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木屋的路上,阳光直晃眼睛,除了先前那些症状,德鲁的头也开始疼了。他满脑子都是那块鼻涕手帕,还有罗伊·德威特如何企图挺过去,结果进了医院。
他望向后视镜,看了一秒钟他水汪汪的充血双眼。“我不可能得上流感。我写得这么畅快,不可能得上。”好吧,但是老天在上,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狗娘养的握手呢?你明知道那只手上肯定爬满了细菌,细菌大得你不用显微镜都能看见。既然你和他握手了,为什么不去卫生间洗洗干净?上帝啊,连德鲁的孩子都知道要洗手,他亲自教他们的。
“我不可能得上流感。”他重复道。他拉下遮光板,不让阳光直射眼睛,也免得阳光晃眼睛。
晃眼睛?还是照眼睛?照眼睛更好吗,还是说太文绉绉了?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词。回到木屋后,他把食品拎进屋,看见电话上的留言灯在闪。是露西,请他尽快回电。他又感觉到了被骚扰的那种烦恼,就是她在他背后盯着他的感觉,但他随即想到也许留言的内容与他无关。说到底,世界并不是绕着他转的。说不定是孩子生病或出意外了。
他打给露西,他们久违地吵架了。自《山顶小村》的写作期之后,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吵得没结婚头几年那么凶,当时孩子都还小,他们手头很紧,那时吵架次数不多,但已经很糟糕了。她也听说了风暴的事情(她当然会听说,她对天气频道上瘾),希望他能收拾行李回家。
德鲁说这个主意不怎么样。说实话,糟透了。他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工作节奏,写出来的东西相当不赖。打断节奏一天(结果多半会是两天甚至三天)也许不会毁了整本书,但改变写作环境肯定会导致如此恶果。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之后,他以为她理解了创意工作的微妙和脆弱之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但她似乎并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你不知道这场风暴会有多厉害。难道你没看新闻吗?”
“没有,”接着他又撒了一个谎,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除非是因为此刻他对妻子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没信号,天线坏了。”
“好吧,情况会很糟糕,尤其是北面边境地区的自治城镇,刚好就是你待的地方。你不会都没注意到吧?他们估计狂风会导致大面积的断电——”
“还好我带了老爸的打字——”
“德鲁,你让我说完好不好?就这一次?”
他沉默下去,他的脑袋在抽痛,他的喉咙在肿痛。就在这个时刻,他忽然很不喜欢他的妻子了。他当然爱她,而且会永远爱她,但他不喜欢她了。他心想,下一句她会说谢谢你。
“谢谢你,”她说,“我知道你带了你父亲的便携打字机,但你只能用蜡烛照亮,两三天没法吃热东西,说不定还会更久。”
我可以用木柴炉煮东西。他感觉自己的话都到舌尖上了,但要是他再次打断她,争吵就会转向新的话题,她会说他总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知道你可以用木柴炉煮东西,”她换上稍微通情达理一些的语气,“但要是狂风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大——大风八级,阵风十二级——就会吹倒许多树木,你会被困在山上的。”
我本来就打算待在山上,他想说,但还是管住了舌头。
“我知道你本来就打算在山上待两到三周,”她说,“但万一树砸穿屋顶,电话和供电一起中断,你会失联的!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怎么办?”
“我不会出——”
“就算你没事,万一我们出点什么事情呢?”
“你能解决的,”他说,“要不是我知道你能行,我肯定不会跑到荒山野岭上来的,再说你还有你姐姐呢。还有,天气预报总是夸大其词,你知道的。他们会把六英寸的粉雪说成世纪风暴,全都是为了收视率,这次也是一样。你等着瞧吧。”
“谢谢你的爹味发言。”露西异常平静地说。
于是他们来到了三岔路口,离他希望能避开的痛处越来越近。他的喉咙、鼻腔和耳朵都在抽痛,更不用说脑袋了。除非他能用外交辞令躲过去,否则他们就会陷入一个历史悠久(“久远”会不会更准确?)的泥潭:他和她谁更占理。接下来他们——不,她会把话题转向父系社会的种种暴行。提到这个话题,露西能一直说到天荒地老。
“德鲁,你想知道我怎么认为吗?男人特别喜欢说‘你知道的’,我认为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意思其实是‘我知道,但你太蠢了,所以才不知道。因此,我必须爹味发言’。”
他叹了口气,叹息险些变成咳嗽,他连忙忍住。“真的吗?你想和我吵这个?”
“德鲁……我们已经在吵这个了。”
她的语气透出厌倦,就好像他是个愚钝的孩子,连最简单的教训也没法理解,这惹恼了德鲁。“好吧,露西,我再给你爹味发言几句。自从我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尝试写长篇小说。我知道原因吗?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人生中缺失的一环。我需要完成这篇小说,而我正在这么做。写小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难道要我放弃梦想?”
“比我和孩子还重要?”
“当然不如了,但你难道非要我二选一?”
“我看就是,而你已经选好了。”
他大笑,大笑变成了咳嗽。“这台词也太狗血了。”
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德鲁,你没事吧?没得病吧?”
他在脑海里听见唇钉瘦女人说,罗伊非要充男子汉,结果转成了肺炎。
“没有,”他说,“过敏。”
“至少考虑一下回家来吧?可以吗?”
“好的。”还在撒谎。他已经考虑过了。
“今晚打电话回来,可以吗?和孩子们聊聊。”
“能也和你聊几句吗?保证不爹味发言?”
她大笑。好吧,其实只是哧哧笑,但算是个好兆头。“行吧。”
“露西,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挂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个想法,英语文学教师大概会称之为顿悟时刻:她的心情很可能和他的没多大区别。是的,她爱他,这一点他很确定,但在这个10月初的下午,她不怎么喜欢他。
对此他也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