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太阳刚升起,安德·艾力山铎从他的小屋前门走出。身为精灵国王伊凡丁的次子,他可以在宫廷里拥有私人的空间,但是几年前,他搬到他现在的住所,只为获得他在皇宫里所缺乏的隐私与清幽。但由于他的长兄亚利安得到父亲绝大部分的关注,安德现在觉得无论自己选择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了。
他四十岁了,已经不再是个年轻小伙子。在他削瘦的精灵脸庞上,细长的眼睛已经长出鱼尾纹,棱角分明的额头上也长出了皱纹;但是他的步伐相当迅捷轻快,当他笑的时候,有张孩子般天真的脸孔——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笑了。
当他快走到大门时,他看见老管理员文特已经在工作了,他拿着锄头在整理花圃,弓着瘦长的身躯在工作。当安德走进前门,守门的卫兵向他点头致意,他也点头回应。卫兵和他长期以来都省却掉繁文缛节。但王储亚利安却坚持要其他人对他毕恭毕敬。
他沿着道路走,这条路往左弯可直通马厩。忽然间,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和一声呼喊划破了早晨的宁静。当亚利安骑乘的种马猛然向他冲过来时,他跳到一旁。由于突然被拉停,马儿后腿直立,前腿跃起。
在这匹马完全安静下来之前,亚利安跳下马看着他的弟弟。安德长得又矮又黑,但亚利安却帅俊挺拔,和他父亲在这个年纪时长得一模一样,相当受人注目。再加上他是一个优秀的运动健将和训练有素的战士、猎人和马术师,因此理所当然成为伊凡丁的骄傲与喜悦。亚利安也有一种让人抵挡不住的魅力——这是安德一直觉得自己内在缺乏的。
“老弟,要去哪?”亚利安问道。就像平常一样,他的语气总是带点嘲讽和轻视的意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去打扰父王。他和我为国事操劳了一整晚。我刚刚去看他时,他还在就寝。”
“我是要去马厩,”安德平静地回答,“我并没有要去打扰任何人。”
亚利安咧嘴笑笑,转身走向他的马。他一手放在鞍头上,轻盈地跃上马鞍。然后他转过身来往下看着他弟弟。“好了,我要去沙朗丹侬几天。农业区的居民全都在鼓噪闹事,说什么古老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了。根本是一派胡言。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在父王前往科什尔特之前我就会回来。”他笑着说道,“另外,老弟,你也管管政事,好吗?”
他挥动缰绳,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门前。安德口中喃喃咒骂了几声,也没有心情去骑马了。
本来是要由他陪伴国王到科什尔特的。巩固巨人族与精灵族之间的关系非常重要。虽然已经打好基础,但是仍然需要外交的手腕和谨慎的协商。亚利安太没耐心,而且又莽撞,不太能去感受别人的需求和想法。安德或许缺乏他兄长的体能,而且他可能也缺乏天生的领导才能,但是他拥有在外交议事上所需的周密思虑、谨慎推理以及富有耐心的天赋。在少数几个他被征召执行任务的场合中,他都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
他耸耸肩。现在想这些事没什么意义。他已经恳求伊凡丁让他去,但因为亚利安的原因而遭拒。亚利安有一天将会成为国王,当伊凡丁还能领导国家时,亚利安必须要练习所需的治国才能。这也许是合理的,安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曾经,亚利安和他感情很好。那是当艾恩还在世的时候——艾恩是艾力山铎家族的么幼子。但是十一年前,艾恩在打猎的意外中不幸丧生,从此,家族间的关系变得不再如此紧密。艾恩的小女儿安柏丽,寻求安德的协助,而不是亚利安,因而让这位较年长的哥哥心生妒忌,所以常常公开羞辱安德。当安柏丽放弃担任精英的职务时,亚利安将此归咎于安德的影响,他的羞辱演变成毫不掩饰的敌意。如今,安德怀疑他父亲被亚利安洗脑了,所以对他怀有偏见。但是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一直陷于沉思,步出大门,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他身边响起了一声呼喊。
“王子殿下,等等!”
来者是一名精英,有着一头红发——洛林,是叫这个名字吧?现在这个时间,在生命之园以外的地方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寻常。他停下脚步,等这位年轻的精灵跑过来,由于突然停下,他的脸颊和手臂流下汗水。
“王子殿下,我必须要谒见国王。”这位精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他们不让我进去,事出紧急。您现在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安德犹豫了一下。“国王还在就寝……”
“我必须立刻见他!”洛林坚持地说道,“求求您!这件事十万火急!”
因为努力地要强调事情的急迫性,他的声音都哑了。安德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洛林,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或许我……”
“不是我,王子殿下。是艾尔奎斯树!”
安德不再迟疑。他点点头,拉着洛林的手臂。“跟我来吧。”
他们俩一起匆匆地穿越大门,往国王的寝宫跑去,卫兵们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离去。
担任伊凡丁国王贴身秘书的年轻精灵格尔坚决地摇头,但是在深色的晨袍下,他纤瘦的身子动作有些不自然,而且不敢正视安德的眼睛。“我不能叫醒国王,安德王子。他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吵他。”
“包括任何人吗,格尔?”安德轻声问道,“连亚利安都不行吗?”
“亚利安刚离开……”格尔欲言又止,脸上看起来更加不悦。
“那就对了。我人都在这里了。你真的要告诉我说我不能见我父王吗?”
格尔没有回答。安德往国王的寝室走去,格尔急忙跑了过去。“我去叫醒国王陛下。请在这里等我。”
过了好几分钟,格尔才走出来,他的脸上仍透露着为难的表情,但是他对安德点头示意。“他将见你,安德王子。但是只有你能进去。”
当安德进入国王的寝室时,他还坐在床上,刚喝完格尔倒给他的一小杯酒。他对安德点点头,然后动作轻缓地从温暖的被窝里走下床。房里清晨的凉意让他年迈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哆嗦。格尔与安德一起进来,手上抱着一件长袍,伊凡丁拿过来披上,并束紧腰带。
虽然伊凡丁·艾力山铎已经八十二岁了,但健康情况非常良好。他体格匀称,身体硬朗。他的头脑精明机警。他依旧拥有不可思议的平衡感,能根据是非曲直来判断每一件事,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地选择能够带给他自己与他所统治的人民最大利益的人、事、物。若没有这样的天赋,他不可能还稳坐王位,甚至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安德或多或少觉得他遗传了这种天赋,虽然就他目前的处境而言,这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晨光洒满整间寝室,和煦又清新,还送进清晨的露珠。格尔安静地忙着做事,点燃油灯,驱赶房间内各个角落仅存的幽暗。伊凡丁在一扇窗前踌躇了一会儿,定定地看了一眼在沾满雾气的玻璃上自己脸孔的倒影。玻璃上所映照出的双眼有着深邃的蓝色,坚定而敏锐,这双眼睛目睹了太多的岁月和太多的不顺遂。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安德。
“好了,安德,到底是什么事?格尔说你带了一名精英来,他有事要呈报?”
“是的,父王。他说艾尔奎斯树向他传达了紧急讯息,他要向您报告。”
“艾尔奎斯树传达的讯息?”伊凡丁皱起眉头。“她上次传达讯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超过七百年了吧?”
“他不告诉我,”安德回答,“他坚持要亲口向您呈报这个讯息。”
伊凡丁点点头。“那么让他说吧。带他进来,格尔。”
格尔微微鞠躬,急忙走出寝室的大门,连门都来不及关上。过了不久,一只巨型的长毛狗从门缝挤进来,静悄悄地走到国王脚边。它是曼克斯,国王的猎狼犬,他爱怜地迎接它,搓搓它灰白色的头。曼克斯跟着他将近十年了,比任何人对他都更亲密、更忠实。
这时,大门敞开,格尔走了进来,洛林跟在他身后。精英在门口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看着格尔。国王对格尔点头示意,要他先行离开。安德也正要离开,但是他父亲伸手示意要他留下。格尔再度鞠躬离开,这次他紧紧关上大门。他离去后,这名精英上前一步。
“国王陛下,请原谅……他们认为我……应该由我来向您报告……”他差一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没什么好怕的。”伊凡丁先让他安心。安德一直都知道他父亲能够展现出一种魅力,譬如国王这时很快地走上前去,将手放在这位年轻精灵的肩膀上。“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一定很重要,否则你不会放下生命之园的工作。来,告诉我是什么事。”
国王不解地看了安德一眼,然后带领这位精英到一张小写字桌边,他让洛林坐下,自己也拉出椅子坐下。安德跟着他们走过去,不过他还是站着。
“你叫作洛林,对吧?”伊凡丁问这位精英。“现在,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
洛林的身子靠向桌边,并将手放在桌上,手指紧紧地握成一团。
“国王陛下,今天早上艾尔奎斯树跟精英们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她跟我们说……她跟我们说她快死了!”
安德觉得全身一阵冰凉。一时间,国王没有响应,但是直挺挺地坐着不动,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洛林。
“一定是弄错了。”最后他说道。
洛林断然地摇摇头。“不会错的,国王陛下。她跟我们每个人都说了。我们……我们全都听到了。她快死了。禁域已经开始崩解。”
国王缓缓站起身,沉默地凝望着窗外的树林。“洛林,你确定吗?”伊凡丁问道,“非常确定吗?”
“是的……没错。”
洛林坐在桌边,轻轻地啜泣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将脸埋在手里。伊凡丁没有转身,而是继续定定地盯着树林看,那里是他的家园,也是他子民的家园。
安德呆住了,他看着父亲,因为极度震惊而感到晕眩。从前所听到的极恶之事在他心中蔓延开来。艾尔奎斯树快死了!禁域快垮了。曾经被阻隔的邪恶势力将再度被释放。混乱,疯狂,战争!最后,一切都会毁灭。
他曾经跟着宫廷老师研读历史,也在他自己的藏书中读过。那是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
很久很久以前,在超级大战之前的一段时间,在古老世界的文明开始之前,甚至在旧世界的人类出现之前,善良的生物与邪恶的魔物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精灵在那场战争中站在善的那一边。那是一场漫长、恐怖、毁灭性的战争。但是最后,善的一方赢得胜利。不过,邪恶的本质是无法完全根除的,只能将其驱逐。因此,精灵和他们的盟友结合他们的魔法和大地本身的生命力创造了艾尔奎斯树,因为她的存在,形成了压制住邪恶生灵的禁域。只要艾尔奎斯树活着,邪恶的势力就无法再回到世间。它们被封锁在黑暗的空间里,或许在禁域之墙后方痛苦地哀嚎着,但是世间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直到现在!但是如果艾尔奎斯树快要死了,禁域一定会瓦解。原本艾尔奎斯树似乎是一股永恒的力量,她经历了如此多的世代,都没有改变。精灵族相信永远都会如此。但现在看起来似乎错了。
国王突然转身,很快地看了安德一眼,然后走回桌边,坐下来,他握住洛林的手,让他心情平静下来。“你必须告诉我她跟你说的每一件事,洛林。巨细靡遗,不能有遗漏。”
洛林默默地点着头。伊凡丁松开手,往后靠着椅背准备听洛林述说。安德坐在他们旁边。
“国王陛下,您曾经听说她跟我们沟通的方式吗?”他毕恭毕敬地问道。
“洛林,我也曾经是一名精英。”伊凡丁回答道。安德惊讶地看着他的父亲。他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洛林似乎从这个回答中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信心。他点点头,转身向安德解释。
“她的声音并非真正的说话声,而是出现在我们脑海中的影像。她不常说话;所谓她说的话,就是她投射在我们脑海中的画面,然后透过我们加以解释。当她喊我的名字时,我就是这样解读的。影像很短暂,而且并非描述得很完整,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地去解读。”
他停顿了一下,又转身面对伊凡丁。“国王陛下,我……在今天早上之前,艾尔奎斯树只跟我说过一次话。她只有在挑选精英时跟我们六个人说过话。在今天早上之前,我们所知道的沟通方式大多是根据圣职书而来的,以及通过之前担任过精英的人跟我们讲述而得知。”
伊凡丁表示肯定地点点头。洛林继续往下说。
“国王陛下,今天早上艾尔奎斯树跟我们讲了很久的话,这是她从没做过的事。她把我们叫到她身边,告诉我们过去所发生的事,还有我们精英必须做的事。影像并不完全清晰,但是她快枯萎的事错不了。她已经开始腐坏。当她倒下时,禁域也会跟着她一起毁坏。她唯一的机会就是重生。”
伊凡丁伸出他的手,紧紧握住洛林的手。安德对于艾尔奎斯树的死亡预言感到震惊与困惑。重生!在最古老的历史书中曾经提到,艾尔奎斯树可以重生,而禁域也会存续下来。
“所以还是有希望的。”他轻声说道。
伊凡丁看着洛林说道:“怎么做才能让她重生?”
洛林摇摇头。“国王陛下,她将命运交给了精英。只有透过我们,她才能让她自己重生。我并非胡乱猜测,但影像非常清楚。她会将她的种子交给我们其中一个人,但她还没说是谁。没有显示脸孔。但是她让我们知道只有一位由她在这最后一次所选出的精英可以得到那颗种子。别无他人。被选中的人必须带着这颗种子前往大地的生命源头‘血火之泉’。带着这颗种子的精英必须将它埋进火里,然后再带回老树的位置,这样种子就会生根发芽,长出新树,取代旧树。”
安德现在想起了传说的细节——运送艾尔奎斯树的种子,血火的仪式,重生。在最古老的历史书中,是以一种人们不熟悉的、正式的语言讲述这件事——这是一段大多数的人都遗忘了或从来就不知道的历史。
“血火之泉——到哪里可以找得到它?”安德突然问道。
洛林看起来很悲伤。“王子殿下,我们看见了一个地方,但是……但是我们看不出是在哪里。影像很模糊,感觉好像她无法正确地描述出来。”
伊凡丁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不要遗漏任何一项。”
洛林点点头。“有一片荒野,四周都是山脉和沼泽地,浓雾弥漫。荒野中有一座山峰傲然孤立,在山峰底下的地底深处,有一个隧道迷宫。在迷宫某处,有一扇打不破的玻璃门。在门的后方就是血火的所在。”
“这个谜题里都没有一个地方有名称吗?”国王耐心地问道。
“只有一个,国王陛下。但是那是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名称。藏匿着血火的迷宫好像叫作‘安全壕’。”
安全壕?安德在他记忆中搜寻,但是这个名称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
伊凡丁看了安德一眼,然后摇摇头。他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他转过身看着洛林。“你们没有看到其他东西吗?一些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的事物?”
“没有了,只有这些。”
国王对着这位年轻的精灵缓缓地点点头。“很好,洛林。你立即禀报是正确的决定。现在,你可以在外头稍候一会儿吗?”
当洛林走出房间,大门关上后,伊凡丁走回座位,缓缓坐下。他的脸似乎苍老了许多,动作就是一个年迈老人的样子。曼克斯走到他跟前,抬起灰白色的脸,同情地看着这位老人。伊凡丁叹了口气,疲惫地抚摸着这只爱犬的头。
“是我活太久了吗?”他喃喃说道,“如果艾尔奎斯树死了,我要如何保护我的子民?我是他们的国王,保护他们是我的责任。我一直都这样认为。然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需承担这个责任……”
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他转身看着安德。“好,我们必须做我们能做的事。因为亚利安去沙朗丹侬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伊凡丁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安德觉得内心有点激动。“你跟着洛林去仔细询问所有的精英,看看还能不能问出其他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要问到。我会把地窖中的古历史书搬出来,好好研究。”
“你认为书里可能会提到什么吗?或者在古老的世界地图中?”安德怀疑地问道。
“不知道。你读这些历史书的时间比我还晚,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们还能做什么?如果我们要有任何机会找到血火的话,我们一定要知道的比洛林能够告诉我们的更多。”
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安德走出去找洛林,跟他一起回到艾尔奎斯树下,所有的精英都还在那里等候着。他要去那里尽力找出更多关于神秘安全壕的事。这似乎是一场徒劳的努力。但是,就像他父亲所说的,他们还能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