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市集已经没剩下多少摊贩,也没什么人了,卖的东西大概就是铲子、槽盆、皮绳带、小狗、板子,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在卖吃的那一区,用表演《驴蛋耍宝》所赚来的钱买了一块腌肥肉和一大块黑面包。梭尔家厨师给的食物早就在前晚吃完了,因为我还没寻找栖身之处,所以只能在路上先把黑面包往嘴里塞,然后再塞进腌肥肉。
就在此时有声音从群众的喧嚣传到我耳中:「道德啊……噢,荒淫……不幸……腐恶的势力无处不兴……我将解放受缚之犬,而那邪淫之眼绝非……」
我的双脚站在原地不动,一块黑面包卡在喉咙里,我感到十分紧张,开始呜咽地咳嗽。同时,我也认出了这个声音。没别的剧团会演出《戴绿帽的丈夫》这出诗体闹剧,也没别的男演员可以模仿出这般柔情的声调,道出自己对淫荡妻子坚贞的信任……
我想要转身飞奔离开,但是我跑了几步之后却停了下来。我想只要远远地、偷偷地看一下,然后就离开,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
我欺骗自己,对自己隐藏内心突然燃起的期望:如果我在弗拉巴斯特面前跪下,他难道不会心乱如麻?巴瑞安会不会替我说情?穆哈会不会挺我?
我加快脚步前往人群聚集的那个小广场,在前往的途中心中燃起了念头:是啊,这就是我的闹剧啊!究竟是谁演那个荡妇,难道是盖兹娜?!
这个时候弗拉巴斯特就会把声音转变成另一种不熟悉的、高亮的、柔细有如发丝般的嗓音,他会说:「哎呀,我的好姊妹,多么复杂的针黹,多么漂亮的图案!」
我停下脚步,之后又停伫了一次。如此简单、自然的想法从没在脑海里出现过。我坚信没有我在,他们会备感煎熬、艰苦度日……而且心里默默期待着我何时归来……
我应该转身离开的,可是人群将我带到三辆四轮货车停驻的广场上,其中一辆货车是整个敞开的,另外两辆则只开侧边。舞台上方飘动着布帘。
我马上就发现弗拉巴斯特老了一些,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信满满,在舞台上星光熠熠,让群众捧腹大笑。此时他并没有像哈尔的演员们那样扮起鬼脸、扭捏造作,而是谈论着艰苦的时代和妻子的贞洁,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甚至可谓「情挚动人」,他用诚恳的口吻这样说着:「要否去见亲爱的一眼?我家老婆巧织女红,与社会良妇皆相同……」
在偌大如餐桌的织布架后有两个人在辛勤地织绣着:穆哈,这几个月中他长高了,以及一个大概十五岁的少女,蓝眼睛、雀斑脸、狮头鼻,还有一坨粗硬的红发。女孩用尽全力表演,站在哈哈大笑的人群里,我是唯一个没笑的。
而后穆哈从织布架后钻进歪斜的束腹和蠕动的裙襬里,我神经绷紧着,因为少女也跟着轻步离开了,但接下来是她的台词……
她记得自己的台词。她有天分,如璞玉一般,需要遇到具有慧眼之士,再予以雕琢成器。她像木偶般地移动着,四肢关节—手肘、肩胛、膝盖是少女的缺陷之处。过个一年、一年半就可以……
穆哈手里拿着打赏箱从野台上跳了下来,我没注意到他,我看着在舞台上鞠躬谢幕的弗拉巴斯特和那个取代我的人。当打赏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急忙闪躲,此刻与我眼神交会的是瞪着圆滚滚、震惊万分的穆哈的那双黑眼睛。
滚开!
有人愤怒地大叫,有人急忙闪边去,有人大骂脏话,还踹了我后背。我惶惶不安地紧抓着包袱、饮泣吞泪,推开了挡路的人们,从群众中挣脱了出来。
真是白费了我欺骗自己。不该相信……这毕竟是一条不归路。一切都已经都难以挽回,再也无法回头了!
「姑娘……」
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生气地厉声斥叫。
一个受窘的金发农村青年惊吓得闪到一旁问道:「妳……怎么了?别哭啊……妳是不是想吃东西?」
生活幸福的青年同时也很可悲。他以为人们哭泣只是因为肚子饿。
他叫米赫尔,带了五袋面粉来到市集,但只卖出两袋。他有一辆四轮货车,由一匹抑郁的驽马拉着,我们似乎顺路而行。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么说:车上有纯朴的青年作旅伴,比起跟一个身上佩着剑、口中说着呓语的怪老头同行,这样实在好多了。
半小时后,我坐在干草梗里,背靠着其中一个还没卖出的面粉袋,听着车轮吱吱作响,我累坏的双脚又酸又痛,而米赫尔正高谈阔论著。
他这个也谈那个也讲,而最常说的就是关于即将到来的婚事。这个年轻人是个仪表堂堂、家境小康的独子,家中没有兄弟,只有姊妹……岁月匆匆,秋天时他得结婚,只不过他还没挑中新娘,妈妈建议要不然就选有钱的,就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他—米赫尔,也可以娶个没有嫁妆的,因为家中只有他一个独子,其他都是女孩……
我看着午后的天空,无精打采地想着,这应该是命运吧。除了去米赫尔的婚礼,我没有地方可去……而这句话「妳阻止不了他的……但可以试试看……」意味着什么……
「你不怕匪徒他们吗?」当货车告别了田野风光,进入森林之后,我问道。
米赫尔叹了口气道:「当然怕啊……夜枭一向强夺硬取……那能怎么办呢?只好给他一袋……我都还会保留一袋给兄弟们……就当作报酬……」
我左胸口下方被草梗刮了一下,于是我坐直之后说道:「如果他们要把你全部的面粉都拿走的话呢?」
米赫尔诧异地盯着我看,说道:「妳说的是什么话……怎么会全部拿走……他们怎么会……不可以全部拿走……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匪徒一直都有,就一次拿一袋面粉、一只猪仔或是一桶……全部拿走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再次把背靠在袋子上,无力地闭上双眼。就在眼前浮现出那瘦长、佩带长剑的冷漠老人,他说着:「妳阻止不了他的……但可以试试……」
阻止不了谁?还是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在虚无中寻找谜底?或是……
好吧,就算他是流浪者。虽然那个万恶的先知咒符以前在他手里,但是现在它在路偃尔那儿……尽管流浪者他出于善意交出了项链圆坠,我无法想象路偃尔和这个会下咒语的怪异老头交手争夺咒符……然而他不是魔法师,在路上遇见我之后,却认出了我。他对我说应该要阻止……难道是路偃尔?!
「妳搞错了……两人以上同行才是最危险的……」
路偃尔……躺在枕头上仰望的脸。这不是装出来的,不是陷阱、游戏或是惯性使然,他真的对我很温柔。真真切切的,有如对心爱的人那般……
「……但可以试试,试试看,试试看……」
口哨声有如斧头尖锐地劈在耳朵上。马儿猛然向前扑,我被震到跳了起来,一瞬间弄湿了全身,像只老鼠。米赫尔吓得拉紧缰绳,五个男人从树林中慢慢地走到路中央,他们穿着蓬松杂乱、兽毛外露的无袖皮衣,开口说道:「小伙子,你载了啥?马儿不会太辛苦啊?」
「你们拿吧,兄弟!」米赫尔含糊地说,把最里面的那袋面粉推了出来。「拿吧,站在那里干嘛……敦亲睦邻……」
我没吭声,把包袱抓在胸前。「兄弟」的脸看起来平庸却又有种讨人厌的自信,就像哈尔一样。抢劫的时刻对他们而言,与其说是攫夺钱财,实际上更是要展现自己的权势。真是好兄弟!
第一个显然是头儿,愤怒地对从车上推下来塌扁的那袋踹了一脚,他说:「这是啥,小伙子?我要自己扛在背上,是吗?好小子!」
我看见米赫尔慌张失措。他是家中的独子,似乎不习惯别人这样对他。同时,匪徒包围了货车,翻动着干草梗,然后某只骯脏、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我向前扑倒。
头儿哈哈大笑地说:「没关—嘻……我们埋伏在这儿闲待了一整天,还算有斩获……好一只母鸡,唉—呀—呀……」
我吓死了,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这样吧,」面向米赫尔,头儿下令道,「东西就拿到这儿来……把东西从货车上卸下来,那几袋东西放到马背上,我们不想自己拿着走……装好货就走开,乳臭未干的小子,但姑娘就交给我们了……」
米赫尔缓缓地立起身,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的脸有如一张生硬的面具,一度我以为他不会把我交出去。
「什么几袋?」米赫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只可给您一袋,而马是我的……没有马,我怎么办呀?工作要……」
「谁要管你的工作啊!」头儿消遣他,笑着说道,「说声谢谢,我们就让你毫发无伤地离开……而妳,」他对我点头说,「爬出来……」
我带着遗憾轻轻地苦笑,打开了自己的包袱,说道:「兄弟……你们瞧我啥都没有……」
「妳什么都有,」其中一个年轻人暧昧地安抚我说,他的脸因为满脸鬈曲的大胡子看起来更圆了。「什么都有,老远就看得见了……」
他的弟兄们互使眼色,带着一副淫秽满足的表情,呵呵地笑着。
「就一袋!」愤怒的哈米尔高声地叫喊,「一袋,不多给!」
背后有人用手抓住我的腋下,猛然用力拉着,把我从车上拉了下来,我的包袱掉了,我左右摆头望着,期望在四周这些人的脸上找到流露同情的眼神,哪怕一丝丝也好。
米赫尔跳到头儿身上,挥动着拳头,不义之行激怒了他,于是他似乎忘了惊恐,他叫嚣、威吓着,彷佛这五个才是驾车来这的人,而他—大胆的米赫尔是从森林走出来、要挡车抢劫的人……
「走吧!」我被人拖走。惊吓瘫痪掉我反抗的力气,我顺从地挪动了双脚,当我身后米赫尔的叫骂声转变成绝望的叫喊,而叫喊声最后只听见微弱的:不—呜!
我回过头望去。
米赫尔的身影被某棵茂密树木的粉嫩枝叶挡住,看不见了。看不见米赫尔,只看见他的双脚从地面低低地伸向空中踢踹着,双脚踹了几下,开始抽搐,然后悬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我的眼前也变得一片漆黑。
穿越森林的这段路我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匪徒们停在泉水边,不断细心地对我洒水,让我大量饮水,之后那个圆脸的家伙怪异地挑动眉毛,一一向弟兄们使眼色,表情丰富地动弄着自己的皮带扣环。
「你想被吊死在树上?」头儿围堵他说道,「我们要看夜枭怎么说……夜枭说不,那么就享用吧,不用怕……夜枭说要,其实也没关系,之后仍会轮到你,你也不会吃亏……」
「排在夜枭之后不吃亏?!」圆脸的家伙愤怒地说,「他会用吃奶的力气把她压得像饼一样扁,夜枭搞完后,她们都快没命了!」
我的胃痉挛着。
头儿斜眼看着圆脸的家伙,说道:「你现在是怎样?不爽夜枭吗?他抢你的女人,是吗?」
其他三个同伙都把眼睛撇到一边,倒头呼呼大睡。
「反正夜枭也不会知道……」圆脸的家伙不服气地嘟囔着,「总是他说的就算数!」
「我会把这一切说给夜枭听,」我说道,抹着脸上的泥水,「这一切,还有关于你的事。」我用手指着圆脸的家伙说道,「关于你的。」我胡乱地跟脖子上绑着三角围巾的瘦弱青年点了头。
「关于我的啥事?」年轻人大发雷霆地说道,「我—怎样?」
「你说吧,」头儿瞇着双眼,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说吧,我们会把妳绑在松树上,狼群会跟我说谢谢的……没人会知道有个女孩……」
「会有人知道的,」我因极度绝望而强悍蛮横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有五张嘴,不是一张……有人到处乱说,其他人的人头就要落地……」
头儿龇牙咧嘴,用力地在我脸上呼了一巴掌。当我蜷缩身体、悲泣呜咽之际,瞧见了那五个人交换着邪淫、虎视眈眈的眼色。
他们并没有把我绑在树上,而是把我的双手捆绑在马尾上。背上载着沉重货物的老马和预料会有最坏结果的我,无数次咒骂着这条漫长、沉重穿过春天鸟儿叽喳森林的路途。
此时已是夜暮时分,我们来到了隐身于树丛里的栖息处—匪徒暂时的藏身营地,简而言之就是匪穴。
5伊葛.梭尔半夜因脸颊上出现疤痕而惊醒。
他急立起身,一身冷汗,用双手抓寻着脸颊,那儿并没有疤痕。早在二十年前,当懦弱的诅咒破除时,疤痕就已消失了。
如此令人厌恶的感觉从何而来?为何会有「疤痕虽然看不见,但实际还存在着」这般的信念?!
「您抛下了受伤的人……您爱护着自己的伤痛……您不必找理由,您没有借口……」
他苦笑了一下,他那往下拉开的嘴,有如未愈合的伤口。可怜的傻女孩……
那痛苦如今已不再是伤痛了。现在留存在他内心里最憎恨、丑陋的是那邪淫的费基瑞、刽子手和十个罩着长斗篷而里面却一丝不挂的勒胥门徒,那些暴力场景一幕幕倏忽地重映在脑海……那令人羞耻、鄙视、作恶的画面……
他抡起手臂用手掌使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下,记忆中的画面消失了,在心中留下个人无价值的自觉,还有口中遗留着一股腐烂的味觉。
受惊的仆人在门上抓刮着说道:「伊葛主人……主人,您怎么了……发生什么……」
「备马」,他嘶哑地说道,「预备兵……再一个预备兵……马上。」
门后发出「啊」的惊讶声。
不一会儿梭尔幽暗的屋子内点燃了十把火,受惊扰的马匹讶异地离开马厩,睡眼惺忪的仆人们带着火炬,而被喧嚣吵醒的邻居贴着窗观看着。
克斐隆城上午传出令全城震惊的消息:众人早已习惯梭尔上校归隐山林的奇异行径,半夜时分他竟然匆忙地驾马出城。
6在匪穴里弥漫着一股阴郁的骚动气氛,上午一帮以夜枭为首的匪徒袭击农村,挣夺了些东西。然而,有许多的匪徒上了一位农夫之女,农夫因此丧失理智、震怒。原本已经被打倒在地的他用刀偷袭夜枭,刺伤了他的大腿。随后农民当场被杀死,夜枭却也跛了脚,心情极为恶劣。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这一切,当时我人被绑在马尾后,在坚固的新匪穴前等待着自己未来的命运。新匪穴的屋顶上黏着一小捆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它们随风飘扬着。应该是鸮鸟的羽毛,我冷静地猜测着。
我无法精确地说出此刻在营穴里有多少匪徒,我感觉到他们的黑暗势力很庞大,他们贪婪地看着我,有如蛇一般觊觎着麻雀儿。然而,他们的目光已无法激起我内心应有的恐惧,因为夜枭有优先权,而且夜枭完事后,「女人她们都快没命了」。我宁可在碰到夜枭之前死掉,而不是在碰到他之后,只是现在的决定权并不在我身上。
我站着,垂下被捆绑的双手,把身体的重心从站累的那一只脚换到另外一只。帐篷和洞穴成圆形散布着,而位于圆形的中心点燃着熊熊篝火;伙夫,原来盗匪里也有伙夫,用一个大勺子来回在沸腾的锅炉内迅速地翻搅着。闻到了从锅炉飘散出来的香味,我慌张地吞下口水,瞬间惊觉即将要发生的事为何一点儿也没降低我的食欲?
不远处有两根深入土里的平滑木杆,而杆子顶端钉了一根横木,横木上悬挂着一节绳子。我的胃又开始抽筋了,我蜷曲着身子站了许久,凝视着被蹂躏的草地,眼泪扑簌地流下。
夜枭洞穴的入口用布幔遮掩着,粗布上有一只活力十足的春蝇不停地飞动着,不时满足地搓动足须,彷佛牠也是个匪徒,为自己的掠夺品而欣喜着……
我本想走到那儿把牠拈死,但此时布幔被拉开了,把我抓来这儿的匪徒头儿走了出来。他漠然的目光穿越过我,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兄弟,大声地把他叫住。那位兄弟听完了简短的指令后便离开了,不久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个圆脸的,他就是教唆同伴违反夜枭占有女人顺序之令的家伙。现在他那张圆脸看来悲垮苍白,有如冰柱一般。
在洞穴短暂停留之后,「造反者」的脸拉得更长了,脸上的大胡子痛苦般地垂吊着。在冷漠的弟兄伴随下,他朝着那两根深入土里的木杆走去,此刻我害怕他会被吊死在那儿。圆脸的家伙扯下了上衣,站在两根杆子间,顺从地让双手被捆绑。兄弟从腰间取下了一支短鞭,在两手掌上认真地吐了口水,于是圆脸跟我都受到了教训:不准跟夜枭争辩。圆脸因此满身是血,大声哀号,而我蜷着身体,咬着手指,看着这一幕。
当洞穴入口的布幔再次被掀起时,鞭刑仍在进行着。逮到我的五人帮头儿把我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一句话也没说,抓着我的肩,然后用力地把我推进去。
那踏进闇黑里的最后一步,彷佛用了千分万秒般的漫长时间。我从来没如此地接近死亡。脑中闪过了家与母亲、孤儿院和弗拉巴斯特的记忆片段,而路偃尔躺在枕头上仰望的面孔又再次闪现,那是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
巢穴内部闷热潮湿,燃着一把火炬,有着熏烟、泥土和男人没洗澡的身体味道。暖炕随便用一张花花绿绿的厚地毯铺盖着,上面坐着又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在昏暗中他皱着眉,有着一双圆滚滚、有如猫头鹰般的深色眼睛。外面传来受惩戒者的哀号声,而我有如被捕兽器夹住的老鼠那般看着夜枭。
「嗯,可以,」他嘟囔道,但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站在我身后的头儿说。「就这样吧……下去。」
那个人紧闭布幔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夜枭把头扭向肩膀,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的眼睛布满伤痕。
「到这儿来。」他的脚趾戳踏在暖炕旁的地上,我缓慢地挪移着发软的双腿往他那儿走去,给了他漫长的数分钟来打量我。
「是妳,」他的声音里显示出某种像是惊讶的感觉,「我好像看过妳?」
我沉默不说话,试图忍住啜泣。
「好像是,」他挖着鼻孔思索着,「好像是妳……旁边还有个长角的男人,是妳,贱人,欺骗了他……」
他又用了很骯脏却很精准的话语来讲述我的行径,我还是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夜枭先生竟然是个戏迷!
「妳啊,」他笑着说,「是不是糟蹋了很多男人,让犄角到处溜达啊?野妞,是吧?」
「不是这样的,」我哀求般地低声说道,「那是演戏……虚构的……我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他显然没有特别相信我说的话,奸诈地笑了笑,伸了伸懒腰,用五指抓了我一下。我紧闭双唇,以免因疼痛而失声尖叫。他的手惯于攫抓和掐勒,因此本来该是安抚的动作却在我的胸前留下了五根手指掐痕。
「妳很棒,把他训伏得很好,」他满意地说道,做了个欠身的动作,在他魁梧、笨重身躯下的暖炕吱吱作响。就在此刻夜枭做了一个异常的鬼脸,说道:「哎呀,妳……」
然后他又用了精准但非常骯脏的字眼继续说道:「我被砍了,」他龇牙咧嘴地说,「一个畜生搞的……要是我把妳,小妞……就是这样……」他兴致高昂地把强而有力、毛茸茸的手紧握成拳头,想象着就是他本身把我砍了那样。
惊恐之下,我把手贴近疼痛的胸前,想起了愤怒的圆脸之前所说过的话:「他会用吃奶的力气把她压得像饼一样扁,夜枭搞完后,她们都快没命了……」
这话应该是可信的。女人们的确会没命的!对于那位无名的可怜农民,我怀着感恩的心,感谢他的搏命一击。夜枭彷佛对我内心的想法有所回应,他沉静地勾动手指,示意叫我靠近。
于是我站到他的面前,现在紧挨着他旁边站着,彷佛听见了在他有如公牛般的身体中血液跳动更加急速、强烈的响声。夜枭的呼吸变得频繁而急促,甚至疼痛的伤口都无法压制他那狂放的兽欲。
「野妞,」他近似柔情地低语,「好一个机灵的小贱货……」从他的口中说出的话应该是要表达像「喵喵」或「燕燕」的昵称吧,我颤抖了起来。放在我背上那如铲子般的手掌感受到我的颤抖,于是说道:「别怕……」
他的身上有汗水和血液的味道。他的呼吸炙热如火炉一般,极力想做的不是脱下我的衣服,而是把它撕开。我紧咬嘴唇,感觉到我温热的鲜血流到了下巴,他倒扑在暖炕上,同时把我拉向了他,用那不可承受之重的躯体紧压着我,我的肋骨似乎劈啪作响。我的上方正是他外凸、褐色斑纹的双眼,被火把照亮着。我闭上了双眼,希望能立刻死去。在我把膝盖从身上向黑暗处移动之后,我不知道我将会做出什么事。
低声的哀号取代了激情的喘息。夜枭滚到了一旁,让我有机会能缓一口气,可是我却没利用这个机会缓和情绪。我紧紧抓着他那有如炮管的粗脖子,猛扑坐在他身上开始呢喃呻吟道:「来嘛……我好想要……好想要……」
我的膝盖又触碰到他的伤口,他痛得大叫,把多情的我从他宽厚的胸膛推开。我受屈悲咽地说:「啊……怎么了?痛吗?」
火把的亮光照在我脸上,而在这亮光之下,从我脸上他所能读出的表情只有激情的欲望和带着委屈的疑惑: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唉—呀……」他悲苦地拉长了音说道,「这样的妞……唉—呀……」
不久所有的匪徒都知道了我是个奇女子,丈夫头长犄角,有如萌发的幼林一般,也知道了我无可救药地热爱着匪徒老大。令人非常诧异的是受轻伤的夜枭幼稚地轻易相信了这事。原本惯于使用蛮力来强占所有女人的他,因为我这般意外却又强烈的爱欲而感动地欣喜着。坐在匪营篝火前,四周都是满脸胡毛的丑怪,我闷闷不乐地这样想着:男人就像孩子,狗娘养的……
夜枭的伤口大概还会拖个好几天才会好,我不怀疑他身上的伤口将会复原,就像犬兽受伤那样。要从匪营逃跑应该是不可能的,能走出令人窒息的洞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当我把悲剧里的爱情独白背给夜枭听的时候,他跟大多数的刽子手一样多愁善感,流下了喜悦的眼泪,而此时我正丈量着从这儿到他皮筒靴后的匕首之间的距离,盘算着要冲撞他,然后给他一击。不久我立即失望地抛开了这个愚蠢的想法,我无法使夜枭受到任何的重伤。我们没必要再造成新的伤痕,我们记得那个上次刺伤他的可怜农民所发生的一切……
我的爱犹如一场风暴,
爱抚着枝叶如此狂烈,
剥落它们那一身装扮,
且激情地将其根外露。
我乏味地背诵着,夜枭托着腮听着。我真希望能杀了他。
顺便一提的是,他那被强迫变成柏拉图式的爱情一点儿也没有违反众匪徒的分配共享规定:捕到了猎物就要带着战利品回来,而「出师」之后空手而回的人会因他的懈怠而遭到重鞭,而私藏部分的战利品更会处以绞刑。匪帮中由邪恶夜枭的意志所全盘操控着,他会机灵地亲近一伙人,再唆使他们仇视其他的人,这样的行径竟使我联想到哈尔。没有人感觉到自己身处于安全的环境中,今天口袋满饱,隔天立刻阮囊羞涩,或是遭到鞭打甚至一命呜呼。现今我明白了为什么匪徒们对他们手下的被害者这么冷酷无情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刀刃下求生存,担心的不是被俘虏和处死,而是自己弟兄的迫害和夜枭老大无情的罢黜。
夜枭就像那种欲求不满的牧场主人,一头羊要扒三次皮。在他身上有种疯狂的欲望:毁灭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我觉得可以把他比喻作辣手戕花的园丁、灭毁鱼苗的渔夫,他从未想过明天。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权力如此之大又能维持长久,凡事都由夜枭的意志决定,那疯子不正常又疯狂的意志奴役着整帮的匪徒。
他们畏惧、景仰夜枭。奉命鞭打自己的弟兄被视为特别英勇的行为。身为夜枭的奴仆,这些匪徒自以为是主宰商人、农民和偶遇路人的老大,也就是说他们操控着其他人的世界。在我眼中,这些穿着破洞裤、挂着金饰、毛茸茸、脏兮兮的家伙简直就是世界主宰者的代理人。跟他们同处两天,我几乎要发疯了。
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每当夜枭召唤我到洞穴时,我就有赴死的准备。像小孩或野兽那般具有自信的他激起了我恐惧的颤抖,他带着激情的兴奋在我背上拍一拍安慰道:忍一下,妳不会待太久的。
他的伤口在愈合中。我所受的折磨,大概就像那些被判延缓处决的人一样。
夜晚听着森林里猫头鹰的叫声,我认真地想过要如何结束生命。一想到这个恶魔迟早会把我给吃了,我就想自我了断。我躺着,仰望那些穿越枞杉树枝在屋顶间闪烁的星星;星星看着我,鄙视着我所流下的眼泪。
哭完之后,我咬紧牙齿,微动双唇,低喃自语。所有的祷告词都以「路偃尔」开头。
路偃尔,我默默地祈求。你看见……来救我,路偃尔。我自己没办法脱身……难道你愿意看见憾事发生?!在他逞其兽欲之前我会因羞愤而死。要是我活下来,我会诅咒自己,并在第一根枝头前上吊自杀……尽管之前我没有勇气上吊。我好害怕,路偃尔,我真的不想死……但要我活下来做夜枭的性爱禁脔是完全不可能的……路偃尔,听我说……路偃尔……
第三天夜枭感觉心情不错,于是兴起念头,派遣十来个手下到某个很远的村子去,他也骑马前去。当晚我在他那累得半死的座骑脸上亲吻很久,因为长途奔驰之下,他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夜枭返回时,因伤口疼痛而脸色泛青,怒气冲冲、行径乖戾,他阴郁地看着我,还赏了某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一记耳光。死神多给我几天受折磨的时日,犹如从昏迷中醒过来,怀着新的一丝希望,我再次采取各种方式逃跑,甚至引起了一个反应灵敏卫哨的猜疑,然而他却也不敢到行径乖戾、挨受伤痛的头目那里打小报告。
只好再度停止动作并在惊恐的状态中等待命运安排。我坐在洞穴旁,在阳光照到的那一边,放空地拿着棍子在沙地上画来画去,把一群巨大如鼠般的灰色蚂蚁的行进路径搅乱了,之后在我眼前一些回忆片段浮现后又消失了。
半梦半醒之间路偃尔来到我身边。燃烧的壁炉……现在我明白他的温柔从何而来。那些时刻我之于他……他是在被爱中长大的……伊葛和朵莉亚彼此相爱。路偃尔就是生活在爱当中……真是幸福。壁炉……红褐色的火舌。相互交集。柔软的麂皮……母亲、情妇、女儿、妻子……我们缠绕在一起,有如地下的两条树根……而且将会在阴暗潮湿里前行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把一对土块推下断崖,也看不到那里的下方是一条河……
路偃尔,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在你背上和后脑杓上淋水的。你梳洗时……在脸盆中我看见你微笑脸庞的倒影,然后水声哗啦作响,倒影便消失不见……它又再度出现。水滴从你脸庞上滑落,你有如春天的桦树一般……溢流着桦树汁液……我许多年没饮桦树汁了……蚂蚁排列成径,白色树干上甜甜的汁液……
我睁开了双眼,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在远处仅有伙夫在暖阳下做日光浴。他把圆滚光溜的肚子露在温暖的阳光之下,而且不时春心荡漾地用手指摸来摸去,满足地瞇起双眼。
我的思绪又溜回到自己的梦呓里。路偃尔站在我身旁,他的存在如此真实,有如太阳、树枝、蚂蚁那般。我吓了一跳,之后突然发觉到太阳、蚂蚁还在这儿,没有路偃尔,他也不可能会在这儿。只有在记忆中的某处他的声音回荡着……
把手指扎进草地里后,我满身是汗。声音……天啊,我竟然会有如此的幻觉?!
路偃尔的声音。在不远处,洞穴的另一边。我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绿色汁液的手掌,心想着:是幻听……
「那谁可以决定,」路偃尔清楚地说道,「这个我们之后再看看……」
我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洞穴里夜枭愤怒地咆哮,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声,好像是路偃尔的,他对着某个人冷冷地嘲讽道:「我们不需要证人。滚!」
我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当然,说话的人不是路偃尔。路偃尔说话时绝不会这么冷酷又暴躁。
我躲在洞穴旁,看起来像个刺探。我又疲惫地闭上双眼。算了。
「你是谁,混球?」夜枭在洞穴里呛嚣。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那个我认作是路偃尔的人小声地应答了些什么,接着洞穴里安静无声好一阵子。
「你—……」夜枭终于低哑地吭出声音,「是,我—……」
陌生人又说了一些几乎听不见的话。然后又是一阵很长的静默,而夜枭沉重的呼吸声连在阳光下暖和身子的我都听得见。
「不!」夜枭终于说话了,声音听起来不像他原有的声音。他的内心深处颤抖着,惊骇不已。他会害怕这件事情真令人吃惊,犹如见到一只穿着花内裤的狼一般。
「看着我,」陌生人放大声音说道,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看着我,你会亲眼看到一切。我来这是要取你的性命,特芬。」
「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夜枭凶悍地发出嘶吼声,「你……你是谁不重要……我只需吹个哨音,你不会被吊死,而是被下油锅煎死。」
陌生人冷冷一笑。这个笑声有如一阵冷风扫过我的皮肤,显然连夜枭都不喜欢他。为了掩饰尴尬,他嘟囔了几句不知所云的恫吓话语。
「那么,我们来谈谈吧!」陌生人又笑着说道,我的背脊又感到一阵冰凉,心想:声音多么像啊!真是像极了啊!
夜枭沉默不语,沉重地呼吸着。
「来谈吧,特芬……门徒特芬,」陌生人用冷淡的语调清楚地说道,「来说说我先父的事吧……听说那些在小孩出生之前就死去的先父亡灵日后会依附在儿子的灵魂里。你没听过这种迷信吗?」
有两只勤奋的灰蚁前后相互跟着在我的脚上攀爬。那棵离我最近的云杉树荫延伸到了我的脚跟。我坐着,耳朵听着嘈杂声,心中重复念着:谢谢。谢谢,望尽一切的天空。我不在乎他现在是谁,但他终究来了。谢谢……
现在洞穴里谈话的声音压低了,能清楚听到的只剩下骂人的脏话,那是夜枭平常习惯说话时最常夹杂的语词。我喃喃自语说着「谢谢」,当我脚下的云杉树荫多出了一道阴影时,我就屏住气息,停止说话了,我的耳朵也听到痛了。那是圆脸匪徒的影子定在那里不动。他就是那个因思想背叛夜枭而遭受鞭打的家伙,而根本是因为我的缘故。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来由地喜欢我,现在他双手叉腰站着说道:「妳在偷听啊,贱人?偷听老大说话?」
我伸伸懒腰,此刻的我一副像是打瞌睡被无礼的笨蛋吵醒的样子。
另一方面,我们背后的伙夫饶有兴趣地观看着。洞穴里的声音安静了下来,我站了起来,可说是因过于急促而使然,并非必须做的。圆脸把眼睛瞇成一条缝说道:「妳啊贱人……大家谈论妳的事……想不想听听看大家说妳什么难听的话啊?」
我吐了一口口水在他脚下。我的思绪纷乱,有如笼中的狐狸乱窜着。如果这是路偃尔……是为了救路偃尔我必须做的?!为了救路偃尔,我会毫不迟疑地去做,不管刚才他跟夜枭说了些什么……夜枭是一头野兽。为了解决问题,他可以不择手段杀人。也许上天赐给我唯一可能的幸福是跟路偃尔一块儿死去……不。我必须想些办法诱惑夜枭,最后接受这个试验,当路偃尔人身安全时,我便可以死了……
对于这些天真、悲怜的想法连我自己都感到嫌恶。圆脸的家伙一直盯着我看,发出了别有意味「哼」的一声。他慢慢地拿出了一小团木胶,塞进嘴里,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咀嚼了起来。伙夫用手把肚子抓得嘶嘶作响,于是在脏兮兮的皮肤上留下了五道红色的抓痕。
我的双腿因为无尽的忧愁迸发而瘫软。
洞穴的布幔晃了一下;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夜枭,有些刻意地表现出凶狠的样子。之后出现的是他的客人,第一时间我眼前一片昏暗,因为我以为看见的不是路偃尔。视线穿过布幕我看见他走在跛脚夜枭的身边,没注意到我,往深入土里的木杆那边走去,此时我领悟到那是他,而且他们要把他吊死。
这一切就好像在梦中必须逃跑时,而双脚却不听使唤那般。在我呜咽地吸气之际,我看见其中一根木杆上拴着路偃尔的马,而夜枭放走客人,让他自由离开。
瘫软的我看着他解开缰绳,跳到马鞍上,动着嘴角跟夜枭说了些什么。在自己人面前夜枭拚命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当家的,但是毕竟我明白了事情并不单纯,夜枭输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而现在无力反抗……还有他把这一切算在我的头上。
我试着要大叫,可是做不到。路偃尔把马掉头了。
有如受伤的狗狂吠之后,我跳了起来。然而我的双脚麻到没有知觉,已经不是脚了,而是两个沙袋。路偃尔拍打马屁股,马蹄下扬起一阵尘沙。
此时我放声大喊,叫声又尖又长。这辈子我还从没这样尖叫过。尖叫声像是一条涂了树脂的长绳,鞭击到了路偃尔的后背。
可怜的马儿前蹄腾起。我坐在篝火旁,四周都是灰烬,我看着马儿和骑士缓慢地转过身来,路偃尔那充满警戒的锐利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他瘦了很多……
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安抚着马儿的同时,他转头问夜枭说:「她是谁?」
夜枭阴郁不发一语。
他可能会这样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会因此而大吃一惊,之后路偃尔便会以同样恼怒而强硬的口吻回说:「不,是我的!」然后夜枭就不得不把伙夫、圆脸以及所有看过他做了无耻之事的见证人都给杀了……
夜枭沉默不语。
路偃尔慢慢地张开双唇说道:「你说,你已经受够她了。」
也许是我幻听,但路偃尔圆融的话语让夜枭感到诧异,搞不太清楚的夜枭却也乐在心底。他挥挥手说:「带走吧!」
在我身后的圆脸发出绝望的呜鸣声。
下一秒我便坐在路偃尔的马鞍上了。
7朵莉亚说着呓语,呓语中她以为自己怀孕了。
她的肚子怀着他很长的九个月。有一天,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另一种感觉,如今她喃喃自语地在家中来回走着,把双手手掌按压在平坦、永久空荡的肚子上。
他从她身体里温暖的红色世界中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震惊地端详着他手、脚掌上的纹路、在黑暗中搏动的皮肤以及茫然的蓝眼睛下长长的睫毛。
他曾是她的一部分,在这短暂时光之后,他仍长久地陪伴着她。分隔两处,她也能感知他的喜悦和烦恼,她总是试着忍住悲伤或突如其然的悸动,因为她知道他也会因此在瞬间开始哭泣……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聆听着自己的身体,听见自己身体里还没出生路偃尔的声音,没注意到罹患重病、喘不过气的奶妈,还有被遗忘在角落羞怯的女儿,也没注意到座落在城郊的梭尔家逐渐没落、衰败。一如从前,她什么也没吃,仅喝水存活,她没有气力,之后她将会慢慢地死于饥饿。
费基瑞再没到她这儿来过。她以为他的坟墓在她的窗台下方。穿过院子,她安慰自己喃喃自语地说道:「躺下吧……」
她害怕现在她的儿子将无法诞生。
8我的双脚悬空,找不到支撑点。马背剧烈晃动,迎面而来的是鲜绿树枝、灰褐树干,其间阳光洒落、光影交错,衬以白云蓝天。我的手指紧抓着某种硬质布料、某些绳线,不是路偃尔斗篷上的,也不是他外套上的东西。路偃尔的双肘压住我,避免我从马鞍上滑下去。马儿左右奔跑,绕着树丛打转。我的内心里交杂着幸福的感受,思绪因震惊而纷乱,而身体却剧烈晃动着。看着两侧跳跃起伏的树林,我未曾如此敏锐地意识到那被称作人生的美妙事物是多么的美好、绵延而又强烈。
随后马儿找到了路,改以平稳、轻盈的快步跑着。路偃尔不发一语。
「他没得逞,」我带着戏谑的笑声说道,「农夫们把他弄伤了。这群野猪,他想要,但没能得逞,这还没被杀死的淫棍……」
我觉得路偃尔压住我的双肘好像有点松开了,似乎是因为他的心情放松了?
他依旧不发一语。我费力地把头转过去,想要看他的脸。我说:「是我精神错乱了,还是你已经成了先知、伟大的魔法师和匪徒大老?」
他大声吆喝了一些激励的话,当然不是对我说的,是对马说的。一星期前我跟不幸的青年米赫尔进入过的那座树林我们终于通过了,之后沿路尽是绿意盎然的田野。
「路偃尔,」我低声说道,心里明白风声嘈杂他也听不见。「谢谢你前来……」
道路折弯,午后的阳光在我和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热腾的白墙,再次让我看不见前方。
「我见了你的父亲,路偃尔,」我用听不见的声音说给自己听。「我见了伊葛。」
他用马刺刺了马儿,载着两倍负担的可怜动物没料想到主人会做出如此鲁莽而残酷的事,牠猛然往前,开始疾速奔驰。
「啊—啊!」我大喊起来,用双手、下巴、膝盖紧勾着路偃尔。「啊—啊—啊!」
马儿也发出抱怨的嘶鸣声。路偃尔紧闭双唇,拉紧缰绳。马儿前肢腾空跃起,使我倒向同伴身上,我得以近距离地端详他那绝望、瞇起的双眼。
直到夜晚降临前,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夜里,我们发现在路旁有一栋从外表看来富丽的大驿站旅馆,路偃尔毅然决然地把疲惫的马儿转进驿站大门。那一晚我得到了完全的回报。
他不再是一个少年,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温柔而迷人,懂得如何去爱,既体贴又热情。即便他颈子上露出的圆坠,金属片不停地在我们之间晃动着,也没妨碍到我。我们几乎把旅馆破旧的床给解体了,然而最珍贵的时刻是当我们于黎明时分,在苍灰微光下同时醒来,在还没睁开双眼之前,我们相拥着,用手抚触着彼此。
窗下的山雀开心地大声鸣叫。鸟儿高歌直到破晓,这是个好预兆……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路偃尔说道。
等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将会怎样?」
「我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但愿我知道……」
山雀歌声有如铜铃。项链圆坠从路偃尔的胸膛上滑了下来,停在他白皙强健的肩膀;我小心地看着先知咒符,有如看着我们爱情的见证者一般。一时没察觉金色薄片上的灰褐色斑点不像其他锈斑那样。
「别看,」眼睛闭着的路偃尔说道,「妳看着它会让我不高兴。」
我把目光转向他的脸庞,在我眼前夜里柔情的路偃尔再次变成了那个把夜枭压制其下的武装怪物。
「它生锈了吗?」我轻声地问道。
他睁开了双眼,用手掌盖在咒符上,把它藏到被子里,然后说道:「是啊……锈斑是个征兆……外来者靠近就会显现。」
窗外的山雀静默下来。旅馆楼梯的回声很大,脚步声窸窸窣窣、上上下下……
「路偃尔,」我小声地说,「你是魔法师吗?」
他看了我一下,似乎有点吓到。他说:「我不知道……」
「那夜枭呢?」我用更小声的声音问道。
他诧异地回答道:「什么,夜枭?夜枭他肯定不是魔法师……」
「那夜枭是什么人?」我追问道,「特芬?」
他挑了一下眉,说道:「看来,妳全部都听到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这些日子里所有的恐惧瞬间在我眼前闪过,我啜泣了起来,当他用手温柔地在我耳朵后抚摸我头发的时候,我才平静下来。他说道:「夜枭……是门徒特芬,是勒胥修会的门徒。他那时候是我父亲的仆役……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于是你恐吓了他!」我高兴地猜测。
路偃尔皱了一下额头说:「我干嘛要恐吓他……我想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为了什么他们放出了黑荒疫,谁下的令,是大祭司还是费基瑞?」
门后清洁女仆们大声地聊着天。
「为何我们总是住在旅馆里?」我漫不经心地问道,「总是住在旅馆里……我想要有我们自己的房子。还有孩子。」
「它站在门槛上,」路偃尔无意中轻声说出,「并等着人家开门让它进去……它从外面来到这。」
「那它是男是女?」我思忖着含糊地问道,「那个外来的东西或是人。」
他皱着眉头,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转过身去。
「路偃尔……」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要是你是先知的话,那就可以看到未来!你快看看……要是有个小男孩……我们就把他叫做伊葛吧。」
他看着天花板,沉默了许久。
「它为什么前来?」我终于问了,「那个外来者。」
「它想进来当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么可以让它进来吧?」我犹豫地建议道,「未必会比现在更糟……」
「守门者将成为它的仆役和代理人。」他喃喃自语道。
「卢亚尔.伊尔玛蓝恩绰号守门者。」我突然自己说了出来。
他弹跳起来,然后坐下问道:「妳怎么会知道?」
项链圆坠在他胸前摆荡着,我一直看着圆坠中心的雕花圆孔。
「妳拿到书了?」稍微平静了一点,他问道,「是特别去找的吗?嗯—嗯……」
「路偃尔,」我低声地说,「伊葛和朵莉亚彼此相爱,即便当黑荒疫袭来……他们知道来日不多,仍旧很快乐……或许我们也?……」
他起身,没穿上衣服,走到窗边。我偷偷地端视着他,满意地确认我先生的身材极好。
「妳不相信我,」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自己也不是一直确信……什么笼罩着世界……不清楚它是什么。无论如何,《第一先知的遗嘱》中对于第三元力带来极度的腐败恶化是这样描述:『众生,哭泣吧……苍天撕裂皮囊』……」
我颤抖着,把被子拉至下巴。此刻于背脊发冷的同时,我也相信路偃尔应该不是开玩笑的。
「我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突然绝望地说,「我无法这样孤独下去……一个人承担这些……我不是魔法师……我不知道如何预言……我不会,也无人可问。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我以为费基瑞知道。但是他们全部都不说……他们不明白,也不记得……连夜枭也是……他那里有一些费基瑞的东西,不知藏到哪里……他答应要挖掘……但他却不清楚为了什么……还有这个……」他把咒符拿出来放在手掌上,「为何费基瑞要……为何他要拷问我母亲来夺取这个东西?……」
他突然用手摀住了脸,咒符从他的手指间滑了出来,再次于链子上晃动着,然后他说:「唐塔莉……去找她。去吧,我没办法……求妳。」
板车停在路旁,车辕垂放后全都显得软弱无力。我不相信自己所见到的,紧紧地抓着路偃尔,抓到他都感到疼痛了。他一言不发勒住马儿。
「妳?!」
穆哈坐在地上,用拳头揉着疼痛红肿双眼。巴瑞安出人意料老了许多,他看见我既不诧异也不高兴。盖兹娜不安地抓着红发女孩的手。方庆不知所措地眨着那淡黄色的长睫毛说道:「妳……妳好……」
我把每张脸又看了一次,我又陷入忧愁和不幸的预感之中。板车敞开的两侧、螺丝松开的箱子、空空如也的车辕……
「他们把家当全都带走了,」方庆说,「马匹……」
「弗拉巴斯特呢?!」我低声地喊问。
巴瑞安别过脸去,看得出来他勉为其难地指着其中一辆板车。我惯性地往那里靠近,爬到那辆蓬顶残破的板车上。
有人已经帮他把双手交叉置好。他躺在车板上,骄傲地扬着头,不想也不试图去隐藏被刀切割的喉咙。他的双眼不愿阖上,透过破烂的布幔冷冷地看着蔚蓝青空。
恰巧路偃尔在身旁,是他扶住了我。
我哭喊着。我诅咒夜枭,我也咒骂自己为何在夜枭身旁时没有把他杀了。我向上天发誓,夜枭将会惨死,我要烧尽山林、田野,我要报仇,有必要的话我会杀了所有人,此生我将要杀戮、报仇……路偃尔从背后抓着我,在他双手紧抓住我挣脱着,泪水、咒骂让我难以喘气,他一直没放手直到我瘫软无力,我有如一块布滑落到车板上,平躺在弗拉巴斯特脚边。
路偃尔低声地跟巴瑞安说了些什么,传到我耳里有如声音隔了一道墙般听不太清楚:「不必……禽兽……全都绑起来……他一个人……我不知道……如今都一样……」
我脑袋放空,模糊地看着路偃尔的手把塞得满满的袋子放在板子上,他说:「别不屑,巴瑞安……我负了债。为了这出戏……你记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出戏。接受吧。拿去买马吧。」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有个人惊讶地问道,似乎是盖兹娜,我没弄清楚,我也不在乎。我在想弗拉巴斯特在死前是否原谅了我这件事。就算他已经原谅了我,我现在也无法得知了。
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