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将军,」汤玛士说,一边移动骑士棋。杰斯咕哝一声,推倒自己的国王棋。他已经连输三场,却觉得心情稳定下来,脑袋还清楚了许多。
「别再用那个词,」杰斯说道:「就说你赢了就好。」
汤玛士挑起眉,稍微露出微笑——这是打从杰斯在囚房找到汤玛士后看见最棒的笑容。「好吧,你知道吗,虽然我很喜欢这种一直赢过你的诡异新体验,但你实在该回去跟摩根谈谈。」
「还不行,」杰斯说:「她只会再拿枕头丢我——或拿其他更有破坏力的东西。」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你有什么好气的?」
到底有什么好气?杰斯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对一切都很愤怒。他为摩根感到愤怒,也对摩根本人愤怒。太蠢了,根本不合理。「她觉得我是在占她便宜。」
汤玛士夸张地挑起眉,额头皱得跟老人一样。「那你有吗?杰斯?」
「你怎么可以这样问我?」
「那你的动机完全单纯吗?」
杰斯瞪他一眼。「摆好棋盘,汤玛士。」
「你听起来跟达利欧没两样,你知道吗?」
「你是想要羞辱我吗?」
「一点点吧。」这次他大大咧嘴一笑,杰斯也微笑回应。他几个月来的脏污全洗掉了,头发也干了,汤玛士现在顶着一颗闪亮的香菇头,看起来几乎跟过去一模一样,双眼中的光芒也恢复了一些。但这笑容消失得很快。「她被困在这里,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现在你应该也慢慢能看出来,束手无策的情况会怎样扭曲一个人。」
「你就没有被扭曲,」杰斯说:「你表现得很好。」
汤玛士的神情没有变化。「我觉得——大概吧。但我也不一样了。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受到的监禁跟我不一样,但不要被软禁的表象所骗。当一个人的意志、自由被夺走……会先让你的心死去,然后就轮到灵魂。」
「你的就没被杀死啊。」
汤玛士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是摆好了棋盘,黑子白子,等杰斯先走。
杰斯还没机会出手,敲门声倒是先传来。他本来希望是摩根,但汤玛士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门外的是卡莉拉。她迅速瞥了两人一眼,说:「我们得去吃晚餐了,我不认为他们有给我们其他选择。」
「你看?」汤玛士对杰斯说道:「就是这样,自由一点一点地死去。」
他们踏上长廊,卡莉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杰斯不确定她只是纯粹想夹着双臂,还是想要环抱着自己,寻求一点安慰。他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知道她的感受,因为摩根被带走时,他也有一样的感觉。然而,至少他还知道她在哪里、是被谁带走。
达利欧就这样……不在了。消失、不见;完全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是自由之身?遭到监禁?还是死了?卡莉拉只能抱着期待……而现在他们看见了图书馆的真面目,要抱有期待就很困难了。他很聪明,杰斯再次对自己说,有人脉、有钱、有朋友……他会没事的。他想要这样对卡莉拉说,但心里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无用。
她抬起头看见杰斯,挤出个笑容。「我刚只是在想我家人。」
这话让他停顿下来。为什么他会自以为她没了达利欧就会变废人?是因为他还被摩根给困住的缘故吗?「妳家人?」他知道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讶异。「为什么?他们还好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背叛了他们坚信的一切——更糟的是,我家族中有那么多学者,他们会不会有事?杰斯,你觉得图书馆会因为我做的事处罚他们吗?」
「不会,」杰斯说道:「当然不会。」
「我也希望不会。」她口气中的无助令人心痛。杰斯还记得她那骄傲的叔叔,在前往亚历山大的火车上随行护送;还有来自父母、手足和堂表亲不间断的讯息。卡莉拉的人生充满爱,而她做出的决定让她从那样的爱中被切割。如果杰斯没有带着这疯狂的推测和计谋去找她,她还会这么做吗?
罪恶感打造出另一把利刃,将杰斯的心切下一片。他回答不了她,只能弱弱地说:「我很抱歉。」然而这话一点安慰作用都没有。他真希望她刚刚在想的其实是达利欧,这样就简单多了,比较容易回答。这件事重挫的是卡莉拉最核心的部分。
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杰斯心里有一部分这样想,但是他痛恨自己有这种想法。当然,这是她做出的选择,但不代表一切就无所谓。就某种层面来看,反而让情况变得更糟。
当杰斯无助地站在原地,汤玛士则直直走向卡莉拉,用一个拥抱环住了她,几乎让她双脚离开地面。惊讶了一秒之后,卡莉拉也抱住汤玛士——尽可能抱着;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若不是妳,我早就死了,」他对她说:「如果妳没来——如果你们没来,对我认识的那些人事物而言我就等于死了。妳要知道,我绝不会忘记你们为我做过的一切。」
「我一定会去的啊,」她说道:「我很高兴我去了。」
「还是一样,」汤玛士说:「如果妳失去了家人,就让我来当妳的家人——永远的家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现在可以把我放下了啦,你这头大笨熊。」
汤玛士轻笑一声,让卡莉拉落地站好。「抱歉。抱妳就跟抱一只小小鸟一样。妳真该多吃点。」
「你也是啊。」她说,微笑又回到脸上,眼里的光芒也是。真是不可思议,杰斯心想,汤玛士竟能做到。他的心是如此光明,把身边的人都照暖了。「你愿意伴我用餐吗?」
「我愿意。」汤玛士正经八百地回道,并朝卡莉拉伸出手臂,像是古代的乡村士绅。她轻轻把手放在上头。
杰斯本来还在取笑他们,但摩根一打开房门、两人四目交接,他立刻停了下来。杰斯谨慎地朝她点点头,她也点头回应。她的双眼看起来又红又肿,但现在已经没了眼泪——也没有原谅。
正当杰斯还在思考要对她说什么,沃夫和桑堤的房门打开,两人走了出来。沃夫用阴郁的眼神扫视每个人。「还在等什么?」然后穿过他们,推开长廊尽头的大门;桑堤跟在他身后,接着是卡莉拉和汤玛士。
杰斯清了清喉咙,做了个手势,摩根便在他前方往外走。
这感觉一点也不像和平停战。
杰斯本来以为那会是一个小小的私人房,另外独立出来给他们用,结果铁之塔的餐厅却是个巨大的开放空间,放满桌子,每张桌子几乎都围着一群人。杰斯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安静了下来,转头面向他们。杰斯立刻升起防备心,直到摩根喃喃说道:「他们从没见过新面孔;你们对他们来说很新奇。」
新奇。他感到汤玛士一缩,看到摩根别开视线,他不禁更生气。我们不是来娱乐你们的,杰斯想这样大吼。但他慢慢对于摩根在这里的生活有了一点概念;他能想象,在这一群忠心支持者中当一个反叛者和放逐者是什么状况。
摩根垂下视线,不愿望向任何一桌,但所有人都盯着这里看……还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个年轻女孩从不远处一桌站起身,走向他们。她肯定不超过十六岁,脸上带着一抹不讨喜的得意神情——但吸引杰斯目光的是她长裙底下的大肚。杰斯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代表什么,不禁迅速转头望了摩根一眼。从这个角度看,摩根似乎已在脸上戴好了一张空白面具。
「摩根姐妹!」那女孩的声音近乎娇嗔,她伸出双手的模样彷佛觉得摩根会马上欢天喜地的紧抓住她。「妳决定重回我们的行列,我们真的好高兴,我们很想妳!」
眼看摩根没有意愿接下她的动作,这个女孩做出一个彷佛自己决定把手收回来的动作,兴奋地交握在一起。她的微笑变得冷淡,带一点鄙视。这片沉默就这样无限延伸……然后摩根说:「罗莎,现在我们又累又饿,很不好意思,但请先让我们离开。」
这仅仅是出于礼貌,罗莎不可能没有发现,但她竟继续保持微笑,双手放在高耸的腹部上。「宝宝开始踢了,想摸摸看吗?」
「我们恐怕真的太累了,」卡莉拉说,此举显得十分唐突,但也只有她能在这么做的同时让语调听起来还那么温暖亲切。「罗莎,对吧?」
「对。」罗莎说,转向她,很快把卡莉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妳不是我们的人。」
「我是学者,」卡莉拉说道:「对妳而言应该不算外人才是。」
罗莎不理她,再次转身面对摩根。「别担心,」她故意拉高音量,让她的话传达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妳错过了机会,但多明尼克是个很有耐性的年轻人,我相信妳也很期待。」
多明尼克。杰斯突然觉得腹部有团黑暗的情绪瞬间下坠。现在他知道了被安排与摩根同床共枕的秘法师的名字。多明尼克。他扫视屋内,暗忖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是后面那个注意力全放在眼前餐盘的白胖子吗?杰斯快因为不知道该恨谁而抓狂了。
罗莎本来已经往自己桌边走去,却突然回头,彷佛刚好想到些什么——这演技简直是糟透了。「噢,」她对摩根说道:「我想妳应该还没听说可怜的席比拉出了什么事吧?」
这话终于打破了摩根脸上的面具,她倏地抬起头。「她怎么样?」
「她……吃了点苦。」罗莎说道:「也许妳该去医院楼层探望她。」
这次,葛戈瑞从不远处的桌边站起身,虽然什么都没说,罗莎仍快速低下头,没再说什么就回到座位。葛戈瑞也坐回位置,但杰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
——跟着摩根。
「嗯,」大家往其中一张空桌坐下时,卡莉拉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地方突然吸引力大减了,摩根?妳还好吗?」
「还好。」摩根说道,但她平淡的口气让杰斯觉得情况根本是完全相反。「我没事。」她勉强咽咽口水,挤出一点笑容。「这里的食物很棒喔,想要什么服务生都会送过来。」
汤玛士勉强坐在一张对他而言实在太小的椅子上,说:「要从清单里选吗?」
「不用,只要跟他们说你要吃什么就行了。沃夫说得没错,秘法师被照顾得很好:最棒的食物、按你希望的方式准备,这只是众多手法之一,好让我们忘了自己根本是——」
「——囚犯。」杰斯帮她把话说完。
「不对,」摩根没有望向杰斯。「囚犯还有被释放的一天。」
一位戴金手环的服务生(这没有违反图书馆的整个架构吗?)来到桌边,客气地询问他们想要吃什么、喝什么。既然眼前没有选项可以挑,杰斯也真的太累,想不出什么有创意的答案。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家,但本着这样的心情,他点了烤牛肉和马铃薯泥;汤玛士点了炸肉排——一定是跟杰斯心有同感。摩根点了鸡肉,卡莉拉点烤羊肉。全都平凡无奇。服务生离开后,汤玛士说:「服务生也终生在这里效命吗?」
摩根点点头。「唯一的差别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开铁之塔。秘法师只有在严格的规定和控管下才能离开。」
「那控制传动室的那些人呢?」
「他们在我们之中等级最低,」她说:「写抄本的能力表现最差,只能处理已经写好的内容,用精华去让它发挥效用。」
杰斯心想,在这里表现得差一定是某种诡异的庇佑,让人能够呼吸到外面空气、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算只是一点点。「真是幸运。」他说,摩根对他露出同意的表情,虽然只有短短片刻,但杰斯已经觉得没那么心寒了。他发现自己不再愤怒,可能是有一部分的他意识到,这一切跟摩根怎么决定其实没什么关系。她并没有选择带着这个能力诞生,还用尽一切努力避免来到这里;她从来不想成为秘法师。
——也不想要孩子。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便想起了这件事。罗莎,还有她脸上那自满的神情及尖锐的嘲弄,还刻意让大家知道她在挖苦摩根。
「摩根,」杰斯低声问道:「席比拉是谁?」
摩根要去拿水杯的手反射性一愣,然后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再放下。「一个朋友。」
「她病了吗?」
摩根没说话,但沃夫开口——一脸怒容。「不是生病——不要问了,布莱威尔。」
又是一阵古怪的死寂,汤玛士用明显装出来的愉悦态度企图填满空白。
「你已经跟这座塔很熟了吧?」汤玛士问沃夫。「你住过这里,他们有好多神奇的发明喔,我想听听每一个——」
「五岁的时候,母亲判定我没有秘法师的才华,」沃夫打断他。「到了十岁,我就被送到图书馆的孤儿院,留在那里受训练。那之后,我再也没回来过,所以我对这些发明所知甚少,汤玛士。」
「去探望你母亲时还有很多时间啊。」桑堤说道。他仔细地注意着沃夫,都忘了自己手上的酒杯。
「并不够。他们把我从朱利亚神殿释放那天,我有见过她,」沃夫说:「她来接我回家,到你身边,在你还没发现我前她就离开了。」
餐桌上一片沉默。桑堤张嘴又闭上,彷佛无法决定要问什么或说什么,最后他决定举杯饮酒。沃夫也一样。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葛戈瑞突然靠过来,又让气氛变得更阴暗了些,他脸上露出微笑,一副大家是老朋友似的。「秘法师霍特,」他说道:「妳有义务出席,多明尼克在妳离去的时候很思念妳,请跟我来。」
杰斯突然发现,这个多明尼克肯定就是站在几步之外的年轻红发男孩。他个子矮小、满脸雀斑……看起来一副惨兮兮。杰斯本来已经准备要全心恨他,但一看到他连望向摩根都百般不情愿,他瞬间理解,这也不是男孩自己的选择。
只是必须尽的义务。
杰斯站起身,打算做出点暴力行为——不是对多明尼克,就是对葛戈瑞——但沃夫突然起身,对着葛戈瑞说:「我以为都长到了这年纪,你也该学会点礼貌了吧。但你竟然还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她下半辈子都要受你管辖,这样还不够吗?」
葛戈瑞摆出一张严肃面孔面对学者沃夫,杰斯发现,这两人之间的嫌恶是真的存在,甚至近乎痛恨。葛戈瑞的那副小丑样看来一点也不友善,他的微笑底下藏着一抹黑暗的神情——现在再仔细观察,更像冷笑,令人心生不悦;他似乎自视甚高。「凯莉亚向来对你偏心,」他说道:「她的宝贝儿子一出生就是个遗憾。她不断争取留下你,直到远超过你该被送走的年纪;等到你终于被送走了,她又怎么样也不肯忘记你,保留这么多爱给你,你却连好好跟她说话都不愿意。」
「她没有期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好话,要听好话有你就够了。你是一个这么棒的政客,又是十足的掠食动物。」
葛戈瑞的微笑登时冻结,碎成一条压抑、坚硬的直线。「你是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沃夫说道:「我只是想说,你对自己的工作总是抱着有点不适当的享受心情。」
「你到底以为我的工作是在做什么?」
「假扮上帝,宰制孩子的人生。」
「秘法师霍特不是孩子,她是一位拥有无限潜力的年轻女性,她的能力可能会跟你母亲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对铁之塔来说,最好——」
「——让她与合适的种马配种、生下小孩?噢,对,我知道这个小游戏。在我成长过程就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每回见到父亲就一脸嫌恶,而他也一样厌恶着她。很奇怪吧,你这样强迫他们传宗接代,却只生下能力越来越弱的秘法师。不觉得逼两个没有爱的人结合,最后会一点用也没有吗?」
「你什么都不懂——」
「身为你手下最知名的败笔,我想我很有资格说我非常懂。」沃夫口气平板地说:「滚,葛戈瑞,摩根要留在我们这里。」
杰斯站起身,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儿;卡莉拉也站了起来。汤玛士、桑堤,最后沃夫,他们刻意摆出冷淡的态度。
多明尼克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解脱一目了然。
「我们的善意就这样被你们愚蠢地浪费了,」葛戈瑞说道:「我们保你们安全,庇护你们、照顾你们的伤患,你们却用这种态度回报,为的是什么?你们又不能留住她;她属于我们,属于铁之塔和图书馆。」
「她不属于任何人,让我把话说清楚了:只要这个女孩跟我们在一起,她就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如果我母亲对这件事有意见,请她自己来找我。我不需要被一个以为自己很重要的跟班呼来唤去。」
葛戈瑞的脸色一变,红得很吓人。「如你所愿,」他说道:「学者沃夫。」
他走回自己桌边,僵硬的动作中充满愤怒,还刻意背对他们。但杰斯不想跟他一样。他不信葛戈瑞不会在大家背后插刀。
多明尼克还在那里。这个年轻男孩就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但他又待了一会儿,待到足以对摩根说出「我很抱歉」,才转身回自己桌边。
看来,铁之塔里不是每个人都跟罗莎一样自满又自大。
「摩根?」卡莉拉坐回位置,握住摩根的手。「他们应该还没有逼妳——」
「——还没。」摩根说道:「谢谢你,学者沃夫。」
他甩开餐巾、披在腿上。「别谢我,」他说:「我只是想惹毛葛戈瑞而已。」
「要小心他,」摩根说道:「这人老奸巨猾。」
「我对他的毒素已经免疫了。我们从小就认识,他比我大五岁,妳应该可以想象这个年龄差会让他的残酷举止变成怎样。」
摩根打了个冷颤。「我不愿去想。但不论你本意为何,我还是要谢谢你。」
沃夫好像不在乎的耸耸肩。这时食物送来,烤牛肉和马铃薯泥的味道跟杰斯在家时的周日大餐一样可口,他又惊又喜——这是他童年期间少数没有间断过的快乐活动——他们连豆子都帮他磨泥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五个人都专注在盘里的食物。有人很贴心地替汤玛士准备了加倍的份量,他狼吞虎咽的速度让杰斯稍微担心了一下,怕这个年轻德国人的肚子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大量美食。但汤玛士看起来很开心;在这个当下,这比什么都重要。
「葛莲!」汤玛士突然放下手上的叉子——他那一大盘炸肉排已经吃了超过一半——然后开始四处张望找人。「葛莲吃什么?可以去探望访客了吗?」
「你可以去问问,」沃夫说道:「医疗楼层就在楼下。」
「汤,」汤玛士说:「我送汤去给她。」他没等其他人,径自站起身走向服务生,点了一碗外带的汤,很快带着汤出发。吃饱的桑堤往后一靠,看他离去。
「他恢复得很快。」他说。
「是啊。」沃夫同意道,但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看来如此。」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有所指的眼神。「他很坚强。」杰斯突然有股想为自己朋友辩解的冲动。桑堤叹了口气。
「如果不坚强他根本撑不过来,」他说:「但是再怎么坚强都不能赶走黑暗,独自被放在一个不友善的地方对他并不好。去,去找他。」
杰斯毫无犹豫地听从这个建议,来到医疗楼层。
这一层楼没有独立隔间,都是开放式的;吊挂窗帘把病人分隔开,大多数布帘都被整齐拉开、固定,病床都是空的。杰斯走进去时,值班的医官起身打量他,然后往其中一个布帘区点点头。「你的同伴在那里,」她说道:「你们可以待几分钟,不能太久,病人需要休息。」
杰斯点点头,往前走去,看见汤玛士坐在葛莲床边。他看起来没事,葛莲也一样。她背后垫着靠垫,正在努力用汤匙喝汤,但杰斯看得出她没什么胃口。他拉了一张椅子跨坐在上头。「他们说铁之塔的一切都是一流水准。」他说道。
葛莲咽下满口的汤,伸手去拿水杯。「汤就是汤。但他们的照料算是很好了。」她往杰斯投去一个警戒的神情。「其他人怎么样?」
「目前为止都没事。」杰斯说,但他知道葛莲主要是问摩根,而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妳不会死了吧。」
「你一定很希望我死吧?哼,你可没那么走运,布莱威尔。」
「那好。」他伸出手,葛莲一把握住,但很快就放开,又回头去喝汤。太私密的情绪总是让她不太自在。「是汤玛士想到要给妳带吃的。」
「真是贴心。」葛莲说道,简短地对这个德国男孩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吃过了吗?」
「炸肉排。」汤玛士说道:「但我有点后悔。我——我的肠胃应该没办法一下子接受这么油腻的食物。」他的脸色一白,手指不安地打着节拍。他在努力,杰斯意识到,他努力想让自己分神,不去想在牢狱里吃了什么,或那些挨饿的回忆。现在就连快乐的事对他来说也不再单纯,杰斯心想,他因此再度感到怒火涌上。但情况会好转的,对吧?等时间久了以后?可是连沃夫都还没好。他不情愿地想起了艾斯诺.奎斯特的建议:像这种伤口,不能就这样被深埋不顾。
「我们该让妳休息了,」杰斯说道:「妳还需要什么吗?」
「如果有需要,我会使唤这里的人,这就是他们存在的目的。」葛莲回答。「你们专心找离开这里的方法,我明天就加入你们。」
「医生要先同意才行。」
「明天。」她说,露出严肃又坚定的神情,喝下一大口汤。
即便坐立难安,汤玛士仍不想离开,杰斯最后只得想办法说服他,说他们不是要抛下葛莲。他似乎很想确定她不会感到寂寞,但杰斯看在眼里,只觉得汤玛士是因为自身经验才有这种感觉。葛莲最后终于用翻白眼说服了他。「看在海伦的分上——你让我好好休息吧,汤玛士!我没事啊!」直接简单,但成功劝退汤玛士,让他跟着杰斯离去。
不过他们离开的时候,杰斯眼角余光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溜进对面另一个围着布帘的区域,他伸手拉住汤玛士的手臂。「在这里等我一下,」杰斯说道:「我马上过来。」
「杰斯?」
「一下就好。」
他没有走进布帘,只是拉起一角,让他能看见摩根在另一名年轻女子的病床旁边坐下。他过了一下才想起,那个卑鄙的罗莎好像有提过摩根的朋友?席波吗……不对,是席比拉。
席比拉看起来不比罗莎大多少——顶多十五、十六岁吧。她很瘦小,几乎被毯子和枕头淹没;模样憔悴苍白、失去了意识。
杰斯看着摩根把手放在女孩的肩上,低头哭了起来;无声而心碎的哭泣。
「先生,」医官在他身后用尖锐的口气说道:「请你现在就离开。」
杰斯跳了起来,转身跟着她走,但——「等等,」他说:「她怎么了?那个病床上的女孩?」
「我不能跟你讨论这件事。」
「等等——」杰斯拉住她,与她四目相交。「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视线闪避得太快了——「我说过了,我不能谈。」但她也没抽手。过了一会儿,她用气音说:「她服毒。这不是第一个案例了。」
杰斯把音量压得跟她一样低。「为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安于自己的命运。」她说,这次抽开了手。「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命运给的安排。你该走了,请马上离开。」
杰斯回头望着紧闭的布帘。摩根一定没有听见,他能看见她的身影在布帘后,仍弯着身体,沉浸在哀痛与恐惧中。
我不会让妳经历这种事,杰斯对她说,不论妳现在怎么看我,都不重要。我永远不会让妳变成席比拉那样。
他陪汤玛士走回其他人身边,然后到楼梯旁,一直等到摩根走到医疗区门外的楼梯平台。她没有抬头望向杰斯站的位置,摩根看起来又累又寂寞,只见她转身走在向下的楼梯上。离他、离其他人远去。
杰斯隔着一段距离无声地跟在后头。
她向下走了两层,进入一条长廊,杰斯一脚踏进突如而来的漆黑,霎时感到有刀刃抵着他的喉咙。他立刻静止不动。
然后摩根叹了口气。「杰斯——你走吧。」她的声音带着鼻音,有点哽咽,他知道她还在哭泣,又或是快哭出来了。刀锋移开后,杰斯听见她再次转身。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这话换来另一声更轻的叹息。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没有搞懂。远离这地方本来就是妳的决定,不是我。」他犹豫了一下。「妳朋友……她会活下来吗?」
「会的,」摩根说道:「但其实这样更糟。你看,现在他们觉得她会伤害自己,所以她本来拥有的最后一点自由也会被夺走。她一定没办法承受,却还是得想办法吞下。」
「他就这么糟吗?——她的配对对象?」
「不。伊斯堪德没什么问题,但席比拉……她爱上别人了。」
「谁?」
摩根把手放在杰斯脸上;那触感甜蜜又温暖,而且出乎意料。杰斯忍着没伸手抱住她。
然后她说:「我。」
杰斯登时无法理解,下一刻只觉得心口一揪,像是往下沉了两层楼。「妳——妳和席比拉吗?」
「不是,杰斯,我不是那个意思。」摩根垂下手,杰斯突然觉得气温寒冻刺骨。他感到摩根移动脚步走开,而他渐渐能看清长廊的阴影和深灰处,也看得见她了——不过只有轮廓,像一道影子。「她对我很好。一开始我只有她,所以我们花了许多时间相处。她很喜欢我,可是我没有发现——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感觉不只这样。」她的声音里仍带着痛苦,杰斯几乎要一起痛得皱起眉头。「等我发现,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跟她说我——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觉得糟透了。我本来认为她把我当成……逃离伊斯堪德的避难所,但这从来不是……我从来没有……」她哭了,这次他很清楚地听见那呼吸中痛苦的顿挫。「天啊,杰斯,我没有跟她说我要逃跑,就这样留她一人。你背叛了我——而我背叛了她。我至少该试试看帮她一起离开,我明明知道她跟我一样绝望——」
杰斯仍有点头重脚轻,他的心脏跳得太用力,身体都痛了起来。「不是妳的错,妳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帮助汤玛士,妳知道的。」
「不只那样,那天晚上,我也想要逃离多明尼克,」她说道:「我们都想要做正确的事,不是吗?但不论怎么做,结果不知为何都是错的。」
杰斯伸手抱住摩根,她的身子僵硬了几秒,便瘫在他身上。杰斯亲吻她的脸颊,她紧紧环住杰斯的脖子。「我爱你。」她悄声对他说道:「我从未停止爱你,杰斯——你要知道这件事。我只是——在这里太寂寞,唯一能怪罪的人只有你。」
她爱我,她还爱我。这话让他陷入了一种震惊的平静。「那妳原谅我了吗?」
她温柔地往杰斯唇上一吻。甜蜜中带一点哀伤。「我已经原谅你了,」她说:「去睡吧,我们明早见。」
◆
杰斯回房的路上出乎意料地疲惫,但他还不能休息。沃夫的房门开着,卡莉拉、汤玛士和桑堤都在里面。他经过时,大家都抬起头,只听见沃夫说道:「布莱威尔,进来。」
杰斯斜靠着墙,沃夫一如往常那样在房里来回踱步。卡莉拉和汤玛士无声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桑堤给杰斯倒了杯酒,杰斯啜饮了一小口,问道:「那,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们要计画下一步,」桑堤说:「可是进度不太理想,毕竟,不论我们怎么做,都很难有机会闯出这座塔;就算离开了铁之塔,我们也完全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亚历山大。」
「尼克。」
「在累到无法思考的情况下,根本想不出什么计画,」他还算理性地说:「你母亲不太可能这么快就把我们交出去吧?或者这么快就派人来在睡梦中把我们杀掉?」
「不会这样,」沃夫说道。他还是继续踱着步,双手焦躁地拉着长袍。「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这样的话,那我有消息要宣布,」桑堤说道:「虽然查拉可能不再是我的朋友,但在护卫队,我还是有可以信赖的对象。我请他们帮忙,若是听说被逮捕的人符合达利欧外型描述,不论是罗马或是任何地方,务必通知我。目前没有任何人遭逮,我相信他已经安全地离开了罗马。」
卡莉拉吁出一口颤抖的气,悄声祈祷道谢。
「葛莲状况也很好,」杰斯说道:「她应该明天就有力气加入我们了。」
「或者说是她不论如何都会加入我们?」沃夫问道:「我了解那女孩,她不会在床上躺太久的。」
「摩根呢?」汤玛士挑眉望向杰斯。「她还好吗?」
「她还好。我送她回她房间了。」
「摩根在这里完全没有危险,至少不是我们面对的这种,」沃夫说:「她的问题虽更绝望,但没那么激烈。我们有一天——最多两天的时间——档案长就会亲临铁之塔。到那时候,我母亲就会别无选择地把我们交出去。也许她可以打发艺作部长,但没办法打发图书馆本身。」
「那我们就得离开这里,」汤玛士说道:「也许秘法部长可以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说她会这么做,」沃夫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我母亲一向有自己的打算,情感因素不太常列入考量。」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杰斯心想。不过他知道这话还是别说出口的好。「还有其他离开这里的方法吗?」他问,但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如果有,摩根就不会在这里待这么久了。
「有这个可能,」卡莉拉缓慢地说:「我已经研究铁之塔好几个月。那时是为了摩根才这么做,因为我希望能找到安全救她出来的方法。离开之前,我发现纪录中有些奇怪的资料——非常非常怪。所以我做了笔记,但还没机会查证。」
「然后呢?」沃夫问。卡莉拉一瞬脸红。
「等等。」她转过身,杰斯猜她是要从裙子的夹层口袋(或裙子底下)拿出东西。她交给沃夫一张纸。「内容加密了,这是达利欧为我设计的密码。你会需要解码工具吗?」
杰斯伸手去要那张纸,沃夫传给他;他眨眨眼。「他是哪时替妳做的密码?」
「哪时?——几天前吧。他说这样比较好。为什么这么问?」
杰斯感到自己脸上的微笑有点勉强。达利欧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怎么有办法在做出这种小聪明举动的同时,还展现他的自大傲慢?「因为我认得——这是我们家族的密码。」
「请不要告诉我达利欧是你失散多年的表亲!」
「他只是个混账。」杰斯说:「他问过我一次密码的事,我跟他说,密码是不可能破解的——所以他当然破解了密码——现在还拿来用。真是白痴。」
「内容是?」沃夫不耐烦地问。桑堤什么都没说,只是离开刚刚靠着的墙面,走到他们身边。
「铁之塔里有个秘密区域,好几层楼消失在现存的纪录中。花园楼层上方——也就是传动室进来这里的空间——那是哪里?」
沃夫皱起眉。「哪里也不是啊,那里就是塔顶了。」
「不,不对,」汤玛士双眼有些无神,当他在脑海里进行杰斯不能理解的计算,就会是这个表情。「上面至少还有四层楼——搞不好五层。」
「如果真的是这样,摩根一定早就发现了。她有的是时间到处去查啊!」
杰斯用警告的眼神看了沃夫一眼。「如果汤玛士说有,那就是有。我们搞不好可以躲在秘密楼层里——甚至说不定可以从那里找到逃生的路。」
「你不认为如果上面真的有路,早就有人发现了吗?」
沃夫什么都没说,但视线越过其他人头顶,望向桑堤。只见桑堤挑起眉毛。
「我们可以试试,」他说:「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塔里的任何秘密区域看起来将比表面上更致命。」
杰斯睡得很不好,虽然他其实累得半死。这一整天下来的事件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只要一想到摩根就在这里、在不远处,便让他辗转难眠。
隔天清晨第一道曙光亮起,杰斯便起身。他往那扇无法击破的窄小窗户外头望,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亚历山大,不论他们最后决定怎么做,若不是永远不回来,就是死在这里。
看见沃夫和桑堤早早起床更衣完毕,杰斯并不惊讶。沃夫仍在素色上衣和长裤外披着学者长袍,桑堤已经套上了制服。卡莉拉几分钟后便现身,穿着深蓝色长裙和头巾,模样清爽可人。
她对杰斯露出微笑。「我睡不着,」她说:「你呢?」
他摇摇头。「我还没看到汤玛士,也许他会是我们之中最晚起的。」
结果并非如此。葛莲果然信守承诺,不久后立即现身,汤玛士在一旁陪着她走上楼梯。他们轻松自在地聊着天,考量到他们的状况,杰斯不觉有点惊讶。
然后是摩根,她已经换上了实用装束:长裤、灰色夹克,金色项圈与朴素衣物形成对比,感觉实在太亮。她把一头棕色发丝盘成发髻。彷佛要去办公。
「艺作部长天还没亮时来到铁门前,」她说:「我看见他跟士兵一起过来,秘法部长下令要他走,气氛非常紧绷。我很惊讶最后竟没有打起来。」
「会打起来的,」桑堤说:「就快了。他向来不接受拒绝。」
「他不必,」沃夫说道:「他会去找档案长,然后这一切就会结束——我们也一样。」他对卡莉拉点点头。「我们得去调查卡莉拉说的资讯,动作要快。」
「关于这个——」桑堤说道:「薇森,妳觉得妳今天能跑吗?」
葛莲反应很快。她以深色双眸扫过每个人,抬起下巴说道:「无论哪天要我跑都可以,长官。」
桑堤点点头。「行李和武器都带好,我们快没时间了。今早若找不到离开的方法,就得迎战。」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我们占下风,杰斯心想。他去牵摩根的手,她的指尖在杰斯掌心里好冰凉。她知道,她肯定知道,卡莉拉的这条线索可能只是白忙一场,但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
「你们要去哪?」摩根问道,杰斯很快地解释了一遍,她立刻明白了状况。「对,有件事一直让我觉得很怪。秘法部长每隔几天就会锁上花园入口,我一直以为她是在用传动室进行秘密任务,从没想过别的可能。」
「妳没听说上面有秘密楼层吗?」
「没有,」她说道:「从没听说过,连传言都没有。」
「那也许真的不存在。」汤玛士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被抓走宰掉前在花园里好好散个步了,」桑堤说:「我们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他们搭乘那个奇怪的移动房间——杰斯后来得知这东西叫「电梯」,考量到它的功能,这个名称听起来十分合理。到了花园楼层,杰斯发现在这个楼层必须透过摩根的手,放在一块控制板上才能进出,其他楼层则有明显的开关。「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花园,」她对他们说:「只有塔里最资深的人才有资格。」
「那妳是其中之一吗?」沃夫露出明显的怀疑表情。当然,他这样想也是没错。
「不是。」她说:「我几个月前就改过电梯里的抄本——电梯现在认为我是葛戈瑞。目前还没人发现这件事,不过他们倒是有发现我做的其他变动。我想,这应该也是我最后一次使用这个改动。」
「幸运的话,这也会是妳最后一次需要改动,」杰斯说:「妳能用传动室吗?」
摩根这次摇摇头。「上次用来逃出去之后就不行了。他们会确保传动室把我封锁,但我还是会试试看,确定状况。」
电梯停下来打开,杰斯一行人走进蓊郁、温暖的花园中。除了有蝴蝶在花丛间穿梭振翅,还隐约听到蜜蜂嗡嗡,懒洋洋地从远处的蜂巢室传来,除此之外,这里没有其他人。传动室长椅和头盔放在花园中间的凉亭里,屋外苍白的天空投射来近午的光线,亚历山大的景色从摇曳的树林间透出,令人目眩。
这里静得古怪。
「他们可能知道我们来了,」沃夫说:「摩根,去试试看能不能启动传动装置。」
他们很快就发现摩根没办法。她接近头盔和长椅时,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来,而且瞬间拉高音量,一道刺眼的蓝色光束直往她冲去。她大叫一声,大步往后跳开,一边揉着手臂上被击中的位置;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烫疤。
「这就是答案。」桑堤说道:「动作快,分散行动,想办法找任何看起来像隐藏楼梯或开关的东西。」
他们都受过良好训练,绝对能找得到隐藏壁龛、地砖、秘密保险库和书架。一般都是用于藏匿禁书,学者和士兵在训练初期都会学习如何找出这些秘密空间。
但杰斯不只有寻找物品的能力,还有藏匿的经验。布莱威尔家族本就擅长面对这种搜查,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开始动作,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环顾这个巨大的空间。打造这地方的人不只想把东西彻底藏起,还希望能便于使用。没有一个秘法师会想在花床挖洞翻找开关或控制面板。
抄写之神荷鲁斯;图书馆的守护神。
杰斯抓住走过他身边的汤玛士,把他拉到神像前。「找开关。」他说道。两人开始伸手在冰凉的大理石摸索,杰斯突然摸到雕像手臂上有个金龟形状的装饰,在指尖下松动了。「这里!这里!」
他用力按下,上方有东西嘶嘶作响。原先看来像天花板的地方原来是一块板——一道黑色铁梯的尽头从天花板降下,过程之流畅,一定是由蒸气或液压装置驱动。梯子降下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跟梦境一样诡谲。
「不可思议。」汤玛士喃喃说道,伸手抚过平滑的黑色扶手。「我们要上去吗?」
「我们要上去。」桑堤说:「但我先。」
杰斯殿后,守着队伍末端。楼梯以一根铁制支柱为中心,形成窄小的螺旋梯,上方的汤玛士充满敬意地说:「看看这玩意儿,跟铁之塔一样!没人记得这金属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它跟德里铁柱的特性相同,可是——」
「你一定是真的好多了,」他正下方的葛莲说道:「因为你又开始帮大家上课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啊,我很高兴能看到这样的你。」
阶梯最上方的桑堤停了一下,说道:「这里有扇门,没有锁,也没有把手,我猜可能需要秘法师——摩根?」
摩根挤过其他人身边,来到最上方。杰斯伸长了脖子,希望自己能更靠近一点,好看个清楚。总要有人顾着后方,好吗?废物。他几乎能听见达利欧以嘲讽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有这么多人可想,他怎么就开始想念起达利欧了呢?
好像停顿了一辈子那么久,杰斯就这样一直背对其他人站着,面向花园。还要多久才会有人(也许会是葛戈瑞?)来找他们?还要多久,他才会发现他们消失踪影、开始到处搜找?当然用不了太久。他不是很信任人的那种个性。我应该在上头才是,杰斯想,我才是最擅长处理紧闭大门的人。
但桑堤的确懂得最多。只听见上方传来空洞的「铿锵」一声,桑堤说:「继续移动!」杰斯上方的卡莉拉回头望向他,露出鼓励的微笑。
「走吧,」她说:「至少我们之后可以跟达利欧吹牛,说我们见识过他没见过的景象。」
杰斯倒退走上蜿蜒的阶梯,武器对准下方,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过身,加快脚步追上卡莉拉,穿过窄小的楼梯平台,往一扇大大敞开的黑色铁门走去。
杰斯听见身后再次传来嘶嘶声,回头只见楼梯再次颤动。这次是旋转着向上收起;这是靠重量平衡的。楼梯降下后,是靠他们的体重让楼梯不收回去。这个设计让他想起亚历山大的海伦,还有图书馆统治初始时期,为神庙带来奇迹的那些了不起的风箱和机件。
卡莉拉停在门边,杰斯走上前,到她身边停下脚步。他是不自觉地停下来。
一座巨大、圆弧形的赛拉潘神殿在面前无尽延伸,与他之前见过的全然不同。图书馆的子机构向来是那么整齐、干净、维护得极为良好。
这座则像闹鬼一样破败。
黑色档案馆浮现在挖空的高塔内,一圈又一圈的书架和橱柜占据每一层空间;一座古老、布满灰尘的平面电梯固定在轨道上,看起来是为了在一层层空间中移动所设计。书本、卷轴和平板的数量……令人震惊又混乱。这地方的气味将杰斯淹没——老旧的纸张、霉味,从未善加打理的氛围,还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相较于他父亲在伦敦的那座禁书仓库(也是杰斯所知最大的仓库),此处像个乡下的小书架。这里肯定有几万卷书——不,应该是几十万——搞不好是几百万。书架早已放不下书本,全堆迭得高高,靠着角落,或在书架上摇摇欲坠。杰斯发现,这些书架的每一排还分成前后好几层,全都摆满了书。
杰斯无意识地深入这座隐藏高塔,走了一步又一步,一面抬头往上看。书架层级不断向上延伸,蔓延得像是没有终点。这不是档案馆,他心想,这是别种东西。
沃夫的音量压得很低。「黑色档案馆。他们竟然隐瞒我们这么多——他们的理念竟如此狂妄傲慢——我都不知道是哪个比较糟。」
黑色档案馆。是故事、是流言、是传说。危险太高、杀伤力太大而不能流入民间的资讯,图书馆都收藏在这儿。
怎么可能这么多书都被判为危险?是按照谁的标准?
卡莉拉走向一座书架,伸手要拿,摩根一个箭步冲上来,赶在她碰到皮革书脊之前抓住她的手腕。「等等。」她说:「这些可能都是陷阱或警报。碰任何东西之前先让我看过。大家都一样。」说实话,她看起来一脸讶异,沃夫也一样,就连桑堤也不断转过身、瞪大眼,盯着四周看,惊叹和恐惧之情参半。
陷阱。这两个字慢慢在杰斯心中往下沉,他咽咽口水。书本也能安放陷阱吗……杰斯想去理解这个概念,但失败了。这地方的规模让他感到难以招架,有好多书被弃置在这儿,有罪的作品就这样被堆起来,慢慢凋零。
摩根巡视书架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旁等。只见摩根到处查看,偶尔用指尖扫过书架或书柜,最后她终于说:「这里安全,你们可以碰书了。」
卡莉拉从书架上拿起一本,读出书名时,她的声音甚至在颤抖。「《电流磁效应》,」她说道:「汉斯.克里斯丁.厄斯特,一八二○年着。」她把书放回去,抽出另一本。「《磁电感应与电磁现象之互异定律及发电机可逆性之应用》,海因里希.费德利居.爱弥尔.楞次,一八三三年着。」
沃夫走到书架前,没有伸手碰触,只是看着。他说道:「这一整架的书都跟电磁场有关。热、光、机械——全都由电场驱动。这些东西我只在这座塔里见过,我以为是秘法师的把戏,靠炼金术使机器运作——结果并非如此。那是几个世纪前就由工程师发现的原理,结果他们却一直瞒着我们。」
「但为什么要这样?」汤玛士的双眼圆睁。他走到卡莉拉身边,取出更多书,搜索著书名。「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些神奇的知识藏起来?你能想象这些光照在这世界上,这世界可以多明亮?如果能将电磁现象拿来驱动火车或马车,会不会比蒸气更便捷?为什么他们要——」
「因为这份作品第一次提交给图书馆的时候,有人判定这份资料太危险,怕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沃夫的声音听起来憔悴又愤怒。「他们思考了一下未来,判定这个知识他们控制不了——而图书馆最重视的就是掌控。看看你们身边,看看图书馆隐瞒了多少,我们都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在面对他们不愿为人所知的知识时会有什么反应,汤玛士和我都体验过了。」
「印压机。」汤玛士悄声说道。
「什么机?」卡莉拉茫然问道。她正沉迷于满架子的书籍,这些全是从未见过、无法想象的知识。
沃夫开口答话。「他指的是印字,用墨字版在纸张上印出文字,轻易复制书籍,图书馆不准这种事发生。因为这么一来,这些——这些被禁的知识——就会在无人仲裁其好坏、不知道是否危险或有益的情况下发送出去。」他握紧了手中的那本书,下巴咬得死紧,杰斯甚至能看得到底下的骨骼轮廓。
「那作者呢?」卡莉拉问道:「那些作者出什么事了?」
「死了。」沃夫说道:「被噤声。可能是他们的作品放进这里的时候,或在那之后不久,反正图书馆一定会着手处理。只要一根蜡烛,就能点燃火堆,所以灭火一定要快。」在老旧纸张、皮革、湿气和漠然的氛围中,千斤重的沉默压了下来。「我们的未来就是被他们埋葬在这里。」
卡莉拉吸了一口气,小心而恭敬地把拿下来的书放回去。杰斯意识到,这些不只是禁书,它们也是一群了不起的人留下的最后记忆——学者、图书馆员,甚至有些业余发明家——他们发现了一些图书馆想要隐藏的知识。档案馆里没有他们的私人日志可纪念这些人的人生;没有学术作品,没有生死纪录。他们都被抹去了。
这些书就是无数流离灵魂仅存的部分,但它们不但没有受到良好的照顾,没有被爱,还被杂乱堆迭、任其腐烂,就跟小孩扔掉的玩具一样。杰斯觉得胸口像有一把热烫烫的长剑穿透。
然后他开始感到愤怒。
汤玛士清清喉咙。「这些都还只是电力研究,」他说:「这地方还有什么?」
「一定有一本法典,」沃夫说道:「就算是禁书,还是要编列归档吧。」
「在这里,」桑堤说。他走向一本跟砖块一样厚重的书本,每一页都大得能容纳几千条资料。这本书被链在一座高台上,跟楼梯和铁塔用的是一样的黑铁条;书本摊开在中间,摩根伸手抚过书页,然后点点头。桑堤翻到一般法典中属于分类编列的简介处,盯着内容,然后慢慢抬起头望向一堆又一堆的书。「这……清单跟一般档案馆的法典一样。发明作品、研究内容、艺术、小说和印刷——」
「印刷。」沃夫重复他的话,他与汤玛士交换了个锐利的眼神。「哪里?」
「第七圈。」桑堤说道,他看起来很震惊。「有整整一区,我以为——」
没有人想把这句话说完。
众人挤上那台电梯装置,空白控制板从铁板中浮起。摩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掌心放上去。她轻轻倒抽一口气,杰斯走到她身边,但摩根伸手阻止他。「不,不行,只有我可以。这地方只听秘法师号令。」她闭上眼,专心一意,接着电梯便在轨道上动了起来,经过一层又一层。杰斯努力不往下看。感觉实在太容易从这东西摔下去了,他心想。周围绕着的细弱扶手完全无法让人安心。
电梯减速停了下来,摩根走出电梯。她摸了摸环状书架的古老木材,一会儿后才开口。「还算安全,但仍要小心。」
汤玛士跟在她后头,面对七层高、至少二十步宽的书架。「这些全都是吗?这不可能都是汤玛士的白日梦吧,还有沃夫耶?」摩根说,从最下方的角落抽出一本书。「是中文。我看不懂——」
「我看得懂。」沃夫说道,翻开书页。「《木刻活字经墨水印于纸上之印刷术》,赵灵着。」
「哪一年?」汤玛士问道,可是沃夫没有答话。「学者?是哪一年?」
「从中国历法换算过来吗?八六八年。」最后他低声说:「他们藏匿这项技术超过一千年了。」声线有点颤抖,他把书塞给汤玛士,转身盯着延伸一整层楼的书架。「到底有几次?这东西被发明出来后到底被消灭了多少次?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摧毁——这么长一段时间啊。」
桑堤一路走到书架最尾端,突然停下脚步,倒退取出一本书。「噢,Dio mio,」桑堤喃喃自语,伸手抚过书封,彷佛想要藏住书名似的意图盖住人名。他回头望向众人,他们则走向桑堤——因为桑堤感觉正在跟他们求助……也许他真的有,只是没说出来。
汤玛士轻轻接过书本,翻开封面。「金属印压与油墨于纸张之应用……」
「……用于保护、归档、重制书籍,」沃夫说:「那是我的作品。他们跟我说那已经被销毁了;我所有的作品都被摧毁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把它留了下来,」桑堤伸手放在沃夫肩上,低下头,但沃夫似乎没有被安慰到。「他们留着我们的作品,任其腐烂。」
「——你明白了吧。」远远下方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放满一条条窒息的生命,你现在能明白,自从我接下这个位置后一直扛着什么样的重担;我一直照料着这座墓园里的孤魂。」
杰斯、葛莲和桑堤立刻做出军队训练的精确反应——往两旁散开、举起武器对准下方——但现场没有明显可攻击的目标,只有秘法部长一人,脆弱孤单地站在下方的圆形区域,在翻开的法典旁边。
她抬头凝视他们,望着更高处。杰斯看不透她脸上的神情。「别担心,」她说道:「只有我。不过你们这样让门开着实在有点粗心。我认为你们起码要把门关上。」
是他的错。杰斯那时被眼前景象分心,忘了自己身后有些什么。
「妳是来这里耀武扬威的吗?」沃夫的声音现在阴冷又空洞,好像体内的一切已全部烧成灰烬。「做得真好啊,母亲。」
「我不是来耀武扬威的。」她说道。只见铁电梯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慢慢降回她的高度,她踏上电梯,被载着来到其他人所在的高度后,她走向他们。杰斯看见她脸上的苍白和紧绷。「我这辈子都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图书馆,了解我们是什么身分、在这世上扮演什么角色……直到他们把这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过去三百年来,每一位秘法部长都见过这地方,他们都因为这个地方崩溃——我也一样。这些浪费所产生的负担……实在太沉重了。」
「可是妳什么都没做,」她的儿子说道:「妳什么都没做,就连——」
「对,我什么都没做!谁能靠一己之力阻止这一切?」秘法部长深吸一口气,别开视线。「你的书被送到这里来时……我就明白了。我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想要救你、想要保护你。」
「保护他?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桑堤踏出三大步,走向她。杰斯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是会打她还是把她推下扶手?——但他没有机会出手,因为沃夫及时站在两人之间。桑堤止住前进的脚步,望向沃夫的双眸——不论他看见了什么,总之,他转身了。
「我不怪你生气,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件事太可怕,图书馆所有劣行中,这条罪行最不可饶恕。我已经尽力将这个伤害最小化。」
「妳的意思是说妳尽了最少力吧,」沃夫断然回道:「妳要是尽了力,就应该反抗这一切、阻止这一切!」
「我没办法阻止,除非把每个我在乎的人都送入虎口。但是你可以,儿子,你们全都可以。」
杰斯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心中的怒意沸腾,并听见自己开口说道:「妳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不论各方面看都是如此。我们只是一群被放逐的人——是罪犯,还有叛徒,他们很可能今天就会杀掉我们。妳为什么觉得我们能改变任何事?」
「因为你们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在杰斯眼里,秘法部长看起来实在年轻得不可思议,即便她的儿子沃夫已经是这个年纪。可是现在的她却真真切切显露出岁月的痕迹,甚至可说更加苍老。「我这辈子大多时间都相信自己最终能做出改变,若不这么想,我根本无法走到今天。我凝聚了所有权力,一点一点逼档案长把这里部分的书籍归到档案馆,但我的牺牲——」她的视线落在沃夫身上,没有移开。「实在太大了。我告诉自己,最后一切终将改变,我一定能实现目标——但是我很清楚事实真相。图书馆没办法从内部改革。我们都……太害怕了,或说太悲观。」
「妳只要把这一切丢进档案馆的法典里就好了啊!」卡莉拉说道:「妳明明有能力这么做!」
「不,我没有。」秘法部长摸摸项圈;那厚厚的金圈上刻有炼金符号。「有些事情是连我都改变不了的,否则我年轻时、在还有那股勇气的时候就会去做。」
「所以妳才要我们做。」葛莲说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毫不掩饰口气里的愤怒。「妳这个孬种!妳根本就是要我们拿一块小石头去——去打倒巨人!」
「犹太国王大卫成功过,」卡莉拉说道:「至少故事是这样写的。巨人哥利亚是被弹弓和一块石头打倒的。图书馆就是驽钝的巨人,将因自大而死。若不改变,就会殒落。我们有工具、有信念、有知识,」她朝着沃夫手上的书点点头。「我们有你的印压机。」
众人之中,杰斯最没想到竟会是卡莉拉.谢芙提出这个意见。她这么张扬地举起背叛图书馆的大旗,杰斯光是想到这计画头都昏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进行,不能在亚历山大,」他说道:「当然也不能在铁之塔里。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档案长要来了,对吧?」
「对。」秘法部长同意道:「我拖延着不把你们交出去,这件事已经被上报,我会被降职——很可能就是今天。葛戈瑞一直很想接手担任新的秘法部长,他也将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不,这件事是避不了的,已经成真了。」沃夫要开口时,她说:「但我能把你们送离这里。把你们送走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项礼物,克里斯多弗,」她压低了音量,低到杰斯几乎听不见。「除了我的爱以外。」
沃夫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她,彷佛她是个陌生人。也许她真的是吧。家人之间常常这样,杰斯心想。沉默无尽延伸,然后他开口说:「妳给我们的建议——等同松开野生老虎的拴绳。无人管束的知识会造成混乱和瓦解,接下来的情况再也没人能控制。我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妳呢?」
「我也猜不到,」他母亲说道,环顾屋内。「但总比这个悲伤的地方好。」
「我们需要安全藏身处,这样才能打造机器,」摩根说道:「还要有盟友帮我们发送印出来的书;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这些。」她伸手指指黑色档案馆,示意那些禁断的知识。「有了对的书籍,就能改变一切。」
「那就都带走吧。」秘法部长说道:「能带多少带多少,我会把纪录抹掉,没有人会发现那些书不见。你们得自己带着这些书,只要图书馆还控制着铁之塔,你们就永远不能回来这里。」
「去哪?」杰斯问道,但他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伦敦。」
「对。你的家人——透过交易来巩固的血缘关系——他们的权力和财富足以帮你们隐藏行迹。」秘法部长同意道:「你们需要的远远不只这些,但可以从这里开始。」
「这一切是妳一手策划的吗?」
「我的能力不足以预测到这么远,但那天我去接摩根时见到你们,我看到你们那么在乎彼此,便希望你们最终能成为有这勇气和能力完成这件事的人。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汤玛士就这么在黑夜里消失无踪;你们到处调查、到处寻找,直到找到他,还找到……这里。」
汤玛士的双眼炯炯有神,他注视着眼前这名年长女士的眼神十分古怪,愤怒吗?杰斯看不出来,但是这神情让他不安——非常不安。「妳不想让他们还有其他选择,是不是?不是背叛图书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妳就任凭他们把我抓走,藉此让我的朋友有个动机。」
「我做了必要之举。」凯莉亚说道:「我向来如此。」
沃夫仍站在桑堤与自己母亲之间,但在那个当下,他彷佛就要自己冲上去扭断她的脖子。「我以为自己了解妳有多冷血,」他说:「但这已经超出了能够测量的程度,母亲。」
「难讲。」凯莉亚.莫宁说道,然后转过身。「快开始选要带哪些书走吧,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即时内容艺作部长给档案长的讯息内容,以最高层级加密保护。阅读后即刻销毁——
你确定要采取这一步吗?我通常不会质疑你的指令,但这件事我们一旦真的动手,就不能重来了;这越过了我们从未打破过的那条界线,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你该明白,这不只会摧毁我们,还有我们投入一辈子打造和保护的一切。
我得请你确认一下,这的确是你要的结果,你不会在最后一刻突然改变心意,不会再撤销命令。因为这件事一旦开始进行,就不可能停下,也无法修复或弥补。
我们要做的这件事……我已经算是相当心狠手辣的了。
然而,我就坦白跟你说吧,这么做就连我都觉得反胃。
我需要命令,白纸黑字;我需要证据。
档案长的回复,阅读后即刻销毁——
要下这道命令,我的心情也不轻松,这个决定让我十分痛苦。我的几任前人闪躲了这个重担,让一切落在我一人身上。但我们现在的世界比起过去的任何时刻都危险。这个世界的危险越来越大、异议越来越多。
你已经收到命令了,我要你们开始执行。
摧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