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生命之园的正中央,有一座小山丘,站在那里可以俯瞰精灵的家园,山顶上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这就是他们称为艾尔奎斯树的神奇树木,但她正在缓慢、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她漫长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过去昭示艾尔奎斯树健康状况的无比美丽已然消逝,她完美的形体比例也不复见。银白色的树皮从树干和树枝剥落,变黑腐烂,成条状垂挂下来,像烂掉的皮肤。鲜红色的树叶因为枯萎而紧紧卷起,地上也掉满了落叶,干枯的外皮在风中作响。就像田里头以一根竹竿撑起的稻草人一般,光秃秃、瘦巴巴的她站在夜晚的地平线上。
亚拉侬、威尔和安柏丽从山底下无言地抬头望着她,他们藏在兜帽下的脸抬起来,迎着月光。除了衣袍在微风中飘荡外,他们三个一动也不动,默默地站立良久。安柏丽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细微的声音却让静谧中弥漫着沉痛的氛围。
“喔,亚拉侬,她看起来很伤心。”
亚拉侬没有回答,他高瘦的身子笔直挺立,身上披着长袍,他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紫丁香花的香气飘送过来,持续了一阵子,然后散去。过了一会儿,安柏丽看着亚拉侬,长袍下的她双手紧紧环抱着。
“她很痛苦吗?”
亚拉侬的表情几乎难以察觉。“或许吧。”
“她快死了吗?”女孩发问。
“她的生命将尽。她的时间不多了。”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停顿。“你能为她做什么吗?”
“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亚拉侬以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轻声说道。
安柏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接受这个事实,让她打了个寒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威尔疲惫地坐立难安,等待精灵女孩说服她自己。这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甚至没有想到今晚会在这里,他们都没想到。他们本来以为散会后,他们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们在狂奔到瑞恩谷地,然后与亚拉侬意外重逢之前就已经没入眠了。他们真的累坏了。
“她正在睡觉。”安柏丽突然轻声说道。
“她会为你醒来。”亚拉侬回应她。
安柏丽并不想这么做吧,威尔心想。她从来就不想。她不仅是不愿意,她还很害怕。见到她的第一个晚上,在她房子后方的小花园里,她就已经这么说了。然而她从未解释原因。艾尔奎斯树究竟为什么让她这么害怕?
“我准备好了。”
她简单地说了这句话,语气很平静。亚拉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兜帽微微地跟着他的动作垂下来。
“那么去吧。我们会在这里等你。”
她并未立刻行动,而是安静地站立了片刻,就好像在寻求德鲁伊更多的协助。但是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她将长袍拉起,开始向前走,爬上缓缓的斜坡,抬头看着山顶上这棵等待着的静止、衰颓的大树。
她没有往后看。
没多久她就爬上了山顶,独自站在艾尔奎斯树的前方。她站定,但尚未走到伸手可触及她的地方,只是站在外围,小小的身躯瑟缩在覆盖她的黑袍下。她的手臂紧紧收在侧边。从山顶往下看,西境一览无遗,她感觉自己很渺小,没有人来保护她。夜晚的凉风吹拂到她脸上,带着花园的香气,她深深地呼吸,稳定自己的心绪。
只要一下子就好,她告诉自己。只要一下子。
但是她好害怕!
她仍然不懂为什么会这样,直到现在还是如此,这次当然也是。她应该能够了解这点,她应该能够掌控。但是她办不到。情况愈来愈糟。这种恐惧是不合理且无意义的。它一直都存在,像个猎食的野兽潜伏在她的思绪背后,无论何时只要她想到艾尔奎斯树时,恐惧就会从藏身之处突然出现。她意志坚定地奋力抵抗它,然而它席卷她的内心,压抑不住,邪恶又黑暗。在海芬斯坦的时候,她能够压抑住它,因为在海芬斯坦,让她恐惧的因素离她很远,而且已成往事。但是现在,再次回到埃布尔隆,站在不到四米远的地方,她想起了与艾尔奎斯树的接触……
她对于这个回忆感到不寒而栗。她真的害怕这样的接触。然而为什么会这样?跟艾尔奎斯树接触并不会伤害她。只有经由画面让艾尔奎斯树与她的思想沟通时,恐惧感才会出现。这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总是伴随着接触而来,从艾尔奎斯树第一次跟她说话开始就有了。
她的思绪被猫头鹰轻软呢喃的叫声打乱。她发觉自己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了,另外两个在山下等待的人一定在看着她。她并不希望这样。
很快地,她走到树的后方。
亚拉侬和威尔静静地看着精灵女孩的黑色身影绕着艾尔奎斯树走,然后她就不见了踪影。他们依然站着等了她好一段时间,但是她并未再出现,亚拉侬不发一语地坐在草地上。威尔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在他身边。
“如果艾尔奎斯树决定她不再是一名精英,那么你要怎么办?”
亚拉侬并未转头。“不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威尔在开口之前先迟疑了片刻。“你知道有关艾尔奎斯树的一些事,但是你从未告诉我们两个,对不对?”
亚拉侬语气冰冷。“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某种程度上是。”
“威尔,你必须关心的是在你们离开埃布尔隆后,她不会发生任何事。”
他说话的口气让威尔清楚感觉到这个话题结束了。威尔不自在地移动身子。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事吗?”稍后他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她这么害怕艾尔奎斯树吗?”
亚拉侬斩钉截铁地表示。“不行。”
威尔的脸在他的兜帽下红得发热。“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确定我自己是否了解。我想她也是一样。无论如何,当她愿意让你知道时,她自己就会跟你说。”
威尔无精打采地往前倾,双手随意地放在膝上。“我很怀疑,她似乎不太把我放在眼里。”
亚拉侬没有回答。他们静静地坐了一段时间,不时地看着山顶和那棵孤零零的树。没有安柏丽的影子。威尔看着亚拉侬。
“她自己一个人在上面安全吗?”
亚拉侬点点头。威尔在等待他解释为什么她是安全的,但是他并没有给予任何的答案。威尔耸耸肩。距离她这么近,他必须要有一些办法让她受到保护,他心中暗自决定。
至少他希望如此。
很长一段时间,安柏丽都没有动作,恐惧感让她无法动弹。在距离最靠近的树枝不到两米的地方,她全身僵硬地站着,而且不住地打寒战,像被催眠似的盯着艾尔奎斯树看。在她内心里,恐惧像冰水一般流动着,让她连思绪都冻住了。她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然而她就是无法往前跨出最后那几步。
最后她终于行动了,但是那几步好像是其他人推着她走的一样。她只记得她跟艾尔奎斯树的距离愈来愈近,然后就完全零距离了。她已经在大树的下方,站在树荫下。晚风停歇了,她心中的寒意开始燥热起来。
她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厚厚一层的落叶堆和断落的树枝堆里,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大腿。她在等待。
没多久,一支残破的树枝垂落下来,轻轻地环抱住她的肩膀。
安柏丽
精灵女孩开始哭泣。
威尔和亚拉侬两人之间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威尔突然想到亚拉侬之前提到一件奇怪的事。他本来决定不要再追问其他事,但是好奇心战胜了他。
“亚拉侬,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他花了点时间考虑要说的话。“当你告诉安柏丽说我们今晚必须要过来时,她提醒你说你告诉高等议会的精灵们说要给她一两天的时间休息。你回答她说你告诉他们的是一个必要的谎言。这是什么意思?”
月光斜照在亚拉侬削瘦的脸庞上,显现出他熟悉的嘲弄的笑容。
“威尔·欧姆斯福德,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想到这个问题,”他轻轻地笑着,“你的好奇心真是无人能敌。”
威尔苦笑着说:“我得到问题的答案了吗?”
亚拉侬点点头。“一个不会让你高兴的答案。我之所以必须撒谎,是因为精灵阵营中有间谍。”
威尔感到背脊一阵凉意。“你怎么会知道?”
“逻辑推断。当我到达帕瑞诺时,魔物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它们在等我,威尔——我并不是被跟踪的。那表示它们事先知道我会去那里。它们怎么会知道呢?就那件事而言,它们怎么会事先就知道有我这个人?只有伊凡丁知道我回到四境,只有伊凡丁知道我打算回到帕瑞诺;我私底下告诉他我会去那里研究德鲁伊的史书,尽力找出安全壕的地点。伊凡丁是个谨慎的人,他一定会守口如瓶。”
他顿了顿。“只有一个可能性。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有人因为某种理由背叛我们而向魔物靠拢。”
威尔看起来很疑惑。“这怎么可能?你自己说在你跟伊凡丁谈话前,没有人知道你已经回到了四境。”
“这点也让我感到困惑。”亚拉侬承认。“这个间谍一定是容易接近国王的人,知道他大大小小事情的人。那也许是王宫里的人。”
他耸耸肩。“无论如何,幸好我没跟国王提到可以在哪里找到安柏丽,否则魔物肯定要比我更早找到她。”他稍作停顿,眼睛盯着威尔。“我猜想,它们也会找到你。”
威尔感觉寒毛直竖。这番话着实令人完全手足无措,即使是现在。从他认识亚拉侬开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这位德鲁伊对他所知道的事口风这么紧。
“若果真如此,那么为什么你要跟高等议会的精灵们讲这么多?”他问道,“如果有间谍,那他不是更有可能会发现会议中所说的每一件事吗?”
德鲁伊身体向前倾。“非常有可能。事实上,我故意要确保让他知道。那就是撒谎的理由。你看,魔物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而且它们知道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它们知道我是谁,它们也知道安柏丽是谁。它们还不知道你是谁。这些全都是它们从我和伊凡丁的对话中,还有从海芬斯坦追捕我们的过程中发现的。我们并未告诉高等议会中的精灵们新的消息,除了一件小事之外。我们告诉他们说在安柏丽要去见艾尔奎斯树之前,她要先休息个几天。所以至少接下来的几天,魔物会以为我们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希望这样的伎俩可以给我们一点点但却非常有利的优势。”
“什么样的优势?”威尔皱眉问道,“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亚拉侬?”
亚拉侬噘起嘴。“关于这点,威尔,恐怕我必须请你耐心地等久一点。但我承诺在天亮之前,你就会有答案。够公平了吧?”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特别的公平,威尔不悦地心想。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当亚拉侬下定决心时,威尔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还有一件事。”德鲁伊将手放在威尔肩上,告诫地说道:“这件事别让安柏丽知道。她已经够害怕了,没有理由让她更恐惧。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威尔点点头。至少,他们已经能够达成共识。
几分钟后,安柏丽突然从树荫下出现。她在夜空下伫立了片刻,踌躇不前,然后才开始朝他们走来。她走得很缓慢、很小心,就好像不太确定自己的步伐一样。她双手合掌放在胸前,斗篷的兜帽放了下来,栗色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扬在她的身后。当她走近他们时,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愁眉不展的脸庞。苍白,忧愁,而且挂着泪痕,恐惧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
她走向他们,然后停下脚步。她纤瘦的身子在颤抖。
“亚拉侬……”她低声地哭泣,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德鲁伊看到她已濒临崩溃。他立刻伸手过去,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这次她没有抗拒,静静地流着泪。他抱着她好长一段时间,什么话都没说。威尔不自在地看着他们,感觉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良久,安柏丽停止哭泣。亚拉侬松开手,后退几步。她的脸低垂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你是对的。”她低声说道。
合着的双手从长袍的褶层中伸出来,然后缓缓打开。她的手掌里躺着一颗像银白色小石头的东西。那是艾尔奎斯树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