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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偃尔认为在院长书房的地板上所描绘出的粉白图案—自己的手,粗率得有如鸟爪一般。
他急着完成。在门后的是伊葛.梭尔。他的低语正笼罩着路偃尔,虽然不明白是些什么的字句。路偃尔的听觉变得有选择性地,他能听到卫兵们在楼梯间的喧嚣、老办事员的喘息声、窗外麻雀的啼叫声,甚至,似乎还能听见在栖息于墙壁间卖力的胆小老鼠,反而伊葛.梭尔对着路偃尔说的话失去了意义,就像水一样流走了。
但路偃尔都听到了。他很庆幸有机会听到梭尔声音里熟悉的声调,他是安全的,也知道日后没机会碰面了。看着篝火是愉快的,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敢钻进火堆中。对于最后一次和前任父亲见面的情景路偃尔记忆犹新……就算最后一次的相遇不是在森林里,在夜枭的阵营那里……武器对峙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在克斐隆家里的那张地毯,竖起的那些绒毛……他一点都不愿意再一次走过那。别纠缠我!
现在他就要离开。这些人认为要像追捕野狼一样追捕他,追赶到绝路。这些人总是习惯靠武器解决一切事情,伊葛也是一样……几乎一样。他似乎说着什么重要的话,可惜无法让路偃尔理解。不过说吧,伊葛。说吧,你的声音将会成为回忆……
黑色的蝌蚪就像是带有尾巴的光滑小球,往洗衣盆的内缘碰撞,使手掌发痒。瘦弱的小鱼位在浅水处,一道黯淡的银色条纹……在雪地里的凹陷痕迹是被一道强而有力的兽足所留下……雪橇滑过的痕迹在太阳下发出亮光……
又是这些绒毛,就让它们去吧!而梭尔现在说得特别热烈又特别起劲……
如瀑布的潺潺声。说吧,梭尔……
……不过实在很想结束这愚蠢行为。就让它徒劳无功吧,所有的愚蠢行为都是徒劳无功,有些甚至还是有害……意识到你。伊葛。伊葛……
门后安静了下来。路偃尔被打乱了节奏,惊讶地抬起头。寂静。静默无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办事员的叨念。新的陌生人的声音;静默无声。然后在寂静中有一个十分清晰、不同的声音低声说道:「把门撞开。」
暂停。沙哑咆哮:「以司法之名!」
路偃尔瞇起眼睛,他突然间感到害怕,彷佛从门那里吹来一阵发恶臭的大风。这就是仇恨啊,仇恨寻求出口啊!
可不是!费基瑞满意地点了下头。我们就要接近主要的事物了……
咒骂私生子是不够的,最好还要杀死他……因为因错误而被生出来的人,就死掉是很公平的。而他的死被修正,这么说是相抵触……
门开始发出轰隆声。还有撞击。又一次。人们在规律地呼赤声中做着沉重的工作。碰!碰!
「何苦呢?」路偃尔不知所措地问着。
撞击停止。再次陷入安静之中。那个路偃尔十分熟稔的呼吸声。他的手焦急不安地紧握住项链圆坠。
「你要开门吗,孽子?还是要我亲自逮捕你?」
……黑色灰烬。熄灭烛火—一缕轻烟……
他非常希望不要到来。两股力量交结在一块儿,选择了他那毫无价值的灵魂:陌生掠夺的意志和个人愿望消失、逃离开……
他跳了进去。
……很痛。
在书房墙壁倒塌之后,在被画上图案的地板变成漩涡之后,在力量汇合将把路偃尔甩进黑暗里去之后,最终不知去向……
他的身体变成一只巨大无形的蛞蝓在斜面上滑行。灼热身体。熊熊烈火。他听到脆弱的树木枯枝表面如何地发出劈啪声且烧焦、沉重腹部下的石头如何熔化。他感觉到树皮上被烤成土块的沙子。他发出火光—一束直达天际的红色火焰,他遗留下一片焦黑荒土,而他的吶喊声变成一道赤热、飘动荡漾的云雾……
稍后他恢复知觉发现自己的脸朝下,双手张开,看着地上绿色的地毯。一张绒毛被压扁的老旧地毯……
原来是大地远远地飘过他的下方—那有着闪耀光亮的小河细溪和大小相同、方正的田野被灰绿色烟雾拢罩。他就悬在空中,那摊开的双手好似扭曲抽蓄一般。他转头过去看见了由羽毛紧密编织而成的白色羽翼。
由于不舒服的动作导致失去了平衡。大地倾倒成一边,他看到了海岸线,其后蔓延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
他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开心,只是悬挂在空中,静止地展着翅膀。他的影子沿着骯脏的道路缓缓移动,倒影落在圆如杯状的湖面上……
……圆形杯子里盛着水。沿着最边缘。他贪婪地喝了一口,水溅了出来洒到衬衫上头。他打了个哆嗦。大概是因为太冷了。
有个房间看得出来是用来当作客厅的,很宽敞。房间有拱型天花板,从房间的这头到另一头摆着一张长长的橡木桌。路偃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而后降落到一张满是灰尘的丝绒椅子边缘。他双手发抖。一股烟味传来。
他的眼睛稍微适应了环境的昏暗,被房间墙面上一张张阴郁、可以稍微看见轮廓的长脸盯着看。昏暗的光线透过缝隙渗入门帘,路偃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感到相当闷热,于是扯了扯窗帘,就像是过紧的衣领扯着一般。
从外面透进一丝光线,扬起了一团灰尘,有如一群发光的蚊蚋。他痛苦地瞇起眼睛,金黄穗花妆点窗帘,剧烈地晃动起来,一只干掉的蟑螂尸体从窗帘的花苞上落下,在光线下旋转起来。
路偃尔急忙把手缩回。直到现在他才想到他未经主人允许便进入人家的房子,从高空中直接降落到这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他打了一下哆嗦。地板椅子下方一对白色羽毛被随意弃置。
哎,你这个败类。
他觉得自己沉重不堪,有如火山熔岩一般。木板在他的脚步下嘎吱作响,弯曲变形。门在他碰到铜制把手之前就已经关上了,他继续前行,他已了解房间的分布状况、书柜的内容,还有这里没主人而且他也不会回来。那些肖像在后面盯着他看,可是他没有力气转身去捕捉靠近门边第一个沉重画框里那人的目光……
而下一个房间是个阳光充足的空荡大厅,里面只摆了一张椅子,路偃尔停了下来,直视着金发男人的后脑杓和那随意披在宽厚肩膀上的灰色兜帽斗篷。
应该要喊他的,但是路偃尔的双唇无法讲出这一句禁语。父亲……
坐着的人深吸了口气并转身过来。路偃尔颤栗了一下,认出了那张独特、多年来稍有改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