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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宫殿都有密道。
——史内克爵士
 
低沉而哀伤的钟声从远方划破夜空,吵醒了熟睡的人们。马琳达恍惚中思索着为何警钟会被敲响,然后……四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门窗砰地关上,还有男人大声呐喊。她披着被子坐了起来,此时房门打开,外面烛火摇曳,穿过了没有合拢的床帘。
“公主殿下!”黛安嚷嚷,“公主殿下!”
“黛安,谁在那儿?”马琳达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她为自己骄傲。
“剑士!御剑士!不是禁卫军!”
“剑士”两个字会让人联想到有人起义革命,或是派了一队杀手进来;即便是御剑士,也可能服侍的是自己的护主,而不是国王。对于一国之君或是王储绝对忠诚的只有禁卫军,但黛安说不是禁卫军……
“斗篷给我!这些人想干吗!”
“有紧急情况,公主殿下。”一个低沉嗓音响起,“我是御剑会骑士史内克,不知您是否记得?”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房间,“您可能有危险,请立刻随我离开,您可以带两名侍女一起走。”
窗户被关上、门闩也拴上——太荒谬了吧,这房间可有两层楼高!外面又响起更多的脚步声……黛安从衣橱拿了件厚斗篷。
“鞋子,帮我找双鞋。”马琳达伸出一条腿,披上斗篷,拉下没用的兜帽,然后感觉到黛安帮她套上一只鞋子,又赶快套上另一只。她溜下床,走出床帘时头发倾泻而下。房间内此刻站满全副武装的人,他们手提油灯,映出几位衣衫凌乱的侍女的形象。马琳达只认得两个:史内克爵士和贾维斯爵士。前斤里,雯思女士拥着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那你跟我来!”公主指指黛安,黛安身上只披了一件睡衣,“还有你,葵丝朵夫人。亚拉贝,帮我照看外面那几个女孩!”
“搞什么啊!”葵丝朵夫人尖叫道,“这些人是谁?叫禁卫军来!公主殿下不可以——”
剑士将没被点到名的女孩都赶了出去,葵丝朵夫人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一片混乱中。贾维斯爵士把门关好,房里只剩下六名男子、马琳达、葵丝朵,还有黛安。
马琳达心如鹿撞。警钟再次响起,但是声音比较模糊。公主的房间应该至少有三名御剑士守夜,那么眼前这帮人可能是杀了禁卫军才进来的——但这可能性实在不大——另一种可能则是禁卫军都跑去保护护主,也就是国王,果真如此的话,一定是发生大事了。“史内克爵士,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将我关在没有——”
“有后门,殿下。”史内克爵士身材颀长,且以心思缜密出名,曾担任过副指挥官,“这边!”
旁边一人将一块墙壁拉开,露出铰链,一条甬道出现眼前。另一人拿着灯走了进去,光线照在潮湿的墙壁上,看得出是条极狭窄的密道。“拿着这盏灯比较好走,殿下。”史内克特地补充,“小心水洼。”
马琳达回过神,“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条路可以出去?”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有这条路可以进来。
“我会向您解释——”他扶着马琳达向前。
“让我过去!”马琳达不顾葵丝朵反对,推开她进入了密道。
密道开头像是两堵墙之间的缝隙,天花板根本看不见,后来有了分岔,公主就跟着前头那人的灯火走,脑袋里满是那些传奇故事:祖先趁夜逃离、叛军紧追在后——也许叛军就在这信道外头呢!不过如果真有这种事,她应该会听到些风声,所以不对,这次事件应该是有人以魔法攻击。
一段陡峭阶梯向下通入石砖隧道,而她也踩到史内克先前说的水洼。密道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霉味。
以往法师院I以提供医疗服务为由不需缴税,但实际上法师们还兜售诅咒、春药,甚至招魂术、奴役术等等;数十年来这些法术团体在玺维各地蓬勃发展,不仅越来越富有,并且手中的土地与日俱增。数月之前,安伯斯王下令要对法师院征税,对国家经济当然大有裨益,但也极其危险。明智的君主恐怕会深思熟虑一番——显然不是安伯斯的作风。
屡屡屈服于王室威逼利诱的议会,这次也首鼠两端。议员们收钱可不管这钱是来自王室还是法师院,至于威胁,法术显然比口头恫吓更为有效。为了这件事,前大法官蒙普司差点丢掉老命,前有下议员紧咬不放,后有安伯斯穷追猛打。
王宫底下当然有地窖,但马琳达对此知之甚少。她经过好几扇拴紧的门,也走过好几扇打开的门,不过等她走远,后头的人就顺手带上门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房间里有密道,那其实不是她以前在幽塘宫住的房间,是长夜节之前大法官要她换过去,说是王宫要整修云云。哈!结果当然没有整修,要整修多半得等夏天国王换地方上朝时,所以一切又是杜朗达的策略!
指挥官杜朗达算准法师会会有此一着,可铁堂又生不出大量人手让他调度,所以便临时征召已经受封为骑士的那群御剑士——这个数量就多了——多数御剑士不过二十出头就会卸任。换句话说:指挥官根本是私下非法聚集了一支军队。过程中免不了侵占公款;马琳达曾从伊格尔爵士和夏多爵士那儿挖出这段秘史,原本打算写好公文丢在父亲腿上,看看爱耍小聪明的杜朗达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似乎是慢了一步。
最后,马琳达跟着剑士走进一间只有一扇门的小房间,墙壁上方有些遮板,后面有扇小气窗,角落有架生锈的小梯子穿过天花板。这里又湿又冷又脏乱,应该是平日储放酒类、煤甚至是冰块的地方,可现在房间里有八张吊床、几只凳子、几个篮子,当然也许还有几只老鼠。带头的人丢了些木柴进炉里——其实已经有火在烧了——后头的黛安、葵丝朵夫人、史内克爵士和另一个人跟着进来,一名不认识的剑士关上了门,拴上门闩,看样子其他几位剑士留在了门外守卫他们的安全。
这几名男士穿着一般宫人的服装,但腰挎猫眼石宝剑,所以绝对是御剑士。一个是史内克,一个是布尔灰——她想起这笨蛋的名字了——另一个脸色苍白的是……维克多?嗯,没错。
“我要求你们解释清楚!”葵丝朵夫人跳到马琳达身前,好像想帮公主抵抗三个要强暴她的剑士一样,“这种事一定要让国王陛下知道!真有什么危险的话,禁卫军怎么——”
“嘘!”马琳达按住她的肩膀。
年长女伴总是如此,担忧的事情很表面——要是真让宫廷上下知道公主半夜穿着睡衣就被带走还得了?而且是被一群剑士带到地窖?更不用说她们三个女人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葵丝朵只担心一切演变为丑闻,国王要是降罪于她,那么肯朵芬一家又完蛋了。
黛安却毫不紧张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关系,我看我们还可以靠在一块儿取暖呢!”
葵丝朵夫人一听吓得大叫,双手在半空乱挥。
“如果需要的话,把灯熄了也没关系。”黛安可不在乎什么王室尊严,她以前就喜欢跟人搂搂抱抱,最近更是喜欢跟年轻男侍卫抱在一块儿。
马琳达从旁边床上拉下一张毯子,裹住自己走到火炉边,“女人来这里取暖吧!史内克爵士,方便的话请你说明一下情况。”
“有怪物,殿下。布尔灰爵士看得比我清楚。”
“是狗,公主殿下。”大个头严肃地回答,“有的跟牛一样大,而且有好几百只。狗群似乎要袭击国王的寝室,不过殿下要小心,它们见人就咬,而且它们可以爬上王宫外墙,咬断窗户的栅栏——”
“他没喝酒吧?”
“他句句实言。”史内克皱起眉头说。
“禁卫军去保护我父王了?”
“他们愿为国王战至最后一刻,而我们这些骑士则负责保护王室其他成员。”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呢?”她身上的衣服可不适合爬梯子。
“就是这里,殿下。这里已经很安全,外头就是船库,如果敌人发现这里,我们可以杀出去顺水而下,不然就在这里等到危机解除。”
马琳达对着剑士怒目而视,这些人根本没把话说清楚,“这房间是卸任御剑士偷偷弄出来的吧?”
灯火摇曳,在史内克双眼反出火光,他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是其中之一。您怎么会知道卸任御剑士的事?”
“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有密道通往我的寝室?”
史内克耸耸略窄的肩膀,露出微笑,“每个宫殿都有密道,殿下。其实这挺麻烦的,每天都要派人守着才行,我自己就有好几个晚上在这种地方陪老鼠!”
“陪的不止是老鼠吧。”维克多在一旁小声嘀咕。
什么密道之类的东西倒不会让马琳达太过意外,因为王室别庄也有好几个。现在大家都站在她旁边,等着她准大家平身坐下。
史内克又开口:“这间可能是您曾曾曾好几代的祖母,也就是伊翠丝王后逃过叛军追击时所使用。”
“那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蠢女人根本意志不坚。”马琳达虽然言语放肆,但也认识到状况危急,还是不免觉得一阵寒意爬过皮肤。杜朗达恣意妄为私下招兵买马,结果真的派上了用场,可恶的家伙!想得真周到。“总之我明白了。”她说完挑了离炉子最近的一张床,“黛安,帮我多拿条毯子,谢谢。”
“殿下!”葵丝朵夫人又惊又怒,“您不可以——”
“有何不可?”马琳达侧过身子背对大家,尽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坚持的话,就守着我不让我被这些保镖侵犯好了!不然千脆休息一下,我不介意。史内克爵士,你们玩骰子的话记得小声点。”
他听了一笑。“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之后没人再开口,细微的脚步声跟床铺摇晃的声音过了不久也停息下来,只有角落传来微弱的水滴声。马琳达认为自己不会睡着,可是装睡无妨。她现在不觉得害怕,反而充满了愤怒——对于这样公然造反感到怒不可抑;她还很气那大忙人杜朗达居然押对宝了,而且没先知会她就将自己安排到有密道的房间。马琳达很担心禁卫军里她的几个朋友,尤其是伊格尔和夏多,还有黛安在意的钱德斯,他们都正在为了保护护主与怪物奋战。然后她也担心父亲……更担心如果父王有了不测,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她想到这些事不禁愕然,反复思索直到入睡,而她可能是幽塘宫当晚唯一成眠的人。
 
门外传来敲击声,三次、两次、一次。马琳达生气地拉起毯子盖住耳朵,然后她听到一些声音,好像是菲利爵士,不久前才离开禁卫军的……好冷、好湿……还有点臭?
她猛然惊醒,听见门关上了,阴暗处有脚步声传来。
“紧急状况已经解除,公主殿下。国王陛下和王子都安然无恙。”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裹紧毯子,颤抖着问:“那伤亡数呢?”
“已知有二十人。”史内克的声音不像平常一样戏谑,“有些人可能撑不过去,听说伤口很难处理。”
“不会都是禁卫军吧?”
“唔,不是,有些是女性。四个禁卫军受了伤:赛勒、夏多、凡斯和贺伦。骑士还不确定。”
没有伊格尔!也没有黛安现在的心上人钱德斯。可是刚刚说到的四人,马琳达都认识,也都很喜欢。
“烧死他们!把犯下这么可怕罪行的叛徒通通揪出来烧死!”
“我们会尽力的,殿下。”
 
回到寝室后,马琳达发现屋内除了那八名侍女,还多出另外三十几个侍女和仆人,大家都紧张地挤在一起——洗衣服的、剪头发的、做衣服的、管猎鹰的,甚至连她的脚夫都来了;这些人原本应该住在下人的寝室那儿,在宫殿另一端才对,不过这会儿全都拥进这里寻求庇护。要是马琳达也是怪物的目标,那他们就倒霉了,还好连只小狗的影子都没见到。在场唯一还算冷静的是雯思女士,她听见人说狗啊狗的,就自顾自地说起年轻时带猎犬去猎鹿的事情。
“都给我出去!”马琳达咆哮道,“怪物都走了,只剩我一个!我比它们还可怕!你们快点回去工作!葵丝朵夫人、亚拉贝女士……准备一下,我们得去见陛下了。”
 
公主发现门外有六名御剑士站岗,比平常多了一倍,其中之一正是伊格尔。亲眼见到这位御剑士毫发无伤总算让她松口气。皮尔斯爵士身披军官佩带,举剑行礼。
“我要去见陛下。”
“公主殿下,陛下可能不在房里,他的寝宫现在不能住了。”
“那我也得看看战场情况,路上你还可以告诉我战斗经过。”
她也算欣赏皮尔斯,虽然他话不多,也有些闷,但他大概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侧脸在禁卫军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帅吧!他有深邃的目光和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像是上了油的胡桃木般平滑细致。之前马琳达曾喜欢他好一阵子!现在他带着这支小队护送公主,一路上大家聊个没完。除皮尔斯之外,每个御剑士都拔了狂犬的大牙当成坠子挂在颈上,最后皮尔斯也跟着大家吹嘘起来。
公主当然也会幻想自己的王子,即便她已经指婚给某个公爵家的小蝌蚪——或者这更是促使她幻想的理由?马琳达心中的理想男子形象这几年有很多次转变,不过多半围绕着禁卫军打转。年纪还小时,她觉得整天有人带着兵器在她身边是件很惹人厌的事,但长大后她明白这是一种殊荣;而且,就算你不认同御剑士自夸为万人迷,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着实非常养眼。禁卫军轮班由杜朗达安排,马琳达直接送上一份名单,表达自己希望由谁来保护,不过杜朗达完全不予理会。一年她向父王提起她应该可以制约自己的御剑士,而安伯斯王原本也同意,最后却被杜朗达劝阻了——公主的护卫当然就不受他管辖。指挥官成为公主的头号敌人,这结果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长夜节前不久,安伯斯王曾骑马前往铁堂征召一批新的剑士,一共带了八个人回来,其中最年轻的就是伊格尔。马琳达以前没见过走起路来如此像猫的人,每次偷偷欣赏他的姿态,都令马琳达怦然心动,于是她也马上知道自己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什么模样、该有怎样的笑容和马上英姿等等。截至目前她都刻意不让杜朗达知道自己对伊格尔的想法,以免指挥官又故技重施把他给调走。不过她很担心别人会不会发现每次伊格尔看着她时,她都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那天早上伊格尔也一反常态,眼神不再朦朦胧胧,话比较多,用沙哑的声音兴高采烈地与其他剑士交谈,显然经历一场大战后兴奋不已。马琳达没机会与他说话,其实她根本没机会开口,因为六个剑士不停回味前晚的激战:怪物如何侵入国王房间、团长——也就是杜朗达——居然将国王锁在衣柜里保护等等,看样子又是一个新的御剑士传奇。
他们穿过宫殿,四处皆是噩梦般的景象,甚至得在幽塘宫内踩过鲜血淋漓的肉块。工人四处收拾残局,用推车将尸块运出王宫,可是地板和墙壁都沾了血迹,支离破碎的狂犬在各处留下恶臭。父王的寝宫的的确确是个战场,破碎的窗户空洞地注视着屋内,地板上狗尸堆积如山。寝宫似乎有几个房间逃过了一劫,但御剑士守着门口不让工人闯进去,马琳达看了一眼就知道父王不在。
御用书记柯络门却在这里。他在前厅的座位坐着,周围都是血肉跟臭气。他见公主便起身行礼,“我正想去找您呢,殿下。陛下希望您能出席一小时后在玫瑰厅举行的接待仪式。”
没有人不鄙视柯络门。这人以前是审问官,到现在也都穿戴着那套黑袍和四角帽,而且那对死鱼眼从无变化——用“死鱼”形容简直是赞美。他面无血色、白发散乱,像具溺死的尸体。柯络门绕过书桌,将一张纸递给公主。
“您由西门进入,等那里的传令官通报后,将所有人员都带去。向陛下请安时,热情一点会比较好,当然,看起来要自然。”
她没有接过那张纸条,想必又是安伯斯爱搞的把戏,将一切安排得好像很自然。但马琳达觉得这种矫饰很无聊、可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柯络门大人,您真是开门见山!我还以为您会先代表我父王庆贺我平安无事,或者了解一下我的状况之类。”
对一名审问官冷嘲热讽——即便是“前”审问官——多半会石沉大海。柯络门用那对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了马琳达好一会儿才开口:“您认为如果陛下真的表达了关切,我会忘记转达吗?”
她耸耸肩,“或许不会吧,我只是说说而已。那纸条上是他自己要我讲的话,还是你帮忙编出来的?”
“是我依据陛下的心意所写。”
“那我会好好揣摩他的心意,我所说的话跟我的情感表达都要发自肺腑才好。”
他鞠了一躬,再无多言,马琳达也马上转身离开。柯络门是个爱打探消息的人,与杜朗达比起来或许不是黑名单的第二顺位,但恐怕相距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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