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街头艺人
贾里德·弗兰克的朋友麦克有辆破旧的厢式货车,在麦克的帮助下,贾里德在博伊尔斯顿街上的沃尔格林药店和苹果专卖店之间装配起了他的架子鼓。这是他最喜欢的地点,今天他感觉很不错。这是个周四的下午,天气好得出奇,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对周末满怀期待的人,这幅风景永远比周末本身更加美好。对周四的人们来说,他们的期待是纯净的。到了周五下午,他们就必须扔掉期待,开始想办法找乐子了。
“都弄好了?”麦克问他。
“好了,多谢。”
“老弟,一成抽头才是我想要的感谢。”
麦克开车离开,多半是去漫画店,也可能是去巴诺书店[1],随后再去公园读他买的天晓得什么书。麦克是个狂热的读者。贾里德会在准备收拾回家的时候打电话给他,叫他开车过来。
贾里德把破旧的高顶礼帽(他花七十五美分在剑桥的一家二手商店里买的,它有着磨破的天鹅绒和褴褛的罗缎帽带)放在地上,再把一块牌子放在帽子前面。牌子上写着:“这是一顶魔法帽!随便给多少都行,你的奉献会加倍返还!”他扔了两张一美元的纸币在帽子里,算是给路过的人一个提示。对10月初来说,今天的天气算是挺暖和,因此他可以穿上他来博伊尔斯顿街表演时喜欢穿的行头:正面印着“最爱架子鼓”的短袖衫、卡其短裤、破旧的匡威高帮板鞋,不穿袜子。不过即便是在大冷天,即便他带了外套,打鼓的时候他也会把外套脱掉。一旦你找到了节奏,就会觉得浑身发热。
贾里德展开折迭凳,在几个鼓上敲了一通小节奏做准备。有几个人望向他,但大多数人只是匆匆走过,思绪放在他们与朋友的交谈、晚饭怎么安排和去哪儿喝一杯这类事情上。这一天就这么过去,过完的日子走向它们最终的归宿,某个神秘的垃圾场。
这会儿离八点还很早,到了那个时候,通常会有一辆波士顿警察局的车子在路边停下,乘客座上的警察探出头来,对他说该收拾收拾回家了,接着他会打电话给麦克。这会儿他还没开始挣钱呢。他放好高帽钹和吊镲,挂上牛铃,今天感觉像个该挂牛铃的日子。
贾里德和麦克在纽伯里街的“医生唱片店”里兼职打工,就算碰上好日子,贾里德挣的钱也只是和街头卖艺差不多。另外,在阳光灿烂的博伊尔斯顿街上打鼓,无疑比待在唱片店里闻广藿香香氛令人愉快,更不用说还要和唱片疯子长时间交谈了。他们不是要找戴夫·范龙克在民谣之路厂牌的作品,就是要找“感恩至死”乐队稀有录音的涡卷花纹黑胶碟。贾里德经常想问他们,淘儿唱片倒闭的时候你们都去哪儿了?
他是朱利亚德学院的辍学生,他称之为“音乐知识学院”,对不起了,凯·凯泽先生[2]。他在朱利亚德学院待了三个学期,最后觉得那儿并不适合他。他们要你思考你正在演奏什么,然而在贾里德的心目中,节奏是你的朋友,思考是你的敌人。他偶尔会和乐队一起演出,但他对搞乐队不怎么感兴趣。尽管他从没公开说过(好吧,也许说过一两次,在喝醉酒的时候),但他认为或许连音乐本身也是敌人。然而,一旦进入状态,他就很少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一旦他进入状态,音乐就成了游魂。在这个时候,只有鼓点和节奏至关重要。
他开始热身。一开始先打点轻松的慢节拍,不用牛铃,不碰筒鼓,不敲鼓边,不在乎魔法帽是不是一直空着,只有他自己那两张皱巴巴的一美元和一个滑板小子(轻蔑地)投进去的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他有时间,需要找到进入状态的途径。就像在秋天的波士顿期待周末的快乐一样,他一半的乐趣就是寻找进入状态的途径,说是绝大多数乐趣也行。
简妮斯·哈利迪在“纸与页”公司工作完七个小时,这会儿正在步行回家的路上。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博伊尔斯顿街,耷拉着脑袋,紧抱着手提包。她也许会一路走到芬威,然后才开始找最近的地铁站,因为这会儿她只想走一走。她交往了十六个月的男朋友刚刚和她分手了,要是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他甩了她,一脚把她踢到了路边。而且他还是用现代方式甩了她的:通过短信。
第一条:咱们就是不太合适。
第二条: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第三条:永远是朋友,好吗?
咱们不太合适,言下之意多半是他遇到了别人,他周末打算和她一起去新罕布什尔州摘苹果,找个民宿睡了她。他今晚不会和简妮斯见面了,也许永远也不会了,不会见到她身穿可爱的粉红罩衫和红色裹身短裙,除非她发张照片给他,配上文字说:“这就是你错过的,你这一坨屎。”
这件事完全出乎意料,因此才会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就好像你正准备进门,门却恶狠狠地砸在你脸上。在今天早上看来,周末似乎还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现在周末却变成了一个她必须爬进去的入口,里面是一个缓缓转动的空桶。她还没有伤心到周六去公司加班的地步,但她也许可以给美宝莲专柜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周六上午几点开门,看能不能至少把这一上午消磨掉。周日商店休息,最好别去琢磨周日,至少现在别想。
“永远个屁的朋友。”她对着自己的手提包说,因为她正在向下看。她没有爱上他,她甚至没有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感觉到了同等的沮丧和震惊。他为人不错(至少她这么认为),是个相当不赖的情人,正如别人常说的,和他待在一起乐趣无穷。她二十二岁,被人甩了,这个感觉糟糕透顶。她猜等一会儿回到家里,她会喝些葡萄酒,大哭一场。哭应该是一件好事,有疗愈作用。也许她可以找个“大乐团”的爵士播放列表放一放,满屋子跳舞。就像比利·艾多的名曲那样:《独自跳舞》。她在高中时很喜欢跳舞,周五晚上的舞会是她的欢乐时光。也许她可以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快乐。
不,她心想,那些曲子和那些记忆只会让你哭得更凶。高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是现实世界,男人会毫无预兆地和你分手。
一两个街区之外,她听见了鼓声。
查尔斯·克兰茨——朋友都叫他查克——沿着博伊尔斯顿街向前走,身穿会计师的“铠甲”:灰色正装、白色衬衫、蓝色领带。黑色的塞缪尔温莎皮鞋价钱不贵,但很耐穿。他的公文包在身边前后摆动。下班后的人羣在他周围叽叽喳喳地涌动,他只当他们不存在。他来波士顿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研讨会,讨论“二十一世纪的银行业”。他是中西部信托银行的员工,银行派他来参加会议,费用全包。他感觉非常好,他从没来过豆城[3]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研讨会在一家酒店举办,对他这个会计师来说,这家酒店堪称完美:干净,而且相当便宜。查克很喜欢那些演讲者和圆桌会(他参加了一个圆桌会,明天中午研讨会结束前,他还有另一个要参加),但他没有兴趣在另外七十名会计师的陪伴下度过闲暇时间。他会说他们的语言,但也乐于认为自己还会说其他人的语言。至少他曾经是会的,尽管现在已经忘记了词汇表里的一些词语。
这会儿,他性价比极高的塞缪尔温莎皮鞋正带着他做下午的散步,不算激动人心,但还算愉快。现如今,还算愉快就已经很好了。他的生活比他以前所向往的要狭窄,但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他明白,道路越走越窄符合自然规律。活到某个时候,你会意识到你不可能当上美国总统,于是就安于当美国青年商会的主席了。另外也有好的一面。他有妻子,他对妻子的忠诚无懈可击,他有个好脾气的聪明儿子,正在念中学。然而,他只有九个月可活了,但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末日(到了那个时候,人生就会收窄到一个小点)的种子种得很深,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无法触及之处,这颗种子最近刚刚开始发芽,很快就会结出黑色的果实。
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有身穿缤纷短裙的大学女生,有反戴红袜队棒球帽的大学男生,有来自中国城、穿得一丝不苟的亚裔美国人,有拎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有手持搪瓷杯的越战老兵,杯上印着美国国旗和“这些颜色不会逃走”[4]的标语。在这些人眼中,查克·克兰茨无疑是白种美国人的化身,纽扣系得整整齐齐,衬衫下襬塞在裤腰里,整个人散发着追逐金钱的气场。是的,确实没错,他是一只工蚁,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穿行于寻欢作乐的蚂蚱羣落之间,但他也有另外的一面。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有另外的一面。
他在想那个妹妹。她叫什么来着,蕾切尔还是雷吉娜?里芭?蕾妮?他记不清了,总之她是主音吉他手的妹妹。
如今的查克是一只工蚁,在名为中西部信托银行的蚁丘里奔忙,但在念高三的时候,他是一个名叫“怀旧”的乐队的主唱。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喜欢演奏六七十年代的老歌,尤其是“滚石”“搜索者”和“碰撞”这些英国乐队的作品,他们大部分歌曲的旋律很简单。他们对“披头士”乐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的歌曲充满怪异的和弦,例如变化七和弦。
查克能当上主唱,原因有两个:第一,他不会乐器,但能唱在调子上;第二,他爷爷有一辆旧SUV,而且允许查克开去参加演出,只要别开太远就行。“怀旧”乐队一开始水平很差,高三结束他们分道扬镳时,乐队的表现也只是平庸而已,但正如节奏吉他手的父亲说的,他们“通过量子跳跃来到了悦耳的那头”。他没说错,演奏《吉光片羽》(“戴夫·克拉克五人组”乐队)和《摇滚海滩》(“雷蒙斯”乐队)之类歌曲的时候,你很难差到哪里去。
查克的男高音没什么特色,但也足够令人愉快,假如场合需要,他也可以尖叫或使用假声。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乐器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时他就可以像米克·贾格尔那样满舞台跳舞满舞台蹦跶了。他偶尔会把麦克风支架立在两腿之间甩动,他觉得这个动作很有暗示色彩。他还会跳太空步,每次都能激起全场掌声。
“怀旧”乐队是一支车库乐队,他们有时候真的去车库练习,有时候去主音吉他手家楼下的录音室。假如是后者,主音吉他手的妹妹(鲁思?丽根?)总会穿着她的百慕大短裤蹦蹦跶跶跑下楼梯,站在乐队的两台芬德牌扩音器之间,夸张地扭动大腿和屁股,用手指堵住耳朵,伸舌头做怪相。有一次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蹭到查克身旁,悄声说:“就咱俩之间说一句,你唱歌像是老年人做爱。”
查尔斯·克兰茨,未来的会计师,也悄声回答她:“说得像是你知道似的,猴子屁股。”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没理会这句话。“但我喜欢看你跳舞。你跳得像个白人,但还凑合吧。”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也是白人,同样喜欢跳舞。有时候排练结束,她播放她自己录的拼盘磁带,查克便和她一起随着音乐跳舞。乐队的其他成员总是大呼小叫,说些不着边际的俏皮话,看着他们俩跳迈克尔·杰克逊舞步,笑得像一对傻子。
查克回忆着他如何教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拉莫娜?)跳太空步,这时他听见了鼓声。有人在敲基础的摇滚节拍,“怀旧”乐队演奏《坚持一下斯路皮》和《崭新凯迪拉克》的时候肯定也这么敲过。刚开始他以为这个声音是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也许最近滋扰他的偏头痛又要犯了,但就在这时,隔壁一个街区的行人稍微散开了一点,他看见一个身穿短袖T恤的年轻人坐在小折凳上,砰砰敲出动听的旧日旋律。
查克心想,需要小妹和你一起跳舞的时候,怎么就找不到她了呢?
贾里德已经打鼓十分钟了,除了滑板小子为了挖苦他而扔进礼帽的那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他还没有任何收获。他觉得这样完全说不通,在一个这么怡人的周四下午,周末就在前方朝人们招手,他这会儿应该收到了至少五美元。他不需要用这些钱来填饱肚子,但一个人不能只靠食物和独自租房过日子。一个人必须维护他的个人形象,在博伊尔斯顿街打鼓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这是在舞台上,他在表演,而且是独奏表演,礼帽里的钱是一条准绳,他可以藉此判断观众是否喜欢他的表演。
他在手指之间旋转鼓棒,摆出姿势,开始打《我的萨罗娜》的前奏,但感觉不太对,声音有点发闷。他看见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走向他,公文包像钟摆似的前后晃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天晓得是什么——让贾里德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来临。贾里德先来了一段雷鬼节拍,接着换上更鬼祟的旋律,大致就是《我道听途说的》和《苏茜Q》的杂合。
贾里德刚才一直在用基础鼓点感受架子鼓的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火花,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要挂牛铃。他开始在弱拍上打牛铃,他的鼓点于是变成了像“钱普斯”乐队《特奎拉》那样的熟悉旋律。非常酷,状态上来了,像是一条非走不可的路。他可以加快速度,加点筒鼓,但他在看商人先生,他觉得这个节拍似乎和这位老兄不对付。贾里德不知道商人先生为什么成了他注意力的焦点,他也不在乎原因,有时候感觉就这么上来了。他脑内浮现出一些画面,他想象商人先生去度假,那地方的酒杯里插着一把粉红色的小伞。也许商人先生带着妻子,也许带的是秘书,一个身穿青绿色比基尼的金发女郎。这就是度假的商人先生听到的旋律,一个鼓手在为晚上的演出热身,四周燃烧着波利尼西亚人的火把。
贾里德猜商人先生会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朝着旅馆走去,他会往魔法帽里扔钱的可能性介于微小和零蛋之间。等他走远,贾里德会换成其他旋律,让牛铃歇一歇,但这会儿他的节拍正合自己心意。
然而商人先生没有直接走过去,他停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贾里德咧嘴笑笑,朝地上的礼帽摆摆头,连一个鼓点都没敲错。商人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往礼帽里放钱,他把公文包放在商人风范的黑皮鞋之间,开始随着节拍左右扭动屁股。只是屁股,身体的其他部位保持静止。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似乎在看贾里德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
“扭吧,哥们。”一个年轻人叫道,往帽子里扔了几个硬币。他打赏的对象不是鼓点,而是缓缓扭摆的商人先生,但贾里德不介意。
贾里德飞快地轻敲高帽钹,他敲得很享受,说是在爱抚高帽钹都行。他用另一只手在牛铃上敲弱拍,还用踏板增加一点低音。好极了。穿灰色正装的男人看着像银行家,但他的扭臀动作可不像。他举起一只手,跟着节拍打响指,手背上有个小小的新月形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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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克听出了鼓点的变化,旋律增加了一点异国风情。他有一瞬间差点回过神来,转身走开,但他心想:去他妈的,没有法律禁止我在人行道上跳舞。他从公文包旁后退,免得被绊倒,随后他用双手扶住扭动的屁股,做了个爵士舞式的钟面大回旋。以前乐队演奏《满足》和《遛狗》的时候他经常做这个动作。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他从另一个方向转回去,正装外套的下襬飘了起来。他想象自己正在和主音吉他手的妹妹跳舞。小妹是个嘴巴不饶人的坏蛋,但她跳舞时确实会沉迷其中。
查克有好些年没有沉迷其中了(那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感觉,神秘莫测,又让人心满意足),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近乎完美。他抬起一条腿,以另一条腿的脚跟为轴旋转。接着他像学生被叫起来背书似的把双手扣在背后,在公文包前的人行道上跳起了太空步。
鼓手惊喜地大叫:“好样的,老爹!”他加快速度,左手从牛铃转向筒鼓,用踏板敲低音鼓,高帽钹一刻也没有停止嗟叹。人羣开始聚集,钱像流水似的涌入礼帽,纸币和硬币一样多。现场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了。
人羣的前排有两个年轻人,他们戴同款的贝雷帽和彩虹联盟的领带。其中一个把看着像是五美元的纸币扔进礼帽,高喊:“好,哥们,好啊!”
查克不需要他们的鼓励,他已经沉迷其中。二十一世纪的银行业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解开正装外套的纽扣,用手背把衣服的两襟拢到背后,两个大拇指像枪手似的插进腰带,做了个简化版的分腿落地,一条腿向外,一条腿向后,随后又来了一小段快步和旋身。鼓手大笑着点头。“真厉害,”他说,“老爹,你真厉害!”
人羣越聚越多,礼帽快装满了,查克的心脏不是在跳动,而是在胸膛里擂鼓。这样很容易犯心脏病,但他不在乎。要是他老婆看见他这样,她肯定会大惊失色,但他同样不在乎。他儿子会觉得不好意思,但他儿子不在这儿。他抬起右脚,搁在左小腿上,再次旋转,等他转回来面对正前方时,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站在贝雷帽小子们旁边。她穿着轻飘飘的粉色罩衫和红色的裹身短裙,正在瞪大眼睛看着查克,像是着了魔。
查克笑着向她伸出双手。“来吧,”他打着响指说,“来吧,小妹,来跳舞吧。”
贾里德还以为她不会出列,她看上去像是比较害羞的那种人,但她慢慢地走向穿灰色正装的男人。也许魔法帽真的有魔法。
“跳舞!”一个贝雷帽小子叫道。另一个小子立刻开始跟着贾里德给出的节奏拍手:“跳舞,跳舞,跳舞!”
简妮斯的脸上露出一个“老娘豁出去了”的笑容,她把手提包扔在查克的公文包旁边,拉住查克的手。贾里德放弃了此刻的旋律,投入查理·沃茨的怀抱,像士兵似的使劲敲鼓。商人先生拉着那姑娘旋转,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拉到身旁,和她一起跳快步舞。他们经过架子鼓,险些撞上沃尔格林药店的拐角。简妮斯抽身推开,摆动手指示意“哎呀哎呀,这样不行”,接着她又转回来,抓住查克的双手。他们像是练习过上百次一样,查克又做了个简易劈腿,她趁他腾空时从他双腿之间钻了过去。这个动作相当大胆,裹身短裙被挑开了一角,露出一个美丽的大腿根。有几个人发出惊呼,她用一只手撑住地面,重新弹起来。她放声大笑。
“不行了,”查克拍着胸口说,“我不行——”
她扑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这下他不行也得行了。他抱住她的腰部,让她在他的大腿上转了个身,再把她干净利落地放回人行道上。他高高拉起她的左手,她在那条胳膊底下旋转,像个磕了药的芭蕾舞演员。现场至少有一百名观众了,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有些人只能站在马路上。他们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贾里德把所有鼓都打了一遍,最后猛敲定音钹,胜利般地高举鼓棒。人羣又是一阵欢声雷动。查克和简妮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气喘吁吁,查克刚开始变灰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咱们这是在干什么?”简妮斯问。鼓声停了下来,这会儿她似乎毫无头绪了。
“我不知道,”查克说,“但这是天晓得多久以来我最开心的事情。”
魔法帽里的钱已经溢出来了。
“再来!”有人喊道,人羣附和起来。很多人举着手机,准备拍摄下一场舞蹈,姑娘似乎也有这个想法,她毕竟年轻。查克跳得筋疲力尽了,他望向鼓手,摇了摇头。鼓手点点头,表示他明白。查克心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动作比较快,拍到了前一场舞蹈,要是他老婆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也可能他儿子会看到。万一这段视频像病毒般地扩散开了呢?不太可能。但要是真的传开了,传回了银行里,让他的上级看见这个被派去波士顿开研讨会的男人,此刻正在视频里的博伊尔斯顿街上扭屁股,舞伴还是个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姑娘,或者说年轻得像他的小妹,这时他们会怎么想呢?他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呢?
“没了,朋友们,”鼓手喊道,“趁我们还在兴头上,散了吧。”
“我也要回家了。”姑娘说。
“先别走,”鼓手说,“求你了。”
二十分钟后的波士顿公园里,他们坐在面对鸭子池塘的一张长椅上。贾里德叫来了麦克,查克和简妮斯帮贾里德收拾好架子鼓,塞进厢式货车的后车厢。有几个观众没走,上来对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击掌,还往满溢的礼帽里又加了几美元。查克和简妮斯肩并肩坐在车后排,两只脚埋在一摞摞漫画书里。麦克发动引擎,说他们不可能在公园附近找到停车位。
“今天肯定能,”贾里德说,“今天有魔法。”他们确实找到了,而且就在四季饭店对面。
贾里德负责数钱。居然有人扔了一张五十美元,也许贝雷帽小子误以为这张是五美元。礼帽里一共有四百多美元,贾里德从没一天挣过这么多钱,也从没有过这种奢望。他把麦克的一成抽头放在一旁(麦克正站在池塘边,用他凑巧揣在口袋里的花生奶油脆饼喂鸭子),开始分剩下的钱。
“哦,不用了,”简妮斯意识到他在干什么,连忙说,“那都是你挣的。”
贾里德摇头道:“不行,咱们要平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打鼓到半夜也挣不到这个数的一半。”而且警察也不可能允许他打到半夜。“有时候我能挣三十美元,那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查克的又一场偏头痛刚刚开始,他知道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头痛会加剧,但这个年轻人的恳切还是让他笑了起来。“好的。我倒是不缺这点钱,但既然是我挣的,那我就收下了。”他伸出手,拍了拍简妮斯的面颊,以前主音吉他手的小妹噘起嘴巴时,他偶尔也会这么做。“年轻的女士,你也收下吧。”
“你是从哪儿学会这么跳舞的?”贾里德问查克。
“嗯,中学里有个课外俱乐部叫‘扭摆与旋转’,但最漂亮的几个动作是我奶奶教我的。”
“你呢?”贾里德问简妮斯。
“也差不多吧,”她脸红了,“高中的舞会上。你从哪儿学会打鼓的?”
“自学的,和你一样。”他答道。接着他转过头,对查克说:“你一个人跳得也很好,哥们,但姑娘让整个场面上了一层楼。咱们可以靠这个讨生活了,知道吗?我真的觉得咱们能靠街头卖艺挣到钱,还能赚个好名声。”
有一瞬间,一个疯狂的瞬间,查克真的开始考虑了,那个姑娘似乎也一样。他们不是在认真考虑,更像是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就像想象自己打职业棒球、登上珠穆朗玛峯、和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在体育场演唱会上合唱一样。查克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姑娘把贾里德收入的三分之一放进钱包,她也在笑。
“真的全是你们的功劳,”贾里德对查克说,“你为什么会在我面前停下?为什么会开始跳舞?”
查克思考了一下,耸了耸肩。他可以说因为他想到了他以前搞的半吊子乐队,那时候他喜欢在乐器合奏的间歇满舞台跳舞、炫耀动作、在双腿之间摆动麦克风支架,但这并不是原因。另外,说真的,即便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从不头痛也没有负担,他难道就曾经像今天这么热情洋溢、自由自在地跳过舞吗?
“是魔法。”简妮斯说。她哧哧地笑着,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发出这个声音,她以为她会哭的。“就像你的帽子。”
麦克回来了。“杰瑞[5],咱们得走了,否则你挣的那点钱就只能用来给我付停车费了。”
贾里德起身。“看来二位没兴趣换个活计试试看了?咱们可以从比肯山一路卖艺去罗克斯伯里,为自己挣点名声。”
“我明天还有一场研讨会要参加,”查克说,“周六我就飞回家了。老婆和儿子等着我呢。”
“而我一个人也没法跳,”简妮斯微笑道,“那会像是没有了弗雷德的金格[6]。”
“我明白了,”贾里德说,他伸出双臂,“但分开前你们先过来一下,来个集体拥抱。”
他们拥抱在一起。查克知道他们能闻到他的汗味,这身衣服必须好好干洗一下再拿出来穿了,他也能闻到他们的汗味,不过没关系。他认为那姑娘说的“魔法”二字道明了真相。有时候魔法确实存在,数量不多,仅仅一点点,就好比你在旧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早已遗忘了的二十美元。
“街头艺人万岁。”贾里德说。
查克·克兰茨和简妮斯·哈利迪跟着重复。
“街头艺人万岁,”麦克说,“好极了。咱们快点走吧,杰瑞,免得抄表员冒出来。”
查克对简妮斯说他去波士顿饭店,过了保诚中心就到,要是她也去那个方向,他们可以一起走。简妮斯确实是去那个方向,她本来打算一直走到芬威去,一边生她前男友的闷气,一边对着她的手提包骂骂咧咧,但现在她改了主意。她说她去阿灵顿街坐地铁。
查克陪简妮斯走到车站。两人穿过停车场,来到楼梯顶上,她转身对他说:“谢谢你的舞。”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她。“那是我的荣幸。”
他目送她走出视线,然后沿着博伊尔斯顿街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因为他腰疼、腿疼,头也在抽痛。直到两个月前,他这辈子还从没有过这么严重的头痛。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就必须去看医生了,他猜他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但就算有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今晚他要奖赏自己一顿好饭,再配一杯好酒。有什么不行?钱是他自己挣的。转念一想,还是喝依云矿泉水吧,酒也许会让头痛更加严重。等他吃完晚饭(餐后甜点自然不能少),他要打电话给金妮,让她知道她的丈夫也许会成为下一个互联网上的一日明星。这种事未必能成真,此时此刻的某个地方,无疑有某个人正在拍摄一条狗抛接空汽水瓶,还有某个人正在请一头山羊抽雪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打好预防针为妙。
他再次经过贾里德放架子鼓的地方,两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你为什么会停下听这个人打鼓?为什么会开始跳舞?他不知道答案。如果他知道,就能给这件好事锦上添花吗?
后来他会失去语言能力,更别说和小妹在博伊尔斯顿街上跳舞了。他会失去咀嚼能力,需要依靠搅拌器进食。他会无法判断清醒和睡眠,进入痛苦的国度,那痛苦无比巨大,他会怀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世界。他会忘记妻子的名字。到了最后,他偶尔能够记起来的只有他如何停下脚步,放下公文包,开始随着鼓点扭动屁股。他会想,上帝创造世界就是为了跳舞,仅仅为了跳舞。
注释
[1] 美国的零售连锁书店。
[2] 美国乐队指挥、电台主持人。1938年,凯泽想出了一个将音乐与问答结合的电台节目,名为“凯·凯泽的音乐知识学院”。
[3] 波士顿人爱吃熏豆,因此波士顿又被称为“豆城”。
[4] 此处为双关,原文为“These colors don't run.”。一方面指杯上的图案不会掉色,另一方面也暗指美军不会从战场上撤退。
[5] 贾里德的昵称。
[6] 指美国舞蹈家弗雷德·阿斯泰尔、美国女演员金格·罗杰斯。1933年,两人合作拍摄了好莱坞歌舞片的经典之作《飞往里约》,此后又联袂主演了十来部歌舞片,成为一对最佳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