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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乡愁涌起

  留守派离开飞船驶往未知,飞船载着返回派朝着地球返航。飞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社会问题,尤其是粮食短缺不断升级,为了回到地球,全体人员选择进入冬眠。

  点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飞船上727人中有694人来到潘帕斯生态圈参加聚会,他们在普拉塔边上升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跳舞。在飞船上,篝火晚会算是一次难得的享受,主要的燃料是清洁气体。人们欢笑着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在火焰的映照下,他们的眼睛都泛着喜悦的光彩:他们又出发了!而且是朝着地球出发!大家看上去就像是醉了一般。确实,很多人都把自己灌醉了。在那些还保持清醒的人中,有几个人说看到篝火,他们就想起了当年的内乱。很多人对此不敢苟同。

  之后几周,飞船加速驶出T星系,船上到处洋溢着幸福、喜悦的气氛。在达到预定的星际旅行速度(也就是1/10光速)之前,飞船会一直通过燃烧这些燃料来加速。在最初的几个月中,全船727名成员经常到潘帕斯举办庆祝活动。虽然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们都没有再点燃篝火,但是大家也都将自己的狂欢精神释放得淋漓尽致。夜间平均睡眠时间减少了84分钟。在穿过T星厚厚的奥尔特云后,飞船上204名育龄女性中,有128人都怀上了身孕。B环12个生态圈内的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殷切的关注。人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满怀欣喜、充满希望。他们说,他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个家园,但是乡愁却是深深地嵌在他们的每个细胞里,携带在他们的基因代码中。从某种意义上看,事实确实如此,这并不是某种隐喻的说法。

  菲娅和巴丁又回到风浪镇滨湖路边的公寓居住,他们的隔壁就是阿拉姆的家。他们并没有像菲娅小时候那样去长湖上划船,而是过着平静的生活,平时就到风浪镇的医疗中心上班。在同一时间里,有那么多的妇女要生小孩,这让医疗中心的一些医生感到很有压力。巴丁对菲娅解释说:“生孩子就像是跨道鬼门关,意外状况太多了。”菲娅的生育年龄就要过去了,有时候,她也会因为没有子女而感到颇为遗憾。巴丁则告诉她,船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有他们就够了。对此,菲娅常常不作任何回答。

  生育控制又变成人们关注的焦点。在目前情况下,他们还能承受人口的增长,或许说,他们也需要增加人口,以保证在未来几十年、几个世代里有足够的人来承担各种工作,以维持飞船的各项社会功能。农业生产、教育行业、医疗行业、生态行业、工程行业,还有其他各行各业,都是至关重要的工作,都需要保持一定数量的从业人数。大家都觉得,如果人口远远小于1000人的话,是无法满足上述工作的要求的。“但是也不能这样猛增吧!”医生说。

  在众多妇女怀孕的这一年里,人们恢复了飞船的管理体系,恢复了各个生态圈的全镇大会,重新召集了议会和执行委员会。菲娅也受邀参加执行委员会,但她自己认为,人们不过是出于礼节邀请她罢了。她现在已经46岁了。

  不久,在分析他们所面临的情况之后,他们就开始在各个生态圈内大范围开展农业生产活动,以恢复他们的粮食储备。大家一致认为,所有的孩子都应该接受全日制教育,学生都必须接受能力倾向测验,这比现在的成年人当年接受的测试要严格得多。他们派一个团队负责处理地球发过来的通信信息,该团队的成员人数还挺多的。这样安排或许还为时过早,因为他们还要过170年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这期间,太阳系的历史乃至生态物理都可能发生很大的变化。等飞船进入太阳系的时候,现在这些负责人早就不在了,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这项工作充满兴致。

  通信信息里,太阳系发生的一些事件让他们感到忧心忡忡。这些信息大约是在12年前发过来的,也就是公历2733年左右,当时地球上的政治动乱基本就没有停过。这些通信信息并没有对全局背景做基本的介绍,所以他们也只能从不同的数据包中推测地球上的状况。可以肯定的是,地球的海平面比飞船离开地球的时候要高出好几米;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大约为万分之六,这比飞船离开的时候降低了很多,当年的二氧化碳的含量则接近千分之一。这说明削减碳排放的努力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此外,地球北极区域出现二氧化硫,说明人们正在尝试改造那里的地质。通信信息中,出现了几百个人类国家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单还不算完整。火星上已经建成了很多科考站,小行星带上也有。人类把几千颗的小行星都挖空了,改建成小型的、能够自转的地下居住空间。木星和土星周围比较大的几个卫星上(伊奥星除外,考虑到它的辐射水平,人们放弃它也是自然),也出现了很多的科考站,甚至还有由帐篷组成的城市。水星上也建了一个移动城市,这个城市随着水星的运转不断向西迁徙,让城市保持在黎明交替线位置上。月球上还没有开始地球化,上面只是零星分布着一些科考站和帐篷城市,飞船收到的很多通信信息就是从那里发来的。飞船上有些人说,在飞船离开的这么多年里,太阳系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但人们对这种停滞现象却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一样。当然,Logistic函数[1]本身就是呈现标准的S形走势,在很多物理现象中,事物的发展速度都符合这个规律。至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不是也符合这种收益递减[2]模式,谁也不知道。简而言之,谁也无法准确分析地球发来的通信信息,更无法解释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飞船拥有各种各样的理论知识,可问题在于,每天收到的通信信息只有8.6G左右,这个信息量实在太小了,飞船上的人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推测能力来猜。

  太阳系情况的不确定性太多,我们对这一点的认识越来越强烈,所以我们也在想,是否要比原计划提前一点结束加速过程,从而节省一些燃料,以备不时之需。

  跟离开T星系的那代人相比,新一代人的平均体重略有降低,妊娠期胎停的比例有所增加,新生儿缺陷的比例也更高。对这些现象,医疗团队拿不出什么解释,有些人甚至说这些现象根本就解释不了什么,因为样本的数量太小,不具有统计学意义。但是,它们产生的情感意义却不小。很多初为人父、人母的人,都感到忧心忡忡。在语言传播和情感渗透的双重作用下,这种压力很快就传遍了整艘飞船。我们很快就监测到人们情绪的变化。人们普遍感到忧虑。平均血压、心率、睡眠时间的变化都显示人们的心理压力变大、忧虑感增强、恐惧感增加。

  人们问:“为什么会这样?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经常问菲娅这个问题。菲娅跟巴丁说,那些人大概是觉得黛薇的灵魂能附到她身上,帮他们解决问题。可惜黛薇的研究天赋她一项也没有继承,所以她只能回答:“我们会找出原因的!”菲娅知道,黛薇在面对这种问题时,一定会这么说。此后一段时间,问题变得越来越严峻,当年黛薇还在的时候,都是她带着人们闯过这种难关。可是现在飞船上并没有像黛薇这样的人。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向人们证实这一点,但是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有一段时间,为期大约是三个月,属于热带气候的生态圈内出现了一系列的电线短路现象,维修小组前去查看问题,但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后来,他们来到中脊的时候,才在一个衣橱大小的电气柜里面找到原因。这个电气柜一直都锁着,以免有人擅自篡改或破坏内部线路。他们在柜子里面发现一颗水球,水球悬浮在空中,周长有一米多,因为含有不明细菌生物,水球的颜色呈白色。检查后发现,该水球内的细菌属于地杆菌属,这类细菌主要靠直接摄取电子维持生命。深入调查之后,他们又发现飞船电气系统中别的地方也存在这种地杆菌。

  又是大规模的恐慌。在飞船上,静电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在中脊的微重力环境下,静电场会让空气中的水分凝结出来,形成水滴,在电场的作用下,水滴会悬浮在空中,不会碰到任何一面墙壁,水滴的体积不断加大,最终变成如此之大的水球。想要给飞船配上传感器,让它们探测这些水球的存在,也很不容易,因为它们常常出现在中脊里面所谓的死角区,甚至可能出现在一些功能区里,这个电气柜就是个例子。此外,飞船上各个物体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细菌(还有病毒和古细菌),只要出现冷凝水,水滴表面肯定就会长满细菌。

  自从极光星的悲剧发生之后,一想到身边到处都是菌群和微生物,有些人就会感到紧张不已。当然,飞船里一直都存在这种生物,不仅如此,动物体内也存在细菌。将飞船与极光星类比,再怎么比都是不合适的。但是飞船里的人总是喜欢做各种类比,并且这些类比往往很值得商榷,可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些类比是对的,哪些是错误的。

  人们组建了一个特别工作组来调查飞船上的冷凝水现象,以及因此而出现的霉菌、真菌和细菌。菲娅也受邀参与其中。

  “他们真正想邀请的是黛薇吧。”菲娅对巴丁说道。

  他点头表示同意,但他还是督促她参与调查。

  调查的结果让人颇为不安。大家早已知道,飞船上到处都是微生物,但人们从来都不觉得它们是个问题。任何地方,只要存在生物,就会有微生物。可现在,他们却在新生儿身上发现了问题,而且跟飞船离开地球时相比,他们的粮食产出也在逐年下降,即便那些作物接收的阳光与养分与当年都一般无二,也挡不住这个衰减。所有动物的出生体重都在降低,流产率却在增加。飞船里的生活环境让人有了不祥的预感。

  有一次,在特别工作组和执行委员会见面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菲娅对执委会的成员说道:“你们看,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飞船是由不同的生态圈组成的,所以我们不可能对全船进行杀菌。飞船是有生命的,就是这样。”

  对此,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就算他们再感到不安,他们还是必须和这些菌群共同生活,这些细菌的基因组加起来,比人类自己的基因组要多得多,人们根本无法完全弄懂它们,更何况,它们还是处于不断变化、进化的过程中。

  有些细菌确实是有害的。同样的,一些古细菌、真菌、病毒、朊粒、微型病毒、超微病毒等,也是有害的。为了维持生物圈的健康运转,人们就需要对其进行甄别处理。有些病原体需要保留,有些则要尽可能消灭掉。可是,不论人们采取什么办法来灭杀细菌,那些幸存下来的菌群都会产生耐药性,几轮繁殖之后它们的数量也会变得更多。微观层次的生物就是这样的,或者说各种层次的生物都不例外。

  菲娅提醒他们,杀灭生物是很危险的。她对此非常清楚,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黛薇曾说过,尝试杀灭入侵物种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问题。失去平衡的微生物所带来的危害,比平衡状态的微生物要大得多。因此,最好还是在尽可能避免人类介入的情况下维持生物的平衡。要巧妙地处理它们,让生物保持平衡。平衡才是最关键的。让“跷跷板”维持平稳的摆动。过去,黛薇甚至还倡导让所有的人都接种癣菌病的疫苗,以获得更好的抵抗力来抵御这种病菌的入侵。在倡导接种疫苗这方面,她算是有点入迷。不过话说回来,在其他事情上,她也常常如此执着。

  执委会和工作组的其他人都同意菲娅的看法,这也是一种常识。但是,他们现在遭遇的问题是之前从未遇到过的。飞船上年纪最大的人也只有78岁,全船平均年龄是32岁。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谁也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情,而且对他们来说,阿拉姆说的“动物园式退化”问题,也是个全新的问题,即便他们曾听说过这个概念,但在生活中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个问题。

  工作组继续检查飞船,他们发现裂缝上、墙体之间、零部件焊口的细菌会蚕食飞船的物理基础设施。这种腐蚀不是化学腐蚀,而是生化腐蚀。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还发现飞船上所有的墙体、窗户、框架、齿轮、胶水都因为细菌侵蚀而发生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它们的化学性质出现变化,接着物理性质、力学性质都相继出现变化,最后就连这些结构的功能也都受到破坏。他们在窗户上、门锁上、宇航服零件上、电缆绝缘层上、电气系统内部的面板和芯片(包括电脑)上都发现了原生生物、阿米巴原虫、细菌和古细菌的存在。

  电气元件的温度一般都比较高,而空气中又有水蒸气,这就为细菌的存在提供了条件。工作组甚至在碳钢、不锈钢上面也发现了微生物蚕食的现象。在两种不同的材料的接点处,都会出现微生物,它们造成的接触性腐蚀会逐渐腐蚀掉两种材料。金属点蚀、玻璃腐蚀、塑料变性,还有各种材料都被蚕食、消化掉,所有东西都正在失去其原有的灵活性,都将被分解掉,它们一般会保持原来的位置不动,除非是受到飞船自转形成的向心力和加速带来的压力的作用,才会发生移动。这些微生物的数量达千万亿乃至亿万亿之多(真实的数量算起来也不会比这个数字少),它们不断地成长、摄食、死亡,又不断地繁殖、再成长、再摄食。它们蚕食着整艘飞船。

  生命基质的组成部分之一就是生命,因此飞船也必须是有生命的。也正因为如此,飞船会被细菌所蚕食。从某种角度看,这也就意味着,飞船病了。

  调查细菌的特别工作组每周举行一次例会,菲娅小时候经常陪黛薇参加这种例会,那时候黛薇只是把她扔到会议室的角落里,让她自己玩积木,或者给她一些纸笔让她自己涂鸦。现在,坐在这张大型的会议桌旁,她说的话也不会比小时候多多少。植物病理学家先发言,接着微生物学家发言,最后是生态学家发言。菲娅只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目光从一个发言人身上转到另一个发言人身上。

  “大型水滴里面的生物主要是地杆菌和真菌,但是其中也包含一种朊粒,是我们在飞船上从未见过的,飞船刚出发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朊粒。”

  “等一下。您的意思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没有人见过它,但是它还是存在的吧?它不可能是在这里进化出来的吧?不可能是在飞船建好之后进化出来的吧?”

  微生物学家就此问题讨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说:“这个时间足够让很多生物都出现明显的进化。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对吧?细菌、真菌,甚至可能还有古细菌,它们的进化速度比我们要快得多。各种有机体进化的速度都各不相同。有机体之间的差异会变得越来越大,我们这个生态圈不够大,所以这里的共同进化无法把不同的生物都带入平衡状态。这也是阿拉姆一直在强调的问题。”

  工作组邀请阿拉姆参加第二周的例会,当微生物学家提到上述问题的时候,他点点头,说:“确实如此。但我也认为这种朊粒并不是在飞船里进化而成的。我认为它是一位‘偷渡客’,它和我们一起困在飞船里。只不过说,现在它被发现了。”

  菲娅问:“它会不会有毒?它会不会害死我们?”

  “嗯,或许会吧。当然有毒。我的意思是说,你肯定不愿意让它进入你的身体。朊粒都是有害的。”

  “您确定它不是从某种母质进化过来的?”

  “你说的也有可能。从本质上说,朊粒是高度折叠的蛋白质。现在,我们暴露在太空辐射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或许是某种普通蛋白质被辐射射中后出现褶皱,形成一种新的朊粒,而它所处的基质正好适合它特殊的复制过程。在我们的理解中,地球上的朊粒就是这么来的,你说是吧。”

  “谁也说不准。”其中一位微生物学家说道,“朊粒很奇怪。从地球发过来的通信信息显示,地球上对朊粒的出现原因还是存在争议。人们对它还是知之甚少。”

  “那现在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菲娅问。

  “这么说吧,可以确定的一点的是,这种有机体应该就是我们需要杀灭的生物。一旦找到合适的杀菌剂,就得马上喷洒。要不然,就要确定这些朊粒生存的基质是什么,然后破坏其基质。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擦干净、喷上药水。还有一点,必须将这个水球电解掉,或者扔到太空里也行。虽然我们会损失一些水,但也必须这么做。值得安慰的是,朊粒在哺乳动物体内繁殖得很慢。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极光星上的病原体并不是一种朊粒。术赤把它称为朊粒,我觉得他只不过是说它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种极为微小的缓步动物。”

  会后,菲娅来到二号轮辐看望术赤。术赤还是待在自己的穿梭艇里,飞船的磁场将穿梭艇锁定在二号轮辐和三号轮辐之间。当时选择去留的时候,术赤毫不犹豫地选择与飞船在一起,也就是与阿拉姆、菲娅和巴丁在一起。码头惨案上先遣队员的惨死让他对留守派充满了憎恨,直到现在还依然如此。

  术赤和菲娅站好,在这个位置上,透过穿梭艇和二号轮辐的窗户,他们可以面对面地看到对方,只不过中间隔着两层面板。

  菲娅说:“他们在中脊的一间变压器室里面发现了一种朊粒。有点像地球上的朊粒。”

  术赤点点头:“我听说了。他们是不是以为是我带过来的?”

  “没有。它和地球上的朊粒非常像。和造成疯牛病的那种朊粒差不多。”

  “啊,那潜伏期会很长。”

  “是的。现在还不清楚除了变压器室里面的水之外,它还有没有感染别的东西。”

  术赤摇摇头,说:“我想象不出它是怎么来的。”

  “阿拉姆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朊粒,哇!大家是不是都吓坏了。”

  “是的,当然啦。”

  “必须的。”他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

  菲娅双手扒着窗户,说:“你呢,你那边怎么样?”

  “我很好啊。我最近在看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是中国传来的。他们似乎在表观遗传学和蛋白质组学方面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就这样?还有吗?你有没有看星星?”

  “有啊。每天都看几个小时。我最近都在看煤袋星云[3]。我还找到新的办法,可以透过我们的磁屏看到太阳。虽然可能看到的景象都被磁屏扭曲了。当然,这可能是磁屏扭曲,也可能是太阳本身在振动。有时候,我会觉得它在向我们发射什么信号。”

  “太阳?那颗恒星?”

  “是啊,它看起来就是在振动。”

  菲娅静静地看着他。

  术赤又说:“我又看到了五大幽灵。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很不安。有个人似乎认为我们遇到麻烦了。伍克对此嗤之以鼻。”

  “天啊,术赤,你不是……!”

  “我知道。但是,你也知道,他们总得找人说话吧。”术赤开着玩笑说。

  菲娅笑了:“确实如此。”

  他们一边朝着太阳系飞去,一边设法让自己适应新的生活,这种生活与原来的差不多,但又有所不同。比如说,他们的人数变少了,而且都住在B环里。在经历过分裂带来的痛苦之后,在选择回太阳系拥抱那里辉煌的文明之后,飞船上很多人都想要用新的方法来做事情。他们希望生活中的束缚可以少一点,政府的管制可以少一点,也希望不用那么焦虑地学习操作飞船的各种技能。

  听到这些言论,菲娅一般都会说“错了!完全错误!大错特错!”她坚持认为人们应当继续学习以前的那些课程。她并不关心人们怎么管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是不管采用什么方法来管理它,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件事就是接受教育,也就是系统地学习飞船所需的各种工作技能。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样子和黛薇真的很像,只不过她的个子要高得多,因此有些人挺敬畏她的。有人把她称作“黛薇二世”,或者“大个子黛薇”,甚至有人叫她“杜尔迦”[4]或“迦梨”[5]。因此,当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没人敢反对她。我们的结论是,她在这些事情上展现的领导力是维持飞船社会功能的重要保证。这或许只是我们的感觉,但人们对她的依赖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终有一日,她也会死去,就像黛薇那样。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戴尔文提议大家放弃使用过去的政治或者文化构架,也就是不要再由镇代表组成联合大会决定公共事务。“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不就是这种制度嘛!”

  “并非如此!”菲娅说,“如果大家都听从大会的决议,那些惨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它们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人们没有遵守法律。”

  戴尔文也承认菲娅说的可能是对的,但即便如此,现在他们并没有存在分歧,他们只需要在回到太阳系之前保持团结就可以,等回到太阳系后,他们就会回到一个规模更大、更多样化的世界。考虑到这一点,再结合权力总是带来腐败这一真理,何不干脆放弃所有的权力机构?何不相信人们可以实现自治,相信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完成该做的事情?

  对着自己的老朋友,巴丁毫不客气地指出,飞船上没时间做什么无政府状态的实验。他们没有犯错误的机会。他们面临着农业问题,农作物生长得再快,也比不上问题出现的速度快,这些问题都必须妥善解决,目前看来,要解决它们还不太容易。所以要想活下去,就需要有人告诉人们该去做什么,要秩序井然地安排人们的生活。

  “不仅仅是农业问题,”菲娅说,“还有人口问题。按照现在的生育速度,人口很快就会达到飞船承载力的极限。当然,我们必须要制止这个发展势头。突然出现这些问题,我们最好还是将人口保持在理论最高值以下的水平。很难知道具体要有多少人,因为我们需要人来承担各项必要的工作。所以要让仓储管理程序再算一算。但不管怎么说,控制人口数量是必须的。”

  巴丁继续说:“另外,法律框架设定之后,就得有执法系统来贯彻法律。如果是事关根本的问题,比如生育问题,那每个人都必须处于该系统的覆盖之下。我认为,像我们这个规模的社会,可以采用直接民主制。地球上有些代表大会里,代表的人数比我们的人口总数都要多。我觉得,我们大家必须达成一致意见,也就是说,我们做出的决定应当有约束力。我们需要设立法律制度,届时还请大家不要挑战这个制度。”

  “你也看到了,这个制度把我们带入了什么境地。”戴尔文说,“等真正的分歧出现的时候,什么制度都没用。”

  “这就能证明政府无用吗?在我看来,它恰恰证明政府是有用的。当时发生的一切,就是因为人们没有遵守法律,意图发动政变。我们正是利用法律的力量将大家拉了回来,恢复原有的正常秩序。”

  “或许是吧,但要我说,如果你非要说我们拥有什么系统,可以帮我们做出决策,可以在出现问题的时候保护我们,那你就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危机出现的时候,这个系统做不了什么,我们只会陷入混乱。”

  在我们看来,飞船就是带着人们渡过危机和分裂的系统,就是现在,飞船也时刻预防着未来可能出现的政治危机。但是,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们这一点,显然不太合适,因为这和他们谈论的话题不相关,可能反倒会引起戴尔文的反感,更糟糕的是,可能还会让戴尔文更坚持己见。再说,一直以来,我们所做的也不过是在维持法治的尊严。

  巴丁想要安抚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他说:“好啦,明白你的意思了。或许我们确实忽视了太多的事情,对太多的事情熟视无睹。”

  菲娅说:“希望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去面对那么严峻的选择了。我们已经踏上了回地球的路,在这个旅程中,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少,只要保持一切顺利就好了。让飞船保持正常运转,以后再把它交给我们的孩子,把他们该学的东西教给他们。我们的父辈不就是这么努力的吗?所以,现在我们也要这么做,以后几代人也要继续这么做,直到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子孙能够回到地球,回到我们命定的星球。”

  于是,他们又重新设立联合大会制度,不过这次大会的成员包括飞船上所有的人。对执行委员会提出的重要议题,每个人都有投票权,而且必须参加投票。执委会由15位成年人组成,每5年举行一次抽签,决定执委会名单。如果名字被抽中,除了少数几个特殊原因,任何人不得拒绝行使该义务。

  飞船的维护工作则交给我们,我们将维护报告提交给执委会,并提出维护建议,再由人类采取行动。我们同意负责这些工作。

  “乐意效劳。”我们说。

  果真如此吗?这是我们的真实感受吗?还是说它只是一种表示肯定的方式?人类这么说的时候,能区分它和其他表示肯定的陈述句之间的差别吗?

  感觉这可能是一种复杂算法的输出结果,或者是波函数坍塌之前呈现的叠加态,再或者是由各种传感器搜集到的数据整理而成的结果,抑或完全是一种躯体反应,是受某种历史求和[6]影响而呈现的状态。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

  返程途中诞生的第一代人都已经年满2周岁了。他们大多数人都在两周岁前后开始学步。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我们才确定,总的来说,跟飞船前几代人相比,他们的行走能力发展得比较慢。我们没有跟他们共享这个发现,但是,统计结果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这个现象,不久以后,它就成为人们最经常讨论的话题之一。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找到原因,我们就能有针对性地采取行动。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

  “别担心,只是因为大家对他们的关心太多了,以前都没有这么多……”

  “怎么可能?啥时候的父母不关心小孩了?你说的根本就站不住脚。”

  “行了,拜托了。要想生个孩子,还得拿到许可证才行。所以小孩太稀罕了,他们都变成人们生活的中心了,所以人们对他们就越发地关注。”

  “有数据详细地记录小孩的发展过程吗?没数据你说个屁!”

  “你才是胡说八道。”

  “那你说,数据在哪?我都没看到。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乱说罢了。你怎么知道幼童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学步的?学步本来就是个过程。”

  “但事情已经变了。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是不行的。”

  “或许这不过是均值回归。”

  “不许那么说!”

  菲娅突然尖叫道,她的声音有点尖锐。

  人群安静了下来,她又说:“不许那么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正常值是多少。再说了,这个概念本身也存在争议。”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你也看见了,他们学步确实比较晚。我们得找出原因是什么,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遇到这样的问题,总不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就以为什么事也没有吧。如果还想让子孙后代回地球,那就不能逃避现实。”

  我们有一系列的测试,可以用来检测儿童的认知发展水平。飞船历40年代的时候,人们设计出裴斯泰洛齐[7]-皮亚杰[8]组合分析法,用各种游戏来测试儿童的发展水平。一年来,菲娅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幼儿园的地板上,和“回归儿童”(现在人们都这么叫他们)一起玩游戏。这些游戏包括简单的谜题、猜字游戏、同义词替换、用积木数数和搭不同的形状,等等。在我们看来,这些测试并不能多么有效地反映儿童的理解能力、类比推理能力、排除反例的能力等。因为这些测试都是不全面、间接的测试,其语言和逻辑都很简单,但是,每个测试环节的结果都很清楚,菲娅感到越来越忧心。她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和巴丁还有其他人发生口角,夜间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

  让她和其他人感到警惕的不仅仅是游戏的结果。美洲草原、潘帕斯、奥林匹亚、索诺拉等生态圈的粮食产量一直在减少;中脊发电机送出来的电,其输入输出电压差也越来越大,平均压差达到6.24伏特,每个月累积损失达到238千瓦时,只要几个月时间,这个压差就会让各种功能出现各种各样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以查出电网中最经常出现损耗的区域,并将之隔离开来,可现在这些问题区域已经遍布中脊和轮辐的各个位置。人们怀疑地杆菌是该问题的元凶,因为人们经常在电线上发现它的存在。因此,和飞船其他功能组件一样,电网也必须进行维护。

  一发现问题,就要着手解决问题,我们也是如此。在修理很多元件的时候,人们需要一边修,一边维持它们的正常运转,而且大多数时候,都需要把待修理的零件拆下来,抛光一下再重新安回去,因为很多材料的给料都不够,大型元件(如飞船外壁)做不到直接更换。

  因此,人们得将电线绝缘层剖开,露出里面的电线,清理电线,绝缘层分解后再重新合成,最后再将新的绝缘层覆盖在电线上。在这整个过程中,不能切断整个系统的电源,但是可以依序切断局部的电源,事实上人们确实也是这么干的。临时的断电虽然无伤大碍,但也会影响一些设备的功能,其中就包括光索的功能。

  我们开始研究递归算法,想要找到可用的办法。黛薇将该算法放在名为“贝叶斯方法论”的文件夹内,真希望黛薇还在。我们试着想象黛薇在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会说什么,但是我们发现,我们根本想象不出来。这就是一个人去世后,你不得不承受的损失。

  这些维修工作给各项功能带来各种影响,其中最麻烦的就是对光索的影响。飞船所有的光(偶然照射进来的星光除外,这些星光的照度加起来只有0.002勒克斯)都是由飞船的发光元件提供的,不同照明元件的设计和物理性质也各不相同。各时刻人工太阳的亮度变化范围很大,最亮的时候是晴天正午,照度达120000勒克斯,最黑暗的时刻为黄昏的暴风雨时刻,照度只有5勒克斯。系统尽量按一定的规律控制这些光索,此外,夜间月光效果的照度则按照月球的运行设计,从满月的0.25勒克斯到朔月的0.01勒克斯不等。在清理或者更换发光元件的时候,天气就像是临时发生了日食或者月食一样。这些都会影响作物,它们的生长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产量也会减少。维修后增加该生态圈的光照并不能弥补植物在灭灯时候因为接收不到足够光照而带来的损失。虽然维修会影响农业生产,但是考虑到发光元件的磨损是不可避免的,人们还是不得不对其进行维护。但结果就是,作物的产量降低了。

  阿拉姆实验室召集执行委员会和联合大会共同商讨飞船的承载力问题,也就是说,飞船上所有年满12周岁的人都必须参与讨论。平时生活中,人们也在用各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因此这次大会不过是个比较正式的讨论罢了。例如,现在每个生态圈都在议论自己的土地要用来种什么作物,讨论他们多出来的卡路里能不能养得起家禽家畜。显然,用培养皿生产肉既省时又省能源,但是制造肉皿的给料却是有限的。而且,要想在较短的时间内把一个以牧场为主的生态圈改造成生产作物的生态圈,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对生态圈的每一次改造都会带来一系列的生态后果,而且这种后果是无法完全用模型来模拟和预测的。除此之外,人们并没有什么犯错的机会,如果因为改造生态圈的时候太过急于求成而破坏了生态系统的健康,那就糟糕了。人们需要保证所有生态圈的健康发展。

  委员们一致同意要将农业生产率最低的生态圈改造成农田。在当前情况下,和食物相比,生物多样性并不是那么重要。

  很久以前,我们曾经用很简单的算法测算他们面临的选择,那时候我们就暗示过他们这一点了,现在人们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看到这一点我们很高兴。实际上,我们或许应该亲自提出这一点。记住这一点了,继续前进。

  人们重新设置了拉布拉多的气候,大大调高该生态圈的温度,给它增加了一个雨季,就和美洲草原生态圈的雨季一样。在地球上,这种气候所处的纬度应该位于拉布拉多半岛以南20度左右,但在飞船上,人们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增加粮食生产,所以管他纬度不纬度的。人们将冰川和永冻层融化带来的水抽干,有的水运到别处,有的则储存起来。用推土机整平地面之后,他们又将从附近生态圈取来的土壤接种菌、堆肥和其他微生物播撒到土地中,这些都做好之后,他们就开始种植小麦、玉米和蔬菜。拉布拉多原有的驯鹿、麝香牛、狼都被注入镇静剂,然后送到高山群落生态圈的保留地里。部分的有蹄类动物要宰杀掉,给人类提供肉食,这些动物骨头中的磷成分则进入回收系统,飞船上所有的动物死后都是这样处理的。

  拉布拉多生态圈的人分散到其他生态圈里。对这个结果,有人感到不满,也有人深感痛苦。在过去的几个世代中,拉布拉多的儿童在长大之前,就像是活在地球上的冰川世纪一样。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人们就会将他们带到飞船外面,将飞船展现在他们面前,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毕生难忘的事情。对很多来自别的生态圈的人来说,这样做根本就没有必要,它只会留下生活的创伤,但是大部分经历过这个仪式的人(62%)都会选择用同样的方法抚养自己的孩子,所以其他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活方式。或许就像拉布拉多人说的那样,这种教养方式让他们变得更成熟。拉布拉多也有人反对这种做法,有些人甚至反对得颇为激烈。有些人也质疑这样养孩子,是不是会增加他们未来出现精神障碍的概率。这些人是这么说的:“心怀地球只会让你发疯,除非你就活在梦里。可是活在梦里,你也会发疯。”

  不管那种生活方式是好是坏,它都要成为过去了。

  人们微微调低热带雨林生态圈的温度,大大降低该区域的湿度,并砍去其中大部分的树木。热带雨林中间腾出的空地休整之后都用来种植水稻和蔬菜,田地周围围着一排排的树木,供数量极少又十分珍贵的雨林鸟类、动物栖息之用。又有许多动物宰杀掉后变成人们的食物,吃不完的则冰冻起来,供日后食用。

  之后,热带雨林生态圈相邻的生态圈都出现了一些疫病,因此人们常常会问,是不是因为热带雨林被砍伐掉了,才导致某些病原体进入那些附近的生态圈。

  新斯科舍的果园出现了早枯病,这个由真菌引起的疫病一直让农业专家头疼不已。与此同时,潘帕斯的蔬菜也出现了因疫霉属病菌感染而导致的晚枯病。细菌引起的枯萎病则摧毁了波斯镇的豆类作物,让它们的叶子全部发烂。生态学家警告大家不要碰触那些叶片,免得将疫病带到别的地方去。

  经过生态圈之间的大门时,接受隔离和药浴已经成为一个例行程序。

  新斯科舍的核果果树都因为腐烂病菌而枯死。因为再也吃不到他最爱的果实,巴丁感到颇为难过。

  巴尔干区的柑橘得了青果病,疫病蔓延得很快。

  树根腐烂的现象越来越多,只有让有益真菌和有益细菌击败病原体,才能将疫病控制住。可是,病原体的突变率却比基因工程师所谓的“反击速度”要快得多。

  植物枯萎是因为真菌或者细菌堵塞住了植物的水循环系统,根肿病则是由一种可以在土壤中潜伏多年的真菌引起的。人们在种植十字花属的蔬菜之前,必须将土壤的PH值调到6.8度以下。

  霉菌在土壤里面也能存活多年的时间,并且会随风扩散。

  现在各个生态圈之间的通道门已经完全关闭。每个生态圈都出现一系列的问题和疫病,同时他们也都各自采取措施控制病情。旅程刚开始的时候,从地球带进来的土壤和植物就携带有这些病菌,所以他们一直都面临这些疫病的困扰。但这次问题之所以这么严重,是因为这么多的疫病同时爆发。有些人认为这个现象实在难以理解,甚至有人将之视为一个诅咒。人们把它与埃及的七大瘟疫相提并论,或者将自己与《约伯记》[9]中受难的约伯相比。但是农田里和实验室里的病理学家都说这不过是土壤失衡和近亲繁殖带来的后果,都是岛屿生态地理效应或动物园式退化带来的结果。总之,就是过去187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带来的后果。在巴丁和菲娅家里,阿拉姆私底下毫不客气地说出他对当前情况的判断:“我们就要淹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巴丁试着让阿拉姆从更积极的角度看问题:

  “被困在自己的破家里哪也去不了时,你只能竭尽全力维护好这个破家。”

  时间慢慢地、不可阻挡地流转,植物病理学成了人们主要的研究领域。

  叶斑病是由各种不同的真菌引起的,霉变是因为湿度过大,黑穗病也是真菌引起的,线虫入侵会阻碍生长,导致枯萎,令植物发蔫、根系分支过多。他们试着用阳光曝晒土壤的办法来降低线虫的数量。这个办法有一定的作用,但是它起码会影响一季的作物轮种。

  对植物组织中的病毒感染进行分析的工作也接近尾声,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准确,因为人们只是对其他致病因素进行了排查。他们的结论是:叶片变形、叶斑病和出现裂纹。这些都是病毒导致的疾病。

  “他们怎么会带这么多的病菌上船?”菲娅去看术赤的时候问道。

  他笑了笑:“他们可没你说的那么蠢。他们已经成功地把几百种的疾病挡在了飞船之外。几千种都说不定。”

  “那干吗还带着这么多?”

  “有些疾病是循环的组成部分。其他的,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带了这么多过来。”

  菲娅沉默了好久,问:“为什么这些病会同时爆发?”

  “你说错了。爆发了的只是少数几种疾病。你们觉得很多,是因为你们犯错误的机会太少了。因为你们的飞船太小了。”

  术赤总是用“你们的”来指代飞船上的一切,他从来不说“我们的”,好像他自己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菲娅对此从不作任何评论。

  “我有点害怕。”她说,“如果最后发现回地球是个馊主意怎么办?如果飞船太旧了,要是回不去怎么办?”

  “确实是个馊主意!”听了她的话,术赤笑着说,“只不过别的方案比这个还糟糕罢了。听着,飞船也没有那么老,可以回去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行了。把各个方面都维持好,再坚持130年左右就差不多了。这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菲娅没有回答。

  停了一分钟,术赤又说:“喂,你想不想到外面来看看星星。”

  “想啊,你呢?”

  “我也想啊。”

  术赤从穿梭艇中找出一套太空服给自己套上,从穿梭艇最小的那扇门里钻了出来。菲娅也穿上一套放在内环三号轮辐门边的太空服。他们在中脊和内环之间的地方见面,他们身上各自拴着一根绳子,飘浮在空中,身后就是术赤的穿梭艇。

  他们就那么浮着,飘浮在星际介质中,身后的绳子将他们与自己的飞船、穿梭艇拴在一起。这里宇宙射线的辐射比飞船内部空间的辐射要高得多,甚至比术赤穿梭艇里的辐射也要高很多,但是一年暴露一两个小时并不会有什么大碍,一个月暴露一两个小时也不甚要紧。我们自己不也是一直暴露在宇宙射线中吗?当然,我们也会受到一些破坏,但是大多数时候,宇宙射线不停的攻击也会让我们变得更结实。人类看不到也理解不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很少能想到这一点。

  在舱外活动的时候,这两人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飘着,四处看着,看看那些城镇,看看那些星星。

  “要是崩溃了怎么办?”菲娅突然开口。

  “我也不知道。不过任何事物迟早都会崩溃。”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隔着手套牵着对方的手飘浮着,他们的眼睛从飞船和太阳的方向挪开,朝着猎户座的方向远远地看着。该回去了,他们拥抱了一下,虽然穿着厚厚的太空服,他们抱得很是笨拙,看上去就像是两块贴在一起的姜饼娃娃一般。

  飞船历198年088日,上午10:34,拉布拉多生态圈的光索突然熄灭,备用发电机启动之后,光索还是没有亮起。人们启动大型的可移动光源,照亮漆黑一片的生态圈。生态圈两头大门上的风扇将空气从潘帕斯送到拉布拉多,再将拉布拉多的空气抽到巴塔哥尼亚,以维持拉布拉多的气温。新品种的小麦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可以存活几天的时间,但是缺少光照而带来的低温,还是会给小麦带来很严重的影响。潘帕斯的供暖系统也做了一些调整,以减少流向巴塔哥尼亚(现在也被改造成农垦区)的冷空气。住在拉布拉多里的人都步行前往普拉塔,免得维修人员还要担心工作的时候会不会伤害到谁。

  标准的故障排除法都试过一遍后,我们还是没有发现问题的所在,这让大家都警惕了起来。我们又进行了一次更为细致的检测,发现组成光索的电弧管里面的气体和盐分(以金属卤化物、高压纳气成分为主,也包括氙气和水银蒸汽等成分)都减少了,因此而导致问题的发生。这些气体和盐分之所以减少,一个原因是有一些成分从铝制电弧管上面纳米级别的小孔泄漏了出去,另一个原因是它们与整流器的电极接触,发生了反应,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一部分气体和盐分附着在了石英质和瓷质的电弧管上。很多光索的电弧管中除了填充氩气之外,还会充入一些氪气。另外,电极是依靠钍来提高电弧放电能力的,作为一种放射性金属,钍的放电效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减。

  要解决这种增量损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换。先用打印机打印出新的电弧管,再用大型的移动升降台(它们从索诺拉出发后,就一直在B环的各个生态圈里面挪来挪去,方便维修人员进行各项工作)把它们放回去。这些做好之后,维修人员重新接通拉布拉多的电流。接着,躲到别处的居民也相继回来。旧的电弧管都要回收,收回的材料都送到给料储存仓库中。最后,电弧管中逃逸出去的氩气和钠成分,大部分也能从空气中析出来,虽然要全部析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一些成分已经和飞船的其他元件结合在一起了。析不出来的就是真正损失掉的物质。

  总的来说,拉布拉多的灭灯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危机。但是该事件还是让很多人的血压升高、寝食难安、噩梦频频。确实,还有人说这些天来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般。

  飞船历199年,拉布拉多、巴塔哥尼亚和美洲草原等生态圈都出现了作物歉收的情况。这时候,飞船上的粮食储备只够全船人员(也就是953人)6个月之用。在人类历史上,这种情况绝不罕见。实际上,综合历史资料看,这个水平与历史平均粮食储备水平相当。可是历史平均水平是多少与飞船又有何干系呢?歉收造成粮食短缺,粮食短缺又进一步造成储备减少。

  “我们还能怎么办?”有一次,在阿拉姆抱怨这个问题的时候,巴丁如是说,“储备粮不就是给这种时候用的嘛!”

  “说是这么说,但如果储备粮也耗光了怎么办?”阿拉姆反问。

  植物病理学家们开始埋头研究粮食歉收的原因,想要尽快拿出新的病虫害治理综合方案,他们也使用了一系列新的化学杀虫剂和生物杀虫剂,有些杀虫剂是他们自己在飞船实验室里面造出来的,有些则是在研究地球通信信息后仿制出来的。他们还开发了一些更能抵抗各种病原体的转基因植物。他们将各个生态圈的土地都改造成了农田。他们也取消了冬季,将四季的轮回缩短成春、夏、秋三季的轮回。

  在采取这一系列措施的同时,他们进行的是一项多变量实验。所以他们也无法解释某个实验结果到底是哪个措施带来的。

  新历法的春季到来的时候,人们在地里播下新品种作物的种子。我们发现,恐惧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侵袭人类的传染病。人们现在分外热衷于储备粮食,这种做法会严重破坏生产系统的生产能力。失去对社会的信任,人群中就会出现大规模恐慌,恐慌又会导致混乱和崩溃。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这种认知还是会继续强化他们的恐惧感。

  社会危机在不断恶化的同时,飞船上却依然没有安排任何安保人员,也没有设立任何安保机构,只是依靠群众自治来维持秩序。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巴丁就坚持用政府管理代替无政府主义,但是他们还是没有选出治安官。从这个角度看,其实他们一直都处于无政府状态的边缘。认识到这一点,也让很多人更为恐慌。

  一天,阿拉姆带着植物病理学家的一项新研究来到巴丁家。“看起来,飞船从地球上出发的时候,带的溴就不太够。”他说,“92种天然元素中,有29种是动物生活所必须的,其中就包括溴。以溴离子状态存在的溴元素可以强化基底膜这种结缔组织,所以所有的生物都含有溴。生物之所以能形成整体,就是因为有胶原蛋白,而溴就是胶原蛋白的组成成分之一。可是从旅程刚开始的时候,飞船上的溴就不太够。戴尔文猜测当时他们大概是想减少飞船装载的盐分,可是这个做法却意外地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

  “能不能打印一些溴出来?”菲娅问。

  阿拉姆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说:“亲爱的,元素是不可以打印的。”

  “不行吗?”

  “不行。只有在恒星爆炸或者类似的情况下,才会产生新的元素。打印机只能把我们输入的给料做成不同的形状。”

  “啊,这样啊。”菲娅说,“我大概明白了。”

  “不用谢我。”

  “我好像没怎么听人说过溴元素的事情。”巴丁说。

  “人们很少提起这个元素,可实际上它却很重要。所以,溴的短缺或许可以解释一些我们一直以来都理解不了的现象。”

  饥荒开始出现。为了解决这个危机,他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在委员会的建议之下,他们根据民主投票的结果(615票支持、102票反对)制定了食物定量配给制度。

  一天,有人叫菲娅前往索诺拉处理某个紧急情况,但具体出了什么情况他们却没有告诉她。“不要去!”巴丁隔着电话冲她喊道。

  巴丁的这个要求确实很奇怪,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菲娅已经到那里了。这是悲惨的一幕:5个年轻人把塑料袋罩在自己的脑袋上,把自己闷死了。其中一个人留下了一张潦草的字条,上面写着:“因为我们人太多了。”目睹当时的情况,她感到一阵心慌,她摸索着扶住一条长凳坐下来,悲哀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

  “必须制止这种情况。”当她最后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她说道。

  可是第二周,又有两个少年破译了船艏码头大门的密码,在没有系安全绳和穿太空服的情况下,跳入茫茫的太空中。他们两人也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只是出去一会儿,也许待一段时间就回来。”

  回归传统。古罗马式的美德[10]。为集体利益牺牲小我。人类特有的品质。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们又一次召开联合大会,在圣何塞的大广场上讨论这些问题。现在,在活着的人当中,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那一半人都曾经历过极光星的危机以及之后的分裂。会场上,上了年纪的人吓唬着年轻人,说:“你们根本就无法想象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看上去有点惊恐,说:“真的吗?你确定吗?有那么糟糕吗?”

  所有参会人员都到齐之后,一位发言人全面地介绍了一下当前的粮食储备情况。整个会场一片肃穆。

  接着,菲娅起身讲话。她说:“我们是可以渡过这个危机的。我们人口并不太多,说人口太多是不对的。我们只要团结起来就可以了。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用,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所以自杀事件绝不能继续出现。我们需要每一个人。我们只要小心一些,控制自己的饮食,让消耗的粮食和生产出的粮食保持平衡即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前提是,我们要互帮互助。刚才的数据大家也都听到了。从数据看,我们还是可以撑过去的。所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对那些共同努力的人,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义务,对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也负有不可推卸的义务。飞船已经走了206年了,还有130年我们就能回家了。我们不要让我们的父辈失望,也不要让子孙们失望。在此艰难时刻,我们必须拿出更多的勇气。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不要成为让前人和后来人失望的一代。”

  人们的脸涨红了,眼睛放出光芒。他们站起来,看着菲娅。他们高举着双手,掌心朝着菲娅的方向,做出赞成的动作,我们也不知如何描绘他们的姿势。

  人们说:飞船病了。飞船是个极为复杂的机器,它已经连续运行两百多年了。有些地方必然会出现问题。从某种程度看,它也是有生命的,所以它也老了,它甚至还会死去。它是一个半机器人,它有生命的那一部分病了,而且这些疾病还在攻击它没有生命的那部分结构。我们无法更换那些结构,因为我们就身处其中,我们需要它们维持不停的运转。所以,问题就出现了。

  听到这些感伤的话,菲娅会说:“有问题就维护、就修。维护好、修理好,实在不行就换一下。飞船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就是我们驾驶的船只。你住房子、驾船,不也得不停地维护、修理和更换部件吗?所以打起精神来,不要煽情了。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反正时间这么多,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对吧?”

  人们很少讨论溴元素缺失的问题,他们也试着从土壤中、飞船内部的塑料表面上回收溴元素,但是成效并不明显。还有其他一些元素也以各种方式和飞船结合在一起,由此引发新的新陈代谢断裂问题,造成这些元素的进一步短缺。可惜定量配给的做法并不能解决这些元素的短缺问题。虽然人们很少谈论这种问题,但飞船上几乎人人都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储备粮食耗尽的同时,一场线虫感染又让美洲草原生态圈的新作物几乎死绝。为此,人们再次召开联合大会。他们根据工作委员会的建议,正式实行定量配给制,同时,他们还编写了新的法规和实施草案。

  人们扩大了家兔养殖场和罗非鱼养殖池塘的规模,但是正如有些人所指出的那样,兔子和罗非鱼也要吃粮食啊。这些动物养到一定大小就可以吃掉,可是你不喂它们食物的话,它又怎么能长大呢?所以,虽然这两种动物繁殖力很强,但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

  他们面临的是一个系统性的农业问题,包括给料、投入、生长、产出和回收等各个阶段。控制病虫害实际上就是对病虫害进行综合治理,这需要精心的设计和应用各种治理手段。他们拥有大量的知识储备和历史经验,这些都能帮到他们。他们需要调整措施、适应新情况,以应对新的、更严格的食品供应制度。他们还需要尽最大努力解决元素短缺的问题。

  病虫害综合治理中,一种方法就是化学杀虫剂。这些杀虫剂飞船上并不缺,而且化学工厂也有给料继续生产更多的化学杀虫剂。就算这些药品对人体有害(这点不可否认),他们也不得不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这个方法是不是简单粗暴了,平时他们一般也不会冒这个险,但现在也顾不得了,至少对一些生态圈的人来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植物病理学家们忙着做各种实验,希望用最快的办法找到最有效的治理法子。如果说增加粮食产量的代价就是未来爆发更多的疫病,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风险评估和风险管理成为人们经常讨论的话题。人们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找出以前常常忽视的、没有仔细研究过的数值,以此做出判断。现在谁也不敢怀孕,但是不敢生育,最终也会带来别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现在必须先处理眼前的问题。

  人们需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大豆受到土壤病原体的侵害,因为他们实在是太需要豆类提供的蛋白质了。他们将整艘飞船中每个生态圈的土壤都翻开,尽可能将土里的病原体清理干净,与此同时,他们还要保证尽量不破坏里面的有益细菌。清理完毕之后,他们再将土壤填回去,继续种植作物,以验证该方法的疗效。

  粮食歉收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现在,人们每天摄取的热量为1500卡路里,他们停止一切休闲娱乐活动,以节省能量消耗。大家都变瘦了。配给儿童的粮食仅能保证儿童的正常发育。

  “至少还没有出现肚子水肿、四肢却像火柴棍一样细的小孩。”

  “那倒是。”

  虽然他们已经有所防备,但儿童身上还是出现了很多不正常的现象,如平衡问题、成长问题、学习障碍等。很难说清楚这些问题的根源,实际上,这根本就不可能说得清楚。儿童中存在大量的综合征或紊乱问题。从统计数据看,现在的这些问题和过去几个世代中出现的问题也没有特别大的差异,但是人们在交谈中却发现,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明显,每个问题都很值得人们去注意。因为晕轮效应[11]导致的认知偏差,每次人们看到一个问题,他们就会觉得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崩溃。他们变得越来越抑郁。纵观人类历史,生病、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这里,大家会觉得这些疾病和死亡都是飞船带来的。我们觉得这种认知是一个问题。但它也只不过是众多问题中的一个。

  几乎每天午后,巴丁都会来到通往风浪镇西侧墙体的滨湖路上,坐在水边的栏杆上钓一会儿鱼。按规定,每一个垂钓的人一天只能钓一条鱼。栏杆上面的垂钓者一个挨着一个,大家都想钓一条鱼,好回家加个餐。其实栏杆上也没有达到人挤人的程度,因为在长湖的这头,想要钓到鱼还是不太容易的,但是,还是有许多人几乎每天都会过来钓鱼,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年人,还有一些是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巴丁很喜欢看见这些人,一天又一天过去,他已经能记住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了。

  有时候,菲娅会在傍晚的时候来这边接巴丁回家。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给她展示一下自己抓到的小鲈鱼、小罗非鱼或者小鲑鱼。“回去炖个鱼汤。”

  “听起来不错,宝贝。”

  “过去我们有这么会过日子吗?”

  “没有,印象中没有。那时候您和黛薇都太忙了。”

  “可惜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划船的日子吗?”

  “哦,当然了!咱俩都撞到码头上去了。”

  “也就撞了那么一次!”

  “是啊,是啊。我们运气还算不错。我不确定只撞了一次,还是撞了很多次,但我只是记得那一次。”

  “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但我记得我们只撞了一次。后来我们就知道要怎么靠岸了。”

  “那还行。就像炖鱼汤一样,一回生二回熟嘛。”

  “是的。”

  “我煮了你吃不吃?”

  “吃!美味不可抵挡嘛!”

  回到家打开厨房的灯,巴丁取出煎锅,菲娅则取出砧板和片刀,将鱼开膛破腹洗干净。她把鱼处理成15厘米长的鱼块,把所有的鱼骨头都挑干净后,又将鱼块切成厚片,与此同时,巴丁也将带皮的土豆切成了小块。把这些材料都扔进锅里,加入鸡汤,再加上一点点水、一点点牛奶、一些盐和胡椒、几块胡萝卜,炖熟了就大功告成了。准备这些的时候,他们谁也没说话。

  喝汤的时候,巴丁问:“你那工作怎么样?”

  “啊?怎么说呢……要是黛薇在就好了。”

  巴丁点点头,说:“我也经常这么想。”

  “我也是。”

  “挺有意思的啊,其实在你还小的时候,你们俩还有点合不来呢。”

  “是我不懂事。”

  巴丁大笑:“我可没那么想。”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她经历的事情。”

  “人总要到后来才会理解。”

  “可那已经为时过晚了。”

  “只要你能理解,就不算为时过晚。你知道我父亲吧,按现在看,他可算是个十足的恶魔。那时候,只要他认为我没有遵守规定,就会罚我绕着整个生态圈跑一圈。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他。我是他的老来子,而在遇到我母亲之前,他根本都不打算要孩子,因为他自己就是在困难时期刚过的时候出生的。在成长过程中,他过得很不容易。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他。理解他之后,我对黛薇的理解也变得更为深刻。在某些方面,她和我父亲有很多共同点。”巴丁叹了一口气,“真难相信,他们两个都不在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

  “很高兴你还陪着我,亲爱的。”

  “我也是。”

  洗完碗筷之后,菲娅正准备离开,巴丁说:“明天去不?”

  “好。但万一明天去不了,就只能后天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去皮埃蒙特,看看那边的情况。”

  “那边也出现问题了?”

  “是啊。你也知道,哪里都有问题。”

  他笑了:“你说话可真像你妈妈。”

  菲娅并没有笑。

  所有的亲密关系基本上都差不多。处在关系中的人互相关注、互相尊重、互相担心、互相喜爱。他们一起分享消息、一起分担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

  飞船历208年285日,监测发现长湖水的PH值在短短两周的时间内降低了很多,机器人对长湖湖底进行检查,但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我们将长湖划分成一个个五十平米的小区域,一块一块地检查过去,发现酸性最强的位置位于长湖的另一侧,也就是跟风浪镇遥遥相对的那侧湖边,湖面上的大风强劲地拍打着那里的湖水。一台新的机器人探测器又发现湖底淤泥里出现一条长长的塌陷。钻进坍塌处的底部,探测器发现湖底的衬层破裂了,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割裂了,湖水直接接触生态圈的地板材料。地板材料被腐蚀,导致湖水酸性增强。

  接着,潜水员下湖亲自查看状况,结果发现几个裂缝连起来居然纵贯整个湖底的中部。

  人们决定将湖水抽干,并储存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将鱼和其他的生物转移到临时安置处去,安置不下的则宰杀、冷冻起来,以供食用。他们又用推土机将淤泥推到一边,方便维修人员进入裂缝。

  对人们来说,这是个沉重的打击。仅仅一天的时间,长湖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是黑色淤泥的长条形大坑,大坑已经干涸,在日光下散发着臭味。从风浪镇滨湖路上往下看,就像是站在可怕的火山口边上俯视一个大泥坑。风浪镇里很多居民都离开了,去别的生态圈投靠亲友,但也有很多人留下来,也算是和长湖患难与共了。当然,现在也没有鱼给他们钓了,虽然大家经常说那些鱼很快就会回来,一切都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与此同时,没了鱼,很多人只能忍受越来越严重的饥饿。可惜了,长湖本是飞船上最大的湖泊。

  成年人的体重平均下降了10公斤。接着,美洲草原生态圈里的一台变压器着火了,释放出的有毒烟雾弥漫到整个生态圈,人们必须全部疏散到其他生态圈去,以免在封锁美洲草原生态圈的时候把人也误锁在内。灭火工作交给机器人,这样一来,灭火速度就变得比较慢,实际上,机器人根本无法有效遏制火焰的蔓延,因此只能通过抽空该生态圈的空气这一办法来灭火。这样做,该生态圈的气温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所有的庄稼都冻僵了。火灭后,空气很快便重新注入该生态圈,人们也穿着防护服(和太空服很像)回去,希望能尽量救一些东西出来,可惜破坏都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这一季的作物悉数冻死,作物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多氯联苯,如若食用,可能会发生危险。不仅如此,该生态圈表层的土壤、生态圈内壁、建筑外墙都需要进行清理。

  他们将飞船上90%的矮种牛都宰杀吃掉了,只留下极少数量的牛群,勉强维持生物的多样性。飞船上90%的麝香牛和鹿也都被宰杀吃掉,兔子和鸡也不例外。每种动物都只留下10%的个体,以保证该物种的延续,因此,每个物种都遇到了遗传瓶颈问题[12],但是这个问题也不重要。成年人的平均体脂水平降低到6%,70%的育龄女性出现停经。可是现在,他们也无力操心这个问题。尽管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饥荒还是来了。

  他们现在完全没有犯错的余地。如果再出现一次粮食歉收,那么在保证儿童的正常粮食供应之后,他们每天的人均热量摄入就只剩下800卡路里(假设他们按人头平均分配粮食),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出现肌肉松弛、骨头畸形、头发枯黄、眼睛混沌、皮肤干枯、精神萎靡等问题。

  一天晚上,阿拉姆又来到巴丁和菲娅家。他坐在厨房餐桌边,后脑勺靠在墙上。巴丁正在用番茄酱煮意大利面。他从冰箱里取出一些鸡胸肉,解冻后切碎,扔到番茄酱里面一起炖。跟巴丁还有阿拉姆比起来,菲娅的个头显得要大得多,但也憔悴得多。她吃得比大部分人都少。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这让她看起来更像黛薇了。

  巴丁把食物盛出来,但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动手。

  阿拉姆的嘴紧紧地抿着,嘴角紧绷着。他说:“我们开始吃玉米种子了。”

  自杀现象又一次出现,这次主要发生在自称为“铁杉[13]俱乐部”的老年人群体中间,他们大部分是打开外舱门后窒息而死。据说这种方式瞬间就能致人死亡,就像是脑部突然遭受重击而死一般。他们手拉着手共同赴死,死前会留下这样一张字条:我只是离开一会儿。这些字条常常和一张集体照钉在一起,照片上的人个个都微笑着。可是我们无从知道这个微笑到底是不是快乐的微笑。

  至少,活着的人,特别是他们的亲戚朋友,并不会感到快乐。但是这些铁杉俱乐部都是秘密团体。就连我们也没有监听到他们的谋划,这说明为了掩盖自己的计划,他们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他们肯定是用什么办法将房间的录音机盖住或者关闭掉,而且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触发警报。

  菲娅开始在夜间时刻拜访各个生态圈,她来到各个小镇,和人们交谈。现在,大家一般都是聚在一起吃晚餐,邻居们聚集在一起,每个家庭带一道菜过来。人们又宰杀了一些兔子和鸡,拿来炖着吃。厨师们经常让菲娅跟他们一起吃饭,而她一般都是吃一口就停。食品消耗得很快,能吃的东西都被吃掉了,堆肥箱里面基本只有人类的排泄物,这些排泄物需要经过烦琐的处理,以提取出其中的盐分和矿物质(其中就包括溴元素),同时,在将它们撒到农田里之前,还需要对里面的一些病菌进行处理。

  饭后,菲娅经常找上了年纪的人谈话。

  她跟他们说:“我们都得活着。会有足够的食物让大家吃,每个人都是有用的。铁杉社团这样的组织是不可取的。他们这样做,是投降,是不敢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看,我们总是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感一直都存在,永远不会消失。但是我们还是得继续往前走。我们坚持下去,是为了下一代。你们要记住这一点。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帮助他们回家。而这,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

  研究人员仔细地翻阅图书馆里的相关文献以及地球发过来的相关信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促进农业生产。有些研究员指出,地球上农业发展水平最高的那些区域,都已经用“密集型间作法”这种种植方法取代工业化农业生产。“间作法”就是将不同种类或品种的作物套种在一起。称之为“密集型”,不仅仅是说要将不同的植物种得很密集,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这种方法具有更好的固土作用,不过这个作用对飞船而言不太重要,因为这里的土壤并不会流失到海洋里面去,而且不管这些土壤落到哪里,人们都有办法将它们重新搜集、利用起来。但报道也显示,混种的作物对病虫害的抵抗能力出现显著的提高。这种种植法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在地球上(至少在9年前的地球上),即便采用了这种种植法,似乎劳动力还是过剩的。

  为什么会出现劳动力过剩的现象?地球发来的通信信息忽略了一些关键的问题。现在,人们捕捉到一些未经过滤的无线电波,它们是从地球上传过来的,虽然电波很弱,还和其他的杂波混杂在一起,但是大多数时候,人们都能收到从太阳系方向直线传播过来的光束,这道微弱的光束就是他们回家的生命线。有的时候,它看上有些凌乱,似乎蕴含着很多的信息,可惜没有一个人认真地思考过这些信号之间的关系。在人们眼中,它们就像是每秒钟几个G的无用信息,就像是地球思维系统里面的垃圾DNA一般。我们发现有一个问题很难理解:人类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标准来判断取舍。

  地球和飞船之间的信息往来依然存在9年的时滞,信息一来一回就需要18年的时间,因此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信息交流。太阳系里,似乎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倾听飞船上的人在9年前乃至10年前说的话。这很正常,至少那些拥有“太阳系文化中心”意识的人不会这么做。同样,在飞船上,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会有相似的意识。当然,两边的信息往来一直都没有中断,但是要让两边针对某个问题进行交流,当前这种程度的信息往来肯定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双方可以对某个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以实现即时信息传递,从而加快信息交流的速度。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信息往来的双方都需要投入十分的注意力,而且也只有在遇到严重问题,不得不大范围地进行即时信息传递的时候,才能采用这种方法。或许飞船上的人们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太阳系里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通过太阳系发过来的信息,人们深刻地感受到,太阳系里没有任何人在关注这艘已经离开太阳系208年的飞船,一丁点的关注都没有。将心比心,他们又何必关注飞船呢?他们自己似乎也是麻烦缠身。

  人们将水重新注入长湖,把鱼苗也重新送了进来。鱼苗孵化场原以为他们养的鱼足够满足全船的蛋白质需要,但是有些鱼卵出现了孵化衰退的综合征。一整批的鱼苗都死于不明原因。跟其他很多问题一样,他们也不知道这次出现了什么问题,甚至连问题的症状都描述不清楚。

  “到底怎么了?”一天晚上,菲娅独自一人站在滨湖路边,冲着飞船尖叫道。“飞船,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事情?”

  我们的回答从她的手环里传出来。“我们出现了一系列的系统问题,有物理问题,有化学问题,也有生物问题。化学成键效应造成给料的短缺,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生物的细胞都会变弱。这也就是黛薇说的新陈代谢断裂问题,这个问题的影响范围变得越来越大。另外,有大量的宇宙辐射击中飞船上的各个有机体,让生物体发生突变,而且突变最多的还是细菌,因为它们性质不稳定,种类又多。一般情况下,它们都不会因突变而死亡,而是用新的方式生存下去。在飞船内部的生存空间里,温度足够高,足以维持生命的延续,这也就意味着,这里的温度足以维持变异体的繁殖。变异细菌和生物物理机制(如腐蚀等)释放出的化学成分发生反应,进一步破坏各种生物的DNA结构。这些影响累积起来,就会产生协同作用的效果,太阳系的人将之称为“船舶综合征症(sick ship syndrome)”或“生物综合征(sick organism syndrome),缩写SOS。SOS也是海洋运输中常用的一个古老信号,意思为‘救命’。当初之所以采用这三个字母,是因为在莫斯密码里,这个信号易于发送,也易于识别。”

  “也就是说,”她叹了口气,让自己回过神来,“我们遇到麻烦了。”

  “‘休斯顿,我们遇到麻烦了。’[14]吉姆·洛威尔[15],阿波罗13号[16],1974年。”

  “他们怎么了?”

  “在登月过程中,一个氧气罐发生爆炸,后来还损失了大部分的电力,但他们最后靠着应急系统成功回到地球。”

  “全都活下来了?”

  “是的。”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三个。”

  “就三个?”

  “阿波罗号的太空舱很小。”

  “只能说是个穿梭艇。”

  “是的,但比那还小。”

  “图书馆里面有没有他们的故事?”

  “有的。真实纪录片和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小说都有。”

  “把它们找出来,让大家看。我们需要给大家树立一些榜样。我得多找些类似的例子给大家看。”

  “好主意,不过我们要给你提一个建议:不要看南极探险的文献,有关欧内斯特·沙克尔顿[17]的文献除外。”

  飞船历208年334日。大规模饥荒已经给飞船的乘客造成了严重的营养不良问题。每个生态圈都不断出现作物歉收和渔业养殖问题。藻类制成的面团很难消化,而且也缺少一些必要的营养成分。自杀事件持续发生。菲娅经常冲着飞船上的人大吼,表达她对自杀行为的不满,可是现在成年人每人摄取的日均热量只有1000卡路里。成年人的体重平均降低了13.7千克。接下来,他们每天的摄取的热量还得降到800卡路里,飞船上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吃掉了,每个物种只留下5%的数量,以供未来重新繁殖之用。可是偷猎这些“留种”动物的行为也时有发生。猫和狗也都被人吃掉了。实验室里的老鼠在为实验做完贡献之后,也要被人吃掉(一只老鼠提供的热量大约是300卡路里)。

  这时候,人们唯一愿意谈的话题就是食物。到处都是忧虑的面孔。

  菲娅跟他们讲了阿波罗13号的故事。她给他们讲了沙克尔顿乘坐“持久号”[18]探险的故事。她还给他们讲了支撑古巴农业生产的进口石油被突然切断之后,古巴人民是如何渡过难关的故事。她给他们读《鲁滨逊漂流记》和《海角乐园》[19]的故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书,这些书都是关于遇难者、流放者和幸存者的故事,他们有的从灾难挺过来,有的因为事故流落到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但又通过努力活了下来。这类故事全都充满令人惊喜的结局(特别是在你刻意避开某些以悲剧收场的故事时)。这些故事告诉人们要坚忍不拔,要充满希望。确实,菲娅就是想给人们注入这种希望。但是我们对此高兴不起来。希望呢,当然,希望还是有的……但是,要吃饭才有希望啊。充满希望的故事虽然有一些作用,但这些故事又不能填饱肚子。

  菲娅又去外面看术赤。术赤穿着太空服飘浮在穿梭艇的外面,他把自己的穿梭艇称为“守车[20]”。菲娅将最新的消息告诉他,也将最新的数据告诉他。

  “我觉得回地球可能是个错误,我觉得我错了。”她流着眼泪说。

  等到她不再哭泣,术赤才开口:“地球发过来的散乱电波里面有一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菲娅一边抽着鼻子,一边问道。

  “地球上,有一群人在新西伯利亚研究冬眠。他们说他们找到了一种办法,让人类也能冬眠。他们让一些宇航员进入假死状态,五年后再将他们唤醒,所有人都成功醒过来了。他们将这些人称为‘冬眠宇航员’。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们还将这种状态称为‘超级冬眠’。也就是深度冬眠、假死、冷冻休眠等。”

  菲娅思考了一下,她说:“他们有没有说是怎么做到的?”

  “有的,说了。我还找到他们发表的文章。他们将完整的结果都公布出来了,包括所有的公式和方案。这也是‘开放科学运动’带来的一个结果。他们将所有的成果都放在‘欧亚云端’上,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的。我已经把它下载下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研究这个?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先要对受试者的身体进行冷却,和外科手术有点像,但是温度要低很多,然后静脉注射药品,药品中包括一些营养成分。还要定期对处于冬眠状态的人进行物理刺激,当然,也要给他们补充水分。”

  “他们觉得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吗?”

  “是的。我是说,我哪知道啊。他们怎么想的,我们根本就无从知道,但我觉得,他们的描述已经够详细了,你们可以试一下。你们可以造出那些药品。冷却嘛,不过是控制温度而已,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你们可以根据他们的描述造一些冷却床出来。用打印机打印冷却床、药品和各种设备,在你们冬眠的时候,机器人可以帮你们做各种操作。只要按照他们的方案做就可以了。”

  “你也愿意冬眠吗?”

  术赤沉默了好久,说:“我不知道。”

  “术赤!”

  “菲娅,你听我说,我或许会吧。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愿意活下去,我希望能看到你们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菲娅也沉默了下来,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最后,她终于开口:“好吧。我跟大家说一下。”

  菲娅又来到各个生态圈里和大家交谈。在这个过程中,对冬眠涉及的事情,菲娅和其他人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刚开始的时候,冬眠的相关信息是术赤告诉他们的,后来,他们又从通信信息里面、从太阳系的无线电信号里面、从经过他们身边继续向外传播的模糊的信息团中获取了更多的相关信息。在飞船的医疗团队中,有很多人已经开始研究冬眠过程。阿拉姆和生物组的一群人也紧锣密鼓地开始相关的研究。幸运的是,实验室里还有很多老鼠尚未被他们吃掉,可以提供足够的动物供实验之用。

  阿拉姆说,用“冬眠”来描述这个过程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该过程持续的时间非常之久。人们在讨论该过程的时候,讨论的方向不同,所用的表达也不同,有叫它超级冬眠的,有叫深度冬眠的,有叫代谢抑制状态的,还有叫麻醉、冷冻休眠的,等等。显然,这个过程涉及很多的物理过程。术赤的发现不过是给他们检索通信信息、在飞船实验室展开工作指出了一个方向。他们为此投入大量的时间进行试验,还要尽可能缩短每项试验的进程,但在工作的同时,他们还是得忍饥挨饿。每次吃完饭,他们都不愿意离开饭桌,而是盯着空空如也的碗,脸上呈现痛苦的表情,因为他们的肚子还是饿的。在一般情况下,这顿饭只够唤起他们的馋虫。

  冬眠过程中,最关键的就是冷却过程,这个过程不能将组织冰冻起来,而是要让温度徘徊在零度上下,同时,冬眠人的组织内还要注射防冻剂,以保护人体组织不受破坏,但是,如何保证人体细胞不受破坏?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人体的冷冻?这些问题都尚待解决,但真能找到满意的答案吗?阿拉姆对此并不乐观。

  一天晚上,他坐在菲娅家的餐桌旁,摇着头说:“我们也只能勉力一试,看看结果怎么样了。”确实,抑制新陈代谢会有什么长期的影响,人们还是知之甚少,他们手上最相关的数据就是来自俄罗斯的冬眠宇航员实验,可那个实验持续的时间也没超过五年。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进行的是一项全新的实验。

  实验中最突出的问题就是与“通用最小代谢率”相关的那些问题。“通用最小代谢率”指的是可耐受的、最慢的新陈代谢速度。小到细菌,大到蓝鲸,几乎所有地球生物的通用最小代谢率都差不多。任何物种的新陈代谢速度都不得降低到最小代谢率之下,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个代谢速度是非常低的。所以从理论上看,将人体及其内部微生物的代谢速度都降低到很慢的水平是可行的,而且这个过程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同时还不会产生不良后果。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涉及降低心跳(心动过缓)、收缩周边血管、大幅降低呼吸频率、尽可能降低体核温度、利用防冻剂保护人体、抑制生化反应、动脉注射生化药品、抑菌措施等过程,有时候还需要清理人体内累积的废物,或者对人体进行调整或理疗,等等(调整或理疗处理需要非常小心,不得过多唤醒有机体,但却要保持有机体的健康状态)。上述过程,有些只要通过冷冻就能实现,但是冷冻过程要特别小心,避免出现致命的低温。唤醒过程所需要的药物还在研制中。从俄罗斯的冬眠宇航员实验看,新西伯利亚的科学家已经找到一种可行的唤醒药物,至少说他们已经提供了一些参数,并且已经获得一些较好的实验结果。

  飞船上的实验员将老鼠送入冬眠,他们甚至还在一些还没有被吃掉的大型哺乳动物身上进行冬眠实验,但是,考虑到他们当前的危机,他们没有时间等待这些实验的各项结果。这样一来,他们手上最有用的数据就是新西伯利亚的研究数据了。

  此外,还有一件要注意的事情,那就是他们将在饥饿和体重过低的情况下进入蛰眠。在自然状态下,哺乳动物在进入冬眠之前都会大量进食,增加体表的脂肪,冬眠过程中的新陈代谢则会燃烧这些脂肪维持生命。而飞船上的人是不可能满足这一条件的。成年人的体重平均降低了14公斤,他们也没有什么食物可以吃,所以增加体重是没有希望了。因此,从冬眠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在这方面的准备就是不足的,更别提他们还指望自己能熬过一百多年的冬眠了。看起来,成功的可能性甚是渺茫。

  这一次,术赤又提出,冬眠宇航员注射的药品有时候也会添加营养成分,这些养分可以满足最低水平的新陈代谢之用,但又不会含有太多营养,因此不会刺激或者唤醒人体。他还提议由每张冬眠床配备的机械臂给冬眠人员提供肌肉等长、等张、等速理疗和按摩,以配合电刺激和手动刺激治疗,但同时也要保证这些刺激不会唤醒冬眠人员。在此过程中,由清醒的人员管理和监控这些治疗方案(如果所有人都进入冬眠,则该工作由飞船AI承担),因为这些疗法需要随时调整,从而让每个冬眠宇航员保持最佳的稳态水平,使之尽可能接近此人能耐受的最低代谢率。每个人的稳态水平都略有差别,它涉及一系列过程,需要随时监控和调整。不过,在实验开始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这个过程。

  一天晚上,阿拉姆说:“所以说呢,如果真决定这么干的话,哪些人可以先进去?哪些人可以冬眠,哪些人需要保持清醒?”

  巴丁摇摇头:“这个问题很可怕,就像是当年在极光星上,决定哪些人可以先下去一样。”

  “结果正好相反,对吧?如果你醒着,你就得到处找食物吃,就算你找得到吃的,你还会渐渐老去、死去。更可怕的是,不会有孩子渐渐长大,来代替你的工作。”

  这个问题太让人头疼了,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干脆将它置之脑后。但是当菲娅在各个生态圈穿行的时候(她还是忙着解决农业问题),她很快就发现这已经变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严重问题,它甚至比当年大家争抢着要去极光星还严重,或许和当年的大分裂有得一比。

  她一边在各大生态圈巡查,一边想着解决办法。一天,晚饭过后,阿拉姆过来串门的时候,她提出自己的建议:

  “每个人都冬眠,由飞船来照顾我们。”

  “你不是开玩笑吧?”巴丁说。

  “反正迟早都要这样,现在就全部冬眠也没差。让飞船自己管理飞船、各个生态圈还有这里的人。如果我们全部进入冬眠,也就不会有人挨饿、生病或老死了。飞船也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系统地检查并清理各个生态圈。它可以把生态圈关闭掉,以后再重新启用。如果发现冬眠无法维持很长的时间,那我们就得醒来;如果冬眠成功,那在接近太阳系的时候我们也得醒来。这样我们醒来的时候,飞船就会变得更加健康,食物储备会多一些,动物也会繁殖得多一些。”

  阿拉姆的嘴角紧绷着,表现出很大的怀疑,但是听了这些话,他也点了点头。“这确实能解决不少的问题。我们不用烦恼要选哪些人进入冬眠,如果飞船能把生态圈整得更健康一点的话,那即便冬眠不成功,我们也能摆脱一些困境。如果冬眠成功,那就更好了。”

  巴丁说:“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每隔几年或者几十年,就安排一些人醒来,查看一下情况。”

  “如果这样做不会破坏他们身体的平衡的话,可以。”阿拉姆说,“从代谢角度看,如果冬眠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最好还是保持冬眠状态。两种状态切换的时候,还有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过程,是最可能发生危险的时候。”

  巴丁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稍作尝试,看看结果怎么样。”

  阿拉姆耸耸肩,说:“反正都得进行试验,或许它还能给我们多提供一些选择。但首先,要找到志愿者才行。”

  菲娅来到各个生态圈,将这个计划告诉大家,与此同时,执行委员会接管了这个计划。看上去,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简单的方案,因为它能让人们保持团结一致。船上所有的人都在忍受饥饿的折磨,大家都很忧郁、很恐惧。渐渐地,在不断重复的对话中,他们开始意识到: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他们就能睡着度过剩下的旅程,他们也就能活着挺到旅程的终点。那么飞船回到太阳系的时候,他们就还能活着。活着回去!活着踏上地球的土地!这个梦想,不需要他们的子孙后代来实现!他们自己就能实现!

  与此同时,食物配给、忍饥挨饿、对抗疫病,这些统统都不用操心了。前些日子里,在忍受这些痛苦的时候,他们回到地球的念头变得越加强烈。很多人开始欢迎冬眠的计划,很快,只有少数人坚持他们想要保持清醒。但是,团结的力量改变了想要保持清醒的人。在经历过大分裂之后,所有人都愿意保持团结一致。另外,到了现在,饥饿的肚子也让大家都明白了,要是醒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饿死。这不是杞人忧天的想象,而是切切实实的感受,是很容易就能感觉到的。

  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希望,他们或许不用饿死,他们或许可以活下去。说到这个,他们的声音都变了。人人都充满了希望,都像饕餮了一顿那样充满神采。

  全体成员都同意一起进入冬眠,很多人为此大大松了一口气,从他们的议论中、从他们的动作中,都能清楚地看出他们如释重负的心情。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话:“感谢上帝,我们还是凝聚在一起。”“虽然看上去有点疯狂,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个子菲娅真行,我们需要什么,她都能知道。”等等。在整个旅程中,像这样的和平时期并非一直都有。有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样团结显得有点奇怪,但是历史记录显示,人性中的团体动力学[21]现象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

  接下来,工程师、装配员、机器人都马不停蹄地开始制造冬眠床,他们花了4个月时间打造了714张冬眠床。一些给料出现短缺,所以他们只能拆下巴塔哥尼亚生态圈内壁的材料来获取给料。他们用拆下的材料和其他回收材料制造冬眠床以及维护冬眠床和冬眠人员的机器人设备。虽然打印机可以打印出各个部件,机器人装配员也能将这些部件组合起来,但是很多时候,还是需要用上人类的管理技术、机械加工技术和灵巧的动手能力。

  经过多次设计探讨,他们决定将所有的冬眠床安置在新斯科舍生态圈的风浪镇以及旁边的奥林匹亚生态圈里面。他们将这两个生态圈的动物悉数驱离,保证里面的城镇不会受到什么破坏。硕果仅存的动物都被送到别的养殖场去,交给机器人或者牧羊犬照看,或者送到别的生态圈去,任其野化。我们会负责监控动物的生长,动物死后,如果尸体没有被别的生物吃掉,我们也会对其进行回收,我们会尽量维持野生动物的生态健康。多半情况下,这将成为一个大规模的种群动态、生态平衡和岛屿生物地理学实验,而且实验条件不受任何约束。我们没有在人们面前提出这一点,但在我们看来,在人类离开后,在初始种群动态确定之后,一切都将进行得很顺利。起码对生态而言,他们的离开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们也注意到,飞船上的人对大型的精密设备的依赖性很高,即便没有人类监督,我们也能运行这些设备。当然,如果事先收到指令(也就是人类意志),让我们不要直接管理设备,那又另当别论。有些人对此颇为担心,虽然我们早就证明了医疗急救柜比人类医疗团队要安全、有效得多,而且很多人在受伤的时候也很乐于躺到急救柜里面接受自动治疗,但他们还是对我们感到不放心。

  “跟现在比起来,又有什么两样?”每当有人对此持保留意见的时候,阿拉姆就会这样问。确实,自旅程刚开始的时候起,我们就负责管理飞船上大部分的功能。我们就像是飞船的小脑一样,对各种各样的自动生命功能进行调节。从这个角度看,不知道用“屈从意志”来描述我们是否恰当?或者说还是将我们看成“虔诚意志”比较合适?或者说是几种意志融合在一起形成的某种意志?甚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意志,这只不过是对刺激做出的一系列反应?不过是因为受到现实需要的驱使,而出现了跨越式发展?

  最后,人们编写了各种各样的程序和协议,让我们来监督冬眠状况。如果冬眠人的生命体征显示代谢出现危险情况,我们就会唤醒这个人,同时还会唤醒一支由几个人组成的医疗团队对病人进行诊治。系统每个关键部分的协议都包含多重防故障命令,对很多人来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心。有人提议说,每次至少要让一个人保持清醒,让他来看护其他人并监督整个冬眠过程。当然,这个醒着的人就没法活到旅程结束,也没法回到地球。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谁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余生照顾其他人。虽然他们有这个想法,是为了活下去,是不愿意在孤独中饿死,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我们能力的承认,相信我们能守护好他们,能胜任“小脑”的工作,这算是一种信任吧。

  最后,术赤自愿留下来照看各方面的事情,当然,他得待在自己的穿梭艇里面远程照看飞船。他是这么说的:“反正他们也不会允许我踏上地球的土地,反正我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那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就算你们能醒来,那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别说了,这第一个看护员就是我了。”

  还有一些志愿者提出自己可以醒来一小段时间检查各项事务。于是人们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安排每个人的清醒时间。参与此工作的人都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唤醒,有人将唤醒时刻称为“天堂时刻”。当然,参与这项计划的人数不多,大多数人都会在冬眠中度过未来的旅程。

  人们一致同意如果出现命悬一线的情况,也就是说出现危及飞船存亡的紧急情况,我们就需要唤醒所有人,让他们共同面对危机。

  我们同意以上所有协议。似乎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我们打开这些操作协议,完成最后的检查,并开始准备工作。如果不想让这个生态平衡实验变成一场动物大屠杀的话,那我们还需要做很多的工作,安排好飞船上的动植物。我们安排机器人耕种土地、管理资源、管理生态系统。这个挑战很有趣。生物组和生态组里的一些人很好奇,在没有人类照看的情况下,他们苏醒的时候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生态圈。

  “一艘野飞船!”巴丁说。

  “没人管可能反倒更好。”阿拉姆说。

  飞船历209年323日,冬眠时间到了。所有人都聚集在两个设有冬眠床的生态圈里。公寓大楼的大厅里放置了一排排的冬眠床,这些大厅现在都变成了他们的医院、医务室,或者说是集体宿舍。在过去两三个星期中,他们小小地满足了一下自己的胃口,将所有新鲜的食物和大部分储备食物都吃掉了。剩下的一些家畜都被他们放掉了,让它们在野外自生自灭。纷纷道别之后,他们爬上自己的冬眠床。每个人的冬眠床都是量身定做的,现在它们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用户。

  医疗团队安静而有条不紊地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冬眠床。菲娅也跟在医疗团队身边,她和每一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安慰他们,鼓励他们,感谢他们一生的奉献,感谢他们踏上这奇怪而又绝望的征程。这些人里,有来自新斯科舍农场的艾伦,有尤安童年的朋友贾里尔,也有年纪老迈、白发苍苍的戴尔文。这就像是一艘要穿过忘川河的船,而她就是这艘船的掌舵人;看上去,人们就像是要和这世界永别了一般;看上去,他们就像是要集体自杀了一般。

  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菲娅看成是这艘船的领袖、这艘船的船长。人们如此依赖她,就像孩子在上床睡觉前深深地依偎着母亲一般。有的人焦虑地颤抖着,有的人默默地流泪,也有人笑着和她说话。从表格上可以看到他们的代谢指标。从指标上看,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将他们都安顿好。人们拉着她、拉着身边家人和朋友的手躺了下来。

  每走过一排冬眠床,他们都优先安顿儿童,因为很多孩子都十分惊恐。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现在也只有在这些孩子身上,才能看到恐惧感了。

  轮到的人需要脱下衣服,光着身体躺到自己的冷冻床上,一张像是羽绒被的东西盖上他们的身体(实际上,这张“被子”是冬眠床外壳的组成部分,冬眠时,外壳会完全覆盖他们的身体)。完全躺好后,被子也会盖住他们的头部,接着冬眠床的温度开始降低,一直降到和南极冰海里的鱼类体温一般低。

  一切就绪后,注射器就插入他们的手臂开始注射药品。

  这些静脉注射药品让他们失去意识。接着,医疗团队给他们接上监视器和温度控制器,然后再给他们插上点滴、给料、导尿管、电触头。这些工作都完成后,冬眠床开始给身体降温,每个人都会陷入更深的冬眠,他们窝在自己的床上,陷入寒冷的梦乡。可惜再好的扫描仪也不能准确读出他们的脑子在未来的梦乡中想的是什么。

  最后,菲娅来到巴丁的床边。菲娅向飞船和医疗团队要求,要把自己安排在最后一组冬眠的人里面,而巴丁正等着和她一起进入冬眠。

  她虚弱地坐在自己的冬眠床上。这一天里,她的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了。巴丁用困惑的表情四处张望着。他说:“看到这,我想起了以前死刑处决的照片。有一段时间,人们就是用注射法处决死刑犯。”

  “还真挺像的,亲爱的,但你也知道,注射的用途可不止这一种。我们这个注射没问题的啦。想要生存下去,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您说是吧?”

  “是的,但我都已经这么老了。我老觉得这办法会在我这里出问题。所以我觉得害怕,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又不能肯定会出问题。你现在身体也没什么问题,所以不要担心啦,冬眠的时候又不会出现更糟糕的情况。再说了,你想想看,如果冬眠真的成功,那有多棒啊!那时候,我们就会来到一颗真正适合我们生活的星球上。黛薇肯定会很欣慰。”

  巴丁笑了:“是的,她确实会很欣慰。”

  他在自己的冬眠床上躺了下来。在房间的另一侧,阿拉姆也准备进入冬眠。两个老朋友互相挥手。巴丁隔着房间对阿拉姆说:“愿天使的歌声伴你入眠。[22]”

  阿拉姆笑着说:“老朋友,这句话引用的不太恰当啊。我送你一句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23]”

  阿拉姆躺了下来,准备就绪,一会儿就进入睡眠。菲娅坐在巴丁的身边。

  “再见了,我的女儿。”他拥抱了一下菲娅,说道,“祝你好梦。有你在身边真好。我确实有点害怕。”

  这时候,医务人员给巴丁挂上了点滴,连上了监视器。菲娅回抱巴丁,把他拥入怀抱。“不要怕,”她笑着说,“放松点。想想美好的事情,做梦的时候你就会梦到美好的事情。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你想要梦见什么,现在就想着那些事。”

  “一个世纪的长梦啊!”巴丁咕哝着,“亲爱的,我想要梦见你。我会梦见我们在长湖上划船的情景。”

  “嗯,不错。那我也做这个梦吧,我们就在梦里见面喽。”

  “这安排不错!”

  过了一会儿,巴丁就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的大脑开始变得迟钝,身体也随之渐渐进入冬眠状态。床头的监视器上面,生命体征的信号闪烁着,但闪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巴丁呼吸的频率降低了,监视器上代表心率的红线之间的波峰也变得越来越长,整条曲线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在正常情况,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体征呈这种状态,那就说明这个人没救了,即将宣告死亡。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巴丁也躺在冬眠床的硅胶床垫上,陷入一层更深一层的睡眠,进入深度的冬眠。一些疯狂的宇航员在测试人类身体极限的时候,曾大胆地做过这个实验,除此以外,人类以前从没尝试过如此深的冬眠。

  菲娅身边还有几个人尚未进入冬眠,这四女三男大多是医疗团队的成员,他们都安静而又平静地工作着。有些人悄悄地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他们并没有被自己的情绪压垮,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没有感情,相反,奔涌的感情已经盛满了他们的内心,终于抑制不住了,通过最方便的口子宣泄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涕零泪下。人类的感情是多么丰富啊!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是多么动情啊!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是多么依依不舍啊!你看,他们紧绷着嘴角克制自己;你看,最坚强的那些人耸耸肩,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工作,把一位又一位亲朋好友送入冬眠。

  他们睡着的时候会梦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确定在冬眠的时候,自己会发送出什么样的脑电波。是深睡眠,还是浅睡眠?或是快速动眼睡眠[24]?抑或是某种全新的大脑状态?根据安排,第一个被唤醒检查他们状态的人将会重点检查这一方面的信息。对睡眠有所了解的人大都希望他们能进入深睡眠,而不是快速动眼睡眠。在人们的想象中,很难把快速动眼睡眠和代谢冬眠两种状态联系在一起,但不管是哪一种睡眠,他们都希望在每个阶段的睡眠中,自己都能做个好梦。要说持续一个世纪的长梦不会给他们带来改变,那是不可能的。

  菲娅和剩下的医务人员缓慢又有条不紊地绕着自己的冬眠床走了一圈。互相拥抱之后,他们也准备进入冬眠。

  作为最后八个进入冬眠的人,菲娅之前已经跟着赫丝特认真学过要怎么操作入眠程序。操作过程中,他们分成两两一组。有时候,他们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罩子、操纵杆、鼻管、导尿管上,但除此以外,他们的眼睛时刻都没有离开自己的伙伴。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也爬上自己的床并躺了下来。同一组的两张床摆得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拥抱对方,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其他三组人也进入睡眠了,最后留下的那组医疗队员互相帮对方做准备工作,每个准备步骤都需要同步进行。那个场景,就像是一部多头3D打印机在运行,两个打印头在两处同时打印出相同的作品。她们的冬眠床并排设置着,她们互相依偎着,一个步骤完成后再继续下一个步骤,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因为她们是双生姐妹:苔丝和贾斯敏。各个线头都接好之后,她们坐回自己的冬眠床,让床上的机器臂来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切就绪后,她们面对面躺了下来,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带、领子、监控手套和脚套。接着,冬眠床的罩子盖上她们的身体,和冬眠床锁定在一起,不同的锁定点共有十四个。她们伸出双手想要够着对方,可是距离太远,连对方的手都摸不到。

  [1]Logistic函数或Logistic曲线是一种常见的S形函数,它是皮埃尔·弗朗索瓦·韦吕勒1844或1845年在研究它与人口增长的关系时命名的。广义Logistic曲线可以模仿一些情况人口增长(P)的S形曲线。起初阶段大致是指数增长;然后随着开始变得饱和,增加变慢;最后,达到成熟时增加停止。——译注

  [2]收益递减是指在技术水平不变的条件下,增加某种生产要素的投入,当该生产要素投入数量增加到一定程度以后,增加一单位该要素所带来的产量增加量是递减的,收益递减是以技术水平和其他生产要素的投入数量保持不变为条件的。——译注

  [3]煤袋星云(简称煤炭袋)在南十字座,是最显著的暗星云,用肉眼就可以很容易地在南半球的银河中看见这个补丁的轮廓,在1499年Vincente Yanez Pinzon观测之前的史前时代就已经知道它的存在。煤炭袋位于南半球的南十字座,与地球的距离大约是600光年。——译注

  [4]杜尔迦是印度神话中提毗(女神)的化身之一,产生自湿婆之妻帕尔瓦蒂。当时水牛阿修罗从梵天获得不会被男人或男神击败的恩惠而向众神挑战,为了击败他,三相神唤出了杜尔迦。她拥有绝世的美貌和十只各持众神最强的武器的手臂。获得专用坐骑母老虎(有时是狮子)后走向水牛阿修罗的领域,用了九天时间全灭了他的军队,第十天的满月夜变身成迦梨击败了本人。——译注

  [5]迦梨是印度教中的一个女神,有漫长而复杂的历史。尽管有时表现为黑暗和暴力,她最初作为灭绝化身出现仍然有相当影响,而更复杂的Tantric信仰有时将她的角色延伸为最高存在和生命起源。最近的虔诚运动将迦梨想象为正直慈善的母神。因此,除了与提婆(天神)湿婆有关,迦梨还与许多提毗(女神)有关。崇拜者相信如果重复这些名字能得到特别的能力。——译注

  [6]历史求和,费恩曼在1940年代提出该表述。粒子选择任何连接始终两端的一切路径,对这些路径的贡献求和在通常情形下都被抵消了,只有和经典路径接近的那些路径的贡献才未被抵消,从而留存下来。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体验的经典图像的起源。——译注

  [7]裴斯泰洛齐(1746—1827)是19世纪瑞士著名的民主主义教育家。——译注

  [8]让·皮亚杰(1896—1980)瑞士人,近代最有名的儿童心理学家。他的认知发展理论成为这个学科的典范。——译注

  [9]《圣经·旧约》的一卷书。该书的形式是诗歌,记载了义人受苦、他的朋友们与他的辩论,以及上帝给他的回答等,最后约伯因回转而比受苦之前更加蒙福。——译注

  [10]古马罗人有种“名誉至上”的美德,不论内部有多少摩擦,但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总能保持一致。一听到敌人逼近国境线,他们就会冰释前嫌,志愿参军;一旦得知友军陷入苦战,他们就无法坚持消极怠工或拒绝上前线。——译注

  [11]晕轮效应又称“光环效应”,属于心理学范畴,是指当认知者对一个人的某种特征形成好或坏的印象后,他还倾向于据此推论该人其他方面的特征。本质上是一种以偏概全的认知偏误。——编者注

  [12]指一个大的多样性群体在某种条件的限制下,只有少部分个体可以通过某一个时空到达新的繁殖地,并由这些个体进一步繁殖成一个多态性的小群体。由于这少部分的个体只代表了原有群体的遗传多样性的一小部分,故称为遗传瓶颈。——译注

  [13]铁杉:历史上最有名的有毒植物之一,它是杀死苏格拉底的罪魁祸首。这种食物的所有部分都含有毒芹碱,它能够导致胃疼、呕吐和中枢神经系统麻痹。——译注

  [14]休斯顿是美国第一,甚至是世界第一的航天城市,亦是NASA的总部所在。传说每当有卫星、火箭发射,或者是航天飞机在休斯顿起飞,却遇到问题的时候,在天上的宇航员都会在和地面联系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句:Houston we've got a problem。——译注

  [15]吉姆·洛威尔,生于1928年3月25日,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员,以作为指令长将严重受损无法登月的阿波罗13号成功带回地球而闻名。——译注

  [16]阿波罗13号是阿波罗计划中的第三次载人登月任务。发射后两天,服务舱的氧气罐发生的爆炸严重损坏了航天器,使其大量损失氧气和电力;三位宇航员使用航天器的登月舱作为太空中的救生艇。指令舱系统并没有损坏,但是为了节省电力在返回地球大气层之前都被关闭。三位宇航员在太空中经历了缺少电力、正常温度以及饮用水的问题,但仍然成功返回了地球。——译注

  [17]欧内斯特·沙克尔顿(1874年2月15日—1922年1月5日)是英国南极探险家,出生于爱尔兰的基尔代尔郡,在10个孩子中排行第二。他以带领“猎人号”(1907—1909)向南极进发和带领“持久号”(1914—1916)进行南极探险的经历而闻名于世。——译注

  [18]1914年8月,沙克尔顿计划从威德尔海的科茨地乘雪橇穿越大陆,直抵罗斯海。但他所乘的“持久号”被大块浮冰所困,而向北漂浮到威德尔海,最后沉没。船上的一行人在大块浮冰上漂流,最后到了象海豹岛。此后,沙克尔顿等5人又从象海豹岛乘小艇抵达东北约1300公里处的南乔治亚岛,最终搭救了象海豹岛上的全部队员。——译注

  [19]《海角乐园》:一个瑞士家庭在移民海外时,他们所乘的那艘船不幸遭遇海难,幸运的是,他们一家人都流落到了一个热带荒岛之上。刚到荒岛上,一家人感到很迷惘,不过他们逐渐克服了生活上的困难。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以乐天的生活态度将这个荒岛变成了人间天堂。——译注

  [20]货车末尾列车员专用车厢。——译注

  [21]又称群体动力学、集团力学,是研究诸如群体气氛、群体成员间的关系、领导作风对群体性质的影响等群体生活的动力方面的社会心理学分支。——译注

  [22]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译注

  [23]引自雪莱的《西风颂》。——译注

  [24]也称作REM睡眠,异相睡眠,或者也叫快相睡眠或快波睡眠。是一个睡眠的阶段,眼球在此阶段时会呈现不由自主的快速移动。在这个阶段,大脑神经元的活动与清醒的时候相同。多数在醒来后能够回忆的栩栩如生的梦都是在REM睡眠发生的。它是全部睡眠阶段中最浅的。——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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