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民心涣散
埃斯特班醒过来的时候,简陋的避难所前面只剩一堆冷却的灰烬。黎明快要来临了。埃斯特班感觉到虚弱和眩晕,头很疼。他伸手去摸浓密的头发,不料手里沾了一团已经凝固的血,还发现头上有块很大的伤口,这让他不寒而栗,由于害怕和恶心,他一下子晕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他看向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用西班牙语叫了一个音乐般动听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不是“弗洛拉·霍克斯”,而是一个弗洛拉从未听过的西班牙名。
他现在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埃斯特班捡起一条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缠腰布,坐在地上向四处看。他的眼神呆滞、愚昧,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很困惑。他找到了自己的武器,从地上捡起来,然后皱起眉头思考。他长久地坐在那里把玩刀、矛、弓和箭,反复地摸索和查看。
他望了望眼前的丛林,脸上的困惑不减反增。他直起身,还是膝盖着地。一只受惊的啮齿动物从空地上跑过,他立刻抓起弓,装上一支箭,但还没来得及松手,动物就已经跑远了。他还是跪着,脸上的表情更加迷茫了。他手握武器的姿势很娴熟,可他盯着武器看的时候却不明所以。他站起来,收拾好他的矛、刀和剩余的箭,迈步向丛林中走去。
他在离棚屋一百码远的地方看到一头狮子正在啃咬猎物的尸体,猎物被它拖进了小径旁的灌木丛中,这条小路正是埃斯特班将要经过的地方。狮子的咆哮给人不祥的预感,他停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仍然觉得很困惑。不过,他只在小路上停留了几秒钟的时间,然后立刻跳到了最近的树枝上,像美洲豹一样迅捷。在那里他蹲了几分钟,看见狮子在吃某个动物的尸体,但不确定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从树上跳下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穿衣服,可他没有察觉;他的钻石不见了,但他甚至不知道钻石为何物;乌哈已经离他而去,可他完全不想念她,因为他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
遵照本能反应,他的肌肉可以对每种需求做出盲目但恰当的判断——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狮子的咆哮会跳到树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见到狮子吞食猎物就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丛林里的响动会触碰武器。
乌哈判断失误了。埃斯特班并没有受到惩罚,因为他再也记不起他犯下的错误和其他的一切了。她杀死了他的大脑,从此他脑海中储存记忆的区域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了。他现在就剩一个躯壳在丛林中行走,有时默默地走路,偶尔用西班牙语孩子气地胡言乱语,有时他还说英文,甚至会引用一整页莎士比亚的作品。
如果乌哈现在看得到他,即便是她这样野蛮的小食人魔可能也会对此感到懊悔,更可悲的地方在于她的受害人根本毫不知情。但是,乌哈不会出现了,那里也没有其他活人的踪影,只有他,一个曾经是人的可怜虫在丛林中漫无目的地移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也会兴奋、睡觉、说话、走路,但是就好像在替别人而活。远远地,我们看到他消失在枝叶繁茂的丛林小径上。
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的公主詹扎拉没能买到佐恩斯罗哈戈的奴隶,因为她的父亲不允许。她气急败坏地离开那里,刚脱离她父亲的视线,她就转身朝那个方向做了一个鬼脸,她的侍卫和侍女们看到都笑了。
“愚蠢!”她朝着隔壁不知情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愿意,我会得到这个奴隶并且杀死他。”侍卫和侍女们点头应承。
埃尔科米哈戈国王懒洋洋地站起来。“把他带到采石场,”他朝泰山指了指,说道,“告诉负责的头领,国王希望他不要受累,也不要受到伤害。”然后,泰山从一个门口被带走了,国王通过另一扇门离开房间,六个侍臣用米努尼人独有的方式为他鞠躬送行,等他完全走掉才起身。这时,其中一个人立刻踮起脚尖走到埃尔科米哈戈离开的那扇门旁边,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他显然满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到门框外,以便用一只眼睛去看隔壁的房间。接着,他转身向他的同伴们走去。
“那个老糊涂走掉了。”他低声告诉其他人。这个音量在墙外不会被听到,因为即使是在米努尼,人们也知道隔墙有耳,只不过他们表述的方式不同,他们会说“不要信任你房间里的那堵墙”。
“你们见过如此虚荣的生物吗?!”一个人惊呼道。
“他觉得自己不是比任何人都聪明,而是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聪明,”另一个人说,“有时我简直不能容忍他的傲慢。”
“但是你必须这么做,格法斯托,”戈夫洛索说,“作为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的士兵长官,这么多金的职位可不能说扔就扔。”
“如果连命都不要的话就行。”石矿场长官托恩达利补充道。
“可是那个人多么厚颜无耻啊!”另一个叫马卡哈哥的建筑长官说,“他和我一样跟佐恩斯罗哈戈的成功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声称成果属于他自己,却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佐恩斯罗哈戈。”
“他的自我膨胀正在威胁着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的荣辱兴衰,”农业部长官斯罗瓦尔多说,“他选择我们六个做他的顾问,原本我们对各自部门掌握的知识应该是最多的,我们的集体智慧本可以解决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的国家大事,并且避免那些他常犯的严重错误,但他绝不会听的——对他来说,我们提意见就是篡夺王权,坚持主张差不多就是叛国,而质疑他的决定更意味着自我毁灭。我们对维尔托皮斯马库斯有什么用呢?人民又会怎么看待我们?”
“众所周知,他们对我们是有看法的,”戈夫洛索说,“他们说我们被选中不是因为我们所知道的,而是因为我们不知道的。你也不能怨他们,因为我作为羚羊饲养员掌管了一万名负责耕种的奴隶,为这个城市提供了一半的口粮,而我却被选作首席长官,这个职位我既不喜欢也不擅长;斯罗瓦尔多也一样,他看到蔬菜的根茎基本不能辨别那是什么蔬菜,而他却被选作农业部长官;马卡哈哥在采石场工作过一百个月,可他最终却当了建筑长官,而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建筑者托恩达利却被选作石矿场长官;只有格法斯托和维斯塔科当上了自己部门的首领。国王选维斯塔科当王宫长官是很明智的,也只有这样,他的舒适和安全才能得到保证;但选格法斯托作士兵长官对于他来说却是莫大的悔恨,因为他本以为自己将一个爱寻欢作乐的年轻人提升成了维尔托皮斯马库斯军队的指挥官,没想到他的新士兵长官身上却有史上最优秀的军事才能。”
格法斯托对他的恭维鞠躬致谢。
“要不是因为格法斯托,前几天特鲁哈纳达马库斯人就会把我们困住。”戈夫洛索继续说。
“我当时建议国王停止进攻,”格法斯托插嘴说,“因为我们既然偷袭失败就应该撤回,但直到军队前进之后我才可以不受他干涉地自由指挥,然后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我迅速把军队解脱出来,这才尽可能保住了我们的士兵和声望。”
“做得好,格法斯托,”托恩达利说,“战士们很崇拜你,他们想要一个像你这样能带领他们作战的国王。”
“还允许他们像过去那样喝酒。”马卡哈哥插嘴道。
“我们得扶持一个允许我们喝酒的国王。”戈夫洛索说,“你觉得呢,维斯塔科?”
从始至终,国王的大管家,也就是王宫长官维斯塔科一直保持沉默。他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叛国的话是很不明智的。”他说。
其他几人瞥了他一眼,然后互相看了看。
“谁说了叛国的事,维斯塔科?”戈夫洛索问道。
“你们都在玩火。”狡猾的维斯塔科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比其他人都大得多,仿佛他不害怕被人听到,或者说他宁愿被听到,“埃尔科米哈戈对我们很好,他给我们带来了荣誉和财富,在座的个个位高权重。他是一个明智的统治者,我们何德何能才敢质疑他的智慧呢?”
其他人不安地四处看,戈夫洛索紧张地笑了笑。“你对笑话的理解太慢了,我的好维斯塔科,”他说,“你难道看不出我们在开玩笑吗?”
“我看不出来,”维斯塔科回答,“不过国王的幽默感不错,不如我把这个笑话讲给他听,如果他笑了,那我也会跟着笑,这样我就知道这确实是个笑话了。但我不知道谁会这么想!”
“噢,维斯塔科,不要对国王复述我们的话,他可能不懂。我们是好朋友,这些话只在朋友之间说。”戈夫洛索显然心神不安,他语速很快,“顺便说一句,我的好维斯塔科,我刚好想起来前几天你看上了我的一个奴隶,我打算把他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他就是你的了。”
“我看上了你的一百个奴隶。”维斯塔科轻轻地说。
“他们是你的了,”戈夫洛索说,“马上就跟我来挑选吧,我很高兴能送给我的朋友一份满意的礼物。”
维斯塔科定定地看着其他四个人,他们在短暂的沉默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然后农业部长官斯罗瓦尔多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维斯塔科能接受我可怜的一百个奴隶,我将感激不尽。”
“我希望他们是白袍奴隶。”维斯塔科说。
“会的。”斯罗瓦尔多说。
“我不能比别人小气,”托恩达利说,“你必须从我这里带走一百个奴隶。”
“还有我的!”建筑长官马卡哈哥喊道。
“如果你们能在太阳照到战士长廊之前把他们送到我的住处,交给我的奴隶首领,我将不胜感激。”维斯塔科边说边揉搓他的手掌,露出油滑的微笑。然后,他立即意味深长地望着士兵长官格法斯托。
“我对高贵的维斯塔科表达友情的最佳途径,”格法斯托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是向他保证,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阻止我的战士们在他的肋骨间插一把匕首。不过,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恐怕不能对这些人的行为负责了,因为我听说他们都很爱戴我。”他直直地盯着维斯塔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在王室委员会的六个成员中,格法斯托和戈夫洛索是最无所畏惧的,但即使是他们也得奉承骄傲的埃尔科米哈戈,因为他的专制王权不容小觑。不论是习俗使然还是对王室与生俱来的效忠,加上自我利益的重要驱使,这些都裹胁着他们不得不为国王做牛做马。但是,他们长期以来一直想扳倒他,百姓也普遍对国王感到不满,现在每个人都觉得国王比之前更加无所顾忌了。
国王选中托恩达利、马卡哈哥和斯罗瓦尔多是因为他们比较容易受摆布,而格法斯托和戈夫洛索则不同,毕竟他多少还需要借助他们两人的能力。前三个长官和埃尔科米哈戈政权下的大多数贵族是一丘之貉,他们早已腐败和堕落,个人利益永远指引着他们的行为和思想。格法斯托不相信他们,他知道那些人任何时候都可以用钱收买。自从他发现自己的领兵能力出乎意料地出色后,他同时还对人性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他意识到人们在心底越来越焦躁不安了,这说明维尔托皮斯马库斯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了。
格法斯托早就知道维斯塔科是个自大而无耻的受贿者,他相信这个人头上没有一根毛发是诚实的,但他还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张狂地敲诈自己的同伴。
他离开国王的议会房间后和戈夫洛索走在战士长廊上,转身对后者说:“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确实气数将尽了。”
“怎么看出来的呢?”首席长官问。
“从维斯塔科的丑行。他既不关心国王也不关心人民,可以为奴隶或黄金背叛任意一方,而他代表了我们绝大多数人。友谊不再珍贵了,即便是他昔日的挚友斯罗瓦尔多,他也毫不犹豫地让他付封口费。”
“我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呢,格法斯托?”戈夫洛索若有所思地问道,“至于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人们说法不一。在维尔托皮斯马库斯似乎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适合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承认我一筹莫展。有很多可能的答案,但我想真正的原因还尚待发掘。”
“既然你这么问,戈夫洛索,我的答案是维尔托皮斯马库斯的问题在于太过和平了。和平会带来繁荣,也会带来大把无所事事的时间。时间不能白白流走。试想,既然有福可享,有乐可寻,谁还会干活呢?哪怕是用劳动去换取自身的和平与繁荣。和平带来了物质上的富足,我们几乎可以满足自身的每个念头,而昨日的欲望已经不再新鲜,人们越来越难得到真正的满足。因此,为了持续满足人的需求,新奇的点子不得不再次被创造。你不必怀疑,这些东西只会在形式和理念上变得越来越奢侈和夸张,甚至到后期,繁荣的经济必须通过征税来匹配我们的欲望和野心。
“人们太想过奢侈的生活了,而这是一种精神压力,已经重重地施加在国王和政府身上。为了减轻对财政的负担,这个压力以税赋的形式从政府转移到老百姓的肩上。由于太过沉重的税额让有些人没法拿闲钱纵情享乐,于是他们将其通过某种手段传递给那些更加不幸或不太精明的人。”
“可是富人的税赋最沉重啊。”戈夫洛索提醒他。
“理论上如此,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格法斯托回答,“的确,富人把很大一部分税金上缴到国王的金库,但他们首先从穷人那里收取了更高的价格,数额是他们税金的两倍。如果算上筹集税款的成本、禁酒令给他们带来的经济损失,以及他们非法制酒售酒的违规成本,这些总额如果都由国家来承担,那对他们来说将是极大的解脱。”
“你觉得这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并且给我们的百姓重新带来幸福吗?”戈夫洛索问。
“不能,”他的同伴回答,“我们必须打仗,因为持久的幸福不会在和平或美德中产生,我们不妨适当地制造一点战争和罪恶。用单一的配料制成的布丁尝起来令人作呕,必须给它加点香料。人们要想尽情享用美食就不得不为之努力奋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战争和劳动更让人讨厌,但它们却是人民得以生存和得到幸福的两大要素。和平减少了劳动的必要性,造成人们的倦怠,而战争迫使人们去劳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它带来的破坏。和平把我们变成了肥胖的蠕虫,战争却让我们成为真正的人类。”
“那么,你觉得战争和美酒会使维尔托皮斯马库斯恢复往日的荣光吗?”戈夫洛索笑着问,“自从你指挥我们全城的战士之后,你真是变成了一个好战分子啊!”
“你误会我了,戈夫洛索,”格法斯托耐心地解释,“只有战争和美酒只会造成我们的毁灭。我对和平、美德和节制都没有意见,但我不赞成那些误导人的理论家,他们认为仅仅有和平、美德或者节制中的某个要素就能促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强国。不是这样的,这些要素必须和战争、美酒以及罪恶混杂在一起,并且还需要大量艰苦卓绝的劳动——尤其是艰苦的劳动——国泰民安的时候人们没必要努力干活。只有不同凡响的人才会自发地努力工作。”
“好了,你得赶快把那一百个奴隶送到维斯塔科那里,不然他会把你的小笑话讲给埃尔科米哈戈听。
戈夫洛索悲伤地笑了笑。“总有一天,他要为这一百个奴隶付出代价,”他说,“很大的代价。”
“如果他的主人垮台的话。”格法斯托说。
“没有‘如果’,这只是时间问题。”戈夫洛索纠正。
士兵长官耸耸肩,不过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等他的朋友从旁边交叉的走廊离开之后,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