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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倒数八小时又二十五分钟 雅莉娜.额我略夫到家了。她住处的味道,是数小时以来首次让她感到平静的事物。
熟悉的气息混合了不同的房间味道:几小时前煮好的咖啡香还残留在空气中,还有她名贵的香水味和帮佣使用的廉价清洁剂气味。今天是星期四,她不在的时候,清洁工来打扫过客厅里蒙尘的书,取而代之的是洗好衣物的香气。
雅莉娜深呼吸,露出微笑。
她破例没有抽烟。
「来吧,小家伙,准备吃饭啰。」
她解开汤汤身上的套圈,然后跪下来拉开靴子的拉链,同时小心判断家里是不是有别人闯入?她深呼吸了几次,才脱掉外衣。
别人。
她一生都在努力不要让别人对她有特殊待遇,不管是在幼稚园或是学校,更别说是后来职业训练的时候。她的愿望就是当个普通人,甚至申请过担任学校的交通义工。她是个奇葩,还因此登上加州小镇的地方小报……然而,当然,她的申请被校长拒绝了,不过他准许可以由视力健全的朋友帮助她完成义工工作。直到今日,雅莉娜还是深信她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工作—她听得出车辆是不是朝着她开来,更重要的是,她能判断得出车子是在加速或减速—那是大多数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事。
虽然有些盲人受过行动训练,不需要陌生人协助也能行走,但总是会有其他人不经询问就握住他们的手,想扶他们过马路。
许多人觉得盲人会想触摸陌生人的脸,以辨认对方是谁,但那只是愚蠢好莱坞三流电影里的剧情。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雅莉娜放下背包,接着脱下假发辫,放在柜子上,旁边还摆着其他假发。她将它们称之为「面具」。
多年前,她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一则经证实的报导(没有盲人会说「听电视」),知道哪种发型会给人什么感觉,以及发型如何显示出一个人的个性。在描述罪犯的时候,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头发。头发越显眼,人们就记得越清楚,心理学家因此推论说,人们最先注意到对方的头部,尤其是头发。难怪许多中世纪的姓氏和外号都跟头发的颜色、形式及姿态有关。就像克劳斯、侯特或哈博之类的。
十九岁时,雅莉娜第一次把头发理光,她的朋友们对她及肩的黑色假发都十分吃惊。从那时起,她前前后后拥有大概五十张不同的「面具」,可以随兴打扮成金发的科技娃娃、黑发的SM女王,或是绑着发辫的天真乡村少女……
今天的我要当个漫画庞克,她心想。她在长廊上一件一件脱去罩衫。她的楼中楼公寓是老建筑的六楼和七楼,要搭电梯才能到。以前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她总是会搭电梯到楼下的工作室,不过后来就改走狭窄的回旋楼梯了。
雅莉娜摸了一件上衣放到肩膀上,光着上身走去浴室。就像大多数盲人的家里一样,所有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桌子、椅子、柜子、花瓶……清洁工也被吩咐不能移动家俱,而且要把地板上的碎屑打扫干净。雅莉娜喜欢赤脚在实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过她不喜欢踩到东西。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她心想。不是因为没人相信她,也不是因为她为了白跑一趟而回绝了几个病人。
而是因为我不能帮助那个孩子。
落地钟轻轻的声响让她知道,自己走过了工作室接待区的扶手。
或是那些孩子。
她思索着,为什么她只看见一个孩子(那个男孩),害怕的想着女孩或许已经丧生了。
那不是第一次,她看见的事没有百分之百与现实相符。也不是第一次,她对自己的天赋产生怀疑。
她看见的事经常只会持续几秒钟。短短的片段间,她会看见犯案过程:沾满血渍的床单,她父亲的手臂缓缓勒死一个年轻人,或是母亲的手将老鼠药掺在婴儿粥里……令人痛苦的画面总是突如其来,不是在她碰到每个人时都会出现。因此她猜想,只有在遇到有巨大负面能量的人时才会看见。以前,她曾在一个学生派对里拒绝了向她求欢的同学,冲动的他甚至揍了她的脸,直到她警告他不要再玷污妹妹以后,他才放开她。她马上报警,但是在那个青年被发现在顶楼上吊自杀前—没人相信她—还不忘再强暴妹妹一次。
走廊变宽了,周围变亮了,她便站住不动。
她一如往常转向墙壁,用手指摸着平滑的表面,而光源来自她总不关灯的浴室。
不分昼夜。
大多数的访客都会对她灯火通明的房间以及数不清的镜子感到惊讶,也会诧异地问她,为什么客厅挂了一张两公尺见方左右,主题是荒废的美国淘金城市的照片?那是因为她的前男友有一次跟她细述麦克.哈塞尔(Michael von Hassel)的这幅杰作时,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可以闻到废弃大厅的尘埃。而现在每当有访客惊讶地站在照片前面,询问这是哪个艺术家巧夺天工的作品时,她都可以听见画面。
至于镜子,那是因为雅莉娜喜欢它们在指尖冰冷而完美的触感。而且她也喜欢「反射」,那是她能辨别明暗的证据,也是她在经历爆炸以后,唯一能与世界上其他人接轨的事物。她家经常有许多视力正常的访客。
她脱下裤子、内裤和袜子,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墙前面。
一阵风吹过她的脚踝,她起了鸡皮疙瘩。她摸着头,食指在头皮的迷宫图案上缓缓移动,那是她要求美发师照自己的意思剃出来的痕迹。接着手指从后脑勺一路滑到颈部,感觉到刺青的部位一阵疼痛。她离镜子很近。在愚蠢的愿望中,她想看看自己身材的轮廓,那怕只有一次也好,不到一秒的时间也好,如此她就能证明,自己每天触摸描绘的模样是否正确。
她知道,在大多数男人的标准中,她的胸部太小,甚至不需要穿胸罩,但她的乳头似乎弥补了这点,因为她至今的爱人都花大半时间在搓揉、挤压或吸吮它们。男女皆然。幸好除了脚以外,乳头也是她的性感带。
雅莉娜的手指滑到腹部,摸一摸脐环,又滑到臀部。
「如果妳是一辆车,那妳一定是六八年的福特野马(Ford Mustang)。」有一次约翰曾开玩笑说。她经常光着身子在他面前走动,纯粹只是因为她不穿衣服比较自在,而且在约翰面前,她不必伪装。「有棱有角、精简但优雅。」
她对那车没有什么想象,却把这话当作是甜蜜的赞美,尤其她父亲早年也总是开福特汽车。
啊,约翰。
我真傻,他正在跟朋友度假呢,而且是去越南自助旅行,现在没办法打电话给他,在他耳边大哭一场。而伊凡住在纽约,她思索着纽约现在是几点,然后心想:伊凡接到姊姊的电话会有什么反应?在她搬到德国以后,自然就与他失去联络了。他们都喜欢对方,毋庸置疑,每年的生日卡跟圣诞卡也都是出自真心,但那也是他们与对方仅有的音讯往返了。我们的生理基础不同,我无法与他分享我现在经历的恐惧。
雅莉娜转身走进浴室。她在超市选购亮度强的卤素灯泡。约翰来过夜时,总是抱怨说那是「审讯时用的辐射线」。不过对她而言,那些东西只是重现她对光线的模糊记忆罢了。此外,那盏灯能指引她方向,让她在化妆时不至于离梳妆台太近。她最好的朋友曾向她示范过怎么正确的化妆,只是那该死的眼线笔,她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她弯身将脱掉的衣服集中放好,走进浴缸,打开水龙头,用辨色仪检查手上拿的上衣是彩色或是白色的?「白色。」一个明亮的电子声音说。该仪器照射光束落在她的衣服上,并根据反射的数值判定颜色……她觉得那是除了网路之外,这个世界最棒的发明。
盲人也在乎白色衣物是不是跟其他颜色的衣服一起洗,在乎白上衣有没有染到绿色的污渍。
她又确认袜子和内裤的颜色,并丢进马桶旁对应的篮子。接着再度回到走廊,并把浴室的门关起来。浴缸的水声会妨碍她摸索到厨房帮汤汤倒狗食的行动。
不过她用不着去了。没走两步,她的脚就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
软软的东西。
「怎么啦?」她问。笑着轻轻推了汤汤一下,但汤汤没有退缩,身体反而绷得更紧。
「你怎么啦?」
雅莉娜向右移了一步,好让汤汤先过去,但汤汤却紧跟着她移动。
「你一点都不饿吗?」
她弯腰想摸牠的嘴,但牠没有像平常一样舔她的手。
「怎么了?」
牠一动也不动,很专注。因为牠……
雅莉娜打了个寒颤。
汤汤受过训练,牠会保护主人不出意外。牠的课程花费两千欧元,目的是要防止雅莉娜去危险的地方,像是障碍物、坑洞、地铁入口、井口……
但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我去厨房的路上。
「过来,让我过去。」她说。想把汤汤拉到旁边。但牠做了从不曾做过的事。
牠开始狂吠!
受到威胁的叫声混杂着浴室水流的单调声响,营造出一种几近催眠的氛围。
该死,发生了什么事?雅莉娜感觉身体和汤汤一样紧绷。因为她忽然闻到汤汤显然闻了很久的气味,一股改变她熟悉家里气息的味道—浓烈的男性香水味。
肉桂。丁香。酒精。
中年男性胡后水的浓烈气味。
「哈啰?」她对着喧哗的寂静轻喊。而当她感受到耳垂边的呼吸时,差点因为恐惧而呕吐。
「别再玩下去了。」一个伪装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
那个宛如从虚无中出现的男人,温柔地—感觉反而更恐怖—将手搭在雅莉娜裸露的肩上。她感到脸颊上有一片冰冷的金属擦过。
她转了一圈,但是扑了空,感到更加无助,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大叫,但事实上只发出了喉音而已。她的双手胡乱挥舞,逆时针方向旋转,失去平衡。她跌倒时撞翻了柜子上沉重的花瓶。水晶玻璃从一公尺高的地方砸到她的脚背,使她痛叫出声来。
眼前充满了光,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
光亮。闪电般的。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
接着她便跌倒了。
跌到地板上。
跌到画面深处。
49 雅莉娜.额我略夫(看到的画面)房间很暗,那女人不是独自一人。可以听到床上有另一个呼吸的声音。除了她和女病患以外,房间里至少还有个濒死的人。
死者。
毋庸置疑。
消毒水的气味并没有覆盖死亡的气息,腐烂的呼吸、长褥疮的皮肤以及分泌物的味道。
「我回来了。」她听见自己用一个男人的声音低语。
快速。上气不接下气。沙哑。
那妇女有着她母亲的双眼,但并没有反应。话说回来,她的脸上戴着透明的面具,又怎么会有反应呢?
雅莉娜看不清楚旁边的影子,可能是由于她不认得那具仪器,因为她三岁前没看过它,但也可能是她想不起来了。
房间里有个像电子闹钟的声音响起,但没人理会。
身后的门发出声响,光线变亮了。有人拍手。「真高兴你能再过来看看她!」女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紧接着,一道阴影从她身后飞到另一张床上。
沙沙声。声音来自掀起的被单。有人敲枕头。有人在呻吟。
雅莉娜握住床上的手。在白色浆硬的亚麻被单上,皮肤显得更脆弱黯淡。
病床上女人的胸部缓慢起伏。有时候,心脏看起来就像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跳动一样。
接着她俯身拨开老妇人额头上的发丝,亲吻一下。
临走前,她又按了按那女人的手臂。
接着,大概就在远处响起火灾警铃时,她转向床头柜,调整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物品……
一个相框。
照片里的影像既不是她父亲,也不是他母亲,那就只有可能是小孩了。可能是男孩或女孩,但照片上的阴影让她无法辨识。她只能认出双眼……正确来说,是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被遮住了。
也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她转身望着敞开的门,警铃变得更大声了。周遭的世界暗了下来。
闪电中出现了黑色的碎片,画面里卷出一股扑天盖地的黑暗……
—就在这时候,雅莉娜醒来了!被七层楼底下艺廊的警报系统及门口急促的敲门声给唤醒。
48 倒数八小时又十七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她开门的时机很准确,只要再一下子,那笨重的东西就会从我的血手中滑落。我走上阶梯,身体状况和从艺廊偷来的玩意儿的重量,都让我负担沉重。
雅莉娜让我进门时,一言不发,全身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我放下硬碟式记录器以后,她语气平淡地问。但这个问题应该是由我来问吧?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而且也没有作势遮掩,那已经够让人目不转睛了。门边柜子上的假发,说明了她的头发为什么会忽然消失不见。
我本能地想握住雅莉娜的手,但她却退了一步。
「别碰我!」她轻声说,举起双手作势防卫。
「妳怎么了?」
「刚才他在这里。」
「谁?」
「还会有谁?」她对我大吼。「那个王八蛋有刀,那把刀就是他用来……」她没有说下去,但是不言可喻。
我打量着她的身体,看看集眼者有没有伤害她。可是我看见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略嫌纤瘦但不减女性妩媚的胴体。换作其他情况,我一定会觉得这场面很吸引人—不对,即使在眼下的情况,我仍然觉得很吸引人。我赶紧抛开脑中的念头。
「他人呢?」我想走进去检视房间状况。外头那该死的警报声终于停了。
「省省吧!」雅莉娜在我身后说:「他走了。」
「妳怎么知道?」
「因为汤汤没反应了。」我望着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水声,我想那里应该是浴室。而汤汤摆出一副人面狮身像的姿态,用尾巴敲着地板问候我。
「牠觉得没有危险了,而且阳台的门也敞开。我想,那家伙是从消防梯跑了。」
我走到浴室门边,穿过飘到走廊上的氤氲水蒸气,朝着云雾里窥探。
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个快溢出水来的老旧浴缸以外,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关掉水龙头,试图拔掉浴缸软塞,却烫伤了手。走出浴室前,我在灯光刺眼的梳妆台看见美妆用品,不过现在也不是惊讶的时候。
「他想怎样?」我问。
「说服我们停止。」
她把刚才让她受惊吓的事情前后大概说了一遍。「他说『别再玩下去了』,指的应该是他变态的捉迷藏吧?」
紧接着她又问道:「你呢?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要借用妳的电视。」
她把右耳转向我,比了个手势,表示正专心聆听。「要干么?」
我跟她说了艺廊摄影机的事。「它录下了从妳家门口进出的每个人。」
「所以呢?」
「它接到硬碟式记录器上。」我随意指着放在走廊尽头柜子上的东西。
「一个记录器里大概存有一百七十二小时的画面,搞不好更多。」
「该死!别告诉我,刚才就是你触动警报器的。」
「路砖并不是毫无用处的东西。」我试着在声音里加上一点微笑,「好了,警察大概再不久就要挨家挨户查问了,很快就会问到妳这里来。」
她摇摇头,深呼吸,看来减轻了些生理上的紧张感。
就算她没说,我也感觉得出来,我在这里让她感到平静许多。
「我一定是个白痴。」她开始行动。
我赶紧跑到柜子旁,拿起沉重的盒子尾随着她。打破橱窗玻璃时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这个家明亮得出乎我意料。沿着栏杆经过浴室,走到连接开放式厨房的客厅里,我这才发现里头有两层楼。
雅莉娜用快速而坚定的脚步走下回旋梯,打开从客厅到院子的门。
汤汤跟着我们下楼,径自躺在客厅沙发旁边。
「妳不穿件衣服吗?」我问。我们站在房间里,不难看出这是她的寝室。我讶异里头也摆了许多镜子,甚至天花板上都有。
「干么穿?」她反问着,用平静的步伐走到床对面的落地窗。
「妳赤身裸体啊。」我说,心里暗忖。我也是个男人啊。
「我的暖气很暖啊。」她说。
她弯身解开DVD播放器的连接线,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不会被当成偷窥狂。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穿环或刺青,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还剃出了迷宫的图案,这些东西完全不在我的最爱清单上。
莎莉曾经跟我解释过,性爱和痛苦只有一线之隔,但我从来不能体会愉虐癖好。现在呢,也许她说对了,到头来,不只疼痛,就连死亡也和性欲有着强烈的交互作用。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即使我现在必须专心摆脱变态连续杀人犯的罪名,脑子却想在此刻抚摸雅莉娜赤裸的肌肤……
而且要躲避警方的通缉!
提醒我专注下一步行动的,并非是我的理智,而是想起莎莉时的悲痛感受。
雅莉娜站起身,示意我到电视机前。我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把硬碟式记录器接上去。
「你非得打破艺廊的橱窗不可吗?它的主人是个很和蔼可亲的艺术家呢。」
雅莉娜把摇控器递给我,我切换到AV端子频道。
「我没有选择。我刚才打电话给菲利浦,问他要不要看看可能录到集眼者的影像档。」
「结果呢?」
我叹了口气。「他说,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我声东击西的计画上。」
我抬头看雅莉娜,她正坐在床边。她很瘦,即使没特别缩小腹,腹部也只有一道皱折。
「所以我得自己看才行啊。昨天那家伙是什么时候来找妳的?」
集眼者。
「三点过后没多久。」
「那么妳什么时候让他走的?」
「几分钟而已。」
「他就那样走了?」
「对啊,我也吓到了。他一定注意到什么异样。拜托,突然看到那些画面,我吓得都快要拉出来了。我跟他说偏头痛发作,请他离开,他马上就走了。很奇怪吧?他连钱都没有要回去。」
我把硬碟的时间设到下午三点十分,希望不会差太远,不然又要浪费无谓的时间了。
三点十分?我想了一下。那时我在报社车库里,正舒舒服服躺在富豪汽车的后座。本来只是想小睡片刻,不过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太严重了,一直睡到五点钟开会前。
幸好硬碟只录下了摄影机运作时的画面,我只花几秒就找到确切的时间点。我一直搞不懂这个装置究竟跟艺术有什么关系,不过倒是想到,只要我能够摆脱嫌疑,就要赔偿艺廊。
如果我能够洗刷罪嫌的话。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雅莉娜跟我说话,我才发现,刚才那段时间我一定是整个人都僵在电视机前了。
「结果呢?」她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该死。不可能啊!
我试图找个合理的答案,却觉得口干舌燥。
「你认出了什么吗?」
「有。」我沙哑地说着,不想泄漏真相。「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我无助的结结巴巴。我说了谎,我确实看到什么,但此刻却不能对雅莉娜说真话。我第一次庆幸她看不见,因为这样她才不会知道,画面上那个穿着绿色外套和「Timberland」靴子的人,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跟我很熟的人。
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47我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不再听到血液砰砰流动的声响,手指也恢复知觉。
「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说实话。那个人模仿我微微前倾的走路姿势,以及我的穿著,还戴着大衣的帽子。
但我从来不戴大衣的帽子。就算下雨也不戴!
我倒带又快转,试着找其他画面,但都没有更好的角度。那人离橱窗太远,从画面里完全没办法判断他的身高跟体型是否和我一样。
但是他穿着我的外套、我的牛仔裤和我的鞋子……
我的胃纠结成一团。看到萤幕上那粗略的身型,让我有某种不安的既视感。
「我不知道那是谁。」我说,有一种做伪证的感觉。
「但至少证明他来过。」雅莉娜说。她要不是觉得冷了,要不就是出自于某种理由改变了主意,总之,她走到敞开的衣柜前,用平静而正常的动作拿出几件衣服。
「没有,那只是证明了有人在那个时间点从妳家出来而已。」
我倒带看看,希望那个男人会不小心看向镜头,但他没有。或许是为了防止大雪吹到脸上,他身体前倾,低着头,视线看着下方走路。但就在他消失在摄影机镜头前,发生了一件事。
相撞。
由于他既没向左也没向右看,所以没注意到乞丐斜放在路上的箱子。他显然是一脚踏了进去,因为硬币突然散落在人行道上,一个身形削瘦的年轻人愤怒的出现在画面里。
「妳的病患在跟一个流浪汉吵架。」我解释。
「那个流浪汉长怎样?」她问说。
「一般高度,黑色的乱发,但不多。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吉他。」
「我认识他。」
我转向她。「他是谁?」
「一个街头艺人。每隔两天会在这里表演,我总是会给他一点钱。虽然说,我从没听过有谁唱得比他更难听。」
「妳有印表机吗?」我的问题才出口,就对自己愚蠢的问题感到生气。
「没有。我也没有PlayStation。」
我们两个不由得笑了出来。至少雅莉娜还保有幽默感。我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匆匆装上电池,切到飞航模式,这样菲利浦才无法追踪我的位置。
如果他们没有一开始就追踪我的话。
我把萤幕拍下来。我试了三次,才勉强有两张能用而且没手震的照片,一张拍那个街头艺人,另一张则是拍那个跟我很像的陌生人。
「你拍好了吗?」我听到雅莉娜在身后问。我转过头去,她已经穿好衣服。她穿着有皮革补丁的牛仔裤、红棕格纹的木工衬衫。她把衬衫下襬在腹部处打了个结,搭配一双牛仔靴,鞋跟磨破而且显然大了一号。
「欸,不行,我不能继续把妳牵扯进来。」我对她的转变有点疑惑。她一下子从左派嬉皮变成邻家乡村女孩了。
「废话少说,难不成你觉得我会独自待在这里?」
她坚定地离开寝室,走向大门口,速度快得我几乎赶不上。
「走吧,汤汤,又要出门啰!」她走到衣帽间时喊道。她不顾我的反对,打开柜子,摸索假发,很快就决定戴上一顶金色短马尾假发。
接着,她帮汤汤系好链子,拿了一件绒毛衬里的灯芯绒外套,打开大门。她全程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就像在梦游一样。
「这真是疯了。」我喃喃自语。
「可能吧,」她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但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她拉着绳子,让汤汤领她走到走廊,动作感应器启动天花板上刺眼的泛光灯。「我就不能带你去找刚才看到的那个街头艺人了。」
46 倒数七小时又三十一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一定是哪个低能的公关告诉芭莉丝.希尔顿,拍照时要侧脸、收下巴,然后做作又风骚地对镜头眨眼微笑。而酒保现在就用类似的姿态站在吧台后:右手撑住身体,上身与吧台平行,头部侧转九十度。打从我们踏进酒吧开始,他怀疑的目光就一直盯着我们不放。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架滑到鼻翼,更加强了他鄙视我们的感觉。
「嗨,芭莉丝。」我这样开场,然后意识到应该开个更好的玩笑来缓和气氛才对。他面无表情,我不禁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女饭店继承人。
雅莉娜显然对这间破烂酒吧很熟,摸了张椅子坐下。我想缓和气氛,不过在我点东西以前,店长就先开了口,「我跟你们说,是什么让这个世界彻底毁灭的。」
如此的开场白可没有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我心里暗忖,但是乖乖闭嘴。我的经验告诉我,要从老板口中得到资讯,就算他讲的话多么无脑,也不能打断他。
「流行,」他对我们解释,同时意味深长地点头。他无神的目光飘到雅莉娜的牛仔裤上。
「就是该死的流行让我们走向毁灭。」
「哦。」我在他说话的空档义务性地附和一下,不过他似乎没有要结束这番话的意思。
「结果呢,过时的东西会怎样?我们经常只因为一点小刮伤,就把堪用的东西丢掉。」
他用手拍了吧台。「这座吧台有六十年了,见证过多少事情。杯杯瓶瓶,就连脑袋都曾在这里被砸破过。」
他得意忘形地大笑。「在这里,有人喝酒、打架、睡觉、打炮。」
我从眼角余光瞥见雅莉娜在微笑。
「这当然不是柏林最好的吧台,但它好用得很,可以再撑六十年,店里其他东西也是。」
他双手一摊,好像电影里父亲对儿子说「这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不过在这里,「这一切」指的是脏兮兮的窗帘,几样赭色家俱和上面铺着的磨破的垫子,老旧的弹珠台,以及价值不到两千欧元的烈酒。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坏的,我干么整修呢?」
也许整修一下,我们就不会是这个时段店里唯一的客人了。我心想,不过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高级酒吧家俱,是个肺痨室内设计师建议我买的。夜总会沙发,大家可以坐着休息一下。它们可都是当红的单品。」
我想不起来上次看到如此令人作呕的酒吧是什么时候了。
「那种有人在喝酒时把腿伸到你面前的酒吧,他妈的到底有什么好?」
我暗地里偷看一下手腕上的表。酒吧距离艺廊只有两条街。
「……我们耗尽物资,像寄生虫一样,把这个星球的价值给吸干,每天把堪用的东西给丢掉。我那蠢侄子光是去年就换了三支手机。那是谁的错?」
「流行。」我说,感谢他给我机会接话。现在我跟他的频率一致,甚至觉得他所言甚是。这个心理有缺陷的酒吧哲人开始深得我心了。
「好啦,你们要点什么?」他问,
「两杯琴汤尼。」我说:「还有,我们想跟这个人聊聊。」
酒保吃惊地看着我隔着吧台递到他面前的手机,接着把眼镜扶正。
「我这手机用四年了。」我撒了个谎,好堵住他的嘴。
「仍然拍得出很好看的照片嘛。」他点头称赞。
我微笑问说:「你认得这个男人吗?」
「利奴斯?当然认得。」
利奴斯?我转向雅莉娜,很高兴自己遵照她的提示。「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老板笑得更开怀了。「就在那里面。」
他用头示意破酒吧最外边的一扇门,门上有两支撞球杆交叉着。
「我可以跟他谈谈吗?」
「你请便吧。但恐怕你来得太迟了。」
「太迟?」我疑惑地看着老板,他的微笑消失无踪。
「来,我们进去吧。不过可别怪我没先警告过你。」
45 倒数七小时又二十六分钟 多俾亚.陶恩斯坦他们有一次打赌,看谁能在水里待最久。就在学校的游泳课后—他们本来应该去洗澡的—凯文拿他整本「帕尼尼世界杯足球册」当赌注。
多俾亚干咽了一口气,接着贪婪地吸入周遭黑暗中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他不由得想起喝奶昔的吸管。现在连呼吸都变得吃力了。
以帕尼尼世界杯足球册当赌注呢!
老天,凯文的那本几乎都搜集完了。
当时他们就为了这个赌注潜到水里。
他、颜斯和凯文。
那时……
事实上应该换个说法。凯文、颜斯和他。或是把颜斯摆在第一位。
不能把笨蛋摆在前头。多俾亚把硬币重新插到螺丝缝里。「笨蛋从来不跑第一个。」
这句话是从克万特太太那里学来的。克万特太太是他的德文老师,他们曾读过一篇关于船难的文章。文章里的家伙咬自己的舌头以生出更多口水。
多俾亚用力咬舌。什么烂招,一点用都没有。
他不禁咳嗽,因此又滑一跤。
该死的螺丝。该死的黑暗。该死的克万特太太。
他妈的,口水干了。无限增生的只有疼痛。舌头发疼,触感就像皮革一样,而他的脑袋就像当时在水下待太久一样隆隆作响—只是为了那本愚蠢的搜集册。
他算过,自己转了四次,说不定有五次……接着,他用来转螺丝的那枚硬币就滑落了,而他在摸索硬币时昏昏睡去。不知道自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睡了多久,如果不是头痛得要命,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到底是不是醒着。
多俾亚再度把硬币插到缝里,又转了半圈。
真讨厌,我怎么会如此汗流浃背?硬币一直从手指滑掉,但嘴巴却干得像……
像什么?他忽然觉得词穷了,脑袋轰轰作响,累得找不到合适的譬喻。
像屎尿齐流一样,他想,但完全不合理。
多俾亚听到歇斯底里的笑声时吓了一跳,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他舔掉上唇的汗水,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像那个船难的故事一样,有人喝海水,却越喝越渴。他当时还想,为什么救生筏上的人不喝自己的血?
不过这主意大概跟他撬开门锁的方式差不多一样烂。
他出不去了!也不可能打开这个鬼东西!
管它是什么!
他会窒息,而且流汗致死。
哈!
多俾亚窃笑起来。流汗致死。好词,比屎尿齐流好多了。
「喀」的一声。
多俾亚吃了一惊。
喀。
先是刺耳的声响,紧接着是最后轻轻「喀」的一声。
多俾亚用手肘撑起身体,用脑袋去顶上面的软墙。他又搞丢拿来当螺丝起子的硬币,不过那是小事。而且也不能止住他的笑声。
他的笑越来越大声,最后变成欢呼。
我做到了!
他一开始只是听到,但现在可以感觉得到:门锁弹开了,松垮垮地挂在链条上。多俾亚的手指颤抖着,但这次他开锁时没有滑掉。他摸索着门锁的圆孔,确认有两个洞。那是两片薄薄的金属,尾端有个孔,就像时钟上的指针一样,可以反转……接下来一切都很快。
多俾亚知道那是一条拉链,平行横跨于头顶上的墙。由于拉链的带子藏在折边底下,他以为自己摸到的只是个没意义的接缝。可是那其实是……
……出口?
他屏住呼吸,用最后一点力气挪动瘦弱的身体。
接着他试着用汗湿的手指将两个拉链头往相反的方向扯。
没问题。
太屌了,他心想,将拉链拉得更开。拉链就像冰刀一样滑过去。
多俾亚又想欢呼了,但是他的精神才刚刚振奋一点,就马上因为头上的塑胶膜而泄气。
好消息,坏消息。好像赢了,又好像输了。
他拉开拉链,但是没有打开那层塑胶膜。它显然密封,所以里面的空气才会越来越少。
他用食指戳那层膜,感受它陷下去,但是没有破。就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会扯出丝,但不会断。
多俾亚泪水盈眶。他啜泣着喊妈妈。
不喊爸爸!那个老鬼。只叫妈妈。妈妈现在应该要在这里才对。
他用绝望的力气抓住头上那层膜的两侧。
这是个袋子!我在密封的袋子里。
……把它往反方向撕开。
一次、两次,他试了第三次,嘶吼声压过了轻微的嘎吱声。
他妈的,真的!
墙不见了!忽然间就不见了。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闻得出来。因为空气……
……不一样了。
多俾亚一直听见自己在大叫,但其实只是他吸气时的咕噜声。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头部可以自由转动,整个上半身都可以着地。
他贪婪地吸气,虽然还是很稀薄,但显然比刚才闷在袋子里面要好过多了。
但在狂喜过后,他感觉到比几分钟前更苦闷了。
我在哪里?
他在刚才装着他的东西里挣扎。
他脱离了第一层监狱。
那现在呢?
他试着站起来,用两只腿撑着身体,但没几秒人就没有力气了,接着颓然跌倒。
他在新环境里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不管身处什么地方,都跟先前一样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变。
除了新的监狱比较高以外,一切都没变。但他现在可以完全站起来了,而且墙壁也不再是软的……多俾亚心想。接着,他的脑袋就撞上了木板。
44 倒数七小时又二十四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他死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则是:把雅莉娜、汤汤跟我带进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的酒保,为什么在撞球桌上躺着尸体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
我们找的那个男人横躺在绿色枱布上,脑袋悬在左侧中袋和底袋之间,眼睛睁大,嘴角有红色的痰丝,胸口有一滩扩散开的血迹,看来有一阵子了。
「什么东西在发臭?」雅莉娜作呕问道,她用手捂住口鼻。
「我、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
「他很惨,是吧?」酒保满意地笑。我倒退一步,踩到他的脚。我开始回想我们在酒吧里摸过什么东西,这一宗谋杀罪是不是又要栽赃到我头上?接着我就开启手机。
「什么都别碰!」我对雅莉娜喊道,输入手机密码。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想报警。震动讯息显示有未接来电,以及正要打进来的电话。
「喂,亚历山大?」
啊,该死。是妮琪!
现在绝不是跟我老婆讲电话的好时机,但我不小心按到接通电话,所以她正在线上。「我终于打通了,谢天谢地,我几小时前就一直在找你了。」
她听起来很害怕,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的处境比这间酒吧的室内装潢更惨。
「尤利安他不舒服。」
拜托不要。
在那个瞬间,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当自己的骨肉有危险时,雅莉娜、汤汤、老板,就连那具尸体都不算什么。电话讯号变差,我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妮琪的话,我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
「他怎么了?」我在手机萤幕显示讯号满格以后问道。
「他在咳嗽。我担心会越来越严重。」
我的胃纠结成一团。
「有发烧吗?」
「有,我觉得有。」
这是什么意思?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度计显示的是摄氏温度还是妳在猜想?
我压抑住自己嘲讽的挖苦,毕竟我才是那个在儿子生日前一小时还没到家的人。这样也就算了,我还跟一个盲女、尸体以及显然脑袋有洞的老板待在一起。
「我上次量的时候,体温是三十八度九。」她说。
「算是发烧边缘。」我稍微宽心地说。体温有点高,但不到发高烧的程度。
「我应该要叫急诊医生来吗?」妮琪居然会讲出这么合理的话,让我很惊讶。
我听见雅莉娜在房里说话,酒保跟着又笑起来。
「好,就这样做。」虽然我觉得有点夸张,不过还是保险一点比较好。「不过不要请私人医生,他们只会找一些白痴来,劝妳试试针灸什么的。」
我渐渐宽心。尤利安生病了,不过听起来不很严重,而且他妈妈破例没有想到找巫医。
「你对针灸有什么意见?」她问。
「没有,只是要急诊时,我不会第一个想到针灸。」
或是尤利安长年患的病。
我的声音发颤,但妮琪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怒气。慢慢地,刚才在房间里发现的那具尸体又回到我脑海中。
「欸,苏洛!」她叫了我的小名。我好久没从她口中听见这个称呼了。「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她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讲话的时候,你都这么尖酸刻薄?」
我到底有什么问题?我愤怒地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妳想知道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好,我就跟妳说。
「我现在很生气,女人。因为我正在追踪一个变态,而那个变态似乎要把他犯的案都赖到我身上。唯一能帮我的证人是个盲女,她声称她能够看到过去。这就是我的问题。」
除此之外,几公尺外的撞球室里还有一具腐败的尸体。
我再度望着门内。老板寸步不移,意味着我讲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走近雅莉娜。
「一个盲女?」
我闭上眼睛。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简直像是寄给妮琪一张秘教仪式的邀请卡。一旦引发她的兴趣,她就会问个没完。
「她是个灵媒,对吧?」
「忘记我刚说的话吧!」
我走向大门,从里面把大门反锁,好让其他人不要进来蹚浑水。
「听好,苏洛。我现在讲的话很重要,你有在听吗?」
「亲爱的,我不能再讲下去了。」
房里有根球杆掉到地板上,接着我听到雅莉娜咕哝着什么,而妮琪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很多无法解释的事,那也没关系,不过……」
「我现在真的—」
我看向撞球室,老板从我的视线消失。
「你一定要离她远一点。」
「什么?为什么?」
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雅莉娜或老板的声音都消失无踪,只剩我在吧台区沉重的呼吸声。于是我展开行动。
「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妮琪还在唠叨,但是声音变成了背景杂音。就像电影里演员在冒险犯难时总会播放的不祥配乐。
不过,我并不是演员。
「你会惹祸上身。不久前你只是用写的,但现在你陷入……」
我身陷其中。麻烦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就在这里!
「……那会毁了你的,亚历山大。我不认识那个盲女,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她正在把你牵扯进去,而你会再也无法脱身,你懂吗?」
「我懂。」我说,一方面是因为她误打误撞讲对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就像快要溺毙的人,在泥沼中越是用力,就陷得越深。而另一方面,我现在一定得挂断电话不可了。
「……远离那些负面能量,不要惹祸上身,不然有一天你会毁灭的。回家吧,来庆祝尤利安生日。」
妮琪讲完就挂了电话,把我一个人留在疯狂里。那就是我的人生。
以及雅莉娜、汤汤和老板。
还有一个在我走进撞球室时对我眨眼的死人。
43「你们要怎样?」
那个不久之前脖子断掉、胸口有一滩血迹,躺在绿色枱布上的死人,现在端坐在撞球桌边淌着口水。此外,他也做了一些一般来说遇害之人不会做的事,比方说呼吸和讲话—即使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可以睡!」
我的视线转向雅莉娜,她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桌边不远处,汤汤趴在她脚边打呵欠,几秒后利奴斯也做了一样的事。
「我以为他……」我顿了顿,揉一揉眼睛。头痛突然发作,比先前更强烈。虽然撞球桌上方方形吊灯的光线跟烛火差不多,但我还是不应该直接注视它。我觉得光线很刺眼。
「我以为他死了。」我终于讲完整个句子。当我看向酒保时,五彩的光环在眼前闪动。
「死了?胡扯。利奴斯睡觉的时候都睁着眼睛。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不是他唯一的特色。」
我点点头,沿着桌边走,手在绿色台布上移动。
我慢慢了解,刚才那些让我惊慌的东西,完全是我搞错了。他胸口的污渍由来已久,大概是打翻的啤酒或是体液,但绝对不是上半身流血。而带血的口水,则是严重但不致命的牙龈问题。至于那股腐臭味,似乎是他正常的体味,混合了屎尿、汗液和垃圾,显然是在柏林街头长期生活的结果。
「索菲要杀病人。」我站到利奴斯面前,他意味深长地说。15
我看着他削瘦的脸庞,试图跟他四目相对,但他的眼睛浑浊得像雅莉娜一样,我才明白那也是我以为他已经死掉的原因之一。
「他怎么了?」
「这个嘛,我刚才跟你的朋友讲过了。」老板说,但是似乎很乐意再讲一次。他显然很喜欢有听众。「利奴斯曾经很红,跟很多不同的乐团登台过,据说还去过温布利球场。」
利奴斯同意地点点头。他点头的方式就像人们谈论辉煌过往,彷佛荣光还未褪去一样。
「不过他的经纪人敲他竹杠,只给他毒品,不给他钱,最后这个可怜的家伙不但破产,还整个疯掉。不知道他是注射还是吃什么,总之过量了,在一场演唱会后人就垮了,而且后来他讲的话只有他自己听得懂。」
「你们要怎样,哈?」利奴斯流着口水,好像在证实他的话。
「总之他在绿林区疯人院待了一阵子。不过相信我,从那里出来之后,他就疯得更厉害了。」
我走向利奴斯,他还坐在撞球桌上,不过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有点危险。
「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我问道。
他耸了耸肩。
这下可好。除了对我吐口水,他什么也不会。
我灵机一动,让他看我手机上的照片,也就是他跟那个陌生人起冲突的画面。
「你还记得这个人吗?」我问。利奴斯耸肩耸得更大力了,额头上突然出现忿怒的抬头纹,开始拉扯所剩不多的头发。
「浑帐扒我皮!」他说。接着又重复这无意义的字眼好几次。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雅莉娜问。
「我哪知道,我又不会说茫话。」老板笑了。
「吉他箱破!」利奴斯看起来非常不悦。如果我没误会的话,他扯下了一撮长发塞到嘴里。
「他在讲他的吉他,对吧?」
「有可能。要说有谁能翻译他讲的话,那就只有他的同路人了。」老板又再看向雅莉娜,最后停在汤汤身上。「但她也疯疯的。她叫雅思敏.席勒,以前是利奴斯待的疯人院的护士。她常在吧台唠叨个没完,说想要搞个乐团之类的,但谁相信啊?总之这个雅思敏跟我说,利奴斯只是把很多字混在一起。他的脑袋就像调酒器一样。」
他又笑起来。
利奴斯的眼神依旧无光,我不禁自问,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在谈论的人是他。
「像他就很常讲『浑帐扒我皮』,一定是跟混账有关系。」
「他人生里大概碰过很多混账吧。」雅莉娜插话。
利奴斯将头转向她。「吉他箱破!」他像是想要确定有人能了解,但现在唯一专注于倾听的,大概就只有汤汤。牠盯着利奴斯的方向喘气。
「你刚刚给他看了什么?」老板把眼镜拿掉,把镜架咬在嘴里。他离我很近,我甚至闻得到他呼吸中的臭味。「可以让我看看吗?」
等我想到画面里那个人跟我很像时已经太迟,我早把手机递给老板了。他只随意看了一眼。
「利奴斯旁边这个人是个骗子,」我说:「昨天监视器拍到他们两人撞在一起。」我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故事。「我们觉得,利奴斯可以给我们更多线索。」
「那请问你们是?」
他清醒的目光在我跟雅莉娜身上来回游走。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记者证。「我们要写一篇那个骗子的报导。」
酒保大笑起来,接着指向雅莉娜。
「嗯哼,那么这位盲女一定是你的摄影师啰?」
我错过反驳的时机,觉得自己落马了。但是老板似乎无所谓。
「好吧,其实也没差。反正重点是:你们不是画面上那人渣的朋友。」
「不是。」雅莉娜跟我异口同声说。
我把记者证收好,将手机拿回来。接过手机时,上面还留有酒保湿漉漉的指印。
「好啦,那我就跟你们说说你们拍到的那个混账。」
「你认得他?」
集眼者?
「不认得。不过昨天下午,大概四点左右吧,雅思敏有来。她气得像个被骗的流莺一样,咒骂那个跟利奴斯吵架、踩到他吉他箱的混蛋。」
吉他箱破。
我看向雅莉娜,她单膝跪在地上抚摸汤汤。她点点头向我示意,她想的跟我一样。
时间和地点都符合,那就是录影带里的男人。
「他一整天赚到的钱都散落在人行道上。一小时后,利奴斯就跑来买醉。」他向着坐在桌边,摇摇晃晃的音乐家点点头,「结果就变这样啦!」
「我要去哪里找那个雅思敏?」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鬼秘书吗?我又不跟客人约时间。她有时候每天都来,有时候三个礼拜都不出现。」
好极了。
我才正觉得我们在这死胡同里浪费太多时间,就响起一阵拍手声。房间里除了利奴斯以外的人都吓到了。
「塞残障车位!」利奴斯又开始用双手敲击撞球桌台边。
「塞残障车位!」
「好啦,我知道啦。」老板转身。「来吧,利奴斯,给你来杯咖啡,厨房里可能还有一些香肠。」
显然对老板来说,对话到这里结束。我请雅莉娜稍等我一下,接着在老板回到吧台前赶上他。
「刚才利奴斯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酒保看着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接着直视我的眼睛。等我松手,他才开始讲话。「利奴斯一直很气那家伙。不过不是因为被撞到,也不是因为在人行道上找钱找了半小时。」
「不然呢?」
「是因为那家伙把车停在残障车位。」
塞残障车位。
我按了按后颈,压了颈椎旁治偏头痛的点。这招是我从一个神经科医师那里学来的。
看来有效。
「利奴斯真的是个好人,脑子可能坏了,但心眼还是好的。」
「嗨罚单。」
我转向背后的声音来源。利奴斯正咧着嘴笑,站在门边,将拳头上举。雅莉娜在他身后。
「嗨罚单!」
「对对对,这样你就开心了吧。贵死那王八蛋。」
老板右手的手指比了个圈,做出猥亵的动作。
「什么很贵?」我问道。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要一个古怪的酒保来翻译一个疯子讲的话。但就在这瞬间,我忽然明白利奴斯刚才在讲什么──
罚单!
集眼者拿到了一张罚单。
有罚单就可以辨明他的身分了。
集眼者的第一封信,由匿名帐户传送的电子邮件
主旨:真相
盲目的贝格多芙女士:
写这封信给妳,可能跟那些被我绑架的孩子们,奋力想要及时逃出那个受困处一样可笑。
我试图洗刷贵报加诸在我身上的污名,但是没有成功。这点我很确定。我也知道这封信接下来会在很多人颤抖的手中流传,就像妳的手一样,像追踪到这个发信帐户的工程师的手一样。当然也会有读这封信但不会颤抖着双手的人,比方说心理学家跟语言学家。他们会逐字分析信中的遣词用字,甚至连分号也不会放过。不过请妳可别把这封信给亚德里安.霍佛特看。要是他哪天能够进国家足球队踢球,我才相信他能找到我。妳称为报纸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是轻薄的卫生纸,你们说他是「超级犯罪剖绘专家」,但他甚至看不出我这封信第一句话给的线索。我虽然写孩子「们」,但只有「那个」藏他们的地方!这是个一体适用的答案:只有一个藏匿处。警方和它的距离,大概跟我的阳具到玛丹娜的阴户差不多(我得配合贵报社的脑残记者降低水平)。妳就省下要给轮椅先生的五百欧元酬劳吧,他会跟妳说,我像「索命黄道带」16一样在运用媒体,是自大狂的征兆。但我不想取笑追缉我的人。我不需要人气。
相反地,我希望你们别再写那些关于我的狗屁报导。从妳给我的封号开始就够蠢了。你们就像群饥肠辘辘的流浪狗,我丢出一块肉,你们就冲上去。我真讨厌妳跟那些无能的探员们,轻易就上了我的当。这只是个简单的把戏,但你们却把我归类成偏执的性犯罪。这跟战利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是个搜集狂。我是个游戏玩家。我玩得很公平。当我把角色安排好、设定场所、开始倒数,一切都照规则来。母亲、孩子、倒数计时、藏匿处—我设定了剧本,游戏的每个阶段都照着走。我让每个寻找的人都有同样的机会来结束这场游戏。即使他们离目标只差一步之遥,我也不会故意留下错误线索误导。即使游戏正刺激,我也不会加入延长赛。但我得说,我不是个公正的人,偶尔我会介入,但是只针对我的对手。如果没有我的协助,妳是永远不会明白真相的,因此我写这封信给妳。也就是说,我要更正你们关于我的谎言。
我不是疯子,不是禽兽,也不是心理变态。我照着计画走,我的游戏是有意义的。如果妳经历过我的遭遇,就会感同身受。也许妳不会赞同我的犯行,但妳至少可以体会。
我打赌妳现在正在摇头,心想「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默默推断把我的话登在头版能够带来多少利润。不过如果我说,事实上我犯案有其他动机呢?妳还会大摇那颗发型差劲的头吗?我想不会。
妳想相信我,对吧?妳想要相信,我不单只是压力太大的心理变态,而是有合理动机的人。
亲爱的盲目的泰雅.贝格多芙,因为这会是一篇报导,所以妳迫不及待想知道,为何我会玩世界最老的游戏。捉迷藏!
那好。妳就把这封信交到那些废物的手里,然后静候我找时间给妳写下一封信。别担心,不会太久的。
不会超过七小时。因为我最多只需要半天时间来处理尸体。
15影射作者费策克的另一部小说《摧魂者》。
16 Zodiac,电影名。由大卫.林区(David Fincher)执导,叙述一个连续杀人狂,其犯案前后都会致信媒体,附上密码来解释杀人动机及预告下一宗案件。
42 倒数六小时又三十九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我们一路开车经过许多绿灯,在一处工地旁因红灯而第一次停下时,我感觉头痛的症状变得更严重了。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在砸碎艺廊玻璃前,将法兰克原本停在雅莉娜家门口的老丰田移到附近小巷。如果我没这样做,它早就被拖吊走,不然也会因为鉴识小组认为是我砸破橱窗而将它扣押。毕竟我已经私底下告知菲利浦,如果他再继续忽略我提供的线索,我就得自己进行调查了。一个盲女双眼看见的线索。
然而坦白说,我的双眼目前也不是最佳状态。眼泪流个不停,红灯的光线不停跳动。我额头直冒冷汗。虽然很希望那只是感冒前兆,但我还是担心有其他原因。
「你还需要多久?」我问电话那头的法兰克。
「查罚单?在这大半夜?」
我看向仪表板上的时钟,低声咒骂。十一点五十分。再十分钟就是我儿子的生日,但恐怕陪他庆祝的不是他爸,而是急诊医生。
「老天,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要找联络人才行啊,但是我的联络人全在睡觉了!」
我的联络人可没有。菲利浦正把我列入通缉名单,全力逮捕我。
「好,法兰克,我再试试能不能说服菲利浦。」
「你还是别这样做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我可能早就找到你在找的东西了。」
绿灯了,我有一点晕眩。后面的车主直按喇叭。我再度睁开眼睛,要过好一会儿感觉才不像隔着一层薄纱看世界。
「什么意思?」我问道。
法兰克连车牌号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查到车主是谁?
「调查。」他简短回答道。我可以听见编辑室里有许多电话在响。
「如果要说我有什么能耐,那就是进行调查了。相信我。」
接着他压低声音。「但问题是,你有多信任你那里的女版史提夫.汪达。」
我向后照镜瞥了一眼。雅莉娜跟汤汤在后座,我就像她们的司机。现在我们的距离刚刚好。
「她怎么了?」我轻声问。
我们开过一条宽广的林荫道,它的路名让我不情愿地想起,这是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至今我还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但有个声音告诉我,保持移动比较好。我想大概是本能所致,让我把车开往我的船屋。
「如果我说错的话,跟我讲一声。雅莉娜不是说,我们应该要找一幢有车道的独栋房子,因为集眼者在犯案后把车停在车道那里?」
「对。」那是雅莉娜最后一次看到的影像,若是法兰克现在没有说,我还真忘了。
「好,假设那个心理变态在谋杀后确实去某间房子找汽水来喝,那他当天开的车应该是隔天被开罚单的那辆,对吧?」
「对我来说,你的假设有点太多了,不过我还跟得上。」
假使雅莉娜的幻觉与事实一致的话,我们现在的线索就有房子跟车主。
「嗯,我想,如果凶手不想引人注意的话,就不会超速。根据雅莉娜的说法和我的推算,其中间隔不会超过四分钟。以恶魔山为出发点,时间够让集眼者离开交通冷清的地区。那一带都是学校、游乐场、运动场和幼稚园。」
「很好,你把我们要搜寻的范围缩小到几平方公里了。」
「精确来说,是半径五点六公里的范围。不过其中有很多森林区或农地,」
我听见法兰克敲键盘的声音。「然后还有很多私人花园、野外休憩区,还有森林小径之类的……相关房子的总数加起来,不会比一趟马拉松经过的还多。」
「但是你跑完啦。」我笑道。
「没错。」
我看见面前的人行道忽然出现公车停靠区,赶紧紧急煞车。雅莉娜在后座抱怨我的驾驶风格,显然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没让汤汤从座位滑下去。
「你现在是在耍我吗?」我在惊吓片刻之后问。
「你听过Google Earth吗?」他饶富兴味的反问。
啊,那就很合理了。
我加速,把雨刷增强一级,却把挡风玻璃弄得更脏了。大雪约莫是硬币大小,但还不够湿润,刷不掉污垢,反而让我看不清楚。
跟我现在的状况可真像!
我脑子里的情形,就跟被破烂雨刷刷过一样。
越想厘清现况,眼前的景象就越模糊。使我不得不去求助于侯特医生治疗的幻觉,正在影响着我。即使我的医生认为,那些幻觉不是因为精神错乱,但它们还是让我无法专心,而且我居然忽略了最简单的调查工具……
就像Google Earth。
「免费版就已经很好用了,」法兰克兴奋地说:「只要放大,你甚至可以用他们的卫星地图,在花园草坪上找到你弄丢的钥匙。」
他因为自己夸张的说词而笑起来。「但还有更好的,我们编辑室还有—」
「街景模式。没错。」
Google派了装有特殊相机的车辆在世界各个城市穿梭,使用者得以按个按钮就能看到3D街景。不久前,许多法律学者还在争论这个计画产生的隐私问题,但iPhone已经安装了,我工作的报社也使用了一段时间,所以法兰克大可以挨家挨户寻找每个符合雅莉娜叙述的房子。
「每条柏林街道、每个该死的角度,」他愉快地说着,我又听到了键盘声。「我看这些街景就像亲临现场、开车经过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要花上几个小时吧?」
「如果像我们一样幸运的话就不用。可疑的地区主要都是公寓或是连栋房屋,陶恩斯坦家的别墅在这一带就是少数的例外。」
「还有多少?」我焦躁地问:「有多少间独栋的房子?」
我看了一下时速表,发现因为激动而超速了三十公里。
「二十七间。不过其中只有九间是平房,而且具备有你新朋友说的那种车道……」
他语调始终上扬,像是在一长串的故事以后,要指出最后一个重点。
「……其中,只有两条车道有篮框!」
41虽然这间平房可能是这一带最矮的房子,但从远处就可以认出它来了。
我们所处的街道是条鹅卵石小巷,十分偏僻,灯柱上甚至还挂着竞选海报。某个竞选助理忘了把那个傻笑着、系着领带、有博士头衔的人像从灯柱上拿掉。从九月开始,每个转进这条路的人都会看到那空洞的标语:我们的未来会更好。
我问自己,是不是有条法律,强迫那些最没没无闻又最丑的政客把他们的肖像印在卡纸上?又问自己,这个星球上真的有人会因为一张竞选海报而去投票吗?也许我应该在这场风波过后,建议报社做一下调查。
如果我有办法的话。
我们把车停在角落,而不是停在法兰克给我的地址前。每走近那幢平房一步,我就越确信我们会把时间花在这里。
「我不相信妳描述的是这间房子。」我对雅莉娜说。她正等着汤汤在路树边尿完尿。
「怎么说?」
「这房子太抢眼了!」我半闭着眼睛,看着我呼吸的气息在眼前化为白烟。
引人注目经常是最好的伪装。不久前,利希腾哈德有一间双层公寓被洗劫一空。小偷的手法只是开了一辆搬家用的货车罢了。看到搬家工人扛着一台电浆电视上货车,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是偷窃。
站在圣诞老人前面,也不会有人想到被挖出来的眼睛。
雅莉娜命令汤汤在她身旁坐下,双腿冷得打颤。
「跟我描述你看到了什么。」
跟妳描述?我的眼神飘忽不定。
该怎么跟一个盲人解释这里的景象呢?我想,我要更正先前说过「西区的人庆祝节日的方式比较保守」这句话。
这栋平房的主人看起来像是个有钱的十岁孤儿,他把钱都砸在圣诞装饰品的专卖店:一串卤素蓝灯绕着屋顶,向下延伸到檐沟,下面摆了一尊真人大小的圣诞老人,背着雪橇作势要往烟囱爬。他穿着的白色大衣,是可口可乐公司的广告天才想出把他染成红色之前的原始模样。
那还只是一小部分。整座前院都是麋鹿、发光的雪人,还有东方三哲的装饰,只差没有耶稣和马槽了。不过我怀疑,它们可能埋在双车库旁的柴火间。车库的门就跟百叶窗及前院小门一样,洒了人造雪。此外还有……
……篮框!
它就位在雅莉娜描述的地方:在车库旁边,而不是前面。
「让我用字谨慎一点: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是电力公司的白金用户。」
雅莉娜对所见事物的记忆,似乎比视力正常的孩子来得多。也许是因为她从三岁以后就再也没有新的画面以取代脑中的影像。总之,她还记得加州的圣诞节,所以我不需费力解释,她也大概能想象得出这让我看久了就偏头痛的灯光奇景。难怪附近的住户都模仿平房主人,把百叶窗通通拉下来。
「妳提到篮框跟可乐,但是没讲到麋鹿跟圣诞老人。」
雅莉娜耸了耸肩。「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啊!」
我向篮框走近一步,它的绿框反射出圣诞节前夕的灯光奇景。它看来出奇地新,就像是昨天才装上去一样。
「现在呢?」雅莉娜在我身后问。完整的雪花落在她的假发上,亮晶晶的。
我请她在车道上等我,试着打开在前院的护栏。
护栏如我所料是关上的。在一般情况下,我会按门铃,不过此处既没有门牌也没有电铃,因此我从栏杆间伸手转动内侧的把手。我转向雅莉娜,向她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接着便往屋后的小路走。
大门是一块厚重的木板,由外往里看,应该有更坚固的钢条。该地区常见的监视摄影机装置在墙角,以斜角往下拍摄,有如要扑向猎物的猛禽一样,捕捉每个斗胆踏上门垫的人。约莫胸口的高度,装了一片细长的显示板,看起来就像是在乐透站的橱窗里或廉价赌博游戏机上装的那种,只不过LED面板上的红色字幕并不是显示累积奖金,而是让我眼睛感到吃力的知名圣诞歌词。
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
我走近大门,试图寻找门铃,但白费工夫。平房背面的百叶窗也全都拉下来。
你看他不避风霜,面容多么慈祥。
我走得太近,又犯了个错:直视面板。发光的字就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敏感的眼睛。
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圣诞老公公,驾着美丽雪橇。
我赶紧别过头去,抓起沉重的铜制门环敲门,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声响,我不确定里面的人是否听见,因此又用拳头敲了两下。
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沙沙声,也没有走路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人要来开门。
也许屋主睡了吧。我心想,说服自己可能只是找错房子了。但前提是—真有对的房子。
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我在心中跟着哼起来。真不敢相信,这旋律靠着跑马灯上短短的歌词就立刻跑进脑海里了。
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越过……
我怔了怔,脑中的铃响忽然中断。我刚才唱了什么?越过了坟墓?我问自己,怎么会唱出这么可怕的歌词,接着又再看跑马灯,直到那段歌词出现:
越过了森林,穿过了山腰,跟着和平欢喜歌声,翩然地来到。
很正常啊。嗯。
我敢发誓,有一刻我真的看到改编过的歌词,但现在一点影子都没了。
我想一定是我疲倦而流眼泪的双眼搞的鬼。这也难怪,过去几天我都没什么睡,清醒的时候还得一边逃亡,一边追踪一个疯子。
他给我们带来幸福,大家喜洋洋。
我考虑要不要再敲一次门。正想要继续跟着哼唱,但就在这时,眼前的歌词忽然改变了。这次毫无疑问是真的。
钥匙就在花盆里,用它,你就会死……
我惊叫起来,摇摇晃晃地退后一步,撞到身后在黑暗中等着我的人,不由得惊叫的更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