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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云突变

  飞船历170年040日,第一批先遣队登陆极光星,一个新的世界即将打开。当所有人对未来充满期待时,一名先遣队员因不明感染死亡,由此引发一场悲剧。

  穿梭艇的尾部喷出一股火舌,载着人们来到这个大岛的西海岸。该岛的一端延伸到极光星的北极,大家都说整个岛的形状非常像地球上的格陵兰岛,因此也将之称为“格陵兰岛”。实际上,要按克莱恩评分表来算的话,二者的相似度最多不超过0.72。总之,就叫它格陵兰岛好了。

  该岛的岩石大多为黑色粗玄岩,被冰河时期的冰摩擦得非常平整。穿梭艇载着人们顺利降落在格陵兰岛西侧的海岸附近,距离之前发射的机器人登陆车不太远。

  飞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镇子的广场上,观看大屏幕上的登陆画面。大家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人一声不吭,有人说个不停,各个镇子里的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要不了多久,除了留一小组的人在飞船上维持飞船的运转,其他人都会下到地面去。除了维护小组以外,几乎所有人都会到极光星上去生活。这个决定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因为采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们愿意下去。当然,也有些人承认他们感到害怕,甚至还有些人说他们对下去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对飞船上的生活感到很满意。在飞船上待了一辈子后,谁要去空荡荡的大海边那个布满岩石的不毛之地啊?

  有些人会这么反问,但是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去!

  他们都在观看小镇大屏幕上的登陆画面,那关注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心率正常,每分钟110跳。这是新的世界、新的生活、新的太阳系,他们将在这里定居,把它变成另一个地球,馈赠给子孙后代。人类迁徙的征程始于十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并在此达到了顶点。这开启了一段新的历史,这也是极光历的开始:元年元日。极光历A0.1日。

  飞船历170年040日。

  菲娅的老朋友尤安属于第一拨登陆的人,菲娅通过大屏幕观看他的行动,听他用他那特有的语调说话,他绕着掩所(那是第一拨的机器人登陆车在附近的地面上建造的),一边走,一边将所见所闻反馈回来。先遣队的每一个队员都向家人、朋友、小镇、生态圈乃至飞船发回了反馈信息。尤安除了声调变得更低点,跟小时候在新斯科舍的时候没什么差别,还是那么激情洋溢、自信满满。跟别的队员相比,他似乎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更多的东西。每次听到他的声音,菲娅就会露出笑容。

  菲娅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入先遣队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一直不都很有办法嘛,想要去哪就能去哪。人们通过抽签,从接受过各种登陆和拓荒培训的人中抽取先遣队员。很显然,他成功通过了这项资格考试,但是菲娅自己也无法确定,尤安是否在抽签中做了手脚。她把自己的耳机切换到尤安的频道上。每一个先遣队队员都在和飞船上的人交谈着。

  E行星轨道的直径为0.55个天文单位,它和T星的距离略小于金星和太阳的距离,但因为T星的亮度只有太阳的55%,所以E行星和E卫接收到的恒星辐射为地球的1.71倍,而金星的恒星辐射则是地球的1.91倍。E卫(现在应该叫极光星了)沿着近乎圆形的轨道绕E行星而行,其轨道平均直径为286000千米,被E行星的潮汐力锁住。E行星本身的质量产生3.58g的重力加速度;极光星的重力加速度则为0.83g。他们决定放弃E行星,而选择在极光星上登陆,主要也是考虑到这个原因。虽然E行星属于“大地球”类的行星,但它的质量太大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地表的引力太大了,火箭都很难发射出去,更何况人们在上面也会感到不舒服,甚至无法生存下去。

  极光星的光照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来自T星,另一个是来自E行星表面反射的T星光照。这个反射过来的阳光(或者说是T光?)也非常强烈。作个比较,木星接收到的太阳光中,有33%能反射出去,而E行星的反射率几乎与之相等。从极光星上看过去,不论白天黑夜,E行星的向阳面都显得非常明亮。

  因此,极光星表面的光照模式也非常复杂。又因为它被E行星的潮汐力锁住,就像月球被地球锁住那样,极光星一直面向E行星的半球以及一直背对E行星的半球还呈现迥然不同的光照模式。

  背对E行星的一面,光照模式比较简单:其白天和黑夜都持续九天,白天一直有阳光照耀,而夜晚则永远都是黑暗的,抬头望去,天空中只有星光闪烁,永远也看不到E行星的影子。

  面向E行星的一面则比较复杂:因为E行星一直高高挂在天空中的某个位置不动(从极光星上不同位置看去,E行星在天空中的高度也各不相同,它在各个时辰的相位有所变化,但相对观察点的位置总是不变),夜间(其持续时间为地球时间的9天)的极光星也可以接收从E行星上反射过来的大量阳光。因此,在极光星上,面向E行星的半球即使在夜间也有充足的光照。实际上,这个半球上最黑暗的时刻为日间的正午时候。那时候,E行星和T星交错而过,形成日食,所以极光星上被日食的区域(在横跨中纬度的地区会形成一道宽大的阴影)既没有T光,也没有E光。

  E行星切换相位的时候,极光星面E和背E两个半球的交界处(从那个位置看过去,E行星就像是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或者落下一般)会形成一道狭窄的月影,微微动弹着。其实,在别的位置也会出现这种月影,但是别处看到的E行星都是高高悬在空中,在漫天闪烁的繁星的衬托下,比较不容易看得到它的动弹。

  或许画个图示,能把这个情况解释得更清楚些。但是把E行星比作地球,而把极光星比作月亮,也能更好地描述清楚这个情况,只不过要时刻记着,从极光星上去看,E行星在天空中显得硕大无比,比从月亮上看到的地球要大十倍。而且因为E行星反射率很高,再加上它接收的光照为地球的1.71倍,所以E行星的亮度比地球高很多。天空中的E行星又大又亮,在极光星面对E行星的半球上选一个位置抬头看,E行星总是悬在同一个位置不动,它的相位随时间慢慢变化着。在着陆的位置上看,E行星差不多就挂在头顶正上方的位置,再稍微偏向顶点东南方一些。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发亮和发暗的部位缓慢地切换着。“等我们掌握了相位之后,就可以用它来算时辰,”尤安如是对菲娅说,“算时辰,或者是算日历?我不知道要怎么叫。这里也有‘天’和‘月’的变化。不管最后是怎么个命名法,总之是跟我们在飞船上使用的时间单位不一样了。”

  “还有一个东西是一样的,”菲娅回答道,“女人的月经。我们把‘月’带到这里来了。”

  “啊,是的,说的也是。好吧,这里的空中也有‘日’,只不过一‘日’有18天之长。真不知道这会不会把人弄晕掉。”

  “走着瞧呗,以后就知道了。”

  他们选择在格陵兰岛着陆,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该岛处于面E的半球上。有人说,如果站在E行星上看极光星,格陵兰岛就好比是极光星左眼流出的一串泪珠挂在它的脸庞上。这个类比不错。

  因为这种复杂的光照模式,极光星的大气中形成了非常强劲的风,并且大海中的波浪也非常之长。这些波浪的吹程很长,甚至在某些纬度上,它们根本就不会拍打到陆地上,而是毫无阻碍地绕过整个星球。再加上这里的引力只有0.83g,这些波浪的浪高也非常可观,波峰与波谷之间的高度差能达到100米之多,且两个波峰之间的距离可达一公里远。这里的海浪比地球上的要大得多,或许只有海啸掀起的浪才能与之一比,而且它们还从不消散。在为期九天的夜晚,只有在某些海湾和各个岛屿的背风处,海面才会出现结冰。因为这个原因,以后极光星上的人开始探索海洋的时候(很多人都充满热情地展望这一天),将会遇到非常大的挑战。

  “现在,我们要走出掩所了。”尤安对着头盔里的麦克风说道。飞船里有287个人正在收听他的频道,还有1814人在收听其他先遣队员的频道。飞船历170年043日。极光历A0.3日。

  “现在套装备。这些衣服非常柔软轻便。面罩上的平视显示器效果不错,头盔看起来就像一个清澈透明的泡泡,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所以戴起来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和飞船上没什么两样。外面的空气很干净。看上去好像在刮风,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好像听到了它刮过掩所的声音,也可能是风刮岩石的声音。我们离海边很远,所以这里看不到海。但我希望我们能开着车往西走一点,一直开到西边的海湾去,那时候就能看看大海了。安德利,准备好了吗?好,我们都准备好了。”

  他们六个人一起走出掩体,去查看机器人登陆车以及供他们使用的车辆。如果车辆没问题的话,他们就会驱车前往距此5000米的海边。

  “吼吼!”尤安大喊了一声。

  菲娅坐了下来,收听他的声音,收看他头盔内置摄像机传回的画面。

  “我们已经来到外面,正站在地面上。实话跟你讲,感觉和飞船上没什么差别。哇塞!这光线也太强烈了吧!”

  他抬头看去,在T星强烈的光线之下,摄像机的画面严重曝光,随后摄像机的滤光器开始自动过滤阳光,极化后的画面上显示出一个圆形的光源,在品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如此之大。

  “噢!哎哟!我看得太久了,眼睛出现残影了,红色的,红绿交错的,不断流动着。希望虹膜不要受伤啊。以后不能做这傻事了。我还以为面罩的过滤效果会更好点呢。残影消失一点儿了。好了,没问题了。算是得了个教训。不要直视太阳。最好是看E行星。哎哟妈呀,好大一个圆家伙!现在,被阳光照亮的一面是个大大的月牙形,比较暗的那边我也看得很清楚,但不知道摄像机能不能拍到。我还能看到云的形状,一点劲都不费就能看到。看上去就像有个东西蒙住了较暗的那部分,这东西还在向更亮的那边滑动。我脚下有两道影子,E光形成的影子很淡……”

  “哇!这风可真厉害!外面风好大。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岩石一动不动的,也没看到尘土飞扬。地平线好远啊!”

  他转了个身,让观众看看四周地面上的景象。光秃秃的黑色岩石上点缀着红色的斑点,上面还有浅浅的风化痕迹。有人说,那就像爱尔兰的巴伦地区。在地球上的巴伦,冰盖卷过平坦的岩石面,把所有能卷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只在岩石表面上留下交错的狭长地沟。

  “飞船上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风。这些装备能不能测风速?啊,可以。它显示风速为每小时66千米。哇!这速度太快啦,就好像有个隐形人在用力推你一样。而且绝对是个很粗鲁的人!”

  尤安笑了起来。跟他一起行动的人也放声大笑。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要互相扶持着才能维持不倒。除了他们的恶作剧之外,实际上观众并不能看到风的迹象。天空中朵朵的云都呈品蓝色或深紫色。虽然风很大,但云卷看上去也不怎么动。地表的气压为736毫巴,大致等于地球上海拔2000米处的气压,而这里的地面距极光星海平面的高度只有34.6米。这里的风速比飞船上的最大风速至少每小时要快20千米。

  不出所料,车辆电池都是充满了的。他们爬进车子,向西开去。T星的光把前方的岩石照得发亮。他们不时打个弯,绕过那些浅浅的地堑,总的来说,他们的路线基本上是一路向西,因为大多数的地沟也是东西走向的。车辆都配有减震系统,所以头盔内置摄像机拍摄的画面也只是偶尔抖动一下。每次出现颠簸,这些先遣队员都会发出大笑声。在飞船上是见不到这种颠簸的。

  或者说,他们现在经历的这些,在飞船上也是完全看不到的。这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从他们现在所处的高处(距地面三米高)看,地平线还在好几公里之外;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到底几公里,但他们猜测大概有十公里之多,和地球上地平线的距离差不多。这么估算是有一定道理的,极光星的直径为地球的102%,但它的密度比较小,所以其重力加速度只有0.83g。

  “看!那是什么!”尤安大声喊道,车里的人也都齐声呼喊起来。

  他们看到极光星的大海了。在黄昏的光线下,海面就在他们的西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铜板,上面覆盖着一道道黑色的波浪。片刻之后,他们来到海边一道矮矮的悬崖上,这时大海的颜色已经变了,从一块布满褶皱的铜板变成了一张泛着银光的深蓝色大网,在强劲的向岸风作用之下,海面掀起一道道波浪,浪头泛着白光。面对此景,他们大声呼叫,人们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而尤安只是不断地感叹着:“哦,天啊!哦,天啊!你们快看啊!快看啊!”飞船里面,很多人也发出同样赞叹声。

  先遣队员们走出车辆,在悬崖边来回走动。幸运的是,虽然风很大,会让他们失去平衡,但这时吹的还是向岸风。

  悬崖的边缘和海面的落差约20米。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海浪形成一道道白墙,它们低吼着向岸边卷来,即使隔着头盔,也还是能透过狂风穿过岩石的呼啸声听到海浪的低吼。在他们下方,海浪拍打在黑色的悬崖上,击起冲天的浪花,白色的浪花落回海面,又朝着大海回涌去。大风把大部分浪花拍在悬崖边的岩石上,虽然在悬崖的边上也可以看到一股浓雾在翻滚,但是大风很快就把它们吹散了。

  先遣队员们在风中蹒跚地走着。飞舞的浪花、汹涌的海面,让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风的存在。一波波的海浪拍在岸边,在崖壁上击起白色的浪花,在一道道浪墙后面留下翻滚的泡沫。回涌的浪花形成一道弧形朝着下一道巨浪冲去,浪花和巨浪撞在一起,又掀起无数的水花,被风卷往岸边。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光线如此炫目,风浪如此猛烈,声音震耳欲聋,人们通过先遣队员们头盔上的麦克风都能听到。这时候的极光星,嘶吼着,咆哮着,轰鸣着,尖叫着,呼啸着。

  有个先遣队员被风吹倒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他面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被风推着迅速地向后退了四五步,他紧张地挥舞着双手,向前倾着身子,才终于平衡住了。大家放声大笑。

  菲娅问巴丁,如果风一直都这么大的话,在这样的世界里能做什么事情。她又加了一句,这不是她自己想问,而是藏在她身体里的黛薇的灵魂在问。她自己都等不及想要下去了,去感受那股劲风。

  与此同时,极光星上的先遣队员们开始安排施工机器人工作。日头渐渐落下,头顶上的E行星发出皎洁的光芒,照亮了夜空。E行星的光芒笼罩着大地,大气中像是弥漫着一股白雾,雾很淡,丝毫不会影响先遣队员们的视线。天色并没有变黑,而是呈靛蓝色,微微泛着光,几乎看不到什么星星。

  格陵兰岛上的粗玄岩十分坚硬,质地十分纯粹,其他有用矿物的含量不多。人们必须继续寻找其他矿物,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利用好粗玄岩。施工车辆来来往往,它们从地堑边上切下一块块的粗玄岩,再用切下来的石块砌成一道防风墙,护住穿梭艇。镶嵌着砖石切割器的圆锯不断发出哀鸣声。与此同时,熔炉将铝从碾碎了的粗玄岩中提炼出来,这些粗玄岩中铝的含量达到0.5%。其他的机器人生产线则将这些铝压制成做屋顶的铝板,或者焊接成搭建屋梁的铝柱。还有几台机器人挖掘机进入一些特殊的地堑切割石块,这些地堑的底部燃烧着火球,人们希望可以在那里发现一些可开采的铁矿石。但总的来说,在找到具有其他矿物成分的矿石之前,他们能提取的金属只有铝。

  极光星上分布着一个巨大的磁场,其强度为0.2到0.6高斯之间。有了这个磁场,再加上该星的大气层,登陆者们就能够抵抗来自T星的紫外线辐射。因此,极光星的地表本身就能提供足够的防护层。说实在的,对人类而言,除了暴风问题,这个卫星的地表环境算是很不错了。每天先遣队员从外面回来之后,都会不断地感叹这里风力之强。有一个叫阿肯的家伙,甚至因为被风吹倒而摔断了一根胳膊。

  “大家开始讨厌这种大风了,”在一次私人电话中,尤安对菲娅说,“不是说它很可怕或是什么的,就是太烦人了。”

  “你们不害怕吗?”菲娅问,“看上去挺可怕的。”

  “害怕极光星?绝对不可能!想都别想。我是说,它的确让我们感觉有点挫败,但是谁也不会怕它!”

  “有没有人觉得要抓狂了,想要回到飞船,然后找人干一架?”

  “才没有呢!”尤安听了大笑道,“谁肯回去啊!这里太好玩了。你们都应该下来!”

  “我想去!我想去!”

  “好啊,新的掩所就快准备好了。你会喜欢的。暴风只不过是这里的一部分。要我说啊,我还真喜欢这地方。”

  对很多人来说,暴风绝对是个严峻的挑战,这一事实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T星缓缓升起,为极光星带来了黎明,在时钟转过四个地球日的时间之后,终于快到极光星的中午时刻了。这时候,E行星被阳光照亮的那部分已经缩成一道细细的、明亮的小月牙,高高地悬挂在白昼品蓝色的天空中。耀眼的T星不断升高,渐渐地向着这道月牙靠近。这时候,天空中T星离E行星已经靠得非常近了,不管有没有戴滤镜保护眼睛,人们都无法直视这颗恒星。

  极光星绕E行星运行的轨道十分接近T星的黄道面,而E行星的运行轨道也基本处于这个平面上,同时格陵兰岛正好处于极光星赤道略略偏北的位置,再加上天空中E行星比极光星大这么多,两者的相对距离又如此之近,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让极光星上每个月度的正午时分,都会出现一次日全食。而登陆后的第一次日食就要出现了。飞船历170年055日。极光历A1.15日。

  T星差不多就悬挂在头顶正上方的位置上,紧挨着它的就是E行星被照亮的那道小月牙。先遣队员们都来到户外观看这个景象,他们的影子在脚下聚成小小的一团。他们把面罩里的滤镜功率调到最大模式,抬头看着天空。有些人仰面躺在地面上,免得一直抬着头会累着脖子。

  在耀眼的T星碰到E行星的时刻,E行星的月牙终于暗了下去。人们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E行星就傍在T星的旁边,它看起来有后者的两倍之大,遮挡住了天空中一大片的星星。T星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这个日食显然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渐渐地,E行星斑驳的、深灰色的弧面切入了T星的球面,虽然滤镜已经调到最大模式,但人们眼中的T星还是非常耀眼。透过滤镜看到的T星,就像是一个炽热的橙色或黄色火球,上面分布着十几个黑子。慢慢地,T星被比它大得多的E行星遮盖住了,大约花了一小时的时间,才达到日全食状态。这时候,人们或坐着,或躺着,互相交谈着,他们说在地球上看,太阳和月亮是差不多大小的,这种巧合非常罕见,但这也意味着有些时候,在全日食的时候,太阳外侧的日冕会露在月球的外面,形成一个发亮的圆环,围绕着月球。在其他某些时候(这种情况是不是更为典型,那就无从得知了,他们也记不得了),月球会挡住整个太阳,但是因为两个形体大小差不多,再加上太阳的相对转速是T星转速的八倍,所以地球上的日全食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

  极光星上,在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观察到的T星日食中,T星的移动比太阳要慢很多,其球体的大小也比地球上看到的日食大许多,因此这个景象也可能更加壮观、震撼人心。大家也都这么觉得。渐渐地,E行星黑暗的圆面盖住了T星大部分的表面,整个世界都变得更暗了,就连E行星自己的圆面也变暗了。这时E行星上反射的光主要来自极光星,但是随着E行星投在极光星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极光星本身的亮度也在降低。极光星表面反射的T光照到E行星上,被E行星反射后又重新照到极光星上,而现在,这个光线也在减少,最后终于消失了。这种双重反射形成的光影效果让他们赞叹不已。

  又一个小时过去,正午明亮的天空变成了漆黑的天幕,它甚至比平时的夜晚还更黑暗。天幕中繁星闪烁,其数量不如航行中在飞船上看到的多,但还是看得很清楚,而且看上去也比在太空中看到的大。在满天繁星之下,E行星硕大的轮廓显得更为幽暗,像是镶嵌在黑曜石上的一颗黑炭。T星的最后一道光芒闪烁了一下,终于也消失了。大家或站着,或躺着,整个世界一团漆黑,天上只有一些星光,头顶的星空中还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球。

  向四周看去,地平线上笼罩着一道靛蓝的光带,光带中古怪地混着一些金色的微光。那光带就是极光星上被T光照到的大气层。如果你站在地平线之外的远方,你还可以看到T星。

  风呼啸着,群星闪烁着。向东看去,银河就像是一座泛着微光的高塔,矗立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风渐渐地减弱了,最后连空气也不再流动了。这是不是受到日食的影响,没人说得清。大家小声地交换自己的看法。有些人觉得就是这个原因,这是热力学的规律,也有些人猜测这只不过是个巧合。

  这个静谧的黑暗世界大约会持续13个小时。有些人回屋子去取暖、吃饭或者做些事情,大多数人都会不时地走出来看看外面,看风是不是又起来了。最后,终于到了T星重新露出来的时候,尽管这时候属于人们生物钟上的半夜时分,大多数人还是爬了起来,走到外面观看这一景象。

  这时候,东方开始泛白。虽然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是一片漆黑,但是靛蓝色已经布满东边的天空。接着,金光出现,光线越来越强。东方的天空先是变成了深褐色,接着又变成墨绿色,接着又被金色的光线照亮,光线越来越亮,天空中的金色和墨绿色交织在一起,这景象,就像是在暮光中观看一匹金色的布匹一样。这真是一幅神奇的画面,让很多人都惊叹不已。

  接着,东边的地平线亮了起来,就像是着了火一般,大家的欢呼声越来越大。看上去,似乎整个平原都燃起了大火。奇怪的红色霞光布满天地之间,如烈火般明亮,像一张金色的大幕,自东往西席卷而来。头顶上方,E行星炭黑色轮廓的最西处亮光一闪,接着耀眼的火光迅速弥漫开来,照亮了黑色圆球西边的轮廓。T星缓缓地重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要再过两个多小时才能完全露出来。在T星重现的过程中,这里的天空布着昏暗的阴影,就像是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云,可惜这里并没有云层。渐渐地,天空变回了平时的品蓝色,四处一片明亮,像是云层被一扫而空了似的。最后,平时正午时分耀眼的光芒又回来了,笼罩着大地,只有西方远处的天空还泛着一点黑色,那里的大地还笼罩着阴影,就像是厚重的云层在那里投下了影子。实际上,那是E行星的影子,这个影子不断西移,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外。

  此时,还是属于极光星的正午时分,白日还会持续四天之久。天上的E行星泛着光芒,这时候它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变回了深灰色,E行星上云层斑驳的颜色在人们眼中一览无余,它西边被照亮的弓形部分也在逐渐扩大。

  飞船上,在这个过程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菲娅和巴丁都在观看尤安反馈过来的信号。他们时不时在房间里走动一下,去做别的事情,但是一有时间他们就会回到厨房看日食。

  “我想要下去!”菲娅又一次叫道。

  “我也想去,”巴丁说,“哦,上帝啊,多希望黛薇能活着看到这些啊,不仅仅是透过屏幕看,而是跟尤安一起下去看。她肯定会特别高兴。”

  不一会儿,大风又从东面刮了过来。而现在,人们知道在发生日食的时候,大风可能会暂停几个小时。而在别的时候,肯定也会存在同样的无风时刻。在这个世界里,光线变化如此频繁,风也肯定会出现变化。也许在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无比强劲的,但是它们总得从向岸风转为离岸风,而这里离海又这么近,肯定会存在风力静止的时刻,或者至少说,会有出现旋转风的时刻。人们现在还在学习风的变化,这无疑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搞清楚,所以目前人们还无法预测风变化的模式。尤安说,那是空气动力学的内容,他说在一个星球上,空气的流转是不断变化的,是非常敏感的,任何模型都无法准确模拟其变化。

  所以说,风,又回来了,它几乎不会消失。这是人们将要面临的一个难题。这是在极光星上生活所要面临的一大难题。

  大家也都同意,极光星也自有其美好的一面,那就是T星和E行星两大光源照耀着的土地,它在漫长的早晨时分,显得如此美丽。而现在,大家又发现在午后的斜阳下,它也是分外美丽。或许,在经历了日食之后,人们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在飞船上,他们只能看到远景和近景。在极光星上,他们能够从“行星距离”观察“中景”。刚开始看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很难将目光投注在此景上,他们甚至很难理解这个景象。现在,他们可以正常欣赏此景了,他们可以细细品味这个壮阔而又醉人的美景。到外面走上一走,看一看这片土地,就足够让他们高兴的了。跟这比起来,大风也算不得什么。

  有一天,一支探险分队兴高采烈地从北面回来。他们在登陆点以北17公里处发现了一处异常地貌。这一带的海岸一般都是笔直的悬崖,但是在那里,他们发现一个半圆形的小山谷,谷口朝着大海方向。在飞船上的时候,他们就看到过这个地貌,现在这个小分队则去那地方进行了一番实地勘察。在查看之后,他们回到基地,激动地赞叹它的美妙之处。

  这个山谷可能是远古时代的陨石撞击坑,也可能是死火山口,但不管它是怎么形成的,总之它的外观呈半圆形凹陷结构,这个结构的“弦”是一片面朝大海的海滩。探险队把它称为半月谷,他们说那里的海滩布满沙子和鹅卵石,沙滩背靠着一个潟湖。在潟湖后面的低洼处,是一个河口,河水穿过山谷,然后蜿蜒地穿过低崖间的一道裂口,形成网状河,河水在鹅卵石河床上流淌着,随即又汇聚成湍急的溪流。他们说,整个山谷都覆盖着土壤。从太空中看,那里覆盖的是黄土。经过探险队的近距离观察,那儿的土壤是黄土、海沙和河流沉积物组成的混合物。将之称为土壤,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它纯粹是个无机物。但最起码,它是个土基物质。人们很快就能将它转化为真正的土壤。

  这个消息十分振奋人心,先遣队迅速做出决定:马上去那个山谷。他们承认,吸引他们前去山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里可以避风。但是去山谷也有其他的好处:那里有入海口、淡水源,还可能有可耕种的土地。这些想法让大家着迷不已,甚至还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山谷选为登陆地,但是,飞船里的人提醒他们(这些人也是在飞船的提醒之下才明白过来),机器人登陆车需要和山谷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确保它们都在平坦的岩石地上着陆。

  现在,他们已经安全着陆并开启探索模式了。虽然他们已经建好了防风墙,但是还没有开始建造房屋,所以他们的定居点几乎完全由登陆车组成,具有很强的流动性。因此他们很快就可以出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基地里每一个人都去了一趟山谷。在亲眼看到之后,所有人都同意应该搬家。据说在飞船上的时候,要出现这样意见完全一致的情况是很难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所以尚在飞船上的人也都很愉快地同意这个计划。

  “说得好像我们能拦得住他们似的。”菲娅对巴丁说。

  巴丁点点头:“阿拉姆说他对这种自发行为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下去。况且那地方看起来确实不错。”

  与此同时,飞船上的人正按部就班地乘坐着舱室降落到极光星上,这些舱室接下来会作为他们的生活舱使用。飞船上很多人都对人员的输送速度感到极为不满,但是大家也都同意,这个输送速度已经达到极限了,没办法继续加快。他们的穿梭艇只有这么多,有些穿梭艇需要重新加油,然后飞回飞船继续送人。而因为先遣队员们要把家搬到半月湾旁的山谷去,所以生活区的扩建工作就只能往后推了。但是大家都觉得,考虑到搬家后的种种好处,这样做还是值得的。

  先遣队员们开始搬家了,这个活儿看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就麻烦了。地面上的斜坡、裂缝让他们在搬运生活舱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如果是走路,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这些浅浅的地堑,所以当人们步行来往于着陆点和山谷之间的时候,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但是现在要用载重车辆把生活舱、施工车辆,甚至还有漫游车拖过这些地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这里的地堑还都很长,呈东西走向,所以北上的时候基本没法避开它们。

  利用解决旅行推销员问题的算法(了解贪心算法问题的人应该很熟悉这个算法),人们找到了一条最佳路径,能够尽可能避开地沟,但是在进行大范围的交叉检查后,他们发现这条路线至少也要穿过11条地沟,每条地沟都需要架桥才能通过。考虑到架桥材料十分缺乏,车辆的载重量又很大,这样做并不容易。

  所以这个过程进行得又慢又笨拙,在先遣队出发后不久,太阳就落山了。即便如此,他们觉得伴着E行星的光继续前进也没什么问题,所以他们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E行星还是一如既往地挂在那儿,一侧被T光照亮(在地球上,人们将之称为“四分月”)。日头刚落的时候,天空和夜间是一样黑,渐渐地,E行星整个儿被照亮了,而在黎明之前,它又变回了“四分月”。四分月状态的E行星照度为25勒克斯,其亮度是地球上满月亮度的25倍。虽然它发出的光只有地球上太阳光的1/4000,而且也只有极光星上T光的1/6000,但也和飞船上夜晚房间里的正常照明差不多了,足够让人们看清楚东西。所以在这种光线下,人们还是继续前行。他们的车辆形成长长的队伍,一路向北挺进。他们说E光非常美丽、悦目,E光之下的事物,颜色略略发灰,但是依然清晰可辨。

  在经过第一道地堑的时候,尤安和其他的架桥队员开始下车干活。他们选好要架桥的地方,此处的地堑比较狭窄,崖壁也比较直。一名队员驾着切石车来到距架桥处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把车开到地堑的边缘,启动车辆倒铲尾部的一个切石锯,从地堑的侧面切下一块岩石,然后再用车上的倒铲把切好的石方抬起来,放置到架桥处。挖第一块石方的时候会比较困难,施工人员用倒铲的侧面用力敲了几下石方,终于把它挖了下来。石方边长3米,再大一点,切石车就抬不起来了。石方送到架桥处之后,驾驶员慢慢地放低倒铲,把石方填入地堑。这个过程进行得非常缓慢,在风力突然加大的时候,更是要加倍小心。每切下四五块石方,他们就需要停下来,把用过的锯条换下来,圆锯和直锯(尤安将后者戏称为“牙线”)都需要更换。3D打印机给拆下来的锯子镶上新的金刚石边缘,架桥队员们再将它们安回切石车上,继续切割石方,然后再把切下来的石方填到地堑中,在地堑中填出一道粗糙的斜面。过了一会儿,切石机的倒铲就伸不到还没填的地堑了,于是架桥队员们把其他施工队伍碾制的砾石填入已砌好的石方之间的缝隙,并在斜面上铺上一张铝网,这样斜面就变成了一个平坦的桥面,可供车辆通过。接着,尤安将一辆抬着石方的切石车开到斜面上。石方挂在切石车前方,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是那么危险,每当一股大风吹过的时候,那情景更是让人胆战心惊。他把车开到坡面的最前方,慢慢放下倒铲,将石方放置在前方的地堑中。

  在第一条坡面就快要铺好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伊莱扎在放置石方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地堑的底部并不是平坦的。这可能是因为在E光下工作,人们不太看得清缝底的情况。不管这个意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今上面的这个石方就斜斜地架在下面的石方上,而切石车既无法将它重新举起来,也没办法挪动它的位置,如果强行挪动这个石方,切石车就有发生翻车事故的危险。

  伊莱扎下了车,尤安坐上她的位置,准备试试看。虽然切石车已经倾斜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角度,但那块石方还是巍然不动。它就躺在那儿,阻挡了他们前进的路。因为它倾斜得太厉害了,似乎除了放弃这条坡面并重新修一条路,人们已经别无选择。

  “我来试试看。”尤安说,他开动切石锯,在倾斜石方的顶部切下一块梯形的石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之填入石方下架空的位置。接着,他们再用打桩机和起重机用力夯实石块。最后,他们断定这么堆放的石块足够稳定,可以供车辆通过。于是,他们继续切割石方,并将石方填入地堑。只不过现在他们更加小心谨慎了,最后一块石方一般都是由尤安来填。

  “他真是个艺术家。”巴丁对着屏幕对菲娅说道。

  “所以他可以下去,而我不能下去。”菲娅答道,“下面不需要‘万金油’式的人。”

  “需要的,”巴丁说,“以后会需要的。记住,这是一场赌博。”

  努力了3天之后,跨越第一道地堑的坡道终于完工了。人们先安排一台机器人卡车开过去,测试坡道的稳定性。卡车安全驶过铝网,一切正常。于是他们把其他车辆设备也开了上去。这个队伍共有37台大小不同的车辆,从4人位的小车到移动集装箱(这是模块化的房屋组成部分),应有尽有。所有的车辆都安全通过了。但这还只是11道地堑中的第1道。

  如今他们已经找对了办法,接下来的坡道就能修得快一点了。即便是跨越所谓的“大裂谷”(其宽度是其他地堑的3倍,深度则是后者的2倍),也只用了他们一天的时间。其中,最耽误工夫的还是暂停施工更换切石锯这个环节。这个活儿充分展示了人类在机械操作方面的不稳定性和不可靠性。操作人员在将机械臂降到地面的时候,需要让锁住刀片和轮子的螺母保持正面朝上的方向;然后他们要用电动扳手固定住螺母,再用气动装置把螺母拧下来。螺母和垫圈取下之后,他们再小心翼翼地从短轴上拧下圆锯的锯条,尽量不要破坏轴承的螺纹。接着,他们要把锯片拿到机床车上,那里的打印机已经准备好一个全新的锋利的锯片了。拿着新锯片,他们将之装到轴承上,再套上垫圈,拧上螺母,最后再用电钻拧紧螺母。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人类没有机器人干得好,而他们手头的工具又不能弥补他们经验的不足。所以问题就出现了:他们搞不清电钻是否有拧紧螺母。为了保证螺母拧得足够紧,他们往往会用力过头。这时候轴承上的螺纹就会被破坏掉,轴承就无法固定住锯条,于是他们只能更换轴承,而更换轴承又得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有的时候螺母拧得太紧了,垫圈就会粘连在一起,有时垫圈会和螺母或锯片粘连在一起,这样在拆卸锯片的时候,就可能出现无法将它们拆分开来的情况,就算将电钻开到最大功率也分不开。

  这种问题时不时就会出现,最后,大家只能让尤安和伊莱扎两个人来做这个活儿,因为只有他们俩能做得好。飞船上收听尤安信息的人(其中包括菲娅和巴丁,还有其他几十个人)都已经习惯了电钻工作时沉重的嗡嗡声,他们也习惯了尤安在事情不顺利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蹦出的几句咒骂声。

  先遣队以平均每天655米的速度缓缓前进,走得最快的一天,也不过走了3公里远,就这还是走在两道地堑之间的平地上。他们花了23天的时间,才把定居点搬到了半月谷旁边的悬崖上。在整个旅程中,E行星完成了各种相位的变化,那真是一个相当壮观的景象。在相位周期的中间时刻,他们观察到了“月食”。那时候,极光星淡淡的影子扫过E行星的表面,让E行星的光芒变得黯淡了一些,但也没有变暗多少,因为E行星比极光星大太多,两者的距离又如此之近,两个星体都拥有厚厚的大气层,照到极光星大气层的T光发生散射,冲淡了极光星在E行星上投下的影子。在那之后,他们恰巧看到了E行星缓慢出现的“月亏”,月亏期间,天上出现了更多闪烁的行星。天空中星星的位置慢慢变化着,E行星的相位也渐渐地切换着,不变的是E行星在空中的相对位置,它一直固定在顶点略偏东南一点。有人说,这个景象看上去很诡异,其他人对此只是耸耸肩,什么也没有说。

  在行程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遭遇了一场大暴雨,那时的天色十分黑暗,道路也过于泥泞,继续前进怕会发生危险。于是他们只得停下工作,等待T星升起。日出时分,T星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东方的天空。有人说,那情景就像是发生了核爆炸一样。或许,这个比喻不太对,应该说,那情景实际上就是由某种核爆炸形成的。

  他们来到了海崖上,虽然海边的山谷就近在眼前,他们还是得沿着海崖中间最大的一道裂缝(也就是沿着河峡谷的边缘)铺一条坡道,这样才能下去。修建这条弯弯曲曲的坡道,又花去了他们八天的时间。坡道修好之后,他们驾着车辆来到峡谷下方,将车辆停放在崖底河岸边的冲积平原上。很明显,海崖把这个安置点保护得很好,让人们能够免受大风之扰,最起码离岸风现在是影响不到他们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有时候会有一股股的大风沿着河峡谷方向刮来,因为这股风被夹在河峡谷两侧的高崖之间,其风速甚至比先前地面上的风还更快。在弄清楚这股风的成因之后,他们决定挪到离河更远的地方,那里的海崖距离峡谷口大约两公里远,可以很好地避开大风。大家都感到松了一口气。他们觉得这已经是这一带最好的位置了。于是他们开始安顿下来。一开始他们把家安在蜿蜒的海崖底下,后来发现地方不够,所以也有一些人安置在陡峭的隘谷里,这些隘谷从崖底一直延伸到崖顶的地面上,它们的走向与风向垂直,因此里面没有什么风。不过隘谷里的平地都很狭小,而且都夹在陡峭的崖壁之间。

  为了加强防风效果,他们开始从崖壁上切割石块修建“城墙”。其中一道墙围着他们的居住区,另一道更长的防风墙则围着一片户外空地,那是他们选中的第一块耕地。

  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活,所以每次有人从飞船上下来,他们都高兴不已。他们把这些新加入的成员塞到各个居所里,每个居所都尽量多塞人。大伙儿的饮食都是由飞船提供的。极光星和飞船上的打印机都开足了马力,生产出建设新世界所需要的一切零部件。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充满了干劲,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生产零件的原料不够。当然,他们没办法让时间走慢一点,但是他们可以派采矿小分队去地面寻找金属矿藏,用来弥补原材料的不足。

  从飞船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已经有100来个新人加入先遣队了,所以温室的修建就变得迫在眉睫。他们希望最后可以做到在户外种植作物,因为这里大气的化学成分可以支持作物的生长,它甚至跟地球的大气环境非常相似。但是在长达9天的黑夜里,即便有来自E行星的光照,气温也会降到零摄氏度之下。现在还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对农业生产的影响。他们确实也有一些耐寒植物,在温度过低的时候会进入休眠状态,可以耐得住低温。飞船和极光星上的农业实验室都在研究这些植物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是否能将产生这种能力的基因移植到其他植物上,他们也在研究有没有什么基因可以帮助植物适应极光星的环境。与以前一年四季的轮回不一样,这里只有漫长的月度轮回(其中一个月就是一个日夜),但是这些研究暂时还没有什么效果。就目前而言,不管他们最后能种什么,温室是一定要修的。

  刚开始的时候,温室里大部分空间都用来制备土壤。和泥土不一样,土壤中大约有20%的成分为有机物,跟峡谷里毫无生机的黄土相比,植物更喜欢生长在土壤中。土壤制备好之后(幸运的是,在容器里面加入泥土和菌群后,细菌就开始快速繁殖,很快就制好了土壤),他们将它细细地铺在温室的地面上,并开始种植作物。最开始种的主要是快生型的竹子。在从地球来T星系的漫长旅程中,他们一直都有种竹子,虽然他们并不怎么需要它,但在这里竹子就相当有用了,它们是重要的建筑材料,可以制成结实的屋梁,而且它们的生长速度还很快,一天可以长1米。到目前为止,人们的食物主要还是靠飞船来供应。

  这又产生了一个供给问题。他们的机器人登陆车可以从飞船上飞到极光星上,在极光星上重新加入燃料后,再飞回飞船。可惜这个过程需要很多燃料。谷里有一个工厂专门负责制造燃料,它将水分解成氧气和氢气,生产出火箭燃料的主要组成部分。可是工厂本身也很耗电,因为分解水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的能量。他们在地面上装了两个巨大的核反应堆,一共可以提供400兆瓦的电量,但是反应堆里的铀和钚都用不了多久,而飞船上的原料也只够飞船自己使用。极光星上能不能找到铀?根据行星形成的标准理论,应该可以找到一些,但是跟太阳系相比,整个T星系的金属丰度都偏低,而重金属只会存在于具有稳定的构造作用和潮汐可挠性的行星上。目前还无法断定极光星是否具有这两个属性。因此,大家觉得应该多花一些功夫在地面上修风力发电机。因为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里的风能是不缺的。

  人们将这个定居点命名为赫瓦勒赛,与地球上格陵兰岛西海岸边的一个古城同名。很快,定居点就围着温室蓬勃发展起来了。切石机挖来大块的石方,铸造厂生产出铝制板,这些都可以用来修建房屋。当然,铸造厂也有生产玻璃,这些玻璃是用来修建温室的屋顶和墙体的。城墙将大风阻挡在外。有人说,赫瓦勒赛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那些被城墙包围起来的城镇。

  他们还发现,在一个月的周期中,大风的变化是可以预测的。在为期九天的日间,在受到T星直射的半球上,大气温度升高,空气向上升起,地面附近形成低压。与此同时,背向T星的半球正处于为期9天的夜间时刻,那里的大气温度骤降,所有的岛屿都覆盖着冰雪,海水冻结成冰,覆盖住海湾以及近海海域(但是深海处一般不会结冰,因为那里的风浪太大了)。于是,夜间半球的冷空气迅速涌入日间半球的低压区,形成大风。因此,这里的大风总是按一定规律切换方向,从夜间半球刮向日间半球。

  在漫长的夜间,“赤道”部位的温度会比“两级”的温度要高,但也会降到零摄氏度以下。他们要想在户外种植作物,就必须设法让已经适应了四季轮回的地球作物适应这里的月度轮回。看看竹子一天长高1米的势头,他们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对其他作物进行改造,让它们长得更快,这样在夜间的时候就能够收割了,但是没有人能明确地说出改造的办法,甚至值得一试的法子也没有。如果只能在温室中种植农作物的话,那这个星球的开发肯定会大受限制。但就像巴丁说的,想办法的人多了,总能找到一个办法。

  同时大家也发现,人们一直关心的大风在一个月度内的轨迹是有规律的,但并不是十分稳定。大气的环境一直在变,而风对大气的反应又是非常敏感的。但总而言之,大家对极光星上的气候算是越来越熟悉了,他们也摸索出了一定的规律。起码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刮风。

  E行星上的1年大约等于地球时间的169天。极光星1个月度的长度,是地球时间的17.96天。这样算,这里的太阳年为169天,每年有9.2个月度。老问题又出现了:如何协调太阴月和太阳年之间的差异?

  不过对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担心。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机器人正忙着修建镇子的城墙,镇子的测绘工作已经完成,工地也已清理完毕。因此,尤安加入了一支队伍,他们经常去峡谷那边进行勘探。他总是想要拿下自己的头盔,呼吸下外面的空气。

  他会有这个想法,菲娅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监测站搜集到的数据显示,极光星的大气可以适合人类呼吸。实际上,要说极光星哪里最像地球,那就非它的大气莫属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对它的类地水平进行评分的时候,它的得分能有那么高。在把能参加的勘探队伍都参加了一遍之后,尤安越来越迫切地想要获得官方许可,想要摘掉自己的头盔。他说:“迟早都要脱的嘛,干吗不早点脱呢?为什么不敢脱?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是害怕有什么尚未被检测到的有毒物质,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在菲娅看来,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有毒的化学物质,还有尚未发现的生命,这些都可能存在,所以小心谨慎这一原则绝不能违背。赫瓦勒赛委员会特别坚持这一点,他们还把这个问题上报给飞船的执行委员会,执委会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尤安还有和他持同样看法的人则指出,他们对大气、土壤、岩石的研究已经深入到了纳米级的层次,但是除了一些和太空中一样的挥发物,还有预料中的尘土和细屑之外,什么也没发现。大气层除了更稀薄一点,其成分和飞船中的空气也没什么两样。对地层的研究也证实了大气中的氧气是由非生物反应形成的,他们甚至还估算出大气层的年龄大约有37亿年。多年来,耀眼的T光将极光星的海水分解成氧气和氢气,其中氢气逃逸到太空中去了,氧气则被留了下来。种种迹象表明,人类是唯一占据这个星球的生物,化学反应则再次非常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你不就是希望自己成为第一次走出去呼吸室外空气的人,不就是想以此来开启占领新世界的历史嘛!”在一次交谈中,菲娅是这么评价尤安的想法的,而尤安则回答道:“当然啦!我还想感受下大风吹到嘴里、钻进肺里的感觉呢!”

  执委会还是继续无视生物组的研究结果,拒绝了一切申请,尤安的申请被拒绝了,其他人的也同样没有获准。一旦人们和极光星发生密切接触,就不能回去了。所以他们必须等待,要先拿植物和动物做实验。要耐心,要保险起见。

  菲娅不知道要是黛薇还在的话,她会怎么说。于是她问巴丁对此是怎么看的,但巴丁只是摇摇头,说:“我不确定,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她会说什么,我猜不到。”

  执委会让安全委员会来研究这件事情,并让他们提一些建议,菲娅也受邀参加会议。巴丁说,她之所以能被邀请,是因为她和尤安关系匪浅。而委员会的成员特别担心尤安这个人。

  安全委员会开会讨论这个问题。菲娅对他们说:“我其实一直在想,要是黛薇还在的话,她对这件事会怎么说。我觉得她可能会指出,极光星上的人现在也都待在石头砌成的房屋里面。这些石头都是就地取材得来的,它们虽然都经过处理,比如在表面喷上金刚石喷雾,或盖上铝板,但是在房屋的建造过程中,他们总会与石块发生密切接触。当然,这种暴露与直接在室外行走、在海里游泳有很大的不同,但也是一种暴露了。他们出门的时候会穿上防护服,回屋的时候也同样穿着,进到房间里才脱掉,这个过程中肯定也存在暴露。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无可避免地与这个星球发生了密切接触。从他们登陆的那一刻起,就免不了要暴露在外。当他们穿着防护服踏上地面的时候,更是随时都会产生暴露。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完全密封的舱室里,他们需要接触这个星球。这就是事实,对吧?这也是我们希望做的事情。现在,他们已经下去四十多天了,也没出现什么问题。所以,还要求他们躲在室内,或者穿着防护服外出,可以说,这就是一种保守主义做法,可惜这种做法什么都保不住、什么都守不住。采取这种做法,其实就是没有看清现实情况。我们应该要明白现实情况。我觉得,如果黛薇还在的话,她肯定会这么说。”

  阿拉姆点点头,老宋也表示她说得有理。如果飞船的管理体系是直接民主制的话,那极光星上的人可能早就获准脱掉防护服出去,去直接感受外面的大风了,但是这里的政府是由不同的委员会组成的。实际上,多年以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由委员会自己选举产生的。飞船的电脑只是为他们提供咨询服务,而且飞船在进行风险评估和风险管理的时候一般都会趋于保守。人们似乎也比较喜欢这种保守做法,因此他们给飞船电脑安装的程序也显示出这一保守的特征。

  因此,安全委员会投票之后,还是决定把居住点和周围环境隔离开来,甚至连阿拉姆和老宋也投了赞同票。执委会的决定也是一样。但是,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变化,似乎也不用等太久了。

  赫瓦勒赛的大风,给人们带来不尽的麻烦。每个月度里,在漫长的早晨到来的时候,这里都会掀起一股离岸风,风速可达每小时50公里,阵风风速甚至可达每小时100公里。从海崖上刮过来的风,还会产生一些下坡风效应,让河峡谷处的风力变得更大。到了正午时刻,日食让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黑暗,这时候风力会渐渐减小,然后出现一段相对平静的时间。这个时间可以持续到日食结束,最多可以持续20到30个小时之久(一般都不会超过30个小时)。这个时候,每个人(现在有126人了)都会出去走走,但是每次有多少人能够走出定居点,这都是有规定的。因此在无风时,每个时间段要安排哪些人出去,大家为此都抢破了头。在中午刚过的某些时刻,向岸风就开始出现,那时候地表温度会变得越来越高,地表空气上升,在地面附近形成低压,而海面上温度较低的空气则会向低压区涌进来,这时候,就会形成强劲的风,从海面往格陵兰岛的内陆刮去。刚开始的时候,还是阵阵的微风,微风渐渐加强,像是一双手在轻推着人们的身体,随着日头渐斜,风力也不停地加大,直到T星下山。黄昏时刻,一般就是向岸风风速达到最大的时刻,不过具体的时间点每每都不一样。极光星上的大气不断旋转着,因此这里的大风也多是呈不规则的螺旋状在星球的表面盘旋着。在极光星上,一个日夜就是一个月度,因此极光星一个月就绕E行星公转一圈。星体旋转速度比较慢,在惯性的作用下,大气层的旋转速度就会比岩石圈和水圈略慢一点,这样就会形成盘旋风,还有常见的信风和两级的涡旋等现象。

  这里的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刮。所以在大风稍停的时候,人们就会走出定居点,享受一下放松的状态,这时候,他们不用顶着风弯腰走路,也不用担心被风掀倒。就算是因为日食外面一片黑暗,他们也乐意出去。黑暗中,他们的头灯发出的一束束光线互相交错着,射穿了黑暗,照亮了海谷及海崖。

  术赤的名字被抽中了,他获得了出去的机会。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加入下一支出门勘探的队伍,他穿上防护服走出赫瓦勒赛。菲娅正在收看他的频道。他刚走出门,就被一股下坡风掀倒。与他一同出门的人都被吹倒了,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大家都发出惊叫声,飞船里的菲娅也吓了一跳。术赤摸了一圈,终于爬到了城墙的背风处,然后重新站了起来,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在城墙的掩护下,他高兴地跳起了舞,蹦跶个不停,那激动劲儿,就像是一只被关了一整个冬天的小羊羔终于在春天被放出去了一样。

  尤安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穿过沿小河南岸修建的一条小路,到河口、潟湖和大海之间的沙滩一带勘察。这条小路还是他亲自参与修建的呢。河边和沙滩上的沙地被压得实实的,沙地松散的表层都被风卷起来,堆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沙丘,围着低处夯实的沙地。在离水面比较近的地方,细腻的沙子呈一层层交错的波纹,这是因为有的时候水流会穿过这里,冲刷沙地,在地面上形成一层层交织的纹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极光星上没有潮汐。它被E行星的潮汐力锁定,所以它与E行星的相对位置总是保持不变。现在,定居点里也有人提出T星和E行星对极光星都会产生引力,当T星和E行星在同一侧时,两者形成更大的、指向E行星的合力,而当T星转到极光星的另一面时,T星和E行星对极光星的引力方向相反,这时候,极光星表面的水流就会发生变化,形成极光星上特有的交错潮。另外,当极光星面朝E行星的一面出现震动时,水面也会泛起震动潮。这两种不同的潮水都以月度为周期涌现着,但是它们发生的节奏并不一样。在沙滩上,也可以看到沙子被冲刷成交错的网状,或许这也证明着这种潮水模式的存在。目前,人们还无法测量不同时刻海平面高度会有什么变化。因此也有人提出沙滩上交织的纹理并不是由那两种潮水冲刷而成的。他们认为,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不停地涌上沙滩,每一道都在沙滩上留下一些冲刷的痕迹,而每一道波浪的角度又略微有所不同,所以沙滩上就出现了交错的冲刷痕迹。飞船上多数的科学家都对此表示怀疑,认为波浪无法留下这么有规律的痕迹;其中有些科学家还提出,它们可能是暴露在海水中的砂岩层,或者不同历史时期海平面变化而留下的痕迹。

  尤安对此评论道:“所以,简而言之,它们要么是一道道波浪冲刷成的,要么是每个月的潮水变化带来的,再要么就是在过去的地质年代里形成的。划分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说着他自己都笑了。在一次私人谈话中,他告诉菲娅,每次到海边去,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着海滩和汹涌的波浪。他经常跑到河口的南岸去观察那里的海滩和波浪,有时候他会跪在地上看,有时候甚至趴在地上仔细地看。

  他出去的时候,一般都是去搜集沙子和黄土,把它们带回温室培养土壤。他觉得哪个样本可能会有用,就会采集一些,每次出去都能带回一背包的样本。如果温室负责人觉得哪个样本不错,尤安就会开上一辆漫游车,挖上一整车的土回来。目前,某些领域里的实验已经取得了不错的结果,其中包括一些最新的转基因植物,这些植物在一个月度内(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为期九天的日间里),就可以结出可供食用的种子。这种快生型的植物还不能算是正常植物,但是它们的生长比较有规律,可以补充温室产能的不足。有了温室生产的作物,再加上这些户外种植的新物种,人们似乎已经可以实现自给自足了。不管是已经来到极光星的人,还是那些在飞船上等待下来的人,都对此感到兴奋不已。

  在飞船历170年139日这一天,尤安跟七尾、柯汉、克拉丽斯一起出去,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像往常一样,每次有人走出定居点,很多还在飞船上的人就会坐到屏幕前面,观看头盔内置摄像头拍摄的画面。

  这一天,尤安和他的伙伴们先是来到了河峡谷处。湍急的河水在靠近地面的上游形成两道小小的瀑布,在中游处又遇上两道断崖,变成两道更大的瀑布,它们冲下瀑布朝下游奔涌而来,一股股白色的水花拍打在谷底上。谷底中间有一块巨大的圆石,将河水一分为二。绕过圆石,水流渐渐变缓,分成了好几叉,形成网状河,在由砾石、沙子和淤泥形成的宽阔而又平坦的河床上蜿蜒着。网状河冲刷出一个三角洲,从高处往下看,和地球上的三角洲没什么两样。

  尤安站在最后一道瀑布的下方,看着泛着白花的河水汹涌而来,在谷底拍打出流光溢彩的泡沫。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河床上像是覆盖着一层碎钻。一股股的水汽不时穿过尤安的身体,头盔的摄像头蒙上了一层白雾,白雾凝成水滴,从镜头上滑落下来。奔涌的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时候如果有人对尤安说话,飞船上收看尤安频道的人是完全听不清楚的。似乎有人说了什么,但尤安没有听清,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由尤安打头,这个四人小分队又往河口走去。到目前为止,先遣队已经完成了对谷底网状河的全面勘察,在其中的一个河道上,他们还用铝材搭起了一座小型的人行桥,在一些水流较浅处,他们也放上了垫脚的大石头,这样人们就可以爬到三角洲中间的江心岛上去;人们还可以绕一点弯路,先走到位于沙滩边的潟湖的南端,然后穿过另一座铝桥,最后抵达沙滩处。

  网状河中间的小岛构成各不相同,有的覆盖着沙子,有的布满淤泥,还有些则是由卵石堆积而成。要爬上这些小岛可不太容易,人们只能沿着弯弯曲曲的自然形成的小路,爬过由硬化的淤泥堆成的小丘(在地球上,这种地形被称为蛇形丘)才能上到这些小岛。现在,先遣队的脚步已经踏过好多小路,他们也爬上过很多小岛,甚至还去过一些双岛。

  尤安带着另外三个人走在其中的一条小路上,他们似乎想要去海边。他们已经在离海岸不远的潟湖南端修了一条返回地面的小道,小道沿着一道倾斜的海崖向上攀爬。今天,他们就准备沿着这条小道爬上去,再走到赫瓦勒赛旁边的崖顶上去,最后再回到定居点。这也是很受人欢迎的一条路线。

  突然,尤安听到了一名队员在喊救命,他回头一看,只见两名队员正朝着一条网状河的河岸飞奔而去。最后一名队员没有跟着他们走在预定的路线上,她似乎陷入了某个流沙似的地方,腰部以下的身子都已经陷进去了。幸运的是,她的双脚似乎踩到了比较坚硬的地层,所以暂时停止了继续下沉。那个流沙坑微微下陷,距旁边的路面有3米左右,表面上看,路面和流沙坑非常相似,但是从她在上面留下的脚印看,路面比后者要坚实得多。

  尤安冲到她身边,吼道:“克拉丽斯,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一块石头。它看上去有点像赤铁矿石。”

  “哪块石头?”

  “后来发现看错了,是水坑反射的太阳光。”

  尤安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朝四周看去,观察了一番周边的地面。

  最后,他开口了:“不要紧。你先趴下来,头往我们这边伸。我拉住你的手腕,你也拉紧我的。七尾和柯汉,你们俩抓着我的脚把我们拉出来。”

  “我觉得下面卡得很紧。要是他们两个拉不动怎么办?”

  “那就再叫人来帮忙。还是先试试看我们自己能不能搞定。”

  “你们会搞得全身都是泥浆的。”

  “有什么要紧!有没有踩在硬地上,你觉得是硬地吗?还是说只是暂时没下沉?”

  “我脚底下没感觉有什么硬东西。”

  “好吧。你现在趴平。准备开始。”

  克拉丽斯上身向前卧倒,脸趴在身前的泥地上。双眼盯着尤安的眼睛。尤安蹲了下来,伸出双手,抓住了克拉丽斯的手腕,克拉丽斯也紧紧地抓住尤安的手腕。七尾和柯汉抓住尤安的脚踝,用力往回拉。刚开始的时候,怎么都拉不动。尤安突然笑了起来。

  “等你们把我拉上去,估计我都能长高好多!”

  克拉丽斯说:“对不起啊。”她顿了顿又说:“或者可以用绳子把我们的手腕绑在一起。”

  尤安回答:“我已经拉得够用力了。”

  “我知道,有点痛呢。”

  “用绳子捆更痛。一会儿我尽量控制点力气。”

  “那好吧。”

  “再来!”七尾喊道,“抓紧了!”

  可还是拉不动,这时克拉丽斯叫道:“我脚动了!整个身子都在动!真的!”

  “最好是整个身子都拉出来,要是脚没出来,你就惨了。”尤安说道。七尾和柯汉也都大笑了起来,接着,大家又开始一起使劲。

  “用力不够均匀,”尤安说道,“我们要有点节奏。我数一、二、三,到三的时候大家一起使劲,然后喘一下气。但是喘气的时候也不要完全松手。”

  这次终于能拉动了。很快,他们就看到克拉丽斯动了,尤安也慢慢地往回挪。而且拉得越上来,就越不费劲。很快,克拉丽斯就只剩下膝盖以下的身子还陷在里面。她突然叫道:“哎哟,我的小腿!”

  七尾和柯汉停了下来。

  “我的腿磕到什么东西了,好硬。”

  “总得把你拉出来吧。”尤安说,“我们拉的时候,你动一动脚躲开那东西就行了。”

  “好吧。再来!”

  继续拉的时候,她痛得抽了一下。很快,她就被拉了出来,从泥地上滑了过来。四个人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这块地方,找了个硬实的地方坐下。他们外套的手脚部位糊了厚厚的一层泥。尤安身前也全都是泥,克拉丽斯腰部以下糊满了淤泥,脸上也弄得到处都是。

  她指着自己的小腿处,大家看到那里褐色的淤泥上泛着一道血痕。“都说了我刮到什么东西了。坑里面肯定有一块大石头。”

  “我们帮你贴一下伤口。”尤安说。

  “她的密封服被我们弄坏了。”七尾说道。

  尤安回答:“这是免不了的。不要紧啦。”

  尤安和七尾从河里打来一些水帮克拉丽斯冲洗小腿。柯汉则从裤兜里摸出一圈胶带,用剪刀剪下一小截。伤口清洗完毕,他们用她自己裤兜里的毛巾擦干伤口,柯汉就将胶带贴到她的伤口上,按了按,让胶带贴紧一点。

  “好了,现在我们得回去了。”

  “从这里回去,哪条路比较近?”

  “我觉得从海边爬到海崖上面,这样走比较快,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们看看导航是怎么说的吧。”

  他们查了一下手环,发现还是掉头从来路回去比较近。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因为这个事故,他们第一次打破了身体和极光星之间的物理屏障。这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事,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所以除了快点回到定居点处理克拉丽斯的伤口,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说伤口不是很痛,只是有些刺痛,所以他们走得很快。不到2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就回到了赫瓦勒赛。

  迫不及待地想去极光星的人越来越多,因此飞船里的社会压力和心理压力也在不断地发酵。看到先遣队员们穿着防护服在地面上行走,看到他们被强大的风掀倒在地,大家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跃跃欲试。从海崖上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纵横交错的纹路、黎明时分的天空,还有不时出现的暴风雨、云层、倾盆大雨、海雾,等等,这些都吸引着飞船上的人,所以要求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赫瓦勒赛的温室已经投入使用了,竹子以每天1米的速度快速生长着,人们也已经证明这里的空气可以直接呼吸,还有很多建筑工程也即将展开。已经到了可以离开飞船的时候了。按照计划,到时候留一支125人的队伍维持飞船的运行,这些人每年轮换一次,这样就能保证每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极光星上。这是大家的愿望。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确切地说,是207人)表示自己愿意待在熟悉的飞船上。大家都觉得这些人太过焦虑、害怕,甚至是懦弱。虽然在大家眼中,这些人太过胆小,但作为少数派,他们依然敢说出自己的主张,这已经是大胆的表现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些支持,人们对他们的批判声也小了不少。菲娅在普拉塔游历的时候,寄宿家庭的女主人玛利亚就是自愿留下的一员,她说:“我在这个镇子住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的地。我爱的就是这个生态圈,对我来说,下面那个什么格陵兰岛,也不过是一个每天都刮暴风的大石头罢了。那里的黑夜那么长,怎么种地啊。走到户外,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还不是得天天躲在室内,就跟住在飞船里一样,还没这里舒服。我还不如留下来,还能照看照看这里。我自愿报名留下来。你们这些人,现在争着吵着要下去,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群人哭着喊着要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把这里照管得很好,到时候欢迎你们回来。”

  选择留守的人平均年龄为54.3岁。急着要去极光星的人平均年龄则为32.1岁。现在,玛利亚的声明已经传遍了整艘飞船,听了她的话,又有469人声称愿意留在飞船上。这些人留下来,既可以帮助维护飞船,还可以避免极光星上的新定居点变得太过拥挤。从这个角度看,这也算是件好事。聚集起来的年轻人造成的各种社会压力、心理焦虑感也减轻了,全体成员的平均血压有所下降。

  每个人的看法和感受都各不相同,但是飞船上的人都觉得是时候把想要下去的人都送下去了。现在,最希望大家保持耐心,最希望大家能以缓慢而有规律的速度进行移民的,就是地面上的那些先遣队员了,他们担心会有太多的新人一下子涌进来。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以免得罪还在飞船上的人,他们尽量避免让别人觉得他们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决定权,或者觉得他们在试图保护自己的特权(很多人觉得他们之所以能先下去,不过是抽签的时候运气好罢了,这属于不劳而获的特权)。他们只是简单地表达了对输送和安置能力的担忧,并表示他们希望不要给现有的系统带来太大的压力。他们还为此拟写了一个草案(他们觉得写这个草案很有必要),因为赫瓦勒赛上的住所还不足以容纳所有想要下来的人。

  要把所有的基础设施都建好,还需要一段时间。食物也是个问题。如果下来的人过多,那极光星上生产的食物就不够了,而飞船上种好再送下来的粮食也不够补缺,因为下来的人多了,飞船上势必有一些农田要荒废掉。如果新移民的输送办法安排得不够好,那不管是在极光星上,还是在飞船上,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食物短缺问题。不仅如此,他们现在也没有能力将人很快地送回飞船。从地面飞回飞船暂时还比较困难。受极光星的引力和大气层的影响,他们的螺旋式发射管(已经建好了,运行得还挺不错)发射穿梭艇的能力有限,因为他们需要将水分解掉才能提取燃料;另外,他们还需要提炼矿石制作烧蚀板,以供穿梭艇快速穿过大气层的时候使用。不可辩驳的是,怎么回到飞船是人们定居极光星的一个瓶颈。但人们暂时也没有回来的打算。

  解决移民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快赫瓦勒赛上各个工程的建设速度,再让飞船上的人耐心等待。两个地方最了解物流输送问题的人负责跟其他人谈话,让他们安心,鼓励他们;极光星上则继续加快建设速度。

  飞船上,巴丁和菲娅也加入了咨询师的队伍,一起安抚人们的情绪,不过菲娅说她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去。到了晚上有空的时候,她一般都是坐在屏幕前面,挽着巴丁的胳膊,收看尤安在极光星上的探索活动,看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才会稍微离开一会儿。平时她都是一个安静的人,但现在她的内心却燃烧着小火焰。她真想快点下去。白天的时候,她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帮助维持新斯科舍的运行,查看一下黛薇以前经常关注的问题,按照飞船帮她制定的优先顺序挨个处理问题。黛薇离开前,给她留下了一个甘特图程序,可以像搭纸牌屋那样有序排列问题的优先顺序。它有助于转移风险、回避问题、生产足够的食物供人们使用。这些计算都非常复杂。但是甘特图程序在屏幕上显示的是彩色的柱状图,所以菲娅能够很好地看懂并处理这些问题,让一切保持正常运行。

  通过这个程序,菲娅发现以前每次发射穿梭艇到极光星上,他们都会损失一部分挥发性物质,但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只要从极光星上运回一些压缩气体或者水就可以了。找到补救办法,心里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T星系的资源真是好啊。赫瓦勒赛上快速生长的竹子,都变成了铺在地上的地板。

  黛薇活着的时候一直担心的问题,现在终于解决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边在巴丁的屏幕前观看赫瓦勒赛发回的图片,一边讨论这个新解决的难题。而阿拉姆则站在他们身边,背诵一首小诗:

  “深渊上的路,

  我们一边前行一边铺,

  给我一块木板,

  我就能铺出一段路,

  直到看不见的时间尽处。”

  飞船历170年144日,极光历A1.104日。这天早上,尤安接入了菲娅的屏幕,让她把巴丁也叫过来,他有话要说。菲娅把巴丁叫到厨房。7分钟后,巴丁终于晃晃悠悠地过来了,他步履蹒跚,看起来就像没睡醒一样。他坐在菲娅身旁,斜靠在她身上,好奇地看着屏幕。“什么事啊?”

  过了几秒钟,他的信号应该是传到尤安的屏幕上了。屏幕上的尤安点点头,回答:“你还记得克拉丽斯吗?就是我们从流沙坑里拉出来的那个女人。她病了,她现在正在发烧。”

  巴丁立马坐直了身体,说:“马上隔离起来。”

  “已经隔离了。”

  “现在在隔离病房?”

  “是的。”

  “出现问题后,过了多久才送进去?”

  “她一说不舒服,就送进去了。”

  巴丁紧紧地抿着嘴唇。这种表情,菲娅以前在黛薇的脸上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两者有点像,但是和黛薇的表情又明显不一样,巴丁的脸色看起来更平静,也更充满同情。他似乎是在想,如果他处在尤安的位置,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配不配合?有没有对她进行监控?”

  “都有。”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她的数据?”

  “可以。我监控器上都有。您看看。”

  尤安将房间里的摄像头转了个方向,菲娅和巴丁在隔离病房监视器的屏幕上看到了克拉丽斯的生命体征,信号不停地波动、颤抖,下方红色的数字箭头一直在闪烁。巴丁把脸贴近了屏幕,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读数字。

  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感觉?”他问尤安。

  “我?我感觉很好。”

  “我觉得你,还有当时一起出去的人也要自我隔离。还有回到定居点后照顾过她的人,也要隔离。”

  “是因为她的防护服被割破了吗?”

  “是的,因为她的外套割破了。”巴丁的声音有点发紧,“很抱歉说这些话。但是把一切预防措施都做到位总是没错的。以防万一罢了。”

  尤安什么也没有说。他的摄像头依然对着监视器。

  “她烧得有点重,”巴丁小声地说,好像只是说给菲娅听一样,“心跳很快,脉搏很浅,有点房颤,血液中T淋巴细胞含量很高。小脑很活跃,似乎她正在和什么做斗争。”

  “然后呢?”菲娅说道,似乎是为了尤安而问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淤泥里存在有毒的东西。可能是某些金属或化学物质。我们需要分析一下才知道。”

  菲娅说:“也可能她是被赫瓦勒赛里的什么虫子咬到了。”确实,飞船上有许多病毒和细菌,因此赫瓦勒赛里难免也会有一些。

  “是的,这也是一种可能。”

  “也许,她只是休克了。”屏幕上传来尤安的声音。

  “那种伤口现在才出现休克,有点太慢了。”巴丁说道,“但你说得有理,应该检查下这种可能。你们把这些可能性都排查一下,记住要让她保持隔离状态,隔离的范围也要扩大,你们几个跟她有过接触的人都需要进行隔离。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尤安再次沉默不语。

  毫无疑问,这是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所有人都会因此感到惶恐不安。它对尤安的打击尤其沉重,因为他是那么喜欢出去探索,他又是那么积极地要求打开面罩呼吸极光星上的新鲜空气。从他的沉默中,菲娅都能感受到他的沉重心情。

  通话结束,巴丁站了起来,身体有点战栗。他久久地站着不动,头低低地垂了下来。

  最后,他说道:“最好还是给阿拉姆打个电话,给术赤也打一个。他也应该隔离起来。现在的问题是,按理说应该把他们和其他人都隔离开来,但是没条件做到这一点。”

  确实,在听到克拉丽斯发烧的消息时,术赤正驾着一辆探险车外出。听到消息,他立刻就把自己锁在了车子里面,并向赫瓦勒赛里的其他人通报了自己的自我隔离,但拒绝跟他们进一步讨论自己的情况。车里的空气、水、食物和电池足够维持3个星期。赫瓦勒赛的人非常愤怒,要求他回话,但是他什么也不肯说。飞船上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菲娅问巴丁在想什么,巴丁也只是摇摇头。

  “他可能会没事的。”巴丁说道,“我希望每个人都能配有一辆车,这样就能把他们分开来隔离。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车。隔离得太久谁也受不了,在哪都一样。”

  飞船历170年153日,极光历A1.113日。菲娅一直都睡得很不安稳。半夜时分,她的屏幕发出了声音(刚开始还很小声),菲娅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些什么,就像是在梦中和妈妈在呓语一般。但是屏幕还是不断传来“菲娅……菲娅……菲娅……”的声音,这声音和黛薇的完全不一样,于是菲娅就被惊醒了,她整个人感觉晕晕乎乎的。

  那是尤安从赫瓦勒赛传来的声音。菲娅问:“尤安,怎么了?”

  “克拉丽斯死了。”他回答道。

  屏幕上一片漆黑,他没有打开自己的摄像头,或许他打开了,只不过是在黑暗中说话,所以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噢,不是吧!”

  “是的,昨晚去世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看上去她像是得了过敏性休克,像是碰到了什么致敏物。”

  “但你们那儿能有什么致敏物啊?”

  “我不知道,没什么致敏物。她以前是有点哮喘,但已经控制住了。他们给她注射了四次肾上腺素,但是她的血压还是不停地降低,她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心脏的腹膈振动不齐,而且扫描显示心脏部位有空腔。”

  好长一段沉默。

  “她一直都隔离着?”

  “是的。但是我们刚带她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隔离。”

  “但是你们都穿着防护服。”

  “我知道。但是到了室内就脱掉了。我们还帮她脱了防护服。”

  尤安停了下来,菲娅也什么都没有说。如果克拉丽斯的死亡是那场事故引起的,那下面的人就遇到大麻烦了。在弄清楚死因之前,他们不可能再到外面去。如果发现是极光星上原有的生命感染了她并导致她的死亡,那除非能够采取大量的防护措施,要不他们也不能再出去。

  在证明致她死亡的东西没有传染性之前,他们相互之间也不能自由地往来。

  他们更不能回到飞船上,以免飞船上的人也被感染。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困于一个小小的生态环境中,比飞船的生态圈要小得多,那个生态环境甚至已经被感染了。它可能是一座有毒的建筑,住在里面的人可能都已经没救了。

  种种的可能性,不断涌入菲娅的脑子,尤安肯定也想到了这些。所以他们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最后,她开口道:“我能做些什么吗?”

  “什么也做不了。只要……陪着我就好。”

  “好,我陪你。我好难过。”

  “我也是。这事情整得……这里真的很漂亮。我们……我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

  “我知道。”

  菲娅叫醒巴丁,把事情告诉他。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巴丁则坐在厨房的餐桌上打电话。

  巴丁刚挂掉一个电话,菲娅就开口了:“我好想黛薇。如果她还活着,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肯定会坚持在人类登陆极光星之前,对星球表面做全面的检查。”

  “机器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巴丁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知道。那么做需要用去几年的时间,大家肯定也会把火都撒在她身上,而她也会对大家大动肝火,但是起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巴丁耸耸肩。

  过了一会儿,尤安又来联系他们。

  他说:“我又要出去了。”

  菲娅尖叫道:“说什么呢!尤安!不要去!”

  “我要去。你看,我们总归是要出去的。我们可能已经中了致命的毒,也可能没有中毒。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有没有了,但只要防护服没有损坏,待在这里还是出去并没有什么差别。管他怎么地,我就是要出去!干吗不出去呢?随便怎么着都行。就算已经感染了,起码我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可以过得快活点;如果没有感染,那只要我的防护服没有割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怜的克拉丽斯,要是她没有脱离路线就好了。很明显,她当时是陷到流沙坑里面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当时是想去干什么。她说是被水面的阳光晃花了眼,但真是这样吗?嗯,答案谁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了。我肯定不会离开坚实的路面。或许,我还应该离河口和海崖远一点,虽然那里的风景是最美妙的。我要出去走走,看看朝阳。这里谁也拦不住我。现在每个人都被隔离开来了。每个人都关在独立的房间里。想要在不危及自己的情况下拦住我,没人能够做到,对吧?应该也没人会想来拦我。所以我这就要出去了,去看朝阳。等一会儿我再联系你。”

  飞船上的生活变得一团死寂,大家像是在警戒着什么,或者像是待在死囚牢房里,又或像是在守灵。大家低声地议论着极光星上发生的事情,表面上看,他们似乎在互相鼓励,可实际上,他们看起来都吓坏了,都在设想最坏的情况。当然,克拉丽斯也许是因为休克、哮喘发作,或者是身体里本就有的细菌爆发(据他们所知,飞船里有一半的细菌并不是有益菌)而死去。极光星过去是个不毛之地(或者说人们看到的极光星一点生机也没有),所以最后的这个原因似乎是最好的解释了。

  极光星真的是个不毛之地吗?它真的像它看起来那样没有任何生机吗?根据大气层中氧气的化学特征分析,还暂时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但这真的就能证明氧气是非生物反应形成的吗?那里是不是存在某种人们从没见过的物种?它会不会就躲在半月谷河口的淤泥里?

  如果在河口的淤泥里存在这种生物,那别的地方肯定也有。所以飞船上的生物学家只能摇摇头,表示不耐烦、无可奉告。尤安又跑到外面去了,因为他是自愿要去的,所以没人去拦他,当然,也有人希望他能从克拉丽斯摔倒的地方取一些淤泥的样本回赫瓦勒赛,拿到隔离室去研究。他们希望尤安取样的时候能尽可能靠近那个流沙坑,然后从深处挖一些泥,用安全的密封瓶子装好带回来。当然,他们从克拉丽斯的防护服上已经取了一些泥浆,还有她的尸体也是可供他们研究的,所以再取一些土样也不是完全必要,但是有些微生物学家认为还是可以再采集一些,以便研究那个地方的原始基质,而不是克拉丽斯掉进去后被克拉丽斯污染过的淤泥。

  尤安很乐意做这个事情,赫瓦勒赛里还有一些人也愿意去。所以他们分成几个小组,沿着步行道往河口走下去,做一次短途的勘探活动,这和以前的勘探之旅完全不一样。他们默默地走着,就像是在雷区上行走,或者是走在地狱之路上。就像是要去袭击某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目标一样。人群里,只有尤安一个人在哼着小曲,他甚至还哼了《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之歌》。据飞船查到的资料,这是一首圣歌(或者是伪圣歌),歌唱的是圣经中古巴比伦一些囚徒的故事,他们在被投入火窑炙烤的时候,因得到耶和华力量的保护而获救[1]。

  尤安唱歌的时候,并没有接入公共频道,而是对着私人频道唱给菲娅一个人听。同行的人也差不多都这样,他们也都只和自己最熟悉的人说话。但在飞船上,各种有关他们探索活动的描述,早就一传十、十传百了。极光星上的人觉得自己和飞船上的人之间产生了很大的隔阂。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术赤还是待在自己的车里面,与其他的先遣队员完全隔绝开来,以干粮和冷冻食品为食。一天晚上,他穿上自己的防护服,朝另外一辆漫游车走去,他把那辆车里的食物和便携式空气罐全部扫走,带回自己的车里。

  他已经提交申请,想要回飞船去。每一天,他一打开和飞船交流的频道,就会重复同样的申请。到目前为止,飞船的管理委员会只拒绝过一次申请,而在那之后,他们只是沉默,表示无声的反对。目前为止,任何人都不允许回到飞船。所有的先遣队员都被隔离了。

  所以术赤只能待在自己的漫游车里,盯着自己的屏幕。他可以远程操控临床实验室隔离病房里(也就是当初隔离克拉丽斯的病房)的一些自动化医疗设备,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利用病房的电子显微镜来研究尤安和其他人带回来的淤泥样本。他师从阿拉姆和数学研究组学习数学,但是作为数学组的一员,他有时候也会和生物物理学家合作。总之,他现在竭尽全力在研究这些材料,所以阿拉姆有时候也会充满希望地说,或许他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因为担心术赤,阿拉姆最近是满心的烦恼。很多时候,他都待在巴丁和菲娅家的厨房里,弯着腰驼着背,盯着屏幕看。飞船上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术赤都没有说他发现了什么东西。菲娅问他的时候,他只是耸耸肩,透过屏幕看着她。

  有一次,他只是说一句“什么也没有”,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还有一次,他回答道:“数学又不是生物。起码一般情况下不是。所以,我自己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要不要我给你多发一些医疗档案,从太阳系送过来的。”菲娅问。

  “我看过了档案索引,我觉得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尤安又往河口那边去了,或者说往海崖那边去。他有时候甚至会睡在那边,吃饭都很少回来。赫瓦勒赛里,大家变得有点冷漠,飞船上的人也不清楚他们是否经常交流。有一天,其中几个人组织了一场舞会,参加舞会的人都穿戴着一些红色的元素。

  一天早上,术赤联系了阿拉姆,单刀直入地说:“我觉得我可能找到病原体了。它体积非常小,看起来有点像朊粒。可能有点像奇怪的折叠蛋白,但只是形状上相似。它比人体的蛋白质要小得多,但是它的繁殖速度比蛋白质的合成要快得多。从某方面看,它就像是寄居在病毒里面的微型病毒,但是体积比微型病毒还要小。看上去,它们有些甚至就寄居在别的病原体上。其中最小的只有10纳米长,最大的也只有50纳米。我把电子显微图像发给您。很难说它们是否有生命。或许它们只是处于生物体和非生物体之间的过渡状态,具有某些生命机能,但不具有全部机能。总之,好像在遇到合适的基质时,它们就能够进行繁殖。从这一点看,我觉得它们是一种生物。而人类,就是一种合适的基质。”

  “为什么是人类呢?”阿拉姆问。考虑到这个对话的重要性,他把巴丁也拉进对话。“再怎么说,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也算是外星人吧。”

  “我们是由有机分子构成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身体是温暖的,是一个良好的培养基,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们的血液可以将它们送到身体各处。”

  “所以,它们是从河口的泥土里来的?”

  “是的,那个地方的浓度最高。但知道它们的存在之后,我又发现它们几乎是无所不在。河水里有,海水里有,连风里面都携带着一些。”

  “除了水,它们也需要别的东西。”

  “是的,想必是这样的。它们需要的可能是盐分,也可能是有机物。而人体既有盐分,也是有机物。极光星的水也满足这个条件。空气中也含有被风刮上来的盐分。”

  赫瓦勒赛又死了3个人,死前的症状都和克拉丽斯一样,就像是得了过敏性休克。接着,尤安也出现了高烧状况,他独自一个人走了出去,来到河口与沙滩的交汇处,站在潟湖南端那道矮矮的海崖下面。

  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劲,这时候刮的是上午时分的离岸风。所以等他爬到沙滩上,走到海崖下方的时候,就几乎感受不到风了。下坡风从河口呼啸而来,与朝岸边涌来的波浪撞在一起,将冲上浅滩的浪头顶得高高的,甚至在空中暂停了片刻,海浪拍打在悬崖上,四射的水珠顷刻间便被这股下坡风带回了海面。水珠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宽宽的、短短的彩虹。夏威夷人将这种现象称为“ehukai”。E行星还是挂在那个位置上,在这个时间点,它呈饱满的月牙状,在深蓝色天空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明亮。海面上充满盐分的空气四处弥漫,就像是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一般。地面上尤安的两道影子都非常暗淡。

  尤安说:“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居住地。”

  他正通过私人频道和菲娅说话。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弓着身子看着屏幕。尤安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看到的一切都显示在菲娅的屏幕上。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真的。可惜,这里居然有病菌。我觉得我们早该注意到这个问题。原来说大气中的氧气是非生物形成的,我觉得你们得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我觉得这个结论可能还是正确的。但如果术赤发现的那些东西会释放氧气的话,那这个结论可能就要改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菲娅听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

  “或许,它们就像是古细菌,或者是一种比古细菌还古老的细菌。你应该留心这一点。氧气中可能会有别的化学信号,或许能揭示它们的来源。这些化学信号展现在氧气中的途径不一样,氧同位素的含量也可能有所不同。我觉得从这个角度研究或许可以发现一点东西。我知道,他们是有一套评价标准,但是现在得重新调整一下了。生命的形态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不是说你们还要到这里来检验那套评价标准。”他走在沙滩上,海浪拍打出的泡沫涌过他的脚面。风呼呼地刮过他的外置麦克风,也把沙粒从倾斜的沙滩上卷到脚底下的泡沫里。

  “我觉得你们现在应该考虑一下F卫了。那上面应该没有生命存在。甚至,你们也可以试试E行星。”尤安抬头看着蓝色天空中那硕大的E行星。“嗯,不行。它体积太大了。质量也太大了。”

  又过了2分钟,他继续说:“或者你们就试试在飞船里生活吧,如果缺什么,就从这里或者E行星那里取。如果可以的话,到F卫那里建一些模拟地球的生态环境。也或者,你们可以在这里取一些补给,然后去另一个星系。我好像还记得,在几光年远的地方,有一个G星系还不错。”

  停了好久,他又说道:“但你知道吗,我敢打赌它们也都跟这里差不多。我是说,它们要么有生命存在,要么没有,对吧?如果上面有水,又位于宜居带的话,那八成就有生命。不仅有生命,还会有毒。这算是一种可能吧,我也不敢确定。或许我们可以跟上面的生命共存,两种生命互不干涉,但听起来,那就不像生命了,对吧?只要有生命,就需要摄取物质。它们有自己的免疫系统。这就会出现问题,起码大多数时候都是有问题的,就像入侵生物学所说的那样。无生命的星球呢,肯定会很干燥,温度要么太低,要么太高。所以除非那个星球有水,否则它就是没用的。可它要是有水的话,很可能就会有生命存在。我知道,有些探测器显示有些星球是例外的,就像这个极光星一样,有水,但是没有生命,但是探测器并不会停下来做全面的探测。如果你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在地球上远程遥控这些探测器。就像这里发现的病菌一样,如果你没有放慢脚步,如果没有绊一个大跟头,你也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但等你发现它们并发觉不妙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那时候,你也别指望什么了。”

  尤安又停了下来,沿着沙滩朝南面走去。

  “这真是太糟糕了。这里真的是非常漂亮。”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可笑的是,大家一开始的时候都以为这里还不错呢。我是说,每个新世界要么是有生命的,要么是无生命的。这还用问吗?如果有生命的话,它就会有毒;如果没有生命,那你们就得费大力气改造它。我认为改造也是可行的,但那需要时间,可能花的时间会和地球的演变时间一样长。就算你找到合适的菌类,就算你可以利用机器,也可能要花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所以,那样做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安于现在拥有的一切。那些永远都不觉满足的人,都他妈的是什么人啊!那些操蛋的家伙,都他妈的是谁啊!”

  这话听起来挺像黛薇的语气,菲娅把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中。

  片刻,他又说:“它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世界。它本该是个好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地球从来都没被别人觊觎过。不是因为这个宇宙太大了,虽然它确实也很大,而是因为这个原因。生命本来就是和孕育它的星球形成一体的。它发源于一个星球,并成为这个星球的一部分。或许,含水的星球都是这样的,但是生命都会发展成适应自己星球的状态。所以它只能待在自己的星球上,因为它的演变就是为了能够适应这个星球。这个星球就是它的家。所以,这结果你也知道。这就是费米悖论[2]的答案:等生命进化到有能力离开母星的程度时,他们就有足够的智慧知道不应该离开。因为它知道,离开是没有出路的。所以,它会选择留下。它享受着母星的一切。你们也一样,可不就是这样吗?你们也别费工夫去联系别的生命了。联系又有什么用呢?你永远也得不到回应。这就是我对费米悖论的理解。你可以称之为‘尤安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当然,每隔一段时间,某些特别愚蠢的物种就会试着离开自己的母星。我相信这种事肯定有。我们不就是其中之一吗?我们自己选择要来,但只能铩羽而归。还活着的人要吸取教训,不要再尝试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或许有些人能活着回家。喂,菲娅,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试着回去。”

  他顿了一下,又说:“可能吧。”

  尤安继续朝南走去,穿过海崖中间的一道峡谷。在这个由裂缝形成的峡谷两侧,海崖高度都比较低,谷底的路形成一道斜坡,一直延伸到崖顶的地面上。斜坡非常陡峭,有细流顺着两侧的崖底哗哗流淌着,一会儿就钻进海边的沙子不见了。在最靠近海岸的潟湖处,一道既浅且宽的溪流破开沙滩,汇聚到海岸边翻滚的泡沫和水花中。

  风也顺着裂缝呼啸而下。峡谷越靠近地面,就越是狭窄,两侧的崖壁也就越加陡峭,看上去根本就无法通过。尤安并没有沿着峡谷去崖顶的地面做调查,而是穿过沙滩上的那道小溪,虽然最深处的溪水可以淹没他的膝盖,但他也毫不畏惧地踩过水面。这时候,他体温已经烧得很高了。防护服测到的体温显示在他自己屏幕的下方,那些数字都闪着红光。

  菲娅双手抱着肚子,弯着腰缩成一团,自从黛薇发病以来,她就经常做这个动作。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到厨房取了点脆饼吃。嚼完脆饼,她又喝了一杯水,接着又回到自己的椅子里,继续盯着屏幕看。

  尤安继续往南走,来到一片较为宽阔的沙滩上,这里的海崖底下有几座沙丘,都是被风刮来的沙子堆成的。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最高的那座沙丘。这时候,T星的光芒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T光洒满崖顶和海面。尤安在沙丘上坐了下来。

  “真美啊。”他喃喃道。

  这时候刮的还是离岸风。俯视眼前的海浪,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海浪崩溃之前被风顶得在空中定住了片刻。一道道海浪向陆地卷来,在冲上沙滩的时候,浪头高高地竖起,形成一道直立的水墙,水墙想要落下,却被风顶住。最后,最高处的水墙落了下来,激荡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水花从地面溅开,被风卷着撞击在白色的水墙上。水花的尾部折射出一道宽宽的彩虹,转瞬便逝。

  “我觉得好热。”尤安说。他又走下了沙丘,顺着倾斜的沙滩向海边滑去。

  菲娅两只手臂夹着腹部,一手握拳咬在自己的嘴里。

  尤安久久地看着海面的波浪。在距离溪流两岸较远的地方,潟湖和海面之间的沙地呈深灰色,上面黑色的沙子呈现纵横交错的纹路。

  菲娅静静地看着尤安。他的体温升得更高了。

  他在沙地上躺了下来。头盔上拍到的画面大都是他身下的沙地,颗粒状的、起伏的沙地,不时还有泡沫涌过来。浪花涌上海岸,顿了一下,又翻滚着退回海面,只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泡沫。有时候,回流的海水带着翻滚的白色浪花,发出汩汩的声音,与迎面涌来的半透明浪头相遇,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尤安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菲娅也把胳膊撑在桌面上点头打瞌睡。

  过了好久,她又被什么声音惊醒了,她抬头看屏幕,尤安已经站起来了。

  “我感觉很热。”尤安嘶哑着嗓子,“非常热,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在自己的小背包里面翻了一会儿。

  “嗯,吃的也没了,水也喝完了。”

  他点了点手环,里面传来一些呼呼声。

  他说:“就这么着了。现在我可以喝小溪里的水了。还可以喝潟湖里的水。那肯定是再新鲜不过的水了。”

  “尤安!”菲娅的声音都哑了,“尤安,不要,拜托!”

  “菲娅,”他回答道,“这话该我来说。拜托,你把屏幕关掉吧。”

  “尤安……”

  “把屏幕关掉。等一下,我这边大概也能关。”他又点了点手环。菲娅的屏幕黑了下去。

  “尤安!”

  “没关系的。”黑暗的屏幕上传来尤安的声音,“我的时间到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但至少我是在这么美丽的一个地方死去。我很喜欢这个沙滩。我现在要去游个泳了。”

  “尤安!”

  “没事的。把声音也关了吧。至少,关小一点吧。海浪的声音好大。哇,这水可真凉啊。凉快点好,是吧?越凉快越好。”

  海浪声盖住了他的声音。他“嗷嗷”地叫着,就像是洗澡的时候被水烫到或者冻到了一般。

  菲娅双手紧紧抱着肚子。

  海浪声越来越大。

  “嗷!好呀,大浪打来了!我来冲个浪!如果可以的话,我看能不能一路冲到浪底下去!菲娅!我爱你!”

  之后,屏幕里只剩下一阵阵的海浪声。

  还有几个赫瓦勒赛人在野外失踪了。有几个人在关闭防护服里的GPS后悄悄地离开了,另外几个人则还和飞船上的亲友保持联系。只有少数几人将自己临终时刻的画面播放给关心他们的人看。术赤还是待在自己的车里,他拒绝任何交流,他连阿拉姆也不肯理。阿拉姆也变得非常沉默。

  最后,除了术赤以外,赫瓦勒赛上幸存下来的人集体不顾飞船的指令,乘坐一台穿梭艇要返回飞船。在没有飞船技术人员的帮助下,他们很难进入飞船所在的轨道,但是他们从自己的电脑上查到相关的知识,他们给穿梭艇注满液氧,然后一起挤了进去,他们利用螺旋发射器和火箭加速器把穿梭艇发射到飞船所在的轨道上。

  此前,执委会已经禁止他们进入飞船,还告诉他们不管隔离期有多久,都无法保证他们进入飞船时是安全的。因此当穿梭艇抵达飞船处,并且想要泊入飞船的时候,人们也不知道要采取什么措施。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飞船里有些人说,如果穿梭艇里的人已经活过了一定时间,比如说1年(也有人提出是10年),那显然他们就不是那种病原体的携带者,就可以允许他们回到飞船。其他人则不同意这种观点。为此,执委会又匆忙设立了一个应急委员会负责相关决策。应急委员会最终宣布他们的结论:不论时间多久,都无法保证先遣队是安全的。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松了一口气,也有一些人大声表示反对。但问题还没有解决:要怎么对待极光星上回来的人?他们现在已经进入轨道,正在接近飞船。

  应急委员会通过无线电与格陵兰岛来的人对话,要求他们与飞船保持一定的物理距离,他们可以像飞船的一颗小卫星那样留在飞船附近。刚开始的时候,格陵兰岛的来客对此表示同意。后来,他们的食物、水和空气用完了,而之前飞船保证的补给却没有如期出现(飞船方给他们的解释是,为他们运送补给的飞行器出了个技术问题),因此他们就给自己的穿梭艇加上燃料,朝飞船上最大的穿梭艇码头(位于飞船中脊尾端的码头)驶来。在码头上,他们提出要占据A环一号轮辐内的房间,他们会把这些房间与中脊和其他生态圈永久隔离开来。飞船上的人可以给他们设置一个隔离期限,不管这个期限有多久,在隔离期满之前,他们都会一直待在那些房间里,尽量做到自给自足。等期满之后,大家再考虑重新整合的问题。到那个时候,如果飞船上的人同意,这些先遣队员或许也可以重新加入飞船的大家庭。

  应急委员会开了个碰头会,大家明确表示拒绝这个方案,因为该方案风险太大,可能会感染飞船上所有的生命。一群人(大都来自靠近轮辐末端的巴塔哥尼亚和拉布拉多这两个生态圈)聚集在穿梭艇码头的大门边,他们互相劝告对方,让大家抵住所谓的“病毒携带者”的入侵。其他人看到这群人聚在那儿,也警惕了起来。有些人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态度,朝着有轨电车跑去,想要乘车赶往中脊处。拉布拉多和美洲草原生态圈的电车站都已经挤满了人,很多人在插队的时候,还跟人吵了起来。斗殴事件不断涌现,美洲草原生态圈有几个年轻人为了不让B环的电车开走,还毁掉了电车的轨道。

  从极光星回来的穿梭艇就悬挂在码头门外的太空中,他们说因为穿梭艇大大超载,有些功能已经坏掉了,所以他们呼吸的空气很快就要耗尽了,他们要像之前提出的那样进入码头。他们对飞船里的人发出警告,告知对方他们就要进来,而码头大门里的人则叫他们不要进来。大门内外的人都在愤怒地嘶喊着。码头控制台上的指示灯显示外面的人正在往里闯。这时候,控制室中的一个年轻人冲到负责控制门锁的安全委员会成员面前,把他们打倒在地,自己夺过了控制台的控制权。

  这时候,大门两边喊声震天,大家都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穿梭艇进入对接口,对接口自动将穿梭艇锁定。码头外侧的大门关上,空气注入码头,码头上自动伸出一条廊道,连接穿梭艇的舱口和码头的内侧大门。穿梭艇的舱口打开了,人们走出穿梭艇,进入廊道。就在这时候,码头控制台上的那个年轻人突然将内侧大门关上,并打开了外侧大门。灾难发生了,仅仅3秒钟时间,码头、廊道,还有敞开着的穿梭艇里的空气就漏光了。穿梭艇和廊道里面的77个人都因为减压效应而命丧黄泉。

  艰难的日子无疑又要来了。

  [1]故事引自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的故事:尼布甲尼撒王命令军士将米煞、沙得拉、亚伯尼歌扔到火窑里,但是在神子的庇护下三人并未受伤,最后被释放。——译注

  [2]1950年的一天,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费米在和别人讨论飞碟及外星人问题时,突然冒出一句:“他们都在哪儿呢?”这句看似简单的问话,就是著名的“费米悖论”。“费米悖论”隐含之意是,理论上讲,人类能用100万年的时间飞往银河系各个星球,那么,外星人只要比人类早进化100万年,现在就应该来到地球了。换言之,“费米悖论”表明了这样的悖论:A.外星人是存在的——科学推论可以证明,外星人的进化要远早于人类,他们应该已经来到地球并存在于某处了;B.外星人是不存在的——迄今为止,人类并未发现任何有关外星人存在的蛛丝马迹。——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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