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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艾拉娜也感受到了,因而她异常安静、温顺;我们都坐着,紧紧相互依偎着。

  流浪者站着,背对着我们,而他出鞘的长剑放在地板上,有如钟塔的指针。

  最后的几分钟。

  朵莉亚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这个时刻他在想什么?在变成怪物以前?他会回想起什么?他究竟是否会回忆过去呢?当世界倾斜如棋盘倒塌瞬间的这个时刻,我又在想什么?

  我有如飞鸟般从高处看着它的容貌。平缓的山丘,两座灰色的湖泊和炊烟的气味……我遗留下所爱的一切,但是也没有等到宽恕……

  流浪者的长剑在地板上抖动了一下,或者是我的幻觉?艾拉娜的手掌在我的手里抽动了一下,流浪者的脚踏在刀刃上。

  朵莉亚低声地说了什么,而我觉得好像是罗偃的名字。

  黑暗的张力。我不理解这高大的老人为何在时空的网络里寻找一个唯一的人,这样的努力是艰难的。我们全都感受到了流浪者苦役般的劳动,跟在他后面,我也感到紧张,倾注关心,期望给予帮助,替他承担一部分……重担……负荷……套上这个背带,感受伊葛和朵莉亚的肩担,看见在眼前逃跑的艾拉娜她那跳动的马尾辫子……

  分分秒秒拖延着就如同胶皮束带一般。

  「叫唤,」流浪者含糊不清地说道,「叫唤他……因为他已经上路了。他在门前了。就叫唤他吧!」

  沉静的片刻延续了许久,彷佛我们所有人被放置到图画里,我们像是正门肖像画中静默的人物般坐着,只有伊葛的嘴唇……

  「路偃尔!」艾拉娜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叫声在我身体里产生了回音,就像在空荡的厅堂里那般。「路偃尔!」

  接着黑暗降临。

  我的丈夫唤不回了。永远回不来了……因为那个外来者将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一点儿人类的……或者是惨死。以路偃尔的死亡消除世界的毁灭……

  ……我不在乎这个世界了。可是你,你必须保持不变。我……有如你现在一样。为了你能活下去,可是……不要变成他!我无法选择……我想要从你身上……就让他成为费基瑞的孙子,我不在乎,可是别……路偃尔,你要听进去。听进去……

  你的呼吸。人无限疲惫又幸福的气息。我的骄傲就是我拯救了你……

  拯救了吗?!

  而后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纠结在一起成了一团折磨、灼痛的结块。

  拆散了我们和路偃尔那无法透视的薄膜。黏住眼睛的薄膜。时间与距离的隔阂、门闩生锈的门,而在我身体里的撕扯、冲撞,正如钻出石头间的野草,从壳里破蛋而出的雏鸟一般,没有什么是比生命更有力的,而我的生命是……

  ……它们闯入了我的意识中,有如风冲进敞开的窗户里。朵莉亚的意识里似乎只有蓝色的景象,深蓝波状的山岳,自我的力气与意志以海洋来比拟。伊葛的内心则是布满带有黑色窟窿的红黄色厚泥浆,炽热又痛苦的期盼,希望能代替另一个人受死,用自身换回他……艾拉娜感觉到的是温暖的绿色,她想要瞧瞧、触摸,感受在肩膀上的双手,还有某一个水池、水上的小船、白鹅……

  朵莉亚

  ……我记得你的心脏如何在我身体里面跳动。回头看看吧。

  温暖乳汁的细流溅出,流到杯底……和血参半,有如草莓加上了酸奶。裂开的乳头,每日疼痛着,为什么你又没有喝完,整个乳房仍旧涨满?……地板上奶水的渍痕……双眼闭阖,而后沉重的头垂下,头打翻了白牛奶杯底的杯子……还有多少奶需要挤出来。睡吧!

  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一切,我知道关于你的所有一切,我可感受到你的所有一切,有如胎儿那般仍在我身体里,永远。孩子啊,没有一个血腥的工具可以把我和这骨肉分离。于是我呼喊着,你回头看看吧!

  ……父亲罗偃啊!怜悯我们吧。从那黑荒疫消褪的山丘走出来吧……从那替你遮挡阳光的钢翼底下走出来吧……回来吧,怜悯你的孙子。你的孙子……

  伊葛

  ……回头看看。站在我和我死亡之间的你。身上没有流着我的血液的你。吾儿。我多次为你牺牲,我依旧还能这么做。我背叛了你,但有一道底线,在这条界线之外的背叛是令人无力的。我愿意把你所有的伤疤担到自己身上,只要你回头看,吾儿啊……

  流浪者

  ……很大一杯苦涩的茶。没关系,他喝过更苦的某些东西……为了他的一辈子,任何的甜蜜全然没有意义:闪耀小溪里的那些鳟鱼,炽热白沙上的那些蚁群大战,某双遮住双眼的手,某人的双唇……

  她正等待着。在门槛上。

  他们不为什么而褒扬他全部的人生,或是他们不为什么而惩治……人们期待他的不是之后所获得的结果。他无数个人生经过了千古的动荡之后,他的人生仍漂流着,从一个人生换到另一个人生,没有任何期待—都一样,就像是有人养护的道路那般……他的人生似乎有过好几回,但从第一回开始他就迷失方向了……而今或许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我只是一只蠕虫。一只蠹虫。拉特,帮帮忙……

  现在有另一个跟我名字很像的男孩站在亘古的环圈之上……他将要抉择自己的道路,环圈将会改变形状,世界不是跟着改变便是毁灭……

  噢,那些慷慨激昂的短语多令人厌烦!世界的毁灭、灭亡……

  上天,又来了。真令人感到窒息……不必!……拉特,帮帮忙。现在现身来帮帮我吧!我太弱了……我既苍老又软弱,我不是魔法师……拉特,来吧,从坟墓出现,阻止一切吧!……

  我也跟自己的心中薄膜交战。我们所有人都与自己的心中薄膜交战着,试着冲破它抵达他现在所在之处。我们的心灵使自己的脑袋动弹不得,就像是紧闭窗前的苍蝇一般。

  流浪者曾出现过。他看到更多,然而他背对着我们,所以只有简短、混乱的片段影像……

  「接着它将进来,守门者将开门,成为它的仆人与代理者……」

  「雾霭环绕着亡寂的颈子。看啊,苍天撕裂皮囊……而水将浑稠如黑血……」

  「它将进来!」

  「它将进来!」

  「它将……」

  当时在我心中的那一团结块向外扑了出去。

  一个让人不畏惧死亡的东西。为它甚至可以乐意赴死,即使现在只有……

  因为一个生灵。

  四个其他的生灵……

  还有这个有颗枯竭心灵的流浪者,呓语中直重复一个名字……

  ……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好几只蜥蜴。金色的小动物在地板上、桌子上、在我的膝盖上……

  蜥蜴来自另一个幻觉。

  ……越是疼痛,手指越是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劫数难逃。永远。难逃这般痛苦……

  ……荣耀归她。

  6所有门的始祖。

  世界与外在的分界。

  你的原形在每一个门槛之中。门槛之后—是大门。

  门槛上是守门者。

  我,守门者,想听听你的门链是如何吱吱作响的。

  我想看见世界将会变成怎样,什么将取代它的位置。

  我想要……

  别回头看!那里已是一片废墟。为时已晚……

  ……被烧得焦黑的花园里有烧焦的夜莺尸体。就这样蜘蛛在此群居,住在这巨大的罐子里,罐子如此巨大,它的瓶颈彷佛像天空……瞧,一只信任的手伸出来,也许想要碰一下或摸一下,而手却被烧红的烙铁灼伤。永远……因为那个是我的人将永远不会被那个不是我的人所了解。而我们各自都是彼此身上的一根针,一根能够试验疼痛的针……

  一个绣有笑脸的小针包。几根插在脸颊上,几根插在眼睛上……

  从我迷失了自我的那时起……我失魂落魄。一部分的我留在那满是阳光的房间里,那里可以歌唱、欢笑和哭泣,知道大家都听得到你……

  门闩多么难以推动。你的呼吸多么沉重—那里,在那大门后。你厌倦了等待吗?你表现出不耐烦吗?你在谁那里储存了永恒?

  永恒犹如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一种凄凉的占有—在那里踱步闲走。

  我的手在颤抖……也迫不及待。内心里的小蠕虫也是一样。被绑在桌脚的老鼠,牠的苦痛就是我权势的展现。刽子手,刽子手的儿子……

  为何你至今不在此处?你现身了多少次?没人开门吗?

  时间犹如流沙。昨天我将进来,明天你已出生。

  没人渴望统治世界吗?和你一起吗?「守门者将开门,成为它的仆人和代理人」,是吗?你的代理人他们在哪里,元力?

  只有两次。第三次的尝试是具有魔力的。

  你在开玩笑……你不喜欢魔法师。他们反对你……然而我最终也从没成为魔法师。我是个半调子的魔法师……就像卢亚尔.伊尔玛蓝恩一样……

  他宁愿抛弃炽热熔岩而换取眼泪及鼻涕。

  如果我不让你进来……你会不会再来?

  你会让的。你是为此而生的。你别无他法。快一点。

  说吧,你会不会再来?

  我会进来。我会进来的!不管是谁……你甚至不是在玩火,而是……别开玩笑了。快一点,路偃尔。

  别生气……我当然会开门的。只要回头看一眼。

  别回头看。那里什么也没了。

  看一眼那一片荒芜,那曾经有过生命的地方。

  不。

  看一眼……

  不行!

  那里……

  什么也没有。废墟一片。不行!不……

  爆炸。

  薄膜破裂。碎裂掉并四处散落,卷成了一个个小管子下沉、消失……

  镜子尖锐的碎片掉落到唐塔莉的双脚旁。

  发狂的喊叫声。用尽最后气力地叫喊:路偃尔……

  他转过身来了。

  镜面上布满雨水的手掌幻影。熄灭灯座上方的一丝烟缕。潮湿的沙土,双脚陷入至脚踝,书本的灰尘,刀刃的声响……飘浮在在阶梯上方的狭小棺木,倒映在河上的塔楼,紧黏在旗手脸上湿淋淋的旗帜……

  白色透着淡蓝的枕头。皱褶……

  她脸上的皱纹。苍白手指的脆弱关节。

  用尽最后气力伸出的双手。伸到……

  被压皱的草地。水流中的木片……

  路偃尔!!

  「……救命!」我对流浪者大喊。

  老先生的嘴唇无声地蠕动。我再度了解他说的话。两条路。只有两条……踏入或死亡。而如果要他抉择……

  每天早上,当温暖的光线,当温暖的双唇,当那只揭开窗帘的手……每个晚上,当院子里的篝火,当书册和台灯,声音、你窗扉旁鹅黄的灯光……这一切都……

  两条路。

  停止!

  门闩静了下来,然后最后一次发出咯咯声响……

  ……然后掉了下来,打开了入口。

  流浪者向后退了几步,用双手遮闭了眼睛。在我的意识里他无声的吶喊划破开来,灰暗又坚硬的恐惧浪潮有如金刚砂一般。而在我手掌中那只小手立即变得有如冰一般寒冷。地板上的长剑颤动了起来,有如一只将被勒毙的蛇。

  「树木的小树枝被蜘蛛网沾黏住……大地用张大的众坟之口吶喊……」

  远处那难以忍受、阴森恐怖的声音。堵住耳朵。

  大门打开了……

  大门。

  7「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费基瑞说,「你走到了那个我一生梦想到达的地方。现在你是我的继任者;我曾期望成为一个守门者,为此我犯下许多血腥蠢事,可是外来者那时并不在门槛那儿,我输了。可是你,你接续了我,完成了我所追求的并为它丧命的事。你成为了那个我没能当成的人。我以你为荣,儿子。你当拥有至高权势……」

  门闩发出咯咯声响,掉了下来,打开了入口。

  大门晃了一下。

  没人喜欢空空荡荡的。容器里应该要盛满,而你—路偃尔,容器……

  不要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和人打招呼。6

  这些门链的……吱吱响声……

  ……绑在桌脚的老鼠。

  路偃尔、路偃尔、路偃尔……

  你们叫唤着我。我感觉到你们所有的人,可是大门,大门已经开了。还有生锈的门闩无法往后推……而真正是我的你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进去并且掌控……

  ……掌控我的灵魂。

  你—外来者。你以为那个在地牢里赋予我生命的人已经为你拔除了钉子了吗?他等着你,试图召唤你,然而却得到了死亡作为奖赏,而今他存在我这个继任者的身体里吗?还是守门者的身体里?现在你们终于见到面,重新复归一体,在我体内吗?以受折磨的老鼠之名?!

  于是被痛苦和愤怒欺瞒的我让你进入我的灵魂?然后背弃?!

  这些门链的吱吱响声。外面多么寒冷。如此寒冷。

  而那时站在门槛上的人举起了手。

  项链圆坠、先知咒符、金色的物品……褐色的东西。以生锈的样貌隐藏起来的薄片。最贵重的是……

  不,这并非如此贵重。

  妈妈……我想化作雨水,洗去妳的泪水。我想化作青草,在你的赤脚下蔓延,不让小石子落在妳行走的路途上。

  伊葛……我将出现在你的梦中。化作你桌上的台灯,烧尽你的苦痛。你看着那漫漫冬夜的灯芯,你将会听见我呼唤着你一声:父亲。

  还有,名字跟我很像,是颠倒过来写的你;在被你所拯救的世界路途上漂泊的你。我向你鞠躬致意,流浪者,可是我不能重蹈你的命运。

  唐塔莉……不,我什么都不会跟妳说。妳自己会明白。

  ……我在春天的街上奔跑。

  (外来者,妳听着我说,听最后一个先知说道。)

  湿漉漉的石砖路上每一块石头都闪耀着亮光……而我反照在每一个打磨光滑的石块上。

  (取下门闩后,我用咒符锁住,用自身封存住。)

  而妳迎面奔跑过来……妳手上那一件老妇人穿的滑稽斗篷扬起缝补的灰白头发,好似旗帜一般。

  而妳,妳等待着、笑着、等着……痣在妳的脖子上多如星群,妳的发间看不见白发。连一根细毛也没有。世界上没有人比妳更美丽。

  你也等待着。那时候你在围城的塔楼上举起我的小衬衫。把艾拉娜抱在手里。好让我能更清楚地看见她。

  (那远古所创造且代代相传的,先知的宝物—你的元力。)

  到我这里来,你们全都来我这里吧……雨只有在晚上才会下,而距离晚上还很久……春天仍会持续很久不会离去……还有洁净的石头,干净的玻璃,以及你脚后跟下的小溪。

  (将永远关闭并留存。)

  还有上天。老天爷。

  (我将保卫像我爷爷—罗偃那样的人。快走开,外来者,这里再也没有门了!)

  我……非常……对大家……

  (这里已经没有门了。在此伫立作为永恒守护者的是最后一位守门者、最后一位先知……)

  ……你—伊葛的儿子……

  (永远!)

  6 注:俄国习俗中不可站在门槛间与人打招呼或是说话,会招致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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