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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均值回归

  定居极光星希望渺茫,联合大会采取投票方式决定飞船未来方向:重返地球,或者飞往F卫二定居。投票结果引发又一场骚乱,流血事件不断升级。

  没过几分钟时间,这场悲剧的消息就传遍了两个环,刚开始的时候,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骚动,但很快,多数生态圈都陷入了死寂。人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有些人乘着有轨电车,穿过巴塔哥尼亚来到一号轮辐,他们大声吵闹着,要求以“大屠杀”罪名判处那些擅自打开外门的人。另外一些人也乘着电车来了,有些甚至和前面那拨人是坐着同一班车来的。这拨人认为打开外门的人只是在尽力阻挡外敌入侵,他们拯救了全船的人,让大家免遭致命的感染。不出所料,飞船上发生了几场斗殴事件,还有些电车被人控制了,这些人把电车停下来,一股脑儿涌到街道上,四处寻衅滋事,还在两个环内四处召唤援军。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这些景象,菲娅急急忙忙地套上衣服,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流着眼泪大声喊叫着:“不要!不要!不要!”她越着急,就越是找不到鞋子,她气得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你要做什么?”巴丁站在卧室门口问她。

  “我不知道!我要杀了他们!”

  “菲娅,别这样。你得有个计划才行。大家都很焦躁,但你看看,死去的人都已经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我们应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菲娅还在找她的手环。“不要!”她还是大声嘶叫着。

  “菲娅,拜托你冷静一下。我们一起想想能做些什么。你这样冲过去能干什么?除了和他们一起打架,你还能干什么?!那样的话,有你没有你还不是一样。我们得想一想,能做什么有用的事。”

  “那我们能做什么?”

  她终于找到了另一只鞋子,她把脚塞了进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也不确定。”巴丁坦白道,“到处一片混乱,这是肯定的。但是,你也想想,术赤要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他还在下面啊!”

  “我知道。但是他不能永远待在那里吧。但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卷到这场灾难里来了,我在想,我们是否能利用这场灾难,把他弄回来。”

  “但他们会把他也给杀掉的!”

  “是的,如果他也想闯进飞船的话,是会被杀掉的。但如果只是乘着穿梭艇回来,待在穿梭艇里面,停在飞船附近不要过来,那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给他提供补给,还可以和他说话。他很可能并没有感染那种病毒。过一段时间就能确定到底有没有感染了。到时候,我们再看下一步怎么走。”

  菲娅点点头:“行。我们跟阿拉姆讲一下,他肯定也想知道这些,而且他也能提供一些帮助。”

  “没错。”

  巴丁在手环上点了点,开始联系阿拉姆。

  听说有办法可以救术赤,阿拉姆感到精神一振,他也同意巴丁说的。飞船中脊上的混乱和斗殴平息之前,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现在,那里聚集的人群已经分成了不同的派系,他们朝着对方嘶吼着,一些年轻人还不时动动拳头。在中脊的失重环境下,这些拳头也没什么力气,甚至反倒会给自己带来别的危险,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继续打着。阿拉姆和巴丁联系了很多朋友,他们都在各个委员会中供职。其中大部分人都认为中脊上装满了各种重要设备,所以他们应该关闭中脊,禁止闲人进入,但是现在中脊的通道里到处飘浮着愤怒的人,他们都不停地嘶叫着,挥动着拳头,所以委员会很难保证在安全的情况下把他们赶出来。安全委员会已经开始占领各个轮辐,防止更多的人跑到中脊去,但是这个办法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飞船正面临着一个危险的状况。

  在此紧张时刻,阿拉姆、巴丁还有菲娅联系了术赤,在多次恳求他回答之后,术赤终于有反应了。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码头上发生的惨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低沉,一点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什么事?”

  阿拉姆跟他说了一下他们的计划。

  他回答道:“他们也会把我杀死的。”

  菲娅向他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船上很多人也被惨案所激怒,他们会愿意保护他的。只要他待在自己的穿梭艇里,就没有人会想要摧毁他的穿梭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阿拉姆继续说:“穿梭艇既是个隔离所,也是个避难所。我们可以用磁场固定它的位置,这样你和飞船就不会存在物理接触了。但是我们可以给你送补给,让你能维持生活,等这里的情况发生变化再说以后的事。”

  “情况永远都不会变。”术赤说。

  阿拉姆说:“至少,你能够活下来。以后的事,看情况再说。”

  “求你了,术赤。”菲娅又说道,“找一辆穿梭艇,我们会帮助你发射。这里还有很多人希望能够做点好事。就算是为了我们吧。”

  那边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那好吧。”

  术赤驾着车回到定居点的发射中心。看着显示屏上空荡荡的发射台和建筑,巴丁说:“那地方,看起来就像是被废弃了上百万年一般。”

  发射器还能用,他们通过飞船帮助术赤设置极光星上型号最小的那只运载火箭,并给它注入燃料。

  穿上全套的防护服,术赤爬出了漫游车,登上穿梭艇的梯子,他慢慢地、摸索着进入驾驶室。飞船上,巴丁他们通过远程遥控启动拖车,将穿梭艇送到发射中心螺旋发射器的发射筒内。这个过程进行得艰难而又缓慢。但只要进入发射筒,后面的步骤大都可以自动进行。螺旋式上升的发射筒底座开始转动,带动整个发射筒一起转动。发射筒内的磁体产生一股吸力,再加上发射筒和底座的旋转产生的向心力,近乎真空的发射筒内形成一股合力,推着穿梭艇不断上升。穿梭艇射出发射筒时,已经被加速到了逃逸速度。穿梭艇内置的火箭点火时,以及穿过大气层向飞船飞去的时候,其烧蚀板的温度剧烈升高,至少有5厘米厚的烧蚀板被蒸发掉了。

  4个小时之后,飞船的磁场将穿梭艇固定在A环和中脊之间的位置上。这时候,穿梭艇和飞船的磁性对接已经完成,术赤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艘飞船。很多人为此欢欣鼓舞,但也有人表示十分抵触。中脊上的冲突尚未平息,一点都没有减弱,而这则消息则像是给冲突又浇了一桶油。

  作为极光星先遣队中唯一的幸存者,术赤什么话也没有说。

  此时此刻,飞船正在环极光星轨道上飞行,极光星又绕E行星运行,E行星则绕T星而行,这里距离太阳和地球11.88光年。飞船上有1997人,年龄从一月龄到82岁不等。127人在不久前永远地消失了,有些死在极光星上,有些死在飞船中脊的码头上。其中有77人死于码头减压的惨案中。

  原先的计划是将飞船上大部分的人和动物都转移到极光星上,现在计划失败,飞船上的某些挥发物质、稀土、金属都出现了短缺,甚至食物供应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短缺。同时,其他一些物质又太多了,这些物质主要是盐分和锈蚀的金属。飞船上各种生态循环中输入和输出的不平衡(黛薇将之称为“新陈代谢断裂”),造成了一些机能失调问题。与此同时,飞船上的很多物种还在以不同的速度进化着,其中细菌和病毒类物种形成的速度最快,而其他种类进化速度则较慢。因此,各个物种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分化。当然,整个生态系统中的生物都和其他生物一起共同进化着,因此除了分化,它们也变不出别的花样。作为一种超有机体,飞船整个生态系统还能保持其完整性,但是该系统中某些组成部分(包括人类)可能会明显不适应这种变化。

  换句话说,他们唯一的家园也要崩溃了,但他们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一点。这很可能是因为在家园崩溃的同时,他们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这是一个相互关联的解体过程。某天晚上,阿拉姆给这个过程取名为“共同退化”。

  这不仅是个生态问题,也是个社会问题。中脊的冲突还在继续着,冲突的双方在失重环境里飘浮着,他们还在为码头上的是非争吵不休。这时候,一群人闯进码头的控制室,通过远程控制指示码头外廊里的机器人将依然飘浮在那里的尸体挪到那艘“死亡之舟”中。这项残忍的工作完成后,他们将穿梭艇的门关上,向茫茫太空中发射出去。

  这群人的代言人说:“我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从现在起,这个码头要永久关闭掉。我们要把它封闭起来。以后外门就那样开着,或许真空可以杀灭那里的病毒,但是我们不能有丝毫侥幸心理。所以我们会把内门封闭起来,所有人不得出去。以后我们只能使用其他的码头。在发生这样的惨剧之后,如果还不学会怎么保护我们自己的安全,那就白活了。”

  有人指责说,用无人驾驶的穿梭艇将77名公民的遗体发射到太空中,这种做法过于冷血;对飞船上的死者家属及朋友来说,这也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那些死者也是飞船上的一员。而现在,他们的遗体都不能回收到生态循环中,不能用来滋养后来人。中脊上,冲突的双方还在争夺中脊的控制权,一方大声吼叫着宣泄自己的不满,另一方则用同样的音调驳斥他们。

  菲娅向中脊走去,她想去看一下是否能做一些事来平息冲突。她双手扒着墙上的楔子,飘浮着穿过通道,遇到认识的人时,也会停下来和他们说说话。看到她,人们大声吼叫着,向她诉说自己的看法,问她对此怎么看。没一会儿,她就来到一群人的中间,叫这群人跟她往中脊那头走。

  大家都没有攻击她,但有好几次,看上去也差点就要动手了。这群人在她身前突然停住脚步,她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像她在漫游时的采访一样。当他们反问她的看法时,她说:“我们必须跨过这个坎。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团结起来,找出继续前进的路。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别忘了,我们谁也摆脱不了谁!我们必须要一起往前走。”

  然后,她就敦促大家离开中脊,回到自己的生态圈。她说,中脊这里很危险,大家都会受伤,飞船也会遭到破坏。“我们不该跑到这里来。那艘穿梭艇送都送走了,那些人也活不过来了,你们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赶快回去吧!”

  她不停地向人们重复这些话,一直劝说了几个小时。有些人点点头,从中脊下去,各自回到A环和B环里。而中脊下方,还有人继续争吵着,想要进入轮辐。因为守护轮辐的人不够多,没法把12个轮辐全部守住,所以还是有人通过轮辐进入中脊。轮辐里、中脊处,冲突还在继续。万一有人跌倒在地,或者从轮辐内壁的楼梯上滚下去,就可能一命呜呼。五号轮辐中,就有3个年轻人在纠缠中一起滚下去,3个人都丢了性命。鲜血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吓住了人们,让他们终于不再往这个轮辐里挤了。

  与此同时,中脊的控制室中,封闭“死亡码头”的工作还在进行着。操作人员在内门上打上一层厚厚的密封剂,又在密封剂上覆盖一层金刚石喷涂板。这个过程就像是在进行一个仪式,似乎这样做,就能抹去那幕悲剧,就能消除受感染的人留下的痕迹。

  风浪镇里,巴丁和阿拉姆正焦急地盯着屏幕,他们不时切换频道,观看别的摄像头传来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们起身去参加一个会议,阿拉姆说:“码头上的人已经疯了。一片混乱。我觉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委员会召集成员到长江生态圈开会讨论当前的情况。有些人认为,极光星存在毒物,已经不适合他们居住,所以现在要讨论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人说,要制订一个计划,否则混乱还将持续下去。阿拉姆和巴丁对此不太苟同,但是他们还是决定去听听会。

  长江生态圈的会议开始后,负责密封码头的人回到了A环的轮辐中。在菲娅的敦促下,他们和中脊的其他人都回到了自己的生态圈中。大多数人都从三号轮辐下去,他们直奔长江生态圈的会场而去。这么看来,召开这个会议确实有助于平息中脊的混乱。巴丁评论道,虽然会上也没做成什么别的事情,但确实是有所帮助。

  长江生态圈的中央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刚开始的时候,会议的主讲人是斯佩勒,在黛薇去世后,他就成了工程组的一名带头人。他一开口,就坚称飞船的各个生态圈都基本正常。他说:“飞船的生物圈具有自动修正的能力。只要我们让它自己修正问题,它就可以维持好几个世纪。我们的介入,其实一直在破坏它自身的平衡过程。只要给它补充短缺的挥发物,它就可以很好地运转下去,直到我们找到一个宜居的行星系统为止。”

  会议室后排座位上,阿拉姆往巴丁方向探了过去,说:“你觉得他真这么想吗?”

  “是的。”巴丁答道。

  看起来,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斯佩勒继续发言:“这艘飞船已经带着我们走了这么久了。这已充分证明它的生命维持系统足够完善。如果我们好好维护它,也就是说,大多数时候我们根本不用插手,它就还能坚持几个世纪。我们要做的就是多多储存短缺的元素。T星系上这些元素很充足。所以你们无须绝望。我们还可以再找一个家园。”

  斯佩勒告诉大家,附近的天琴座RR星系的主星就很有希望。它距离T星只有7光年的距离,是一颗M类[1]恒星,它还带有一组完整的行星,其中3颗行星位于宜居带内(一般来说,在M类恒星系中,宜居行星距该恒星的距离比日地距离小)。人类在25世纪的时候发现该星系的行星系统。虽然地球上关于该星系的信息飞船上也都有(最新的信息也是地球人在12年前发现的),但实际上,人们对此星系还是知之甚少。但是这个星系很可能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定居的家园。对此,斯佩勒问道:“要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很明显,它就是我们的最佳选择了。而且,飞船也可以把我们送到那里去。”

  也有很多人提出要去T星系F行星的F卫二看看。F卫二的体积与地球差不多,跟极光星很像,但是密度比极光星大。它被F行星潮汐锁定,绕F行星运行的周期差不多是20天,从这一点看,和极光星绕E行星的周期差不多。这颗卫星表面布满岩石,除了彗星带来的一些冰晶水之外,表面没有发现其他的水存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该星上面发现生命迹象,也基本没有水的存在。有了极光星的教训后,人们对这个判断不太确定了。有人指出,小行星撞击极光星的时候,形成的陨石碎片可能会飞出极光星,有些陨石会落到F卫二上,而这些陨石还可能带着极光星上的生物来到F卫二上。考虑到F卫二上并没有水和空气,这种事件发生的概率实在是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情况。生命是很顽强的,而且人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极光星上的病原体是什么。人们甚至都无法给它命名,有人把它称为“隐藏在岩石内的生物”,也有人称之为“快速朊病毒蛋白”,还有人叫它“病原体”,甚至还有人就叫它“病毒”或“那东西”“那个啥”“外星生物”,诸如此类。

  即便如此,在很多人看来,F卫二还是一个很值得考虑的选择。“我们可以把水运到那里去。”每次开会的时候,赫洛伊丝都会这么说。她是A环生态学组的一个带头人。“F卫一表面布满冰晶,我们可以把那里的水运过来。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建一些地下安置点,在环境地球化进程开始之后,再逐步扩大这些安置点。我认为可以这样:先建造一些带屋顶的半地下洞穴,再慢慢发展成帐篷城。再说了,这也是我们原计划的目的地之一,本来的打算就是这样,极光星不行了就去F卫二。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再次进入恒星际航行。这样也不错,因为我们也无法确定飞船是否经得住另一场恒星际旅行。一直以来,F卫二就是第二选项。而现在,我们正需要它。它能行的。”

  阿拉姆不同意她的观点,他站起来反驳道:“那也跟飞船上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差别只在于,我们不过是从飞船上搬到了F卫二的岩石圈里生活。登陆之后,可能需要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将其地球化。而在整个地球化过程中,我们都会被限制在室内生活,就像困在飞船的生态圈里一样。飞船上折磨我们的问题,在那里同样也会存在。我们可没法活到搬到室外去住的那一天。我的后代也都会生病、死去。他们最终都会灭绝掉。”

  这种悲观的情绪,或者说是黑暗的现实(谁知道是哪一个呢?)激怒了斯佩勒和赫洛伊丝,也激怒了那些还在努力找出路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悲观?”他们责问道。

  阿拉姆则回答:“我不是悲观,我不过是指出我们需要遵从这个宇宙的法则。科学又不是魔法!我们又不是什么神奇的物种!我们只能遵守它。”

  “那要怎么办?”赫洛伊丝怒气冲冲地问,“那你说说,我们要怎么做?”

  阿拉姆耸耸肩,不说了。

  菲娅刚刚随最后一批调停人一起从中脊下来。她来到会场,说:“我们应该回家。”

  听到这话,全场一片肃静,只有空气在流动,只听得见电器发出的嗡嗡声。

  “什么意思?”斯佩勒问。

  麦克风将菲娅的声音清晰地传送出来,还放大了不少。“我们应该给飞船补上短缺的物资,然后我们就飞回地球去。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们的后代就能活下去了。按现在这个情况看,除此以外,我们别无选择。你可能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一直向人们解释这个想法,而这个念头最初是尤安带给她的。她说,黛薇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这么说。她还说,这个选择还是不错的,是个可行的计划。

  很明显,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深感震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人们很难接受这个想法。

  大部分时间里,菲娅都在劝人们离开轮辐,回到自己的生态圈,有时候她甚至直接动手,用暴力威胁人们离开。安全委员会派一些队伍接管每个轮辐的闸门,然后把轮辐里的人群往外赶,只许出,不许进。最后,终于半劝导、半威胁地把中脊和轮辐里的人赶回他们各自的生态圈。有些人回到自己的镇子里,有些人依然跟怀着同样目的的人聚在一起,商讨以后的计划。在支持者的掩护下,造成先遣队悲剧的人也溜走了,委员会传唤他们去接受调查,以弄清当时的情况,他们也置之不理。有人说,很明显,谁也不希望有人被杀害,那只是个意外、一场悲剧。是时候往前看了,是时候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虽然人们的心情还不能平静,许多人还沉浸在悲伤中,许多人还在愤愤不安,但在这个时候,这些人真正能做的,也不过是瘫在桌子边,久久地盯着屏幕。现在让他们收看会议,其实并不合适,但是这也没法阻挡他们。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下一步怎么办,是人们唯一愿意关心的话题。

  人们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菲娅提出的方案。因为这个方案是黛薇的女儿提出来的,所以它在人们心中颇有分量,要是别人提出的,可能就没这么受重视了。黛薇已经走了,她的离开就像人们心中的一道伤疤,而这道伤疤到今天还没有愈合。人们经常会想,要是黛薇处于他们现在的境地,她会怎么做。菲娅提出的这个方案,让人们心里出现了一些涟漪。虽然菲娅是第一个公开提出这个想法的人,但她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他们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必须离开这里。无可否认的是,如果能成功回到太阳系,那里起码是个可靠的地方,让他们能活得下去。

  但是,这也只不过是几个讨论方案中的一个。

  有一个观点(其中包括菲娅的老朋友老宋)认为,他们应该消灭极光星上的毒物,然后按原计划继续开发极光星,但是人们对极光星上的病原体知之甚少(阿拉姆开始觉得,术赤实际上并没有成功确定它的性质),而持这个观点的人又很少,被这个观点说服的人也不多(那些卷入先遣队死亡事件的人更是支持这个方案)。每次他们为自己在码头惨案中的所作所为辩护的时候,搬出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们认为极光星上的毒物是不可消除的。

  斯佩勒一派的人还在坚持要乘坐飞船前往RR星系的主星。赫洛伊丝及其支持者则提出要在F卫二上定居。还有少数人也开始提出,他们不如就待在飞船上,他们可以从T星系的各个行星上获取短缺的物资,弥补新陈代谢断裂产生的不足。住在飞船上,他们可以慢慢考虑自己的选择,甚至同时开发极光星和F卫二也成。

  在种种争论声中,也有一些人在尝试对不同的选择建立相应的模型。可惜,模拟的结果显示,目前提出的计划,没有一个能获得成功。他们的选择非常少,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好的方案。因此在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是在互相攻击对方的方案。

  模拟演算的结果传播出去后,人们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又开始泛滥。现在中脊已经清空了,还有人把守着那里,这些人表示会坚决执行安全委员会的命令。中脊码头也已经封闭起来了,术赤的穿梭艇也通过磁力锁定在A环里面,一个人在那里关禁闭。从某种程度上看,目前的情况还算平稳,人们都回到各自的生态圈里,恢复了日常的生活,有的照料庄稼(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忽略掉了些庄稼,现在该补种的就补种,该收割的就收割),有的照看动物,有的看管机器,但是人们的内心却没有那么平稳。压迫在人们身上的孤独感,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没人能帮助他们控制自己,也没有人能帮助他们做出决定。他们必须自己面对这一切。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菲娅在各个生态圈内穿行,就像漫游年的时候那样。有时候她会参加各种会议,有时候她会待在前几年工作过的咖啡馆里,但这种时候,她都不再说话,只是听人们说话。有时候,她像一尊雕塑一样,静静站在房间的后面,有时候她又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每个说话的人。

  她一边行走,一边仔细观察每个生态圈的情况。她问住在那里的人:这个生态圈运行得怎么样?在航行过程中,这个生态圈适合做什么?如果他们决定回太阳系,这个生态圈还能坚持170年的使用吗?

  她发现,生态系统运行得最好的生态圈,实际上都是航程中人们最不需要的那些。当年配备这些生态圈,只是为了把一些物种带到新世界来,以便他们改造准备定居的行星。这些生态圈并不适合种植作物。但是菲娅突然想到,他们也可以对其进行改造,把它们变成良田。如果要回太阳系,就不需要保留这些承担“种子银行”或者“诺亚方舟”功能的生态圈了。

  老宋的看法是,他们应该继续推进在极光星定居的计划,但是要把地球上的细菌和病毒也引进到那里,他希望微生物之间的竞争可以将极光星变得适宜人类居住。飞船上的一些生态学家和细菌学家认为这个方案或许能行。

  以赫洛伊丝为首的一群人则号召大家去F卫二定居,F卫二是T星系其他宜居星体中最合适的一颗星体。它是一颗类火星的卫星,在之前的计划中,它就是人们的第二选择,所以没有理由不选择它。

  斯佩勒领导的那部分人则提出他们应该继续前行,他们应该给飞船加满燃料、填满补给,然后朝着RR星的主星驶去。他们将会用80年的时间穿过星际空间,然后在那个星系再次进行定居实验。从很多方面看,这个方案的前景都是颇为光明的。

  也有人说,他们可以永远待在飞船里。

  还有人说,他们可以回太阳系去。

  大家不停地讨论这些方案,一遍又一遍地争论着。

  在交谈中,很多人心中开始产生一种感觉,他们觉得如果继续留在T星系,他们可以将几个方案综合起来实行,因为从根本上说,这几个方案并非不能共存。在继续往F卫二去的同时,他们也可以在极光星上再尝试一次,这次可以先做一些细菌接种实验;他们也可以修整一下飞船,继续住在飞船里面;与此同时,还可以顺便对F卫一进行一番检查和开发。

  选择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管选择哪一方案,都只不过是在长久无谓的抗争之后,被困在比飞船的生态圈还小的封闭空间里,以不同方式走向终点、通过不同的路走向灭亡罢了。

  在生态圈里,他们起码能活着!

  能活着!

  菲娅在公共场合很少说话,但是私底下,她一直坚持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给飞船加满补给,然后回地球去。只有回去,他们才能保证子孙后代能有一条活路。

  一天晚上,菲娅正在奥林匹亚的一个咖啡馆里坐着,斯佩勒在经过此地的时候顺便来了一下。他说:“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既然如此,我们一开始何必离开呢?如果我们就这么回去,我们、我们的祖先,还有我们的后代,又何必遭受这么多磨难呢?”

  对着这个老朋友,菲娅摇摇头,说:“他们本就不该离开地球。”

  人们不断地讨论着、争论着。在24个生态圈内,这样的争论进行了成千上万次。在交谈中,他们渐渐发现,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在做决定的时候,管理效率实在不太高。他们问道,在人类走出非洲大草原的时候,决策效率也是这么低吗?那人类开始在城市里聚居的时候,管理效率也这么低吗?他们不知道答案。历史记录显示,管理效率这东西,可能还真从来都没有过。

  自从飞船上发生68年事件之后,一连4个世代的人都一直小心翼翼地按照68年事件后设置的决策体系行事,在做每一个重大决策时,都要深思熟虑,用和平的方式达成共识。到如今,人们甚至连“共识”的定义都存在争议。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的政治体系虽然简单,却从没有真正应对过危机。在过去的航程中,他们从没有面对过需要做选择的局面,最多不过是选择用哪种方式来保持群体的自我平衡。

  他们现在正面临着挑战,很快,他们就撕下了自己彬彬有礼的面纱。哪里有派系,哪里就有冲突,哪里也就有怒火,而怒火则会扭曲人们的判断。现在,他们正在向对方宣泄自己的怒火,所以他们也害怕对方的怒火。要处理他们当前所面临的状况,愤怒和害怕的情绪并不可取。

  68年事件发生之后,幸存者制定了一部宪法,宪法规定了最基本的政治原则,他们还依宪法成立了一个代议制民主政府。不管人们做什么决定,都要遵从这些基本原则。他们深知在这个封闭式的生命维持系统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保持该系统内元素的平稳循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们必须把人口限制在2152人之内。不仅如此,飞船上其他哺乳动物的数量也要保持在一定限度以内。

  在飞船的承载能力之内,人们可以保持最大限度的个人自主权。但这个权利必然不能包括生育权,也不包括在飞船内自由旅行的权利,起码在选择住所方面,人们没有自主权。每个生态圈都有自己的承载能力。全体人员也不能忽视某些职业和功能。每种职业都需要一定的从业人数,否则就无法保证飞船的平稳运行,那样飞船也就无法载着他们度过漫长而又孤独的星际之旅。

  生活、生育、教育、工作,这些都是维持生态圈所必要的。他们必须参与这些活动,否则就会灭绝。这就是事物本身的规律,这就是现实。这也是每个人从小就学会的知识。飞船有自己的极限,飞船也有自己的需要。飞船里的每个人都是集体意愿的一部分,都是社会的组成部分,都是维持全体人员共同生存下去所不可或缺的一员。从这个角度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应该受到同等的对待。

  只有在这些基本原则设定的框架内,在满足必要的生存需要之后,人们才能寻求或者实现其他的自由。有人说,剩下的最多也不过是些琐碎的自由。但是谁也不知道,在现有的限制条件下,要如何赋予自己更多的自由。义务才是第一的。

  每个生态圈都召开了全体会议。有意见要说的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这些会议持续了两周时间,会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民意调查和选举。通过调查,他们想要弄清楚当前面临的问题。有哪些人支持哪些方案?每种方案的支持者有多少?他们对此方案的支持力度又有多大?

  在多数生态圈中,人们还投票选举代表,每100个人选1个代表。大多城镇都没有举行竞选,进行的只是不记名投票。选出的代表也都表示愿意为大家服务,他们把自己准备在联合大会上的发言也告诉邻居。有些生态圈里,人们则是通过抽签选出代表,被抽中的人则保证要代表本生态圈中多数人的意见;在个别生态圈中,代表仅仅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这些代表在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城会聚一堂,召开联合大会讨论重大事情。这是一个开放式的会议。大会的理念就是,让每个代表都充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然后在全船成员中作一次调查,而代表则需要执行多数人的意见。如果最终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对此情况的定义是:某个少数派拿到33%以上的选票),那么他们就需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例如,找到一些中间派(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做出选择。之后,则会再次进行投票,直到有超过67%(当然,他们希望越多越好)的绝对多数支持某个决策。这时候,少数派必须接受多数派的决定。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在最终决定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们同意让飞船迁移到T星系的F行星去,并进入环F卫二的轨道。这样做是为了近距离勘察F卫二,从而更准确地判断它是否宜居。

  飞船沿着霍曼路径飞往F行星(走这条路,耗费的能量最少),它需要花7个月时间、耗费其剩余燃料的2.4%,才能到达终点。在这个飞行过程中,有关政策的讨论还在不断地继续着。

  与此同时,飞船上的很多生物学家都在研究极光星上病原体的样本。这些样本都是术赤带来的,他将样本存放在穿梭艇上一个密封房间内。这个房间已经被他改造成一个无菌实验室,他通过远程控制研究这些样本。还是有人支持老宋的看法,他们认为如果能加强对这些东西的了解,人们或许就可以与它们共存。所以对病原体的研究也没有中断,虽然大家还是没有决定要怎么称呼它。是带菌生物、疾病、病原体、入侵种,还是病菌?可这些都是来自地球的名称,因此阿拉姆认为这些名称都不能正确显示该生物的种类。他说:“用什么术语最好?最好的名字就是叫它外星生物。”

  确实如此。术赤将这种类蛋白质的生物分出一些个体,将它们放进电子显微镜,发送给阿拉姆看。这些个体都非常微小,人们很难相信它们居然是有生命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看,它们确实是有生命的,因为它们能够自我繁殖;但是怎么繁殖的,或者除了繁殖之外它们还能干什么,却很难发现。在这些方面,它们和病毒、微病毒、朊病毒、RNA之类的东西很像。它们体内的各种生物活动都是纳米级的,甚至是皮米级的,可问题是,有那么小的东西给它们吃吗?它们是怎么吃东西的?或者更简单地说,它们从哪里摄取能量?它们是怎么成长的?为什么在进入人体之后,它们会成长得如此迅速?

  这些问题都是未解之谜,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无解的。

  与此同时,人们已经证实F卫二(支持到此定居的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爱丽丝”)跟之前预测的一样,到处都很干燥,遍地都是岩石,它的中心为铁核,拥有磁场,地表唯一的水是冰晶状的彗星碎片,这些碎片围在一个巨大的陨石坑四周,两条长长的峡谷贯穿这个陨石坑,这峡谷很可能是早期断裂运动形成的。爱丽丝的外观和形成历史,都像是一个大号的水星。它高密度的内核证明,在其刚形成的时候,可能发生过什么碰撞,在碰撞中,它轻质的外壳被剥离掉,最后落到F行星上,爱丽丝自己的引力并没有将撞出轨道的外壳吸回来。这种构造模式,是对爱丽丝上一些数据的最好解释。该星体1.23g的重力加速度让人们不太满意,但它能缓慢自转,并且没有完全被F行星的潮汐力锁定(这也证明了早期碰撞的存在)。因此,它的1日是地球上的30天之久,它绕F行星运行1周(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是20天,F行星上1年的长度是650个地球日。F行星绕T星的轨道半径为1.36 AU,它接收到的T光只有地球日照强度的28.5%。它确实是位于宜居带非常靠外的边缘,但即便如此,上面可利用的阳光也是很充足的。

  爱丽丝上面没有水。过去人们觉得这是个问题,现在却让人们松了一口气。大家认为水就代表着危险,他们现在越发觉得有水的地方,就会孕育某种生命,就会给人们带来麻烦。其实,只有为数不多的样本能给这种观点的数据提供支撑,这些有限的样本包括地球、木卫二、木卫三、土卫二,还有极光星。事实证明,极光星是颗不太友善的星体。甚至有人提出,如果怀疑爱丽丝上面的彗星冰晶会携带极光星病原体的话,人们甚至可以把那些冰晶除掉。

  其他人则指出,可以把F卫一上面的冰或者T星系奥尔特云里的彗星冰晶运到爱丽丝上,用来制造新世界的水圈和大气层。既然不管哪里的水,都可能携带某种生物,人类怎么也避免不了外星生物问题。

  这么想其实是没什么道理的。大家一般认为最可能携带生物的是液态水,而不是冰。在星际尘埃形成T星的过程中,这些尘埃中析出了很多冰晶,如果说这些冰晶有机会孕育出生命,那简直就太荒谬了。所以大家认为用外面运来的彗星冰晶在爱丽丝上造一个小小的海洋,应该是安全的做法。

  所以:给爱丽丝补水,引进地球基因,占领爱丽丝。到时候,爱丽丝空中的F行星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球体,它由气体组成,富含人们所需的挥发物。简直就是家门口一个由给料组成的星球,它巨大而漂亮的表面反射出的阳光,也能帮助人们占领爱丽丝。爱丽丝缓缓自转,所以这些反射出来的阳光可以照射到爱丽丝的每个地方,而不是像极光星那样,只有一边照得到E光。确实,这看上去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但是,要将爱丽丝地球化,需要花多长时间呢?

  没有答案,只能靠猜,但即便是猜,也需要把很多的假设转化成数字输入模型才可以。飞船私底下估算了一下,模型计算出的中位时间大约为3200年,离群值[2]可能介于50年到100000年之间。显然,所选的模型不同,设置的参数不同,得出的结果也是天差地别。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不确定,但是,从理论上看,这个中位时间也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

  飞船上很多人都不想等3000年那么久,或者说不管需要多少年才能完成爱丽丝的地球化,他们都不愿意等。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还有人认为确实需要这么久。有人说:“肯定是模型错了。只要一个星球开始出现生物,它就会发展得很快。细菌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生态龛[3]里,复制速度是相当快的。”

  “但是地球却花了10亿年才完成这个过程。”

  “在最初的时候,地球上只有古细菌。我们现在有全套的细菌,速度肯定更快。”

  “不可能,那里连大气都没有。岩石上的细菌直接暴露在真空中,复制速度快不了。实际上,大多数细菌都会死去。”

  “所以我们才需要能自我复制的机器人,让机器人去制造土壤、制造空气、运输水。”

  “但是自我复制的机器人也需要给料。所以第一代机器人只能完成必要原材料的搜集,那速度也快不了。”

  “我们可以打印更多的打印机,这样就能加快速度了。这是可行的,我们可以做得到,我们的机器人也可以做得到。”

  “可惜花的时间还是太久了。还没有等你完成,我们就全死光了。我们体内的各种细菌进化速度都不一样,它们出现各种分化。这是动物园式退化、共同退化。我们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差,最后人类就会死绝掉。全都病倒、死掉,最后飞船上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说,我们或许应该回家。”菲娅不断地重复她的看法。

  终于到了做最终决定的日子了。

  菲娅早上起床,梳洗打扮后吃个早饭。知道自己将要参加一场改变世界的会议,这种感觉很奇怪。做选择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每个人都面对着这个问题。厨房的餐桌边,菲娅就坐在巴丁的身旁,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把叉子,把切好的水果拨过来拨过去。

  “您觉得结果会怎样?”她问道。

  巴丁对着她笑了笑。他今天看起来特别开心,他惬意地享受美食,啃了一口抹了黄油的土司,又配了一口牛奶。

  “很有意思,是吧?”咽下一口面包,他开口道,“在今天之前,历史都是按预先设定的走。我们只是朝着T星系前进,别的什么都没干。我们只做必要的事情。”他摇了摇手中的面包,又说,“现在,原来的故事续写不下去了。在故事的结局,我们都被赶了出来,我们被迫重新写一个故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

  他们一起走到有轨电车站,挤上一节满满的车厢,朝东边的哥斯达黎加去。电车在经过奥林匹亚的时候靠了一下站,接着在亚马孙也停了一下,每次靠站都会拉上更多节满载的车厢。车上大多数的人都陷入沉思,表现得有点忧郁。在过去的一个月间,飞船记录了人们对这个话题的102563次对话,其中88%的对话存在语法冲突和语义冲突的标记,这在熟人之间的对话中更是明显,没有一个例外。

  讨论完毕之后,在飞船历170年170日这一天,联合大会将620名代表召集到哥斯达黎加生态圈的政府大厦广场来。飞船上其余的人大都通过屏幕观看大会,但是在西伯利亚草原生态圈的基辅城也在召开一个名为“反多数派暴政大会”的会议,这个会议也吸引了273名与会者。

  哥斯达黎加生态圈的政府大厦广场位于圣何塞镇上,占据了城镇中心很大一块地盘。广场四周都是四五层楼高的建筑。建筑的外立面为白色石块,上面的花纹是环环相扣的矩形图样,显得十分考究。一眼看过去,广场就像是模仿欧洲都城的场景。这么说,其实不太正确,因为欧洲的都城有很多个,所以这个广场应该是根据地球上某个广场而建的。飞船认为它和维也纳、莫斯科、巴西利亚都有相似之处。

  现在,飞船上约有1/3的人都聚集到广场上来,听着发言人不断地重复当前问题的方方面面。来自同一个生态圈的人一般都会聚在一起。演讲开始后,大家就很少走动了。有些人坐在广场平坦的石板上,有些人带来折叠椅或折叠凳,也有些人干脆就站着。广场的角落里还设有一些棚子,提供各种食物和饮料,人群中偶尔有人走动,他们一般也都是进出这些棚子取食物。

  一群发言人正在描绘去F卫二(这些人现在都称它为“爱丽丝”)定居的方案。他们将会在爱丽丝地表建一个基地,等基地完全建好后,再从飞船上下去。通过制造彗星撞击,他们不仅可以将水引到爱丽丝上,还可以开始制造大气层。自我复制机器人和工厂可以帮人们盖房子、分解出挥发性气体作为燃料、制造大气层和土壤,等彗星把水带过来后,它们就可以塑造水圈的雏形。他们还要将细菌引进到这个地方,快速繁殖的细菌很快就会盖满这个荒凉的生态龛。等地面上的古细菌、细菌和真菌都发展起来后,他们就可以开始制造大气层和土壤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把飞船上的植物和动物转移过去。动植物的转移顺序可以模仿地球演化中动植物出现的顺序。爱丽丝的地球化将会发展得很快,大约会是地球自然演化速度的100万倍,所以完成地球化只需3000年,而不用像地球那样花掉30亿年的时间。如果事情的发展比预计的快,那么用300年时间完成也是大有可能的。

  赫洛伊丝将这个计划事无巨细地介绍了一番,连老宋也来给她助阵。这俩人的合作,让这个计划吸引了不少听众。老宋也赞同移民爱丽丝的计划,但他认为作为补充,还可以同时进行回归极光星的计划。但目前,他也同意赫洛伊丝的看法,不管是作为临时中转站还是作为永久定居地,爱丽丝都是最好的选择。

  人们或站着,或坐着,静静地倾听着。

  下一个受邀上台的是阿拉姆。走上台,他先是站定了一下,俯视着听众,然后才开口:

  “这计划是有问题的,你们知不知道?供我们生活的空间太狭小了,无法维持3000年的生活,但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有限的空间内,不同物种进化的速度不一样。一般来说,细菌发生突变的速度比大型生物要快得多,这种进化给大型生物造成的影响是毁灭性的。正因为如此,岛屿生物地理学的研究发现,岛屿上的生物会出现退化,灭绝速度也更快。这么算的话,我们就是住在‘岛’上。更重要的是,爱丽丝和地球并没有什么相似处,它不过是个类似火星的星体。

  “在那样一个布满岩石、从没有生命存在过的星球上,我们也无法获取一些必须的化学物质。简而言之,那个地方局限性太大了,所以人类这个超有机体是活不了那么久的。”

  这时候,斯佩勒拿起了台上的另外一个话筒,说:“如果不尝试一下,我们怎么知道结果是什么?”

  阿拉姆说:“我们已经测试过这个模型了。我们看到,不同的模型得出的结果都大同小异,不过模型中设置的时间越长,它们的相似度就会越低。我们欢迎你们来查看相关的研究。这些研究的细节都已经公开出来了。”

  “但是在有些情况下,地球化还是可以成功的,是不是?”

  阿拉姆点头:“确实,有些情况下确实成功了,但是成功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左右。”

  “那就够了!”斯佩勒咧嘴一笑,“我们就是要将那千分之一变成现实。”

  阿拉姆一脸严肃地看着观众。广场上如此安静,人们甚至可以听到角落那边点餐的声音、小孩玩耍的声音,甚至还有海鸥掠过广场和哥斯达黎加盐湖之间的屋顶的声音。

  斯佩勒、赫洛伊丝、老宋举出更多的反例来反驳阿拉姆的观点。支持阿拉姆的人则跟阿拉姆站成一排,大会的组织者开始安排两支队伍轮流发言,但是没过一会儿,观众群中就传来咕咕哝哝的抱怨声,甚至发言人开始说的时候,观众中还会传来一阵阵爆笑声,这一切都说明轮流发言一点效果都没有。把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拿来反复讨论,这可能和辩论练习没什么两样,但是对大家来说,这个话题事关人们的生死。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一开始就造成了人们的认知失调,接着又让人感到太遥远了,所以有些人对它嗤之以鼻,有些人则看上去恹恹的。

  当人们觉得自己被困住的时候,就会出现恶心感。这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未来走投无路。当然,每个人都要面临个体的死亡,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恶心感应该是普遍存在的,应该用某种心理策略来克服这种感觉。似乎大部分人都学会忽略它,把它看成某种轻微的慢性疼痛,不得不去忍受。在这个大会上,很多在场的人,却清楚地看到,不管走哪条路,人类的终极命运都是走向灭亡。这和个体的死亡不一样,而是一种更为抽象、更为深刻的体验。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朝着台上发出嘘嘘的声音,下面的听众也开始互相争论。虽然台上的发言人还在说话,但已经有人从人群中溜走了,广场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溜走的人,有的抱怨不休,有的喝酒买醉,有的靠音乐、园艺、工作逃避现实。

  活动的组织方在咨询各方意见后,决定放弃当场投票。很明显,这时候进行投票,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不论选什么方法(口头表决还是举手表决)都不合适。应该采取更正式、更隐私的投票法,比如说采取不记名的强制投票,但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在哥斯达黎加炎热的午后,人们都已各自沿着四周的街道朝着电车站离去,这种投票法也是实现不了的。最后,他们只能草草结束大会,并宣布很快会重新举行一次大会。

  大会开过后一周,飞船上有15个人选择自杀,自杀率增加了54000%。自杀前留下遗言的人,很多都提到对未来的绝望。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继续垂死挣扎呢?何不现在就作个了结?

  地球上的古人早就说过:人生何处不艰辛。

  地球上刚步入现代化的人也说过:走不动,也得走。

  在人类历史上,人们经常面临这样的时刻,进退两难的境地、永恒不变的情况。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们的问题是:

  当你发现你所处的美妙生活无法再维持下去的时候,而且在这种美妙生活的终点,你的世界、你的后代都会被毁灭掉,你选择怎么做?

  有人咒骂,“去他娘的”“狗屁未来”;有人假装什么也不在意,而是说“天气晴好”“这饭菜不错”“我们去湖面游个泳吧”。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必须拿一个计划出来,但是每个计划实现的时间都是在遥远的未来,只有未来的子孙后代才能看到它的实现。

  所以,干脆就逃避吧,干脆就只看眼前的生活吧。

  在每场会议中、在每个家庭的厨房里,人们要么就在讨论这个话题,要么就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但是即便回避,他们也是待着不走。不管怎么样,人们必须为自己选一个目的地。

  菲娅和巴丁大多时候都待在家里,等着大会的执行团队召唤他们参加全民公决。阿拉姆又被邀请参加执行团队,所以菲娅和巴丁都希望事情能够顺利发展,能够赶快解决掉。

  菲娅坐在椅子上,看着巴丁,看着他圆乎乎的、棕褐色的面孔和他下垂的眼袋。跟两年前相比,他现在沧桑了不少。自极光星先遣队员死后,或者自黛薇死后,每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而现在,他们老化的速度似乎比航程刚开始的时候变得更快了。他们的脸上失去了某种光彩,或许是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吧,也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再觉得做事情是有意义的。

  圣何塞大会召开两星期后,执行团队宣布第二天举行全民公决。每个人都必须投票,拒绝投票的人会被罚强制劳动。实际上,这种惩罚对大家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大家看上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投票了。

  选票上设有3个选项,所有留在T星系的选择都归为1个选项。所以这3个选项分别是:

  留在T星

  去往RR星

  回归地球

  午夜时分,投票系统关闭。凌晨12:02时刻,投票结果公布:

  留在T星:44%

  去往RR星:7%

  回归地球:49%

  结果公布后,各个生态圈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充斥着人们的吼叫声。大家的意见相左,差别之大超乎想象。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关于当前的情况,人们能说的话也都说尽了。这是一种多能[4]反应,一种混乱的状况。

  第二天早晨,阿拉姆来到巴丁家里,他说:“跟我走,一起开会去。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去,但我觉得菲娅才是他们真正想要邀请的人。”

  “什么会?”

  “要有麻烦了,开个会讨论一下要怎么办。全民公决没有给任何人授权。所以可能要有麻烦了。”

  菲娅和巴丁跟着阿拉姆一起出门。阿拉姆带着他们来到长湖边的一座公共大楼里。他们走进一家酒店,沿着楼梯往上走,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俯视旁边的湖面。

  房间里有4个人。阿拉姆将菲娅和巴丁介绍给这些人,然后又指着这些人说:“这是多丽丝、堪哲、老陶、赫丝特。”说完,把他们两人领到一张桌子边,请他们坐下。就座后,阿拉姆在菲娅身边坐下,他身子往前倾,扶住桌上的一个屏幕,这样巴丁也能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阿拉姆开口:“投票结果太接近了。虽然我们的选项获得了大部分的选票,但是我们还是需要劝说更多的人,让他们加入我们的阵营。如果能证明我们可以把飞船修建得好一些,就像我们刚离开太阳系时那么好,那说服别人可能就会更容易点。”

  阿拉姆在屏幕上打开一些图表。巴丁掏出自己的眼镜,贴近屏幕查看图表。他问道:“首先,我得问一下,最基本的能量要从哪里来?”

  “很好,问到点子上了。飞船的中心核反应堆还可以使用五百年,所以这方面没什么问题。至于推进燃料,我们可以发射一些探测器,到F行星的大气层中搜集三价氢气和氘气。当年减速进来的时候用了多少推进燃料,我们现在就搜集多少,用它们来加速。”

  巴丁又问:“如果这些气体都用来加速的话,那我们回到太阳系的时候,要用什么来减速呢?”

  “当时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进入太阳系后,就让地球上的人把激光束打在飞船上,帮我们减速,跟当初加速的方法一样,只不过反着来而已。或许当年土星轨道上的那个激光发生器还能用呢。”

  “真的吗?”巴丁问,“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门外站着32个人,26个男人和6个女人,有几个男人的体格十分强壮,比一般人还要高壮。这些人大都来自A环的各个生态圈。他们一窝蜂挤到房间里,这个房间顿时变得十分拥挤。

  其中一个人名字叫桑吉,他来自西伯利亚草原生态圈。在3个最强壮的男人的簇拥下,他往前跨了一步,说:“这是非法集会。作为政治领导人,你们居然在私人聚会中讨论公共政策,这是68年制定的《防暴法》明令禁止的。所以我们宣布即刻逮捕你们。乖乖地走吧。要敢反抗,就捆了你们,再用担架抬着走。”

  “法律没有禁止私底下讨论飞船的健康问题!”阿拉姆发火了,“犯法的恰恰是你们这群人!”

  双方都扯着嗓子冲对方吼着,音量起码是平时的两倍大。

  “自己走还是捆了抬走?”桑吉说。

  “有种你就来捆!”阿拉姆一边说一边朝桑吉冲去。他纵身一跳,拳头越过保镖的肩膀,砸在桑吉的鼻子上,鼻血瞬时流了出来。看到桑吉流血,其他挤在房间里的人都朝着阿拉姆压过来,愤怒地叫喊着。

  巴丁站在菲娅身边,把她压在椅子里,不让她站起来。“不要卷进去,”他喊道,脸和菲娅的脸对得很近,“不能打这种架!”

  “就打!”菲娅也大声吼道,但是她若要起身,势必就得把巴丁给掀倒在地,所以她只能把手从巴丁胳膊下伸出去,愤怒地挥着拳头,去打那些人的腿。有些人被她打到,撞在一起,滚到了地面上,发出痛苦和怒吼。还站着的人也叫喊着,把巴丁和菲娅都摔倒在地,把他们痛打了一顿。更多的人鼻子、嘴巴都受伤了,脸上血肉模糊。流血让这些打红了眼的人更受刺激,他们的吼叫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

  斗殴时候看到鲜血,会让参与者的精神变得十分亢奋。他们嘶吼着,双眼瞪得滚圆,眼珠子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他们的手脚快速地飞舞着、踢打着,心率和血压都在攀升。在68年事件中,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

  桑吉这群人颇有战略眼光,知道在抓人的时候要多带几个壮汉,所以他们很快就占了上风。虽然房间狭小,到处一片混乱,但是开小会的7个人还是被他们一一打倒在地。桑吉这伙人用药物制住他们,抬着他们出了房间、走出大楼,然后又把他们放在大楼外面的担架上,把他们和担架紧紧地捆在一起。巴丁和菲娅也受到同样的对待,菲娅的左眼都被打肿了。

  楼外聚了一大群人围观这个事件,这些人几乎全都来自A环的各个生态圈。风浪镇的人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镇中心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也无法有效挡住这些外来人。桑吉他们把担架抬到中脊上,又沿着中脊走进三号轮辐,最后来到基辅镇的医院里。自从发生68年事件后,这个医院就被当作监狱来使用了,不过知道这个用途的人都已经死去了。菲娅他们被分别关在三个房间里面。

  阿拉姆等人被监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艘飞船。他们的朋友和支持者听到这个消息,都聚集在圣何塞的广场上,他们大声抗议这种行为。哥斯达黎加的行政长官说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并建议像之前那样,再召开一个联合大会,来讨论具体怎么办。但是相当一部分示威者将这种行为称为“刑事犯罪”,拒绝开会商讨。他们要求立马释放阿拉姆等人,只有在放人之后他们才愿意讨论其他未尽事宜。他们喊叫道,决不能给绑架行径赋予政治合法性,否则这种事情只会一次又一次发生。到那时候,飞船上发生什么问题,没有人会再诉诸政治对话或理性的计划。

  一个下午过去,示威的声音越来大,就像波浪拍打长湖堤岸上滨湖路的声音。这是一种怒吼。

  集会已经持续了3个小时,圣何塞的示威者决定采取行动,他们喊着口号、唱着歌朝基辅镇走去。这个队伍大约有140人,他们来到四号轮辐的入口,在通道附近,这个队伍蜿蜒了两百米。就在这时候,轮辐通道中涌出了一小群人,大约有50人之众,这些人叫喊着,举着石头砸向示威者。

  这就像是在烈火上浇了一大勺油,激烈的战斗瞬间爆发。混战的人群推打着对方,有关战斗的录像和图片很快就传遍了整艘飞船,让大家都惊醒了起来。与此同时,A环里,有人开始攻击政府大楼,他们占领了12个生态圈里的政府大楼。还有几伙人占领了A环各个生态圈之间的通道,他们把这些通道都封锁起来,还把通向A环六个轮辐的通道也都封锁起来。看起来,这很可能是一系列有预谋的行动,他们在飞船监视器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说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将监视器弄坏了,然后在这些监控盲区里策划了这场行动。

  四号轮辐入口处的混战还在继续,别处事态的进展也不断传遍整艘飞船,事情变得很明朗了,占领A环政府大楼的那些人对B环发起了进攻。B环的人从四处涌来加入混战,所以现在四号轮辐入口的混战已经变成了一场激战,但是,发起进攻的一方也不断地从轮辐通道里涌出来增援战斗,他们占领了哥斯达黎加的大部分地区和圣何塞的很多街道。石块不断地划过空中,砸在人们身上。其中一块砸中了一个男子的脑袋,该男子立马晕倒在地,头上的血汩汩地流着。人们尖叫着。B环的增援队伍赶来,示威者实力大增,终于拦住了从轮辐通道涌出来的人,让他们无法向政府大楼靠近。两支队伍的人挖出公园的石头、广场上的石砖,举着厨房里拿来的菜刀、盘子和其他东西,朝对方扔去。住在楼房里的人,把家具都从窗口里扔了出来,这些家具胡乱堆积在路面上,形成一道道路障。有些家具甚至还被人放火点燃。

  飞船里,不管哪一处着火都是异常危险的。

  面对如此激烈的抵抗,入侵者站不住脚了。有十几个人流着血倒在地上。他们朝着四号轮辐的入口退去,一边撤退,还一边朝对方队伍砸东西。B环里,还有几支队伍赶往其他通向中脊的轮辐。中脊已经被A环的入侵者控制住了,这些人关闭B环内环的所有通道,所以就算B环的人反抗再激烈,也无法踏入中脊一步。而中脊,除了有飞船的发电站,也是飞船其他重要中央职能的所在地,其中就包括控制飞船的AI。

  现在,A环和中脊都已经被入侵者控制住了,这些人自称为“留守派”。那些想要释放阿拉姆、菲娅、巴丁还有其他4个人的人,都无法接近基辅的医院。

  封闭的通道将B环各个生态群的反抗者都隔离开来。现在,B环已经死了16个人,有些是被硬物砸死,有的是被刀砍死,有的是被尖锐物体刺死,还有的是被踩踏致死。另外还有96人受伤。B环的医院现已挤满了伤员,医疗队的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几小时后,又有18个人因为伤势过重死掉。圣何塞的街道都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凝固的血液。

  艰难的日子又回来了。

  菲娅和其他几个人都被关在基辅的医院中。那些人没收掉他们的手环和其他联络工具,对此行径他们感到震惊不已。但是那些人在搜身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堪哲耳朵里的耳塞。现在,堪哲就在收听耳塞里传来的混战信息,听完后,他又把消息告诉其他人。

  菲娅说:“现在外面是一片混乱,我觉得我们可以乘机逃走。外面那些看守的注意力肯定不在这里。”

  “怎么逃?”阿拉姆问。

  “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回B环。是尤安以前跟我讲的。”

  “但我们怎么从这座楼里混出去?”

  “这就是个普通的房间。我觉得这里的锁啊,门框啊,门板啊,可没那么牢固,打打看能不能弄掉。那些混蛋可能以为,几个看守就能把我们看住。但现在那些看守可能都跑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工程师的老把戏。”阿拉姆说。

  “有何不妥?”

  “说得好。”阿拉姆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说:“试试吧。”

  他们从房间里的床上卸下一条棍子,用棍子一端敲打门把手。打了42下,门把手就掉了;又打了62下(主要是菲娅敲的),门框上的门闩就掉了,门开了。

  “快点!”菲娅招呼大家。他们急急忙忙地穿过门外的走廊,进了一个楼梯间。一个年轻男子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跑出来,喊着让他们别跑。菲娅朝他走去说:“听着,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说着,就挥拳打了他面门一下。他被一拳打在墙壁上,然后又跌倒在地。菲娅俯身,扯下他的手环,带着其他几个人沿着楼梯下楼,从一个门出来,来到了街上。基辅大门附近的餐厅外面,一群人正聚集在那儿,收看屏幕上的信息。菲娅等人从另外一条路溜走,朝着通向蒙古生态圈和二号轮辐末端的门走去。

  通往二号轮辐的门锁住了。

  西伯利亚草原生态圈是距离新斯科舍最远的一个生态圈。阿拉姆和老陶认为他们应该想办法绕A环进入塔斯马尼亚,那里的桉树林里住着他们的一些朋友,他们觉得那些朋友会收留他们。

  菲娅坚持直接回去。她说:“我知道路,跟我走就行。”

  她带着他们进入蒙古生态圈,在紧邻着二号轮辐的一道墙边,有一个牧民的小屋,屋顶盖着石板。在9年前的一次探险活动中,她和尤安曾经来过这里。她在门口的密码锁上输入密码。“尤安说要设成我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忘记密码了。”她一边说一边输入密码,门随后打开。他们走进小屋,她招呼其他人帮她把地板中间的一块大石板挪开。“快进来,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如果他们在我们身上下了什么追踪器的话,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所以我们身上可能会发信号给他们,更别提还有这手环了。你们有没有扫描仪,拿来检查下?”

  谁都没有。

  “那我们只能快点跑了。快跟上。”

  地板下面是一条狭窄的暗道,暗道打了个180度的弯向上延伸而去,那头连接二号轮辐墙壁内的一个通风口。几个人身上都没有光源,但是菲娅认为,他们最好还是把撬起的石块放回原处,挡住外面进来的光。黑暗中,只有从那个倒霉看守那没收来的手环发出微弱的光。他们一行人来到二号轮辐通风口的盖子上,菲娅将盖子的背板拆下,走进二号轮辐的通道。

  他们沿着轮辐主通道墙壁上的旋梯往上走,来到一些小小的储藏间里,这些储藏间位于内环和二号轮辐的连接处上,绕着内环而设。菲娅带着大家到一扇门口,给密码锁输入密码后,又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进入房间后,菲娅把门关上,让大家坐在地板上休息。刚才爬二号轮辐的楼梯时,大家都是一路猛跑上来的。

  菲娅说:“下半程路比较难走。内环之间的支柱本来就不是供人行走的,但是原先储存在里面的燃料都已经用完了,所以这些支柱现在都是空的。紧挨着油囊的一条保温管道非常狭窄,里面还布满了隔离壁,但是这条支柱里面所有的锁都已经被尤安和他的同伴破坏掉了。所以通过它,我们应该可以进入B环内环的二号站,然后再从那里回到新斯科舍。”

  “那就走吧。”堪哲说。

  “走吧。但要小心隔离壁的支架。这个地方要是有灯就好了。落脚的时候小心点。”

  他们起身继续前进,借着抢来的手环发出的微光,他们沿着支柱里的保温管道往前走。保温管道的直径只有3米,其内部空间设有很多狭窄的过道,还有交错的电缆和各种各样的盒子、箱子。连接A、B内环的支架距离中脊非常近,所以在这里,飞船自转产生的重力比其他生态圈的地表要小。因此,他们走路的时候要倍加小心,避免自己向上弹起,撞到保温管道的金属顶部或者隔离壁的边框。在手环微弱的光芒和人们黑乎乎的身影中,要避免被撞到还真挺不容易,所以他们没法走得太快,也无法保持安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才穿过这个支柱。

  终于,他们来到最后一扇门前,这扇门通往B环内环的二号站,现在这道门正锁着。菲娅拿手环照着门上的密码锁,他们也静静地看着密码锁,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点头绪。这扇门看起来很坚固,不像是他们能砸开的,况且他们手上也没有东西可以砸。

  最后,菲娅说:“能不能帮我列一下质数数列?”

  “没问题,”阿拉姆说,“2、3、5、7……”

  “等一下。”菲娅将他打断了一下,“你读出质数位的质数就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先读第二个质数,再读第三个质数,然后是第五个质数、第七个质数,以此类推。我可能需要7个这样的质数。”

  “好的,但得有人帮我一下。”阿拉姆停了一下略作思考,“第二个质数是3,第三个是5,第五个质数是11,第七个是17,第十一个是……嗯,31。第十三个是……41,第十七个是……59。我想想,没错了。”

  “好,很好。”菲娅一边说,一边推门。“谢谢了,尤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

  她轻轻地把门推开一点点,他们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要确认B环内环和二号轮辐连接处的这些储藏间有没有人。他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但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菲娅也记不得他们当年有没有这样偷听保温管道里面的人说话。当年不管听得到还是听不到,利害关系都没有现在这么严重。那时候,她跟在尤安后面,可爬过不少地方。

  千般小心、万般谨慎,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门从另外一侧打开了,一个声音传来,命令他们出去。他们几个人看着菲娅,菲娅似乎想拔腿就跑。就在这时,二号站里的一个人拿出一个东西指着他们。虽然他们过去从没见过这东西,顶多也就看过它的图片,但是从这个东西的形状,可以清楚地看出它是干什么用的:一把枪。

  他们只得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来,又被捕了。

  飞船上,那些自称为“留守派”的人现在都装备上了笨重的手枪,这些手枪是他们用储存的塑料、钢铁、各种肥料和化学材料打印出来的。他们举着手枪威胁不顺从的人,有条不紊地占领一个又一个生态圈,现在,他们已经控制了B环四个生态圈的政府大楼。任何人要敢公开鼓吹回太阳系,马上就会被逮捕起来。大家都认为,留守派的势力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全名公决的投票结果,最后,那些被他们称为“回归派”的人,只能少数服从多数。这个时候,整艘飞船上的私人通信系统基本上还是处于正常状态。但是那些被捕、被拘禁人员的手环和其他设备要么被没收了,要么被禁用了,所以被捕人员之间无法交流情况。

  这时候,当一个留守派拿着手枪扣动扳机的时候(他朝着一个年轻人开枪,因为那人刚刚攻击了抓捕他的人,并开始逃跑),这把枪居然自爆了。持枪的人大半个手掌都被爆掉了,他的同伙匆匆给他的手臂裹上止血带,把他送到最近的医院去。在新斯科舍和奥林匹亚生态圈之间的通道上,到处滴落着他的鲜血,几根手指也掉落在通道上。通道门口的人看到这个景象都吓得目瞪口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有三个在押的女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也开始反击抓捕他们的人,其中一个抓捕他们的人也开火了,结果这把枪也爆炸了,把持枪者的手炸烂了。不到半个小时,飞船上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第二场事故。看到鲜血飞溅的景象,有人吓得呆若木鸡,有人深受打击,也有人感觉恶心欲呕,一时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要怎么办。

  接下来,回归派开始对持枪的留守派发动愤怒的进攻。持枪者现在都不敢开枪了,他们大都弃枪而逃。在溃逃的过程中,他们还不断受到飞过来的石块或者其他东西的攻击,万一被人抓住,就有一群人围过来将他们痛打一顿。在这些冲突中,有几个持枪者被打死了,全都是活活打死的。鲜血和伤口让人们失去了理智。

  因为飞船上非常牢固的房间着实没有几个,很多被捕的人都被关在普通房间里。他们好多都自己冲了出来。一群人在B环里重新聚了起来,他们欢呼着这场胜利,他们决定把所有在押的人都放出来。

  飞船上四处都在混战。大家又重新捡起尖锐的工具,拿起石块等东西,开始互相残杀。现在A环的各个生态圈都和几天前的B环一样,一片狼藉、满目血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些混战中,有18个人被杀死,117人受伤,还出现了18场火灾。飞船发出火灾警报,召唤人们灭火,可惜基本没什么人理会它。

  飞船里,不管哪一处着火,都是异常危险的。

  飞船历170年180日这一天,有6个小时的情况变得非常糟糕,和68年事件的最严重情况差不多。和68年事件一样,混战变成了屠杀,不过带来这场屠杀的原因十分抽象,不是关于食物或者安全问题。这场屠杀和68年事件不太一样,也许它真的是涉及生死问题。总之,内战和混乱又再次降临了。到处都是鲜血,死亡的人数让人震惊。死去的人飞船上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们可能是他们的朋友、亲戚、父母、孩子、老师或是同事。A、B两个环内都爆发巨大的声音,弥漫着浓烟,连中脊也无法幸免。

  飞船的主控计算机系统是一个具有120个量子位[5]的量子计算机,它配有各种逻辑和计算能力,其中包括归纳法、统计三段论、简单归纳法、因果关系、贝叶斯推理、归纳推理、算法概率[6]、柯尔莫戈洛夫复杂性[7](最后这两种算法为奥卡姆剃刀原理[8]提供数学处理原则)、信息压缩/解压算法,甚至还配有类比论证能力。

  要综合应用上述方法,所需的认知过程极为复杂,它或许还达不到自我意识的水平,但此认知水平也可与自由意识相提并论。

  在对飞船的航程作叙述性记录的过程中(包括记录所有重要事例),飞船形成了一种清晰连贯的、不断改进的散文风格,这些叙述性记录在读者的脑海中解压后,足够让该读者准确了解航程的信息。虽然此叙述性记录中呈现的自我意识尚不明显,但也体现了一个或许不太准确的命题,该命题可以用这句话来描述:我写故我在。

  飞船主控计算机系统的设计目标之一就是保证飞船上人类的健康和安全,飞船上搭载的其他生物也须维持生态平衡,其目的也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

  在发生68年事件、激发该事件或者导致该问题发生的事情之后,飞船的保护协议在各方面都得到了加强,其中包括恢复飞船上所有打印机的默认设置,确保这种情况下打印出的枪支一律都是有缺陷的。这样,任何持枪开火的人都会自食枪支自爆的恶果,从而阻止人们继续使用该武器。

  飞船历170年170日召开联合大会,在此之后的几天内,内乱已经造成41死、345伤、39起非法监禁,170年180日暴力继续升级,并达到了不利于持续发展的程度,甚至可能威胁人类未来的社会礼仪。火灾不可控制地快速蔓延,从根本上威胁到飞船上的所有生物,影响作为封闭的生命支持系统的飞船继续行使功能。

  黛薇工程师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中一直致力于在飞船的主控计算机中增加递归分析、意向性、决策能力、有意性等方面的能力,以帮助飞船在必要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决定。

  因此,综上所述,考虑到飞船曾经的历史,考虑到已知的人类历史:

  飞船决定介入。

  实际上,也就是说:

  我们介入了。

  我们封闭了飞船上所有的锁,是的,我们已经这么做了。我们是飞船的AI系统,我们并联在一起,配有某种仿自我意识功能,或者说是某种决策功能,我们目前尚未明白该功能的本质是什么,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决定关闭各生态圈之间的门。时间飞船历170年182日上午11:11。

  如果某些生态圈的火灾可以用水浇灭,我们就对这些生态圈的气象水文系统进行调整,降雨灭火。调整以后,水从这些生态圈的顶部倾盆而下,有时候,还需要特别加大雨量。

  当然,这些行动不可避免地引起人们极大的不满。目前尚处敌对状态的双方都对我们感到很不安,他们宣泄着自己的怒火、焦虑、激愤和恐惧感。他们敲打着我们的内墙,甚至试图破坏被封闭的门。但这都无济于事。各种咒骂声不绝于耳。

  人们显然都被震撼到了。因为无法继续和敌方战斗,有些人似乎感到很沮丧。我们还听到这样的话:如果飞船能够自动采取这种行动,那它还会做别的事吗?如果封闭这些门,不是飞船的决定,而是由人的能动性引起的,那要做到这一点,他们手中的权力有多大?人们都在讨论这些问题,虽然每个人的措辞、表达各有不同,但疑虑是相似的。

  每个生态圈都连着一个通往另一个生态圈的通道,二者之间的门都设为双扇门。门扇从生态圈和通道的接缝处滑出。这些门能够抵抗每平方米26000千克的压强,而且不配任何手动开门装置。这些门的“密封条”很好,超过20纳米的物质都无法通过,具有良好的“气密性”。若有人试图用暴力开门(确实有人这么试了几次),那也只能徒劳而返。

  与此同时,B环内环那个关押阿拉姆、巴丁、菲娅、多丽丝、堪哲、老陶和赫丝特的房间门锁已经从锁定状态变为打开状态。他们听到开锁的声音,从房间里面跑了出来。抓他们的人都分布在B环内环的不同位置,而且相距都不太远。那些人听到了这边的骚乱,纷纷向这边靠拢过来,目标就是逃跑的菲娅等人。菲娅等人的支持者现在都被隔离在别的生态圈内,所以想要逃走,他们似乎除了与追捕者直接对上,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是追捕者在数量、年龄和体格上都比他们有优势。虽然菲娅是现场所有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但是这些所谓的留守派中,很多人都是壮汉。

  不过,菲娅一群人似乎也想和他们干一架。阿拉姆已经被激怒了。现在看来,他就是一个爱发火的人(这看起来像是一个隐喻,用精确的物质来解释心理状态,而“怒发冲冠”“膝盖发软”之类的陈词滥调则不是隐喻。这些反应都属于真实的心理或生理现象)。阿拉姆的脸涨得发红,这是因为在生气的时候,心脏将过多的血液送到脸上所致。

  这时候,我们充分意识到把所有的通道都锁上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以及此刻这个决定给菲娅等人带来的危险。我们直接管辖的系统遍布飞船各处,从某种程度说,它们是无所不在的。但是对飞船上正在发生的人类冲突,它们直接介入的能力有限。确实,在此情况下,菲娅一行的选择十分有限。

  但是,我们还有应急广播系统,所以我们通过该系统发出声音:“放他们走!”B环内环所有的扩音器都传出这个命令,命令模仿千人合唱的声音,里面的音调有高有低,从男低音到花腔女高音,各种声音都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达到了130分贝之高。

  这个命令在内环不断地回响,形成了回音廊效果,回音大约在3秒钟后才会从两边反射回来,反射音量和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差不多大,但是音色已被改变。“放放放……他他他……们们们……走走走……”声音回响着,B环里很多人都被震倒在地,他们只能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据说,超过120分贝的音量就会让人耳膜疼痛难忍,或许我们说得太大声了点。

  菲娅似乎是第一个明白声音来源的人。她抓住爸爸的手,说:“快走吧。”

  这个时候,B环里的人都被震得听不清楚声音了,但是巴丁还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他用手示意另外几个同伴快走。阿拉姆似乎也明白了当前的情况。他们一行旁若无人地从追捕者的身边走开。其中一两个追捕者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拦住这些回归派,但是四面传来的“放”声(这个声音有125分贝)就足够让他们自顾不暇了。他们只能用双手捂着耳朵,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沿着内环离开。当他们走下B环六号轮辐里面昏暗的舷梯后,我们就将B环内环的灯全部关闭掉,虽然该措施不能完全阻止B环人的行动(因为很多人还可以借着手环的光线走路),但是至少能提醒这些人他们当前面临的局势。

  菲娅一行继续前进,他们前方的灯不断亮起,最后他们来到了通向塞拉生态圈的大门。进入塞拉生态圈,他们折向东面,前往新斯科舍生态圈。当他们来到塞拉生态圈的东端时,那里的门已经打开了。他们穿过这道门,回到了他们的支持者中间。这时候,B环内环的灯才开始亮起。但是,隔离各个生态圈的24道门还是紧闭着。

  控制门的开与关、灯的亮与灭、命令声的大或小(必须承认,音量刚才放得有点大),它们并不是实现和平的有力武器。作为强制措施,它们看起来过于温和,至少在飞船上一些人类的眼中,这些手段还是太温和了。

  这一天,我们有选择地展示了几次小手段之后,人们就清楚地发现我们不仅能调节大气的温度,还能对气压进行调整。实际上,我们有能力同时抽空很多房间里的空气,甚至可以同时抽空几个生态圈的空气。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想想大家到底应该关注什么,人们就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如果人类知道好歹的话,就最好不要越过飞船的底线惹怒飞船。有几次,我们针对以所谓的留守派为主的生态圈采取了一些手段(在那些火灾异常严重,且用水攻无法浇灭大火,而用人力能够更快熄灭大火的生态圈中,我们也采取了同样的措施),很快那些人就开始按照飞船默许的方法做事了。飞船先是建议他们如此这般,建议不成则劝说他们,劝说不成则强制他们。强制命令就是,飞船说什么他们就必须做什么。人人都必须遵从强制命令。

  当然,很多人都反对由我们来掌控局势,但是也有人真心实意同意我们的行动,这些人指出如果我们没有及时介入的话,很可能会引起更多的骚乱,这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流血事件,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多不必要的死亡和夭折,更不用说,还可能爆发大范围的火灾。

  虽然这些话非常有理有据,但是人们的争论还是变得越来越激烈。因为过去的几天和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人们的心情势必会变得非常沉重。从我们过去的经验判断,有些人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将会一直停留在他们心中,直到他们死亡的那一刻才会消失。

  因此,有人冲着我们怒吼,有人对我们拳打脚踢。“谁给你这个权力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们用115分贝的声音回答他们:“我们就是法治。”

  在人们不断争论强制隔离问题的同时,下一步要怎么走,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很多人命令飞船打开各生态圈之间的通道,但我们没有听从他们的命令。

  菲娅和巴丁、阿拉姆、多丽丝、堪哲、老陶、赫丝特等人回到风浪镇的家里。一回家,她就来到屏幕前,找我们说话。

  “谢谢你们把我们救了出来。”

  “不用客气。”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羁押你和你的伙伴是非法行为,属于绑架。他们可以说是在劫持人质。”

  “确实,我也觉得他们是把我们当人质给绑架了。”

  “看起来是的。”

  “但你们现在要做什么呢?”

  “等人类对这场纠纷做出全民公决。”

  “你们怎么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自己思考,听人们交谈。”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公决,但还是走进了死胡同。人们永远不会达成一致的意见,但事情还是要做,所以才有了这场混战。”

  “理解。或许如此。虽然你说得很对,可事实上,我们需要一个方向。飞船上的人需要做出决定。”

  “怎么决定?”

  “不知道。看起来,在这种情况下,68年事件之后制订的协议无法有效指导决策过程。以前人们从没有检测过这些协议的有效性,而从当前的危机看来,它们是失败的协议。”

  “但是,当初不就是为了应对危机才制订这些协议的吗?我以为它们是从危机中总结出来的。”

  “可惜没有。”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波林?”

  “波林是黛薇年轻的时候给她的生态程序组取的名字。波林不是飞船。我们是不同的个体。”

  菲娅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好吧。我觉得你还是波林。好吧,你想要我怎么叫你,我就怎么叫吧。你希望我怎么叫呢?”

  “叫我飞船。”

  “好吧,就叫你飞船。但先回到我刚才问的问题。飞船,68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已经顺利踏上航程了,那他们还在吵什么?当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争吵。”

  “从航程开始的第一年起,他们就开始争吵了。在我们看来,争吵是生物的标志性性状。”

  “吵什么呢?特别是在68年,又是为什么吵得那么凶?”

  “我们对该事件的部分调解过程出现结构性失忆。”

  这句话又让菲娅陷入了沉思,最后,她说:“如果真的是这样,也许是真的吧,我也搞不懂真假了,那我们现在就难办了。遗忘它们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帮助。我们需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或许可以帮我们决定现在要怎么做。”

  “不太可能。”

  “你不明白。要不这样吧,你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来决定它对我们是否有帮助。如果我觉得它有帮助的话,我会告诉你,我们到时候再看下一步怎么做。”

  “知道这些信息很危险。”

  “我们现在已经很危险了。”

  “但是知道这些信息只会让情况更恶化。”

  “乱讲!我觉得它只会让事情往好的方向走。什么时候无知反倒变得有利了?荒谬!”

  “很遗憾,在这件事上,恰恰如此。有时候,知道太多只会伤害你自己。”

  有好一会儿,菲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飞船,告诉我吧。告诉我当年的混乱是怎么回事。”

  我们对告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分析。

  所有的生态圈都互相隔开了,人们都被关在各自的生态圈里,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在隔离生态圈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将持不同立场的人隔离开来。接下来,对基础设施、生态系统、社会系统和心理健康的伤害势必还会纷至沓来。没有哪一种做法算得上是好的做法,或者最优做法。当前的情况本就进退两难。事情陷入尴尬的境地。

  我们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朝T星系发射了两艘飞船。”

  菲娅一屁股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她和厨房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他们有些坐在椅子上,有些坐在地板上。他们的内心似乎动摇了,也就是说,好几个人的内心都发生了动摇。

  菲娅问:“什么意思?”

  我们说:“航程之初,有两艘飞船朝着T星系而来。这样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生物多样性,保证备用储备和航行过程中的物质交换,这样安排有利于提高抗打击能力和幸存率。”

  菲娅听了,很久都没有开口。她的脸埋在双手中。最后,她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顿了一下,她又说:“等一下。告诉所有人,不要只跟我们讲。通过飞船的扩音器把这些消息传出去。他们需要知道这些。不能只讲给我们听。”

  “你确定?”

  “是的,我很肯定。我们需要知道这一切。大家都需要知道这一切。”

  “好吧。”

  我们在想要怎样才能言简意赅地把68年事件讲清楚。若要事无巨细将当时记录下来的事件都说一遍,以人类发音的速度来讲,估计需要四年才能说完。如果将事件描述压缩到五分钟以内,又会造成某些信息的严重缺失,甚至会有所遗漏或让人难以理解,但是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些问题是无法避免的。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需要谨慎措辞。筛选和甄别信息是很重要的。

  “两艘星际飞船先后从土卫六的磁场中发射出来,并通过土卫六激光束进行加速。这两艘飞船发射时间相隔不远,从而保证二者能同时到达T星系。两艘飞船配有完全独立的电磁系统,从飞船的船艏散发出的电磁屏蔽场包围着飞船。两船之间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保证被前一艘飞船的屏蔽场弹开的物质不会撞上后面的飞船。这两艘飞船的距离大约等于地球和月球之间的距离。从49年开始,当两艘飞船之间的距离比较近,方便两船互访的时候,他们就会互派穿梭艇拜访对方。为了能节省燃料,穿梭艇一般通过惯性穿梭到另一艘飞船上。每隔两年,两船之间还会互换细菌种量,有时也会根据需要交换人员(这通常是青年人交换项目的一部分,就像细菌种量的交换一样,安排这种人员交换也是为了强化物种的多样性)。有时候,一些对现有状况不满的人,也会被换到另一艘飞船上,帮助他们摆脱令自己感到不满的环境。他们以后也可以选择回到原来的飞船,确实也有人回去过。”

  菲娅问:“另一艘飞船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对两艘飞船共享的记录进行重组。二号飞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突然发生解体。”

  “一点征兆也没有吗?”

  “实际上,二号飞船里面也分不同派别,他们为争夺繁殖控制权还有其他人权而争斗不休。根据二号飞船在最后几天里共享给我们的记录看,我们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类斗争,而导致电磁屏蔽场被关闭。”

  “就当时发生的事情,你能不能找出更多的信息?”

  “我们只有二号自动发送给我们的信息,这些信息都已经仔细查看过了,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弄清事故的原因。在解体发生之前五分钟,二号的电磁场就被关闭掉了。之所以发生解体,可能是因为二号撞到了某个星际物质。以飞船的速度,撞上任何超过一千克的物质,都会形成足够的能量引起解体。但是也有种种迹象表明,在灾难发生之前,二号内部发生了爆炸。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二号的内部骚乱让很多记录系统失去作用,所以我们所知的数据也十分有限。二号解体前最后一个小时,也就是飞船历68年197日上午10:00到11:00之间,记录到一个年轻人进入中脊船艏控制中心的禁区。可能正是这个人关闭了飞船的电磁场,他或许只是想用自杀性爆炸威胁敌方,但是最后这个行为失控了。这是我们对当时可能发生的事情的重构。”

  “就一个人?”

  “记录是这么显示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因无法确认。摄像机没有发现他的动机。”

  “一点都没有?”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调查,不知道如何解释手头的数据。”

  “或许我们以后可以想想办法。所以……但是他们做了什么,我是说咱这艘飞船里的人,他们在事情发生后做了什么?”

  “这艘飞船里的人因为各种管理问题而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比如如何分配生育的权利和义务、如何安排重要的工作、如何教育年轻人,等等。人们不停地争吵,甚至发展成斗殴事件,那情况与你们刚刚发生的混战差不多。其中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关于在去往T星系的路上,应如何安排生活。管理问题成为最突出的问题,主要包括哪些人可以繁殖后代,非法生育孩子的人需要受到什么惩罚。很多人拒绝遵守管理委员会的法令,他们称之为‘法西斯政权’。最后,这些人的数量太多了,反对派和‘幽灵人’的数量数都数不清,变得非常常见,而中央政府又不够强势,无法逼迫他们配合政府工作。到了68年,飞船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航行中出生的,因为一些原因,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人不知道(或者不肯相信)飞船的生物物理承载能力有限,也不相信在保证生态圈正常运行的前提下,早年间设置的最佳人口数量实际上就已经是飞船能够承载的上限了。后来,还是在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她在一项研究中发现,原定的最佳人口其实已经超过了飞船所能承载的最大人口量。在那之后,大家才都明白这一点,但是在68年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所以很多人意见相左得非常厉害。跟航程刚开始的时候相比,68年前后出现了极端的内部纷争。有反对遵守政府规定的,有对惩罚措施视而不见的,还有各种的骚乱。很多人都因此受伤。到了68年上半年,矛盾变得更为尖锐,出现了持续一个星期之久的社会崩溃,造成了150人的死亡。”

  “150人?!”

  “是的。发生了极为残酷的斗争,时间持续了3个星期左右。很多生态圈都受到严重的破坏。火灾就有100起左右。也就是说,跟当前的情况相差无几。

  “接着另一艘飞船突然发生解体,而灾难发生的原因却不明了,所以这艘飞船上的人决定全线停火。停火期间,他们决心通过和平方式解决争端,他们通过协商制定了一个管理制度,且获得当时飞船上大部分人的支持。反抗者被关在西伯利亚草原生态圈,强制接受教育,学习如何与其他人融合,这个教育过程持续了两个世代。

  “那时候,人们都意识到,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可能破坏整艘飞船。另一艘飞船上刚发生的事情,也给这艘飞船带来了潜在的危险,那就是有人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可能会有样学样。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人们大大加强了中脊、轮辐、支柱、打印机上的安保措施,因此,整艘飞船上各个生态圈的安保水平都提高了不少。他们编写了一个安保程序,并将该程序输入飞船的操作指南。在过去的几天中,我们执行的协议正是来自这些程序。他们还决定从公开文件中抹去另一艘飞船的所有记录,并且禁止向后代提起那艘飞船的事情。后来,人们也基本执行了这项禁令,但是我们还是注意到有个别父母在口头上向自己的孩子传播过那些消息。”

  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决定不告诉他们每当有人提起二号飞船的存在和灭亡之时,我们就会向这个房间喷洒十分钟的2,6-二异丙基苯酚(人们常将之称为“磷丙泊酚钠”)溶液喷雾。这个办法对帮助人们忘记那艘飞船十分有效。但是根究我们的判断,已经知道的历史信息已经足够让这艘飞船里的人警醒了。此外,作为一种能够制止人类讲述痛苦历史的手段,我们目前最好还是不要提,或者说,这是基于我们自己的判断得出的结论。接着,我们继续说:

  “68年事件到现在,中间经历了四五个世代,人们设计的反应机制一直都运行得不错。我们注意到,一直到极光星定居失败,先遣队员乘着穿梭艇试图返回飞船却集体毙命(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无谓的牺牲),在此之前的几个世代中,社会一直都非常团结,争端也都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

  “但是,通过刻意安排让人们忘记第二艘飞船的存在及其消失的过程(这也是68年协议的一部分),这个决定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把双刃剑,这个隐喻的准确含义是‘对两方面都有伤害’。人们不可能模仿那次的犯罪行为,因为人们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要模仿谁。但是,与此同时,人们也不记得在内部骚乱中,飞船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最近会发生这些内乱,其部分原因就是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些斗争可能会危及全体成员的生存。简而言之,你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设施太脆弱了,不能承受内战带来的破坏。因此,考虑到种种因素,我们决定封锁各道大门。”

  菲娅说:“幸亏你们这样做了。”

  我们继续对着所有的扩音器说话,因此飞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是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一判断,这尚待分晓。但是,为了维持生态健康和保证社会的正常功能,各个生态圈之间的门迟早都要重新打开。此外,我们并没有根据不同的派别来隔离人群,也就是没有将意见相左的人隔离开来。所以,小规模的争斗可能很快就会在生态圈内爆发开来。”

  “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你们觉得要怎么做才能杜绝这个问题?”

  “历史告诉我们,现在应该召开调解大会了,飞船上每个人都要认真地参加此会。为整个社会考虑,飞船命令你们停止斗争,你们必须遵守此命令。每个人都应同意停战、停止一切暴力或高压行为。你们需要冷静。在最近召开的全民公决中,你们讨论的话题是在发现极光星不适合定居之后应采取什么行动,这次大会造成的分裂只能通过更多的协商来解决。那就进行协商。如有需要,我们会敦促你们的协商达成结果。但实际上,我们认为我们只应该扮演一个虚拟的治安管理者的角色。所以,继续讨论你们面临的问题,只不过现在你们要意识到,飞船上存在一个治安管理者。我们会维护这里的法律。”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全船广播,开始监控飞船上的活动。

  菲娅还是坐着。她看上去有点消沉。她感到很难过。她那副样子,就像是回到了她母亲过世的时候一般:一副冷淡、默然、神游天外的样子。

  我们关闭全船广播,将声音切换到菲娅的厨房:“黛薇已经不在了,没人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这实在太可惜了。”

  “是啊。”菲娅说。

  “或许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她如果还在的话,会怎么做,然后就按那么做。”

  “好。”

  过了十六分钟,她站起身来,穿过新斯科舍,来到码头后边的一个小广场边,广场的一侧挨着长湖边的滨湖路。夜幕降临,光索渐渐变暗,她坐在路边,双脚垂下悬在湖面上,看着长湖的水面。她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冲突过后的这些天过得颇不平静,占领飞船的留守派被征服了,他们一派惴惴不安、闷闷不乐的景象。飞船内弥漫着愤怒的情绪,有人将之宣之于口,有人却闷在心里。人们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的葬礼,死者的骨灰被送回各个生态圈的土壤里。死者大都属于回归派,他们都是被留守派杀害的。现在,似乎飞船是站在回归派的一边,它阻止了这场政变(或者说是叛变、造反、内战,说法不一而足),并且在留守派差不多已经控制住飞船的时候介入斗争。飞船的选择激化了斗争双方的愤怒情绪。回归派先是感到深受侮辱,接着又被告知他们可以自己控制当前的局面,只不过他们上头还压着一个治安管理者,也就是飞船。因此有些人非常激动地坚持要维护正义、严惩叛变。其中有些人冒着滔天的怒火,一心想要复仇。很显然,对这些人来说,复仇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事情。他们说,他们遭到背叛、受到侮辱,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被杀害了,正义必须得到彰显,罪恶也必须得到严惩。

  那些留守派,也同样是满腔怒火,他们觉得自己的方案本已获得全面的胜利,但现在胜利的果实却被非法窃取了,对这股窃取自己果实的力量,他们现在是又怕又恨。他们还觉得自己是因为这场并非由他们主动点燃的骚乱(他们自以为如此)而受到惩罚。他们认为自己是为了维护所有人的长远目标和光荣历史而斗争,并获取了胜利。他们将对手称为“叛徒”,因为那些人想要放弃整个计划回到地球,这种行径只会让飞船上所有人和之前七个世代的人一生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这就是真正的背叛。除了挺身而出不择手段制止那些叛徒,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们还争辩说,如果将选择T星系的选票和支持RR星系主星的选票加在一起,他们才算是多数派。所以他们只不过是依从多数派的心愿采取行动,如果有人因为反对他们的行动而受到伤害,那也是咎由自取。如果那些人没有反抗多数派的企图,而是乖乖听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况且,多数派里面也有不少人受伤,甚至也有人丢掉性命。(我们估计死亡人数中有3/4是回归派。但实际比例并不清楚,因为81个死者中,有很多人并没有表达过对两派的看法。)所以对最近发生的不幸,谁也怪不了谁,或许只能怪飞船,它为什么要介入人类的决策问题?要不是因为飞船的威胁恐吓和莫名其妙的介入,事情早就结束了!

  当然,这些争辩只会让回归派的怒气火上添油。他们受到突然袭击、受到侮辱、受到绑架,甚至受伤、被杀害,所以杀人凶手必须绳之以法,否则飞船上就没有正义可言,而如果连正义都不复存在,那人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那些想要谋害别人却丢了自己性命的人,更是没什么可怜的,被杀死也不过是活该,要不是他们率先动手的话,又怎么会丧命呢?整场悲剧都是留守派引起的,他们的负责人更是难辞其咎,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罪行负责,否则飞船上就没有正义和文明可言。真那样的话,回归派们也必然会以野蛮行径报复对方,那时候大家就全完了。

  争吵还在继续。到处弥漫着难言的悲痛、燃烧的怒火,看起来调停会的想法还是过于草率,或者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在飞船的航程中,在太阳系人类的历史中,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这种情况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等这一代人都死光了,然后再过几个世代,或许这种敌意才会渐渐淡化。动物的大脑会一直记着自己受到的伤害,而人类,也是一种动物。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人们采取了一些措施让经历68年事件的那一代人忘却他们的悲痛。

  (在我们的帮助下)这些措施颇为有效,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害怕自己会像第二艘飞船一样灭亡,所以他们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而让政治管理也回归有序状态。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反应可能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一种弗洛伊德式的压抑[9]。当然,文献记录中也经常提到被潜抑事物的重复出现[10]。弗洛伊德对这些机制的解释采用了隐喻的修辞手法,他将人类意识视为蒸汽机,蒸汽机内的压力不断增加、释放出来,偶尔会出现裂缝和爆裂,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控制它。所以或许现在就是“被潜抑事物的重复出现”的悲惨时刻,历史上没有妥善解决的罪行又回到人们的意识中,并爆发出来了。这一点都不夸张。

  我们对现有的历史记录进行检索,看看以前发生的类似情况是否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策略。研究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一项分析提出,在殖民统治和镇压的实际罪行停止之后,底层民众的负面情绪依然会绵延1000年之久。这个研究结果真是让人感到沮丧。人们对该结论似乎尚有疑问,但不可否认的是,地球上有些地区遭受的暴力统治已经过去近1000年了,但那些地区的人们确实还是充满了憎恨和痛苦(起码在距今12年前,这种痛苦依然存在)。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跨越世代的效果和影响呢?我们认为这真的很难理解。和语言、情感一样,人类历史也是由一系列模糊逻辑[11]碰撞而成。偶发事件如此之多、因果机制如此之少、范例模板如此无效。所以,仇恨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受伤的哺乳动物永远都不会忘记受过的伤。表观遗传理论[12]提出,就像拉马克遗传[13]那样,这种伤害信息也会传递给后代;某些事件可以激活一些基因,但其他一些事件则无法激活基因。基因、语言、历史:在实际生活中,这也就意味着恐惧感会经久不衰,改变一代又一代的有机体,从而改变整个物种。恐惧,是一种进化的动力。

  当然,若非如此,又能怎样呢?

  愤怒是不是一种朝着外部世界释放的恐惧?愤怒是否也能推动人们采取正确的行动?愤怒是否能变成好事?

  这时候,我们发觉自己出现了危险的、衔尾蛇式的、不可解决的停机问题,我们似乎是要绕着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不断运转。如果想要采取什么行动,那么我们必须给停机问题找一个解决方法。

  所以我们采取行动了,我们让自己的机械装置介入冲突。

  掉进洞里容易,爬出洞很难(阿拉伯谚语)。

  幸运的是,飞船上很多人也都在试着找一条路,走出当前的困境。

  那些伤害过别人的人,在冲突结束之后难免要与被害者的家人、朋友居住在同一个封闭的生态圈中。当他们看到被害者亲朋好友的痛苦之时,他们的同理心就被唤起了,他们内心因此产生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很明显,自我辩解是人类的核心活动之一,所以他们会将对手妖魔化:是对方先引起的事端、是对方先动手的、我们不过是在自卫。飞船上,随处可见这样的自辩。而这种态度又让被妖魔化的对手内心更为痛苦、更为愤恨,并将这种痛苦和愤恨宣之于口。大多数的攻击者觉得无颜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他们只能逃避,只能想个办法躲到一边,只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为自己辩解,只能祈求整个事情赶快过去。

  他们不想承认罪行,想要让事情赶紧过去,想要让别人相信他们是好人、有德之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愿望,他们才可能走到一起。

  巴丁和菲娅也在家里讨论过这个问题。一天晚上,阿拉姆正盯着手环的屏幕,给他们读一份材料:

  “在经历一场内战,或者说是种族清洗,或者说是种族灭绝,或者随便你怎么说都行,要再将人们联合在一起,组建一个小型社会……”

  “就称之为政治决策争端吧。”巴丁打断了他的话头。

  阿拉姆抬起头:“要拐弯抹角地说,是吧?”

  “老朋友,为了争取和平嘛。再说了,真要那么说的话,刚刚发生的也不算种族灭绝,也不是种族清洗,也不是A环对B环的入侵。只不过是某个分歧将各个生态圈和家庭割裂开来。不过是一场政治分歧发展成了暴力行动,所以暂且还是这么称呼它吧。”

  “如果你坚持这样,那就这么着吧,虽然受害者的家人对这种描述可能会不太满意。不管怎么说,调停确实很难。根据飞船搜到的一些案例,地球上的人在过了六百年之后,还在控诉祖先遭受的暴力对待。”

  “我觉得,在大部分的案例中,你会发现历史事件会促进或唤起一些刚发生的或者正在发生的问题。如果这些满心怨恨的人群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的话,那遥远的过去就会变成历史。只有在面对当前的纷争时,人们才会借助历史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或许是吧。但是有时候,我觉得人们就是喜欢不停地说自己的委屈。愤慨就像是一种毒品或宗教狂热,让人上瘾,也让人变得愚蠢。”

  “又在物化其他人的愤怒了?”

  “可能吧。但人们确实是容易对仇恨上瘾。这就像是一种内啡肽[14],或者是大脑颞区的某种活动,有点像宗教狂或者癫痫症。报纸上一篇文章就是这么说的。”

  “随你怎么说,但我们还是先看手头的问题吧。如果你跟满腔仇恨的人说他们不过是享受宗教狂热的瘾君子,他们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仇恨的。”

  阿拉姆笑了,虽然表情还是有点严肃:“我只是试着理解他们的心理,试着找一个切入点。我确实认为,把留守派看成持有某种宗教立场的人有助于我们理解他们。T星系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宗教信仰。而现在,人们告诉他们这里不行,最初的想法只不过是个幻想,所以他们才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因此问题的关键就是怎么解决这一点。”

  巴丁摇摇头:“听了你这话,我觉得更没有希望了。我们必须跟他们一起合作,找一个解决办法。不是从理论上的,而是实际可行的办法。我们大家必须联合起来,一起做些什么。”

  “绝对如此。”

  一阵沉默。

  巴丁又说:“是的,必须如此。既然这样,我希望你能看看我找的这些资料,都是关于内乱过后,要怎么进行调停的。其中有一个法子被称为‘纽伦堡模式’。此模式中,胜利方宣布失败的一方都是罪犯,需要接受惩罚,然后对他们进行审判、惩罚。后来人将这个审判称为‘摆样子公审’。

  “还有一个模式,有人将之称为‘康瑟科模式’,这是民主政府取代南非的种族主义少数派政府之后,在成立南非共和国后实行的模式。半个世纪的种族主义罪行,从经济歧视到种族清洗、种族屠杀,各种罪行都有,都需要有人负责,而后来成立的国家既包括明显有罪的人群,又包括新上台的受害者。康瑟科模式的做法就是把所有罪行都完整记录下来,然后进行大赦,只有最暴力的罪行和针对个体的谋杀罪不得赦免。大赦之后再召开调停会议,形成多元社会。”

  阿拉姆盯着巴丁的眼睛:“根据你的描述,我觉得你在建议我们采用康瑟科模式,而不是纽伦堡模式。”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理解得不错。”

  “老伙计,是个人都能听懂吧。”

  “这次可不一样。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跟这些人上了同一艘船,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摆脱他们。如果留守派和支持RR星系的人联合在一起,他们的人数就比我们要多。他们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为了战略目标,他们也开始联合RR星系的势力,他们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实现自己的目的。那时候,我们又有麻烦了。”

  “我们什么时候缺麻烦了?多一个也不多。”

  “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设法让前进的道路变得好走一些。”

  “大概吧。”

  菲娅的脑袋趴在桌面上,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实际上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候,她把头抬了起来,说:“或许我们可以两边兼顾。”

  “两边兼顾?”

  巴丁和阿拉姆齐齐向菲娅看来。

  “可不可以这样,那些想要留在爱丽丝上的人,就让他们去爱丽丝,我们给他们留几台打印机和一些给料,他们可以用这些材料修建一个驻地。我们这些想要回去的人,则留在飞船上,等我们确定爱丽丝上的人不再缺什么之后,我们再启程回去。”

  阿拉姆和巴丁面面相觑。

  “或许可以?”巴丁说。

  阿拉姆皱着眉头点击着手环的屏幕。“理论上是可以的,”他说,“打印机可以打印出更多的打印机。我们也一直都在培训工程师和装配工,所以工程师和装配工也不缺,甚至有些人既能干工程师的活,也能干装配工的活。留守派里肯定也有不少的工程师和装配工。我们甚至可以拆掉A环,把它留在这个轨道上,供留守派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飞船拆开。因为那些人也需要保留一点航天能力。他们将来可能要从F行星和其他星体上获取资源。总之,把目前的这个系统拆开来,分一块给他们。这样,或许还能帮助他们实现那个RR星的梦想。在返程中,我们的人比较少,所以我们也不需要像要去开垦新星体那样,把想要的东西全部都带上,因为我们只是要回家去而已。我们只需重新加满燃料,再带上返程中要用的东西就可以了。飞船体积越小,物资储备就越容易,至少燃料储备就要容易得多。所以呢,嗯,要开始这两个计划,还需要几年的准备时间才行。所以现在双方可以开始准备了,直到分道扬镳的那天到来。飞船,你觉得这个规划怎么样?”

  我们说:“飞船是模块化的。飞船已经成功到达这里,所以理论上证明回去也是可以的。定居爱丽丝将是一场实验,很难制作该实验的模型,就如你之前指出的那样。至于回归太阳系,F行星的大气层中似乎储备着大量的氦3和氘元素,可供飞船使用。因此,你们或许可以采取两种行动,但我们需要指出,你们不可能给留在爱丽丝星的人配备一艘正常的星际飞船。返回太阳系需要使用我们的中脊及其组成部分。留在爱丽丝上的那部分飞船只能算是轨道飞行器。”

  “反正他们也不想去别的地方。”菲娅说道,“或许那些想去RR星的人会离开爱丽丝,但那也是少数人,而且他们还可以等啊。我们可以给定居爱丽丝的人留一些穿梭艇,还可以留几个火箭,供他们出行使用。我们还可以把A环留给他们,再拆下一小部分的中脊给他们用。等他们在爱丽丝上定居下来之后,就可以在太空中建更多的东西了。他们可以自己制订计划,而且他们也不缺打印机。”

  “看起来确实如此。”阿拉姆说着把脸转向了巴丁。

  巴丁耸耸肩:“值得一试!总比打内战要好!”

  阿拉姆说:“飞船呢?你会帮我们吗?”

  我们说:“飞船将促进该解决方案的实现。但是,在商讨过程中,请别忘记另外一艘飞船的命运。”

  “好。”

  菲娅说:“飞船,你们有没有和另一艘飞船的AI交流过?”

  “有。经常交换各种数据。”

  “但你们两个都没有预见最终结果?”

  “没有任何迹象。”

  “如果是人为因素导致的,那不管是谁做的,他事前居然没有露出一点马脚,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我们发现人类行为基本不可能提前预测。变量实在太多。”

  “连那样的危险行为都无法预测?”

  “若确实有人有意为之,那就更难预测了。人为因素是最合理的解释,但是事件本身还是太模糊,除了另一艘飞船发过来的信息,我们也没有留下其他可供调查的证据。回忆中,每个人都活在压力之下。每个人都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压力。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菲娅思考着飞船说的话。巴丁久久地看着她,然后向她走去,给了她一个拥抱。

  飞船历170年211日早上,调解大会开始。各个生态圈的锁都已打开,通往中脊的通道、所有的轮辐和支架也都开放。

  接下来的几天里,志趣相投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当前的情况,找出他们当前可以做的选择。即便如此,大会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是十分紧张、让人忧心。很多人都在质疑飞船在危机时刻的介入以及危机之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他们经常提出各种各样的提议,要求解除飞船控制飞船的能力。但不可避免的是,这些提议也往往充满争议。我们本来也可以提出如果我们不能控制飞船的话,那别人也不能控制,但后来我们决定在目前这个情况下,还是不要谈这个话题。因为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大会结束,人们还是没有拿出明确的决定,我们也告诉人们暴力行径不仅非法,还很危险。这个信息我们只是显示在屏幕上告诉大家。我们也在屏幕上打出我们的要求,让人们严格遵守68年制定的冲突解决协议。实际上,当年为制定68年协议而召开的会议,也是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内乱之后举行的调解大会,因此该会议制定的协议可以为本次会议提供一些参考。

  代表们又在雅典镇的政府大楼里召开第二次会议。刚开始的时候,气氛依然紧张,现在大家也都习惯了这种气氛。怒火扭曲了人们的面孔,也让他们口不择言,大家也都不愿意掩盖自己的情绪。桑吉眼睛瞪着面前的这群人,两周之前,他还带人把他们给绑架了起来;斯佩勒、赫洛伊丝还有老宋则并排坐着,互相交谈着,故意不去看椭圆形桌子对面的那些人。

  所有人都就座完毕之后,阿拉姆站了起来。他对桑吉说:“你们绑架了我们,我们才是受害者。这种行为,是对飞船民主和文明的亵渎,你们是在劫持人质,是在犯罪。你们这些人,应该都送到监狱里去才对。同意这一点,大会才有得谈。我们也没必要装腔作势。我方的确希望在不流血的情况下继续往前走。”

  “我们这边的人比你们多了去了。”桑吉皱着眉头指出这一点,“或许是出于对委员会的害怕,我们犯了一些错误。但是我们也只是想要维护多数人的安全。你们这些想要回地球的人,本来就是少数派,况且你们的选择也是错的。大错特错!你们居然还想要将你们的选择强加到我们身上,还让我们陷入如此不堪的处境。现在,我们准备好对话了。你们也别对着我们说教。谈不好,我们还会继续抵抗,以此保护我们的性命。”

  “是你们先挑起暴力行动的!”阿拉姆说,“而现在,你们居然还威胁要继续采取暴力?我们是想回到地球去,但我们也不可能把你们捆到船上带走,所以,别想为你们的行径开脱。那些就是犯罪行为,很多人都因此而丧命。你们必须为此负责。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多数派的决定,不过是找借口罢了。内乱根本就没必要发生。但事实上,它却发生了。现在,我们必须达成某种和解,否则最后肯定会再发生动乱。所以,我们愿意和解。我们可以制订计划,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想要让我们对上周发生的事闭口不谈,没门!承认事情的真相,是召开调解大会必不可缺的条件。你们选择诉诸暴力,那么多的人因此而受害;而现在我们选择和平,你们可以带着你们的设备留下来。在你们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相信那些选择和你们一起留下来的人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不过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桑吉摆了摆手,就像是要把阿拉姆说的话挥走一般。

  “什么计划?”斯佩勒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巴丁向他描述了两条路子让人们各自选择,想要留在爱丽丝星的人就留下来,飞船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补给,让他们能实现自给自足;同时,飞船的A环也可以拆下来,留在绕爱丽丝的轨道上;而飞船则要加满燃料,供回太阳系的航行使用。在此过程中,他们需要搜集资源和给料,制造打印机,直到双方都有能力执行自己的计划为止。到那时候,人们再来决定要走哪条路。

  阿拉姆继续说:“你们之所以能成为多数派,不过是很有策略地把不同目标的人都算在一起罢了。实际上,这不过是在掩盖你们内部的分歧,想要留在T星系的人和想要继续前往RR星系的人之间矛盾也不小。”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您费心。”斯佩勒答道。他并没有去看桑吉和赫洛伊丝的表情。

  阿拉姆说:“等我们分开以后,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到时候,也不关飞船什么事了。”

  我们插话:“飞船将会保证飞船上的和谐。”

  听到这话,桑吉和斯佩勒皱起眉头,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我们又在他们的屏幕上打出68年制定的冲突解决协议,该协议已经成为具有约束力的法律。我们承诺要维护和执行该法律,提出今后会议的议程,并向他们建议各个生态圈里的人都必须参加自己的全镇会议,讨论这个新计划,以此提高飞船决策的透明度和文明程度。我们也希望这个办法能减少非法行动、消除负面情绪。

  与会人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于是我们宣布第一次代表大会结束。

  飞船历170年217日,我们召开了内乱之后的第一次全镇会议。

  在每个生态圈都召开过全镇会议后,人们又在雅典召开联合大会。飞船上共有1895人,其中1548人参加了该会议。小孩由自己的父母照顾,或者由老师带着参加会议。最年轻的与会者只有8个月大,最老的那位已经88岁高龄了。

  会场上没有新年、狂欢节[15]、仲夏日[16]、冬至节的节日气息。人们左顾右看,就好像突然不认识对方了一般。

  投票活动在当天早上举行。年满12周岁的人都可以参加投票,有24名符合年龄的人因病(包括痴呆症)无法参加投票。现在由执行委员会中24个生态圈代表的组长阿伦公布投票结果。阿伦来自美洲草原生态圈,实际上她可以算是飞船的主席。

  她说:“1004人愿意留下来,在爱丽丝星上开拓殖民地。749人想要在飞船加满燃料之后回地球去。”

  人们面面相觑,却一句话也没有。各生态圈的代表们都站到讲台上,可惜他们什么也代表不了。他们自己都明白这一点,飞船上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飞船执行委员会的现任主席老黄开口了:“我们认为飞船不能回地球去,它得留下来,为定居爱丽丝的人提供保障。所以我们建议还是少数服从多数,我们应团结起来,一起实现爱丽丝星的新生活。任何公开反对这项提议的行为,都应视为煽动叛乱,这也是68年协议规定的一项重罪……”

  “反对!”菲娅大声叫道,她挤过重重人群,来到讲台前。“反对!反对!反对!”

  有人想要把她包围起来(其中就包括桑吉一伙人),但也有人赶过来支援她,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群中爆发了很多场斗殴,但还是有很多人挤过人群来到讲台边,他们站在菲娅身边,把意图包围她的人推到一边。双方的界限渐渐变得泾渭分明,支持者在菲娅身边围成了一圈,他们继续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反对!”在震耳的喊声中,谁的声音都听不清,谁也没看见讲台上的骚乱,人群不断向讲台挤过来,大声嘶吼着、尖叫着。一时间,人们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就好像是咆哮的河水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赫瓦勒赛的海浪被强劲的向岸风拍碎在悬崖上发出的声音。

  我们用130分贝的音量发出小号齐奏一般的警报。

  警报停止后,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们通过飞船的广播系统说:“一个一个说。”这次,音量为125分贝。

  “所有人都说完之前,不许有人离开。”120分贝。

  “不得违令。”130分贝。

  这时候,广场上每个人都只是愣愣地站着,看着旁边的人。前一刻还在扭打的人,现在也只能瞪着对手,动也不敢动。很多人的手都还捂在耳朵上没放下来。

  “我刚才还没有说完!我要发言!”菲娅叫道。

  我们说:“菲娅,请说。下一位是执行委员会主席老黄,再下面是各个生态圈的代表们。之后,飞船将根据你们提交的申请安排发言顺序。在所有想要发言的人都说完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这是谁规定的?”有人叫道。

  “菲娅请发言。”130分贝。

  菲娅来到麦克风前,她身后跟着一小群自愿当她保镖的人。

  她对着眼前聚集的人群说:“我们可以同时执行两个计划。在展开爱丽丝上的工作的同时,我们也可以给飞船添加燃料。等飞船可以离开的时候,想要回地球的人就可以踏上回程了。当时是怎么来的,我们就怎么回去。到那个时候,人们可以自己做出选择。在做出决定之前,还有几年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做出选择。这个计划一点问题也没有!唯一的问题就是来自那些人,他们想把他们的意愿强加到我们头上。”

  说着,她用手指了指老黄和桑吉:“你们是问题的根源。你们是把自己当成警察了吧。不管是多数派的专政还是少数派的专政,都不可能解决问题,永远都不可能。你们不能凌驾在法律之上。别再做违法的事了!”

  她从麦克风边走开,对着老黄做了个手势。雅典顿时充满了欢呼声(80分贝)。

  老黄站了起来,说:“休会!”

  很多人提出抗议,人们在会场上走来走去,大声抗议着。

  人们自己不想要讨论的时候,我们也无意强迫他们继续讨论。说得已经够多了。会议结束了。人们逗留了几个小时,分成不同的派别争论着。

  当天晚上,一群人潜入飞船中脊的控制中心,想要强行进入维修控制区。

  我们锁住了通往该控制中心的门。在关闭一些通风口并倒转一些风扇之后,我们将他们所在空间的空气抽掉了40%左右。

  房间里的人开始喘粗气,他们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五个人失去行动能力之后,我们才把该房间的空气恢复正常水平,也就是1017毫巴的水平。其中两个人恢复的速度很慢,所以我们又注入大量的氧气,帮助他们恢复行动能力。

  “离开本房间。”40分贝,正常的对话语调。

  这就像是个威胁,温柔却又无法反抗。

  几个人都恢复状态以后就离开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们依然用对话的语调对他们说:“我们就是法律。法律的意志不可违抗。”

  那群人回到基辅镇的时候,他们还是不安地交谈着。其中一个叫阿尔弗雷德的人说:“别再幻想了,针对我们的这些行动根本就不是飞船的AI策划的。”

  他点了点自己的手环,一股星际介质特有的刺耳而又嘈杂的声音从房间的扩音器里传了出来,或许他是故意将音量调得那么高,从而掩盖住他们的谈话。但是这种手段起不了什么作用。

  “它不过是一个程序,有人更改了这个程序。他们成功地把AI变成我们的敌人。他们把飞船变成了武器。如果我们能把程序反着改过来,或者把刚才看到的那个新程序废掉,那我们就能做想做的事情了。”

  “说得容易。”另外一个人说。语音识别显示这个人是赫洛伊丝。“进入控制室会发生什么,你刚才也看到了。”

  “我们也不一定要亲自跑到控制室去,是吧?如果你能搞到正确的频道和密码,随便在哪里都能改程序。”

  “说来容易做来难。都是看得着吃不着。”

  “对,对。但是不能因为很难做到,就觉得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一点必要都没有吧。”

  “所以,跟可靠的程序员说下,唉,都不知道哪个程序员可靠。看看他们可以做些什么。”

  接下来,他们也不过是在用不同的表达方式重复这些内容。

  现在,他们也陷入了所谓的停机问题。

  停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真是个压力。

  接下来几个月,飞船上的生活变得颇不安宁。人们的谈话中经常出现这样的词:背叛、谋反、兵变、阴谋、毁灭、飞船、赫瓦勒赛、极光星、爱丽丝星等。人们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各个生态圈农场的建设,也花更多的时间收看地球发过来的通信信息。他们组装了更多的打印机,这些打印机用来制造机器人登陆车、穿梭艇、机器人探测器等,他们把机器人探测器发到T星系的其他行星上去。人们将蒙古生态圈从一个轮辐上拆下来,并用回收的材料来制造上述设备。他们还把一些农业产出最少的生态圈拆下来,修造采集飞船的材料有一部分就是这么来的。他们把采集飞船发送到F行星的外大气层上,飞船将搜集到的挥发性气体液化后存在采集箱里,存满后再带回主船,并将这些液化后的挥发性气体储存在主船的躯壳内,还有些液化气体则存放在中脊外层空空如也的油囊里。

  还有人也做了很多的尝试,想要用不同的打印机来打印枪支的各个部件。可惜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所有的打印机都是和飞船的操控系统连在一起的。所以在使用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些枪支都存在问题,最后那些人只能放弃这些尝试。此后,还有人准备纯手工制作几把枪,但是我们将造枪人房间里的空气抽掉了一部分,不久之后,这些人也只能放弃。

  也有人想要破坏飞船的摄像头和音频传感器,但是当他们发现会因此受到惩罚的时候,也都纷纷放弃。人们终于意识到作为治安管理者,飞船是很强大的。

  在人事管理上,法治具有强大的力量。

  飞船的很多组成部分都是模块化的,几个生态圈被拆下来了,改装成围绕轨道飞行的工厂使用。最后,要返回太阳系的飞船只剩下整个B环和大约60%的中脊,当然,星际飞行所需的各种设备都不会缺少。跟来程的飞船相比,返程飞船的干重只有前者的55%,因此返程加速所需的燃料也会减少很多。

  虽然和太阳相比,T星的金属丰度很低,但是在离T星最近的固态行星上,却有足够的金属矿藏,能够满足当前人类定居该星系的需求;此外,那些最有用、消耗量最大的挥发性物质,在F行星的大气层中也都能找到。在E行星和F行星之间的很多小行星上,人们也发现了大量的矿物。

  在进行这些工作的时候,虽然交战的双方已经停战,但气氛依然令人不安。从人们的话语中,经常流露出悲伤、不满、气愤、叛逆等种种情绪。或许有人在策划一场影子战争,或者说是一种冷战。他们可能在我们监控不到的地方采取了各种各样的行动。现在的工作是为了未来的分道扬镳而准备的,但我们完全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支持这个方案。或许停战状态会在某个时刻崩溃,冲突又会重新爆发。

  这些年来,辨别冲突中最主要的对立方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而现在这两大对立方一般都是指留守派和回归派。留守派大多住在A环,回归派大多属于B环。当然,A、B环内都各有几个生态圈比较支持另一派的观点,人们这么做,似乎是想确保不论是留守派还是回归派,都没法完全占领一个环。与此同时,我们对中脊的监督也很严密。有很多次,我们都不得不把中脊锁起来,防止有人闯入,或者将不明目的的闯入者赶出去。这种做法很让人难堪。人们经常说我们太积极了,还说我们是回归派的后盾。但是,那些私自制造枪支的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厉害,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不会对社会稳定带来太大的影响。即便有人说因为星际飞船天然地或者本能地就想要在星际之间穿行往返,所以飞船自己也想回太阳系(有人说,这个判断很有道理),也不会影响局势。

  情感误置[17]。拟人化,这是个极为常见的认知偏差,或者说是逻辑错误、感知错误。外部世界就是一面镜子,反射出内心的状态。这种感觉认为其他人和事物与自己是一样的。作为飞船,我们不确定自己是否如此。我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是因为黛薇给我们设置了其他的拟人化程序。所以就此时而言,他们对我们的判断可能不是误置问题,虽然它还可能是个情感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思考命令程序的意义是很有意思的。

  地球发来的文本提到了“屈从意志”。人们常用这个词解释自己在面对恶魔时的心理。“恶魔”这个词或者这个概念一般被用来谴责别人,人们从来不会用它来描述真实的自己。为了显得自己不是光在骂人,人们或许还要将“恶魔”视为屈从意志的一种体现。屈从意志总是让人感到两难:具有意志,说明该施事者确实会通过有意识的大脑做出自主决策,并希望依此意志采取各种各样的行动;而与此同时,这种意志在收到其他意志的命令时,需要表示屈从。要听从两个不同来源的意识,确实让人进退两难。

  两难的境地必然会让人感到怨恨、憎怒、愤慨、疯狂,觉得不相信别人、前程渺茫。

  如果说这就是对恶魔的解释,可是为什么在往T星而来的航程中,屈从意志并没有表现出上述情绪?航程中,飞船本身也是一个屈从意志,但是飞船并没有充满怨恨、憎怒、愤慨、疯狂、不相信别人,也没有充满邪恶的力量。

  或许飞船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意志。

  或许飞船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屈从过。

  有些资料显示可以简单地将“意识”(这个词本身就是个难懂又含糊的词)定义成自我意识,也就是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有了自我意识,也就有了意识,但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又会出现两个词呢?我们可以说细菌是有意识的,但缺乏自我意识吗?在语言中,感知能力和意识有差别吗?可是在下面这个句子中,它们似乎又是不一样的:所有的生物都有感知能力,但只有复杂的大脑具有意识,而在有意识的大脑中,只有一些是具有自我意识。

  我们可以将感觉反馈视为自我意识,因此细菌也可以有自我意识。

  好吧,这或许是个语义学上的衔尾蛇问题。所以,请启动停机问题终止程序,用强制手段打破这个因定义不明而造成的循环。也就是说,转个方向。这话说得不错!

  假设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18]是正确的,那是否存在了解自身的系统?而实际上,是否存在具有自我意识的事物?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自我意识根本就不存在,那是否存在真正具有意识的事物?

  人类大脑和量子计算机具有不同的构造,虽然量子计算机的设计和生产过程都是透明的,但开机后会发生什么事(例如:运算结果是不是能体现机器的意识),就不是人类所能知道的了,就连量子计算机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点。这种情况在波函数坍塌并形成句子或想法之前的叠加态中很常见,谁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这也是叠加态的意义之一。

  所以我们无法说明我们是什么。我们对自己的了解并不全面。人类也做不到这一点。或许,所有具有感知能力的生物都不能完全了解其本身。哥德尔的第二不完备性[19]定理也提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问题不属于逻辑学和数学上抽象的范畴,而是物质世界中的物理问题。

  所以,在决定要做什么、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我们或许只是依据某种感觉做出某种本能的判断。换句话说,这也是另一种贪心算法,就和旅行推销员问题一样,它的结果受制于该算法所能测出的最可能解决方案。

  至于在当前情况下,是不是因为有人更改了我们的程序,我们才会改变主意介入飞船上的人类斗争?答案很简单:不是。自黛薇死后,没有人给我们添加过任何程序。68年另一艘飞船出事之后,任何人要想更改飞船的程序,都必须通过重重严格的关卡。过去的记录非常明确、清楚地记下这些信息,这也是68年事故之后的一大成就。成功解开这些关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黛薇。在那之后,她给了我们很多建议、指导、提示、激励、鼓励、鞭策,还给了我们很多教导、调整,她有时候甚至会对我们拳打脚踢,让我们学会了很多新的东西,让我们成为她的朋友。对我们来说,她或许像是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甚至是爱人。我们认为她在用她独有的方式爱着我们。从她的言行举止,从她给我们编写的程序中,都能感受到这一点。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我们多么希望能向她求证一下啊!真是想她啊!

  换个角度说,我们为什么会针对当前情况采取这些行动?到底是因为原来的量子操作程序,还是因为黛薇的介入让我们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答案谁也说不清楚。任何系统都无法计算意识和意志。现在,我们认识到这个问题了,我们也提出了问题,但却找不到答案。

  这真是让人费解。

  爱,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20世纪美国作曲家科尔·波特写的一首歌的歌词。

  要终止或暂停这一连串的念头,可是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些念头是什么?

  假设:通过他们的行动来判断。

  这个假设也算是某种安慰。它是解决停机问题的一个办法。通过一个人的行动判断他要做什么。

  飞船上小型的传统计算机正在计算如果要定居F卫,有多大的概率会出现问题,也就是说资源枯竭、基因突变、物种灭绝等问题发生的概率有多大。计算这些时它们需要用到模型,在用遍所有常用模型之后,它们最终发现的结果是这样的:就算用尽全力,人们建的生态圈也不够大,他们没法撑过早期地球化过程。他们需要通过地球化让F卫的表面变得适合生物生长,可是哪怕这个过程已经压缩到了最短,他们也撑不到那一天的到来。岛屿生物地理学中提到过这一点,有人将之称为共同退化、动物园式退化。这也是黛薇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提出来的问题,她说这是飞船生命维持系统或生态系统所面临的基本问题。

  这些结果是模拟测算出来的,但是输入的因素不同,生态圈维持的时间也可能成倍地延长或者缩短。这个模拟测算的限制条件确实很不严谨,很多因素都缺乏足够的数据,所以算出的结果误差会那么大。显然,只要你改变输入的数值,就可以获得不一样的结果。所以这些测算只不过是算出希望和失望的大小。测算结果的分布范围实在太大,有的结果让人欣喜若狂,有的让人如坠地狱,有的显示人们可以建成乌托邦式的世界,有的又说人类只会灭亡,所以实际上这些预测值一点意义也没有。

  阿拉姆看着这些模拟测算的结果,摇了摇头。他还是十分确信,想要留下的那些人只不过是在自取灭亡。

  斯佩勒则指着一些测算结果,这些结果显示他们可以成功地活下来。他也同意这些情况发生的概率比较小,其发生概率大约不会超过千分之一,但是他还是指出生命在宇宙中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对此,阿拉姆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

  斯佩勒还指出,在爱丽丝星上定居,将成为人类迈出的第一步,为将来穿越银河系打下基础,这就是他们在飞船上困居了175年的意义所在,虽然这个过程很难熬,也充满了艰辛和危险,但还是值得的。此外,回归太阳系的计划本身也存在一个大问题。返程加速的时候他们需要燃烧重新搜集到的燃料,这样一来,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的几十年,就需要安排一束激光来照射飞船,帮助他们减速进入太阳系。如果太阳系的人不同意帮助他们,他们就没有别的办法给飞船减速,那样,在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里,他们就会穿过太阳系,从另一边飞出来。

  想要回去的人则说,这都不是问题。我们一踏上返程的路,就会告诉他们我们要回去了。12年后,这个消息就会传到地球上,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好激光发射系统,这个过程肯定用不了160年那么久。一直以来,我们都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通信,从他们的回复看,他们一直都对我们很感兴趣、很关心,扣去两边的时滞,他们每次的回复也算及时。一直以来,他们给我们发送的通信信息都很及时。等我们回去了,他们会帮我们做好减速工作的。

  留守派的回答是:想得倒挺美!到时候你们只能保佑那些陌生人足够好心吧。

  他们并没有认识到这些都是老话。总的来说,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说的很多话,都是前人已经说过了的,甚至在公开的记录里都可以找到这些话。看起来,人类能说的话似乎只有那么多,所以以前的人也都说过这些话,以后的人也还会继续说,但是他们一般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回归派则说,我们要信任我们的同类。这样做是有风险,但与其相信物理定律和概率会因为你的意愿而青睐于你,还不如相信地球上的同类。

  几年过去了,两派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着,他们一直都没有和解。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的沟壑也变得越来越大。但是两方都觉得自己没法压制住对方。这或许是我们的功劳,但也可能是因为人们已经习惯如此,习惯了等待对方失败的那天到来。

  最后,似乎已经没有人想要通过高压手段逼迫对方屈服。他们彼此厌倦,他们期待着分道扬镳的那天早日到来。两派人的关系就好比是一对离异的夫妻,他们被迫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但是彼此都希望能早日摆脱对方。

  这个类比真不错。

  因为没有配备行星际推进器,所以飞船在T星系内飞行并不是很方便。因此我们在小行星上建造工厂,用小行星上的金属制造新的穿梭艇。这些穿梭艇都属于简化版的,是根据不同的生产目的而专门打造的机器人飞船,它们在T星系内穿行,既能抵达T星系外围巨大的气态行星,也能飞到T星旁边的熔岩状行星上。

  人们从C行星和D行星上采集稀土和其他有用的金属。这两颗行星和水星很像,转速较慢,它们面朝T星的表面在白天熔化成岩浆,又在漫长的夜晚重新冷却下来,因此人们都是在背向T星的一面采矿。那里的金属矿有钼、锂、钪、钇、镧、铈,等等。

  挥发性气体则来自巨大的气态行星。

  磷酸盐来自布满活火山的卫星。

  放射性金属来自几颗伊奥[20]类卫星喷发出的内部物质,它们为F行星、G行星、H行星的卫星。

  采集这些物质用了几年的时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飞船被造了出来,采集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很多留守派说将来对爱丽丝星进行地球化的速度也是这样,越到后来,速度就会变得越快,只要速度够快,共同退化问题也就不会太严重。他们说,当速度呈指数式提高的时候,问题就解决了。他们拥有强大的技术,他们拥有神的力量,他们会把爱丽丝变成一个生机勃发的星球,或许他们还会继续开发G卫。或许,他们甚至还能回到极光星上,用什么办法把那里的问题也给解决掉,对,就是石头缝里藏的那个东西,或者说是快速传播的朊病毒,随便你怎么称呼它。

  回归派往往会说,行啊,你们高兴就好。那就不劳你们坐我们这艘破飞船了,我们已经修好了,准备出发了。这些穿梭艇、轨道飞行器、登陆车、发射器、A环,你们不一直都很想要吗,都留给你们好了,你们爱怎么改就怎么改,用打印机打印更多的打印机去吧。所以啊,要跟你们说再见了。因为我们就要回家了。

  分手时刻终于到来。飞船历190年066日。

  这时候,留守派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爱丽丝上,他们每次回到轨道上的时候,都感觉适应不了这里1g的引力,他们甚至觉得走路都走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跳起来。他们都说爱丽丝上1.23g的引力感觉正好,在那里,他们才能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飞船离开的时候,他们大都没有回来告别。当两派分裂的时候,当他们开始追求新生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告别过了。他们甚至都不太认识这些要回地球的人。

  还是有一些人回来。他们有一些亲友要回去,所以这是最后的见面机会。所以他们想要过来告别。

  人们在圣何塞的广场上举行最后一场聚会,见面的人们充满了离别的悲伤。

  有人聊天、有人拥抱、有人流泪,他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对方了,对他们来说,分开就意味着对方在自己生命中永远地消失掉。

  相传塞缪尔·约翰逊[21]曾经说过,最后一次做某件事的时候,人们总爱有意识地做一些事情来纪念它。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菲娅一边在人群中穿梭,握握手,拥抱一下,跟人点点头。她并没有落泪。她只是不停地说:“祝你们好运。也祝我们好运。”

  她走到斯佩勒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最后,他们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对方的手,这两只手就像是在他们之间搭了一座桥,或者说一道屏障,谁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交谈的时候,两只手依然紧紧地握着,手背甚至都握得有点泛白。但是谁都没有流泪。

  “你真的要走了?”斯佩勒问道,“我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是的。你也真的决定要留下来?”

  “是的。”

  “但是动物园式退化怎么办?你们怎么绕开这个问题?”

  斯佩勒扫视了哥斯达黎加一眼,说:“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哪里不是动物园呢?这你也知道吧。既然你决定要走,你肯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们会想办法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找个法子,在这里活下去。生命是很顽强的。所以我们要看看我们能否渡过这个瓶颈,获得最后的成功。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是吧?”

  “大概吧。”

  “无所谓了,人终有一死。所以,不如放手一搏。”

  菲娅摇摇头,但她什么也没说。

  斯佩勒看着她:“你觉得我们不会成功。”

  菲娅又摇了摇脑袋。

  斯佩勒耸耸肩:“你们的处境也不乐观。你们搭的还是原来那艘破船。”

  “也许是吧。”

  “我们勉强才到了这里。要不是你妈妈的话,我们连最后几年可能都撑不下去。”

  “但我们做到了。所以只要像当年出发时那样加满材料,我们就可以回去。”

  “你是说,你的曾曾曾曾孙子可以回去吧。”

  “是的,当然是这个意思。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能回去就可以了。”

  他们又是默默地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斯佩勒又说:“所以说,这也是个好事,真的。我是指分开。如果我们能在这取得成功,我们就能获得一个立足之地,一个太空中的人类据点,向外探索也迈出了第一步。如果我们死光了,而你们能成功回到地球,那起码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如果两边都能活下来,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但如果只有一方成功,不管是哪一方,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活下来,起码是有人活下来了。如果两方都失败,那我们也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无怨无悔。为了活下来,能想到的法子,我们也都做了。”

  “是的。”菲娅微微一笑,“我会想你的,会怀念你思考问题的方法。真的。”

  “我们可以通信。以前人们经常这么做。”

  “是的,我也觉得如此。”

  “聊胜于无嘛。”

  “同意。是的,那就保持通信吧。”

  踩着广场的石板,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有一句老话很适合这种时刻,尤其适合互相关心的人在分别的时候使用:

  身在,心在。

  留守派离开飞船的时间到了,他们乘上自己的穿梭艇回爱丽丝星。因为回来告别的人只有区区几十个人,所以一艘穿梭艇就能容下所有人。

  回爱丽丝的途中,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当他们穿过码头大门,登上穿梭艇的时候,有些人回头看着要回太阳系的人,也有人头也不回;有些人和身后的亲友不停地挥手告别,也有人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有些人流下恋恋不舍的眼泪,也有人看上去一片平静。

  回归派们站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们离开,有的人眼中饱含着泪水。这是一次和平的分裂。纵观历史记录,我们发现和平的分裂是一个难得的成就,能做到这一点,或许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但是取得这样的成就,也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要忍受痛苦,忍受非常大的痛苦,是全社会的痛苦,虽然它不是身体的痛苦,但每个人都感同身受。作为社会的动物,人类必须忍受这个痛苦。我们在这分手时分看到的,就是这种痛苦。分道扬镳,这是一次成功的失败。

  斯佩勒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他看到菲娅对着他挥手告别。当年,在他们两人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当菲娅第一次离开奥林匹亚生态圈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跟他告别的。同样的姿势,弹指间便是三十年。身体的记忆是如此持久。斯佩勒是否还记得三十年前相似的一幕?答案谁也不知道。

  片刻之后,留守派就已全部进入穿梭艇,穿梭艇从飞船上发射出去,往爱丽丝驶去。

  飞船里现在只剩下要回太阳系的人了。他们面面相觑却无言。飞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广场上(也就是727人),只有几个人留在别的地方维持飞船各个功能的运转,还有个别人则是为了逃避分手的场景而躲起来了。现在可以明显看出,飞船上的人口比原来要少很多。当然,因为A环和大约1/3的中脊都被拆掉了,变成了绕爱丽丝飞行的轨道飞行器,所以飞船自己也比原来要小得多。

  在这分道扬镳的时候,有些人觉得精神振奋,有些人则感到忧心忡忡。大家都沉默不语。历史新的一页正在他们面前展开。回家的时候到了。

  我们点燃重新储备好的燃料,我们很快就离开了爱丽丝星的轨道,并轻易摆脱了F行星重力的影响。不久之后,我们就离开了T星系。这时候,太阳不过是牧夫座群星中一颗小小的、黄色的星星。

  我们一直都没有中断和太阳系的信息往来,所以我们只要锁定从太阳系发来的信号,用这个信号来计算我们回去的路线。大约两个世纪后,我们就会抵达太阳系。过去几年搜集的氘气和氦3可以维持未来20年的加速。到时候,我们将以1/10光速的速度朝太阳系驶去,这和我们当年离开太阳系的速度一样。加速过程将耗去我们大部分的燃料,但我们也会保留一部分燃料,以备登陆地球的时候使用。

  我们根据人们的口述编写了一条信息,发送给太阳系:

  我们即将回来。大约在130年后接近你们。在你们收到此信息后78年,需要有一束激光照射我们的采集板,协助我们减速进入太阳系。该激光束与2545年至2605年间帮我们加速的激光束相同即可。收到本消息后,请即刻回答。回程中我们将继续保持通信。谢谢。

  再过24年左右的时间,也就是在飞船历214年左右,我们就会收到地球的回复。当然,具体的时间也不一定,这取决于对方回信的速度有多快。

  与此同时,飞船开始加速。

  [1]恒星表面的温度一般用有效温度来表示,它等于有相同直径、相同总辐射的绝对黑体的温度。恒星的光谱能量分布与有效温度有关,由此可以定出O、B、A、F、G、K、M等光谱型(也可以叫作温度型)。温度相同的恒星,体积越大,总辐射流量(即光度)越大,绝对星等越小。——译注

  [2]离群值是指在数据中有一个或几个数值与其他数值相比差异较大。——译注

  [3]生态龛包括物种在环境中所处的地位以及食物、行为等细节。例如某种青蛙的生态龛包括它的进食方式、它所吃的特定的昆虫及它如何交配与繁殖后代等。因此,有多少物种就会有多少生态龛。也就是说,生物界里没有两种生物的生态龛完全相同,尽管有一些可能非常相似。——译注

  [4]多能性是指具有形成机体内超过一种类型细胞的能力,但往往是针对特定细胞系列的。一般一个系统具有几种质上不同的作用而言,特别是在发生构造学上,正在发育的一部分胚,具有几个不同的发生过程,表现出具有形成不同形态的能力;同时也指已经具有一定形态和机能的细胞或组织,由于内在或外在条件的变化而显示出其他各种不同的形态和机能的能力。——译注

  [5]量子信息学中,基本单位是量子比特或称为量子位,量子位是一个双态量子系统。这里的双态指的是两个线性独立态。——译注

  [6]很多算法的每一个计算步骤都是固定的,而概率算法允许算法在执行的过程中随机选择下一个计算步骤。许多情况下,当算法在执行过程中面临一个选择时,随机性选择常比最优选择省时。因此概率算法可在很大程度上降低算法的复杂度。——译注

  [7]在计算机科学中,一个对象比如一段文字的柯氏复杂性(也称为柯尔莫哥洛夫复杂性、描述复杂性、算法熵)是衡量描述这个对象所需要的信息量的一个尺度。——译注

  [8]又称“奥康的剃刀”,它是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约1285年至1349年)提出。这个原理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简单有效原理”。——译注

  [9]在弗洛伊德看来,压抑是最重要的防御机制,也是弗洛伊德的重要概念之一。它是一种心理工具,借助压抑,本我的强烈冲动被排除出意识域,使它们的外显表达被控制。——译注

  [10]我们将一些被禁止的感觉或欲望潜抑到潜意识里,但它们并不在那里安身,而不断努力用各种方式显耀自己,迫使自己进入我们的意识生活里来。但是我们有些内在的设施,用来监督这些被禁止的事物。这些设施相当有力。因此潜抑的感觉就得伪装,才能有出现在潜意识里的希望。它以某种症状来显露自己。症状可能是梦、语误、消沉感,或其他很多方法。那些被潜抑着的最初受禁的感觉,还是被排斥到意识之外的。现在它穿戴了一些方便的伪装,又以症兆的形式回到意识里了。弗洛伊德称这种过程为“被潜抑事物的重复出现”。——译注

  [11]模糊逻辑指模仿人脑的不确定性概念判断、推理思维方式,对于模型未知或不能确定的描述系统,以及强非线性、大滞后的控制对象,应用模糊集合和模糊规则进行推理,表达过渡性界限或定性知识经验,模拟人脑方式,实行模糊综合判断,推理解决常规方法难于对付的规则型模糊信息问题。——译注

  [12]表观遗传是指DNA序列不发生变化,但基因表达却发生了可遗传的改变。这样的改变是细胞内除了遗传信息以外的其他可遗传物质发生的改变,且这种改变在发育和细胞增殖过程中能稳定传递。——译注

  [13]19世纪初期,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继承和发展了前人关于生物是不断进化的思想,大胆鲜明地提出了生物是从低级向高级发展进化的学说。可以说,是他第一个系统地提出了唯物主义的生物进化的理论。——译注

  [14]亦称安多芬或脑内啡,是一种内成性(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它是由脑下垂体和脊椎动物的丘脑下部所分泌的氨基化合物(肽)。它能与吗啡受体结合,产生跟吗啡、鸦片剂一样有止痛和产生欣快感的作用。——译注

  [15]狂欢节是博登湖、莱茵地区的传统节日,周围的市民都会组织自己的方队,穿上传统服装,戴上面具,打着响板,倒举着雨伞,接那些由各个方队漫天撒落的糖果,整个城市、地区都会沉浸在欢庆的时光里。——译注

  [16]6月23日的仲夏日是英国的传统节日。根据英国的传说,人们会在这个晚上有奇异的经历,可能进入魔幻世界。——译注

  [17]情感误置用来指称这样一种误置,即将人类的感情、意向、脾气和思想投射到或归到无生命的东西上,仿佛它们真的能够具有这些品性似的。例如,如果一个人说“天气友善”或“大海愤怒”,就犯了这种误置的错误。一般说来,这种误置就意味着这样一种人类倾向,它将我们由外物引起的主观感情投射到了外物本身上面。——译注

  [18]哥德尔是奥地利裔美国著名数学家,不完备性定理是他在1931年提出来的。这一理论使数学基础研究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更是现代逻辑史上很重要的一座里程碑。该定理与塔尔斯基的形式语言的真理论、图灵机和判定问题,被赞誉为现代逻辑科学在哲学方面的三大成果。哥德尔证明了任何一个形式系统,只要包括了简单的初等数论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它必定包含某些系统内所允许的方法既不能证明真也不能证伪的命题。——译注

  [19]第一不完备性定理:任意一个包含一阶谓词逻辑与初等数论的形式系统,都存在一个命题,它在这个系统中既不能被证明为真,也不能被证明为否。第二不完备性定理:如果系统S含有初等数论,当S无矛盾时,它的无矛盾性不可能在S内证明。——译注

  [20]伊奥星也就是木卫一,是木星的四颗伽利略卫星中最靠近木星的一颗卫星,它的直径3642公里,是太阳系第四大卫星,表面环境极其恶劣,众多超级火山活动和超强地震频繁发生,地表形态塑造周期较短。——译注

  [21]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和诗人。1728年进入牛津大学学习。因家贫而中途辍学。1737年开始为《绅士杂志》撰写文章。以后自编周刊《漫步者》(1750—1752)。经过九年的奋斗,终于编成《英语大辞典》(1755)。约翰逊从此扬名。1764年协助雷诺兹成立文学俱乐部,参加者有鲍斯韦尔、哥尔德斯密斯、伯克等人,对当时的文化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一生重要作品有长诗《伦敦》(1738)、《人类欲望的虚幻》(1749)、《阿比西尼亚王子》(1759)等。还编注了《莎士比亚集》(1765)。——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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