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天早晨,他一爬起来就打开了天气频道,心想就像一条狗会回去舔它吐出来的东西,一个傻瓜也会重复他的愚行。
他希望能听见预报员说秋季风暴皮埃尔的路径已经改变,可惜没有。他的感冒虽说没有恶化,但似乎也没有转好。他打电话给露西,却被转进了语音信箱。也许她在办事,也许她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德鲁反正无所谓。她生他的气了,但气迟早会消,没有人会因为一场风暴而拆散十五年的婚姻,对吧?尤其是这场风暴还叫什么皮埃尔。
德鲁炒了两个鸡蛋,刚勉强吃下去一半,他的胃就警告他,再硬塞我就吐给你看。他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坐在计算机前,调出工作文档(苦河#3)。他滚屏到昨天写到的地方,看着闪烁光标下的页面,开始敲键盘填补空白。刚开始的一个多小时他进展顺利,但接下来他遇到了麻烦。麻烦始于几把摇椅,埃夫里尔警长和三名警员应该坐进这些摇椅,守在苦河监狱的外面。
他们必须坐在门前,处于所有镇民和迪克·普雷斯科特率领的持枪暴徒的视线之下,因为埃夫里尔酝酿出了一套狡猾的计划,能在企图阻止他的那帮恶棍的眼皮底下把小普雷斯科特弄出小镇,而一切的基础就在于此:他们必须看见这几位执法人员,特别是其中一个名叫卡尔·亨特的人,他的身高和体型凑巧和小普雷斯科特都差不多。
亨特裹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墨西哥披肩,戴着镶银质徽章的十加仑大帽子。帽檐特别宽,遮住了他的面部,这一点非常重要。披肩和帽子不属于亨特警员,他说戴着这么一顶帽子,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埃夫里尔警长才不管他呢。他希望老普雷斯科特的人更关注衣物,而不是穿衣物的人。
一切顺利,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接着麻烦来了。
“很好,”埃夫里尔警长对警员们说,“咱们该去吹吹晚风了。让想看咱们的人好好看看。汉克,带上酒瓶。必须让屋顶上的小子们看清楚,一个白痴警长喝醉了酒,带着他更白痴的几个警员。”
“我非得戴这顶帽子吗?”卡尔·亨特都快抱怨着呻吟起来了,“这会变成我一辈子的污点的!”
“你更需要担心的是能不能活过今晚,”埃夫里尔说,“好了,来吧。咱们把该死的摇椅搬出去,然后
德鲁写到这儿卡住了,苦河镇小小的警察局里摆着三把摇椅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不,四把,因为还要给埃夫里尔准备一把呢。这比卡尔·亨特头上那顶能遮住整张脸的十加仑斯特森帽还要荒谬得多,不仅仅因为四把摇椅会填满整个该死的房间,还因为摇椅这东西本身就和执法人员相抵触,哪怕在苦河这么一个西部小镇也一样。人们会嘲笑他们的。德鲁删掉大半个句子,看着剩下的文字。
咱们把该死的
该死的什么?椅子吗?警长办公室真的会有四把椅子吗?似乎不可能。“这儿又不是该死的候诊室,”德鲁擦了一把额头,“绝对不——”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没来得及捂住嘴,唾沫星子溅在计算机屏幕上,扭曲了字词。
“妈的!真他妈该死!”
他想用纸巾擦屏幕,但纸巾盒空了,他只好去拿了块洗碗巾来。擦干净屏幕之后,他发现这块湿乎乎的洗碗巾很像罗伊·德威特的手帕,他的鼻涕手帕。
咱们把该死的
发烧是不是更严重了?德鲁不愿意这么认为。他希望越来越高的热度(还有头部越来越强烈的抽痛)仅仅来自压力,因为他在努力解决这个傻乎乎的摇椅问题。解决了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了,但似乎不完全——
这次他总算在打喷嚏前转开了头,但这次他打了不止一个喷嚏,而是一连串六个。每次打喷嚏,他都觉得他的鼻窦鼓了起来,就像充气过足的轮胎。他的喉咙和耳朵也在抽痛。
咱们把该死的
他终于想到了。一条长椅!警长办公室肯定有一条长椅,人们来办各种杂事的时候要排队,等待的时候就坐在这条长椅上。他咧嘴一笑,对自己竖起两个大拇指。无论生不生病,拼图都会乖乖地落在正确的位置上,而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创意往往会在它光滑的线路上运转,无视肉体的病痛。弗兰纳里·奥康纳有红斑狼疮,斯坦利·埃尔金斯有多发性硬化症,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奥克塔维娅·巴特勒有阅读障碍。比起他们,区区一场感冒——就当是流感好了——算什么?他能咬牙撑过去的。长椅证明了他的能力,长椅是个天才的想象。
“咱们把该死的长椅搬出去,然后坐下喝几杯。”
“但咱们不会真的喝酒,对吧,警长?”杰普·伦纳德问。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吊灯上最明亮的
吊灯上最明亮的灯泡?天哪,不行,这是个时代错误。应该吧?灯泡肯定不行,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灯泡,但那时候有吊灯——肯定有吊灯了,酒馆里就有一个!要是这儿通互联网,他想看多少张旧式吊灯的图片就能看多少张,但这儿不通网。他只有两百个电视频道,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垃圾。
最好还是换个比喻。等一等,这到底是不是比喻?德鲁不敢确定。也许仅仅是个模拟性的……模拟性的什么什么。不,这就是比喻,他能确定。好吧,几乎确定。
无所谓,这不是重点,也不是课堂练习,而是写小说,是他在写小说。所以你就好好地写吧,眼睛盯着猎物。
不是一车甜瓜里最熟的那个?不是赛场上最快的那匹马?不,这些比喻太糟糕了,但——
这时他想到了。简直是魔法!他趴在计算机上,疯狂打字。
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课堂上最聪明的那个孩子。
德鲁满意了(好吧,相对而言满意了)。他起身去喝了一口金医生,又喝了一杯水,洗掉嘴里的味道,以及鼻涕混合咳嗽糖浆的黏糊餬口感。
往事重演了,和《山顶小村》那次一模一样。
他可以对自己说不是的,这次完全不一样,前路并非笔直地通向《山顶小村》,他会这么想只是因为发烧造成的思绪不清。从他此刻的感觉来看,他的热度相当高,而这全都是因为他碰了那块手帕。
不,你没有,你碰了他的手。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对,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他拧开冷水龙头,抹了一把脸,感觉稍微好了点。他又接水冲了一杯古迪头痛粉喝掉,接着走过去打开房门。他看见母驼鹿站在外面,他对此极为确定(谢谢你了,发烧),有一瞬间他真的认为他在工具棚旁看见了母驼鹿,然而那仅仅是在微风中浮动的暗影。
他深呼吸了几次。好空气进去,坏气体出来。当时我肯定是发疯了,否则怎么会和他握手呢?
德鲁回到房间里,在计算机前坐下。硬写下去似乎是个坏主意,但不写下去似乎更坏。于是他开始打字,尝试重新捕捉那带他走了这么远、扬起他风帆的好风。刚开始感觉还凑合,但到了午餐时间(他没胃口吃东西),他内心的风帆耷拉了下来。多半是因为生病,但感觉和《山顶小村》那次相似得过分。
我好像没词儿了。
他当时就是这么对露西说的,也是这么对阿尔·斯坦珀说的,但这并不是真相,只是他用来搪塞他们的理由。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他遇到了作家的瓶颈,迟早会找到出路,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然而事实刚好相反,事实是他的词儿太多了。该用一丛还是一片?是灿烂还是炫目?或者耀眼?一个角色是眼窝下陷还是眼睛空洞?嗯,眼睛和空洞之间有个连字符,眼窝和下陷之间就不该有吗[1]?
下午一点,他关上计算机。他只写了两页,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紧张而神经质的男人,三年前险些把自己家烧成平地,这种感觉现在越来越难以忽视了。他可以命令自己别去管摇椅和长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细节,让故事带着他走,然而每次望向屏幕,他就会觉得每一个单词都不对劲。每一个单词的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更好的词,躲在他的视线之外。
他会不会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这个可能性吗?
“别傻了。”他说,被自己的鼻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还很嘶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声。好在除了自己,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
乖乖地回家去吧,老婆和两个孩子可以和你聊天。
然而要是他回家去,他就有可能失去这本书。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等他回到法尔茅斯,住上四五天,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再打开苦河文档,他会觉得里面的文字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故事也会非常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现在离开就等于扔掉宝贵的礼物,一件他再也不可能得到的礼物。
他非要充男子汉,结果转成了肺炎,罗伊·德威特的女儿这么说,言下之意是罗伊完全就是在犯浑。他难道也想犯浑?
是女人还是老虎,是这部小说还是你的小命,这个选择真的就那么赤裸裸和八点档吗?当然不至于,但他觉得自己就像十磅狗屎装在了五磅容量的口袋里,对此他倒是毫不怀疑。
睡一觉。我需要睡一觉。等我醒来,就有能力做决定了。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金医生魔法药酒(管它到底叫什么呢),爬上楼梯,走向他和露西以前一起来时睡觉的卧室。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外面已是风雨交加,老天替他做出了决定。他有个电话要打,趁他还能打电话的时候。
注释
[1] 原文分别为hollow-eyed和sunken ey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