部,但过不多久,我们还是全部越过沙丘顶端,杀声震天地跑到海滩上,那里正有一群骑兵在海边的湿沙中艰难前行。亚瑟已经掉转头,他的三十名战士开始与敌人的追兵激烈交锋,敌人的人数比亚瑟的两倍还多,但这群追兵也看到我们正朝着他们的侧翼跑去,其中更加谨慎的人立刻掉转马头,回奔向安全的西方,大多数人选择留下来拼死交战。
我号啕着发出战吼,用盾牌的中心抵挡住一名骑兵的长枪突刺,拔出海威贝恩斩断战马的后腿腿筋,就在他的马即将向我倒下来的时候,我又将海威贝恩强行刺入骑手的背部。他痛苦地大叫一声,我向后跳了回去,目睹他人仰马翻,血染黄沙。我踢了一脚那个倒在地上抽搐的男人,用海威贝恩斩了下去,又向后挥剑,扫向另一个惊慌失措的骑兵,这家伙还想用长枪偷袭我,可惜力道太弱。塞格拉莫嘴里发出一种可怕的狂吼,格温德瑞则在海边用长枪捅向一名坠马的敌人。敌人正企图突围,意欲从浅滩驾马逃走,海水在那儿搅揽漩涡,连沙子和鲜血一齐吸回退潮的海浪之中。我看到库尔威奇正策马追击一个敌人,直接将那家伙从马鞍上撞了下来。那人试图站起来,但是库尔威奇反手用剑一挥,接着掉转马头,又砍了一剑。幸存下来的少数敌人被困在我们和大海之间,我们毫不留情地杀光了他们。就在他们赴死的时候,战马嘶鸣,马蹄声急,海浪都染成了粉红血色,沙子也带上了血黑色。我们一共杀敌二十人,擒获了十六名俘虏,等到战俘告诉我们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以后,我们也将他们尽数屠戮。亚瑟在下令时无比煎熬,因为他不喜欢手刃手无寸铁的敌人,但是我们的人手不够看守俘虏,对待这些以手握无名盾牌而吹嘘炫耀的野蛮敌人,我们也无需任何怜悯。我们很快了结了他们,逼他们跪在海威贝恩或塞格拉莫锋利的剑锋之下。他们都是莫德雷德的追随者,莫德雷德亲自率领他们追上海滩,但是国王在我们伏击暴露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掉转马头逃跑了,还一边扬长而去,一边不忘向他的人大声下令撤退。“我差点就靠上去了,”亚瑟沮丧地说,“可惜不够近。”莫德雷德逃脱了,但我们拿到了首场交锋的胜利,不过我们也有三人阵亡,另有七人负伤流血。“格温德瑞表现怎么样?”亚瑟问我。
“十分勇敢,大人,十分勇敢。”我回答。剑上满是鲜血,我尽力用一把沙子刮擦血迹。“他杀了敌人,大人。”我向亚瑟保证。
“很好。”他说完一个箭步走向他的儿子,搂着他的肩膀。我用一只手擦洗海威贝恩的血,然后把头盔的扣带解下,从头上脱了下来。我们杀掉了受伤的马匹,未受伤害的战马则带回要塞,开始挑拣起敌人的武器和盾牌。“他们不会再来了,”我告诉夏汶,“除非有援军撑腰。”我抬头看着太阳,看到它在无云的空中缓缓爬升。我们的水所剩无几,只有塞格拉莫的人带来的一丁点儿补给,只能定额分配。日子将会格外漫长,大家口渴难耐,对我们的伤员来说尤其难熬,其中一个人浑身打颤。脸色苍白,几乎要变成珠黄色,塞格拉莫想把最后一点水滴入这人的嘴里时,他虽然痉挛不止,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肯张嘴。随后他开始呻吟,痛苦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们的灵魂,塞格拉莫只好用剑给了他一个痛快。
“我们必须生火,”塞格拉莫说道,“就在海角尽头。”他朝着平坦的沙地点了点头,那儿有一堆从海上漂浮而来的木头,已经被太阳晒得焦干。
亚瑟似乎没有听到这个建议。“如果你愿意,”他对塞格拉莫说,“现在你可以上路去西边了。”
“把您留在这里?”
“如果你要留下来,”亚瑟静静地说,“到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你一起走。我们只有一艘船。还会有更多人加入莫德雷德,我们却一兵一卒的增援也没有。”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塞格拉莫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我知道他大概已经铁了心要血战到死。卡多的船只能摆渡二十个人,再多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可以游到对岸,大人。”他抬头向着海峡东岸示意,那里海水深不可测,猛浪若奔。“只要我们还游得动。”他补充说。
“你会游泳吗?”
“要学也来得及,”塞格拉莫说完啐了口唾沫,“再说,我们还没死呢。”
我们也没有被打败,时间每过去一分钟,我们就离安全更近一步。我可以看到卡多的人将风帆搬运到普莱登上,船在向海水边缘倾斜。桅杆已经竖直,不过仍然有人在桅顶上操纵缆索,再过一两个小时潮水又会涌起,船也会跟着再一次漂浮起来,为航行做好准备。我们不得不继续熬过傍晚,于是用浮木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柴堆,烧火的时候,我们也将战死者的尸体投入火焰。他们的头发在火焰的吞噬中闪耀光芒,四周弥漫烧焦的气味。我们扔进去更多木头,直到篝火演变成为一个熊熊燃烧的白热地狱。
“用鬼栅栏可以吓退敌人。”塔利辛一边为四名火葬者吟唱祷告,一边说道。这些人的灵魂正随着烟雾寻找他们的归宿。我已经很久没再见过鬼栅栏了,但那天我们却动手做了一个。当时的场景可怕极了,我们一共找来三十六具敌人尸体,割下他们的头颅,分别插在缴获的长枪上,然后将长枪插在海角隔岸,塔利辛则穿上格外显眼的白色长袍,手握长枪,以一个德鲁伊的样子从一个个血淋淋的头颅之间穿行而过,让敌人以为他正在制造秘咒。如果没有德鲁伊的帮助,很少有人会鲁莽到冒险穿越鬼栅栏。等到鬼栅栏设立妥当以后,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大家半饥半饱地吃了一顿午饭,我记得亚瑟在用餐的时候,神色沮丧地望着鬼栅栏。“从伊斯卡一路沦落至此。”他轻声说道。
“从巴顿山一路沦落至此。”我说。
他耸了耸肩。“可怜的乌瑟。”他准是又在想着拥立莫德雷德称王的誓言,这个誓言最终让我们沦落到眼前夕阳柔暖的海角。莫德雷德的增援部队于下午早些时候抵达了,他们呈一列方阵,沿着海湖西岸步行而来。我们统计了一下,大约一百多人,看架势还会有更多人跟来。
“他们一定累坏了,”亚瑟告诉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有鬼栅栏。”
但敌人现在有了德鲁伊。费格尔跟随增援部队抵达,就在我们看到第一批长枪兵方阵的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看到这个德鲁伊悄悄地靠近栅栏,像狗一样嗅着海盐味的空气。他向最近的一颗头颅上扔了一把沙子,又单腿跳了好一阵,最后跑向长枪阵列,一把推倒。鬼栅栏就这么被摧毁了,费格尔脑袋侧倾,睥睨阳光,高声炫耀任务完成。我们见势戴上头盔,找来各自的盾牌,并相互传递磨刀石,准备大战来临。
潮汐已经变化,第一批渔船正驶向归途。在他们经过海角的时候,我们向他们欢呼致意,但大多数人对我们的招呼充耳不闻,普通民众有充分的理由对当兵的提防再三,不过加拉哈特灵机一动,向他们挥舞一枚金币,这个诱饵确实招来了一只船,那船小心翼翼地驶向岸边,然后停靠在熊熊炽烈的篝火附近。船上有两名船员,脸上都是文面,他们同意带着妇女和儿童去往卡多几乎要漂浮起来的船上。我们给了渔民金子,然后将妇女和儿童带上船,并派遣一名受伤的长枪兵保护他们。“告诉其他渔民,”亚瑟吩咐这些面带刺青的船手,“只要有人肯跟着卡多的船一起出海,金子有的是。”他说完又向格温薇儿匆匆告别,我和夏汶也同样依依不舍。
“活下去。”她对我说道。
“为了你,”我说,“我愿意。”我帮衬着将船推入大海,看着它慢慢地驶入海峡通道。
片刻之后,我们的一个侦察兵从毁坏的鬼栅栏附近跑了回来。
“他们来了,大人!”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