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1
德鲁·拉森的故事点子平时总是会一点一点冒出来(尽管近来它们冒头的机会越来越稀少),就像从近乎干涸的水井里引出来的涓涓细流。这些点子总是能通过一系列联想追溯回他见到或听到的什么东西:现实世界中的一个触发点。
拿他最近写的一个短篇来说吧,在295号州际公路的法尔茅斯上网关上,他看见了一个换轮胎的男人,那家伙费劲地蹲在地上,其他车辆朝他按喇叭,从他身旁绕过去。于是他想到了《爆胎》,辛辛苦苦写了三个多月之后,这个短篇最终(被规模更大的杂志退稿六次后)刊登在《大篷车》上。
《跳针杰克》是他唯一登上《纽约客》的短篇,写作时他还是波士顿大学的一名研究生。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听校园广播电台,故事的种子由此种下。学生DJ想放“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全部的爱》,唱片却开始跳针。跳针持续近四十五秒之后,那个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停止播放,脱口而出道:“不好意思,朋友们,我去拉屎了。”
《跳针杰克》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爆胎》出版于三年前。他在两者之间发表了四个短篇,全都不到三千单词,全都花了他几个月时间来写作和修改。他一直没能写出长篇——尝试过,但失败了,已经基本上丧失了这个野心。前两次的尝试造成了一些问题,最后一次则造成了严重的问题:他烧掉了底稿,险些连屋子一起烧掉。
但此刻,这个点子完完整整地出现了,就像一个迟到多时的火车头,拖着许多节辉煌夺目的车厢。
露西问他能不能开车跑一趟斯帕克熟食店,买几个三明治当午餐。这是9月里美丽的一天,他说他走着去好了,她点头赞许,说走一走对你的腰围有好处。他后来想到,要是他开了萨博班或沃尔沃去熟食店,他的人生一定会有巨大的不同。他多半不会想到那个点子,多半不会去他父亲的木屋,他肯定不会看见那只老鼠。
去斯帕克熟食店的半路上,他在主街和春街的路口等红绿灯,这时火车头出现了。这个火车头是一幅图像,清晰得和现实一样。德鲁站在那儿,望着它穿过天空,看得入迷了。一个学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哥们,绿灯了,你可以走了。”
德鲁没有理他。学生奇怪地瞪了他一眼,自己穿过街道。德鲁继续站在人行道上,任凭绿灯变成红灯又变成绿灯。
他基本不看西部小说(除了《黄牛惨案》和多克托罗的杰作《小镇浩劫》),青春期过后也没看过几部西部电影,但他在主街和春街路口见到了一个西部酒馆。天花板上悬着马车车轮改造的吊灯,轮辐上挂着煤油灯,德鲁能闻到燃油的气味。地面铺着长条木板,店堂最里面有三四张赌桌,侧面摆着一架钢琴。弹钢琴的男人戴圆顶小礼帽,但此刻他没在弹琴,而是转身望着吧枱前发生的事情。钢琴手旁边站着一个细高个男人,他瘦削的胸前挂着手风琴,他也在看吧枱。吧枱前有一个年轻男人,他身穿昂贵的西部衣装,手里的枪顶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太阳穴。女人的红裙开得很低,只有一小条蕾丝遮住乳头。德鲁看见这两个人的双重影像,一个就在他们所站之处,另一个是吧枱镜子上的倒影。
这只是火车头,背后还拖着一列车厢。他看见了每一节车厢里的乘客:瘸腿警长(在安提塔姆中过弹,弹丸还在他的腿里);傲慢的父亲,宁可围困整个小镇,也不愿让儿子被带去县城,儿子会在那里受审和受绞刑;父亲雇来的枪手,他们拿着长枪占领屋顶。一切都出现在德鲁眼前。
他回到家里,露西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得病了就是想到了什么点子。”
“是个点子,”德鲁说,“一个好点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
“短篇?”
他猜妻子希望这是个短篇。她不希望消防队再次上门,不希望她和孩子们身穿睡衣站在草坪上。
“长篇。”
她放下黑麦火腿和奶酪三明治。“我的天。”
大火险些烧掉他们家之后,他不觉得自己经历了精神崩溃,其实那就是精神崩溃。情况不算特别糟糕,但他有半个学期没能去上课(谢天谢地,他有终身教职),能恢复正常全靠一周两次的心理治疗、某些神奇的小药片和露西坚定不移的信心。当然,还多亏了孩子们。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这个父亲不能被困在必须写完小说和无法完成小说的无休止循环之中。
“这次不一样。露西,全都在我脑子里了,真的,一整个大礼包。这次会顺畅得就像听写一样。”
她只是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随你怎么说吧。”
“对了,咱们今年没把老爸的木屋租出去,对吧?”
现在她看上去不是担心,而是警惕起来了。“咱们两年没租出去了,老比尔过世后就没租出去过。”比尔·科尔森生前是他们的看门人,在此之前是德鲁父母的看门人。“你不会在想——”
“我想住过去,只待两周,顶多三周,让我走上轨道就行。你可以请艾丽斯来看孩子,你知道她很愿意来,孩子们也喜欢他们的姨妈。我保证回来和你一起发万圣节糖果。”
“你在家里没法写?”
“当然能了。但我要先启动一下。”他用双手抱住脑袋,像是头痛难忍,“在木屋里写完前四十页,就这么多。说不定我能写出一百四十页呢,也许就有那么顺畅。我已经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他重复道,“会顺畅得就像听写一样。”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你也是。”
“好,我会考虑的。先吃三明治吧。”
“我突然没胃口了。”她说。
德鲁却很饿。他吃完他那个三明治,还吃掉了她的大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