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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1

  40「妳有看到吗?」我困惑地问雅莉娜。相较于我的混乱,她显然被我的惊慌失措给逗乐了。

  「说实在的,我一直问自己,我们两个到底是谁看得见?」她回嘴。

  「对不起,但是……」我的声音发颤,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发生的事。跑马灯现在又播放完全正常且无害的歌词……就算她能看得见,我也无法证明刚才发生的神秘现象。

  「妳怎么没有待在原地?」我望着被解开链子的汤汤,嘀咕地问道。牠紧挨着主人,舔掉爪子上的雪。

  雅莉娜促狭地微笑。「我不想在大冷天里等上大半个小时,就为了让一位好心的先生领着我去审问犯人。」

  「在陶恩斯坦家那时才不是—」

  我的视线停留在离雅莉娜不远处,草坪上翻倒的赭色花盆上。

  钥匙就在花盆里,

  我跪下来掀起花盆,它「啵」的一声离开了半冻的地面。几只被我打扰清梦的小虫钻进黑暗中,接着我就发现一只黑色的塑胶皮袋子。它掂在手中分量很轻,我摸到里面只有一把钥匙。

  钥匙就在花盆里,用它……

  「怎么了?」

  我像打了高剂量的麻醉剂,缓缓站起,经过雅莉娜,走回到大门口。

  雅莉娜紧抓着我的袖子,请我告诉她,究竟找到了什么。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能把整个过程解释给她听。她对我的说法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在我说到那段像警告的文字时,反而激起了她的探险欲望。

  「我跟你进去。」她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门锁时说。

  只是试试钥匙合不合。当然啦,佐巴赫。那现在呢?打开大门以后,你要做什么?

  「妳留在这里,如果我五分钟内没有回来的话,妳就赶紧求救!」虽然我深知雅莉娜绝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但还是嘱咐她留在原地。一个敢骑脚踏车的盲人,怎么会怕漆黑的房子呢。

  「喀」的一响,大门就往内开了。

  用它,你……

  「哈啰?」我对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呼喊。

  什么都没有。只有浓重、无法穿透而黑暗的寂静。

  就会死……

  「那好吧。」我再度开启我的手机,以备紧急情况时可以用来求救。接着走进大厅,后面紧挨着雅莉娜与汤汤。

  这只是盲女在她的幻象里看见的,一栋没什么了不起的平房。在这里面能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39 倒数六小时又二十分钟 多俾亚.陶恩斯坦多俾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因为在黑暗中醒来时,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倦意。

  空气,那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因为他本来以为自己要窒息了。接着手肘碰到坚硬的木板。

  不再是软的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监狱的墙壁不再软陷,现在他相信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

  他的手触摸着硬板,不久后便摸到先前困住他的布料,摸起来像是防水外套的表面,或是在庆祝将临期时不小心滴到牛仔裤上面的烛蜡。一块轻薄而有弹性的布,旁边有拉链……

  等等,难道这是一只……

  ……行李箱?对,没错。他们把他塞到一个有轮子的黑色东西里,就像爸爸每次出差时都会带的那种。只是这个比较大,装得下一个小孩。

  可是我现在在哪里?我刚才是在一只该死的行李箱里!

  好吧。这是个游戏。颜斯跟凯文把我藏起来,但他们也给我东西让我脱困。

  那枚硬币。

  虽然他不能想象朋友们真的在他嘴里塞了个东西,但是他不想思考其他的可能性。相较于陌生人,被自己的朋友恶作剧关起来要好多了。

  嗯,硬币是用来对付拉链的。还有什么东西?

  或许有钥匙、打火机,或是手机。

  有手机的话就太好了。

  他可以打给警察或是妈妈,必要的话也可以打给爸爸,不过爸爸因为太忙,从来不接电话,而且……

  等等。有一次,爸爸因为找不到手机很着急,他以为是我跟蕾雅偷拿的,还对我们大吼,直到妈妈在袋子里找到才没事。

  在行李箱的外袋里!

  对啊,行李箱有袋子,也许……

  多俾亚把行李箱拉到身边,摸着外边的拉链,一个个打开,终于在一只狭小的边袋里找到了东西。

  一把螺丝起子?

  他不敢置信地将那长型工具拿出来,摸着木制把手、钢铁以及钝掉的尖端……接着开始哭。

  我他妈的要怎么用一把坏掉的螺丝起子打给妈妈?

  这次他是气哭的。他犯了错,用拳头挥打木板,声音听起来是空心的,但疼痛让他哭得更厉害。

  该死,凯文、颜斯……你们到底把我藏到哪里了?

  多俾亚对着微肿的拳头吹气,就像他每次玩回家身上有受伤时,母亲会做的一样。他不由得想起七岁生日那天,祖父送给他一个世界上最蠢的礼物。他拆开包装,拿出那个又丑又有大肚子的木偶。木偶可以从腹部转开成两半。他问祖父,那是不是要给蕾雅的?

  啊,蕾雅。为什么妳不在我身边?我要拿这把钝掉的螺丝起子怎么办?

  「你要解救这些娃娃!」祖父嘶哑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接着他便想起那个蠢礼物叫什么了。当时,祖父讲了一些俄国的事,还有……俄罗斯娃娃!他说俄罗斯娃娃在东方很流行,转开一个娃娃之后,里面还藏有另一个娃娃。

  噢,天啊!我现在就在画得五彩缤纷的俄罗斯娃娃里。

  或许每逃出一座监牢,就会进入另一座监牢。先是行李箱,然后是这个木箱。

  那下一个是什么?

  也许是一口更大的棺材?依然一片漆黑,而且会再度吸不到空气。

  多俾亚咳嗽几声,蹲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平衡了。在这个大箱子里,做什么都只是白费时间。

  还有一点空气……但空气很快就要不够了。

  刚才在行李箱里,他几乎撕不破外面那层塑胶膜。现在,喘了几口气以后,胸腔再度出现那股压力。而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光线,但他还是眼冒金星。

  多俾亚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奋力逃脱?那会更快吸完这里的空气。但是他最后下定决心,别无选择。

  他愤怒地用那把钝掉的螺丝起子,反复敲击着木板的同一处……

  38 倒数六小时又十八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能搭乘柏林的大众运输工具,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我的母亲给了我一项任务:每个星期天,为我祖母送午餐。祖母不喜欢来我们家,因为她不喜欢我父亲,尽管他是她亲生的。但她也只有在我带着她最爱的食物去拜访她时,才会喜欢我。

  我觉得她在我们家唯一喜欢的东西,就是客厅里的大电视。每年圣诞节,她都会用电视看「小公子」,但总在新年到来之前就睡着了。

  每当我想起她,就会想起她在电影片尾时张开的嘴以及宽大下颚上的口水。我不很确定,但是我猜她没来得及看到电影结局就过世了。想必她即使到了来生,还是会咒骂影片里那个道林科特伯爵,她每次都错过他神奇的炼金术。总之,我的周日任务只持续了半年,直到有一天她在厨房滑倒,不得不住进安养院为止。但这半年让我体认到,死神并不是一种生物,不像恐怖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是个收割者,而是一种气味。

  那是一种多层次的、隐蔽且到处渗透的气味,包括廉价厕所清洁剂、排泄物,以及薄荷糖混合老人久未清洁的假牙味。每当祖母为我开门时,我就会觉得那股被我称为「死亡气息」的味道向我袭来。汗水、尿液、蛋黄利口酒、反复加热的菜……全部混在一起,再加上油腻的头发和冷冷的屁味,形成一种酸甜的臭气。祖母的房子就像是个封锁这种气味,用骨头做成的瓶子,上面贴着骷髅头标签。在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室内微光的同时,心里不由得想:如果真有那种装满浓缩气味的瓶子,一定有人在这间屋子里打开了很多瓶。

  「噢、噢!」雅莉娜呻吟着说:「这里需要赶快通风一下。」

  「有人在吗?」我至少问了四次,但都没有回应。

  由于百叶窗拉了下来,外头刺眼的灯光几乎照不进来,令我感到不安和焦虑。我唯一能用来辨别方向的是身后半掩大门外的微弱光线。我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但是打开以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是什么?」雅莉娜走到我身旁,摸着房间中央的餐桌。黑暗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我想让她感觉不安的应该是寒冷。

  「这里没电,所以暖气大概也不管用。」

  「我指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

  「那个嘶嘶声……你没听到吗?」

  我屏住呼吸,侧着脑袋,不确定雅莉娜指的是哪个方向,但我什么也没听到。

  「听起来像是喷雾罐的声音。」她低声说。

  汤汤也竖起了刚才懒洋洋垂下的耳朵,紧跟着雅莉娜走到了房间尽头、黑暗深处。

  我再度对雅莉娜感到吃惊,她太有自信了,居然胆敢探索如此陌生的地方。

  如果我们看不见世间险恶,也许就不会感到害怕,我心想。也许她的残疾反而是一件好事。不知者无惧。但我们没看到的,难道就不存在吗?

  客厅不知道铺着的是实木地板或是廉价的复合地板,当雅莉娜的靴子踩过,便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响。我现在跟她一样,听觉比视觉敏锐得多。有个东西绊了我一下!说是桌子太低,说是花盆又太重,也许是艺术品吧,譬如一尊小塑像,或者是嘴张得开开,在富人家里沾满灰尘的丑陋陶瓷狗娃娃……接着我看见右前方与客厅相邻的走廊上传来了微弱光线。

  天啊,我的方向感已经够差了,连在空旷的停车场都会迷路,而现在又来了!

  我走出身后的黑洞,才发现间接照射的黄色光源是从走廊另一头传来的。我的瞳孔现在一定张得跟硬币一样大,因此底下踢脚板上微弱的夜灯对我来说也很刺眼。

  我不得不想起莎莉,我的胃纠结成一团。

  莎莉,疯狂、饥渴、直率、狂野、被谋杀的莎莉。那个疯子杀了她,偏又选中我在他的游戏里当一颗无意志的棋子,帮忙找她的孩子。在我们相识的俱乐部里有一间暗房,里面漆黑无光,只放了一张乳胶床垫,人们可以在里面跟陌生人做爱。与看不见面容的陌生人玩匿名性爱,可以说是某种愉悦境界,但我从未试过。不像绝望的莎莉,她愿意尝试生命中的各种可能。

  我曾跟着她进入暗房,但是当我感觉到有个连性别都分不清楚的陌生人用手触摸我时,我便马上离开了。虽然暗房是全黑的,但是每当有人将入口处的帘幕拉开时,光线就会照到被黑暗吞没的躯体,让人产生对光影的模糊记忆……就像此刻雅莉娜脚边的夜灯一样。

  雅莉娜走到走廊尽头,站在半掩的沉重防火门前。汤汤站在她前面,用毛茸茸的身体推她的大腿,阻止她继续向前走。

  「等一下!」我追上她,马上发现汤汤为什么挡住主人的去路。门后是条十分陡峭的阶梯,通往地下室。

  「你听到了吗?」雅莉娜轻声问。我第一次听见她声音里流露出的恐惧。

  「有!」

  我不只听见,还闻到了。喷雾罐一般的嘶嘶声变大了,而死亡气息也更浓了。

  「汤汤感觉到危险。」雅莉娜说了废话。我鼻子不用跟动物一样灵,都知道这里不对劲。

  不对,你搞错了。这里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只不过是跟着一个盲眼神秘主义者的幻觉来到此地而已。

  我把门打开。

  我当然听过那些赤脚走入地下室而遭遇斧头杀人魔的白痴故事—他们都不听从戏院观众的劝告,趁机逃走—因此我绝不可能走下阶梯。就算我的职业好奇心正在驱策我、就算集眼者藏匿孩子的地方可能近在咫尺、就算蕾雅跟多俾亚正在等我们……

  汤汤的行为很合理,我们不能身陷险境。这我也很清楚,至少一开始很清楚,直到我听见一阵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沉重呼吸声……发出这个声音的生物,现在马上就需要我的帮忙!

  「他妈的,那是什么声音?」雅莉娜的声音听起来更害怕了。

  底下有人快要死了,我心想,赶紧打开手机传了一封简讯给菲利浦,告诉他我在哪里。

  事情就发生在我按下传送键,大概走到阶梯中段的时候发生:动作感应器启动了顶灯,位在客厅正下方的地下室突然亮得有如白昼。

  真不巧。

  当眼前烧灼的光线消褪,我看见的是一间墙壁粗糙的斗室。墙上的隆起让我想起了酒窖。我不自觉的全身颤抖起来。

  多么希望能退回到刚才的黑暗中。

  如果我没有进来的话,就不会看到眼前的景象了。

  37当光线穿过角膜,会经由瞳孔落入黄斑,也就是视网膜上最灵敏的一小块皮质,接着就形成画面。严格来说,产生的其实不只是一个画面。因为我们的眼球肌肉在眼睛观看时并不是一直保持平稳的,而是以几分之一秒的瞬间扫描一个物体,直到无数个影像碎片结合成一个完整的图像。如此一来,神经刺激便会在我们的脑部里加工,比对出我们认得的东西……真要定位的话,眼睛只是个视觉感官,也就是大脑的延伸工具罢了,而大脑也不是让我们观看事物用的,而是去诠释它。然而此刻,在这个地下室中蓦地向我脑部袭来的景象,是我从未看过的事物。我的脑袋里没有任何类似的资料画面可以比对。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事!

  那个女人就像是具人体解剖展示品!唯一的差别是,那大面积剖开的躯体还是活生生的……我起初以为病床旁的人工呼吸器是令她被剖开的上身起伏不定的原因,但不幸的(老天,请原谅我如此希望她已经死去),她面具下的嘴还张着,插满管子,沉重地呼吸着。

  不可能是真的!不是真的!那只是幻觉而已……我明明就只是跟着盲女的幻觉而来的……

  我眨眨眼,但是可怕的画面依然挥之不去。病床没有消失,人工呼吸器没有消失,电话也……

  电话?濒死女人旁边的桌上,放了一具电话是要干么?

  我根据长发跟胸部辨别出受害者的性别。但她的乳头已经烂光了,很显然她不是被绑架的女孩,因为体型看得出来并不像九岁的孩子。但是她缺了牙齿,更少了几根手指和脚趾……完全没办法判断出年纪。

  「下面怎么了?」雅莉娜打断我的思绪。她显然不顾汤汤的拦阻走下来,站在刚才我站的地方,约莫是在阶梯的中段。汤汤在她的下一阶等着她,浑身激动地喘气及颤抖。

  「我没办法……」我闷哼一声,尽量不要轻率行动,以免污染犯罪现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天上的父啊,我没办法忍受这里发生的事。

  那女人就像个会呼吸的伤口,即使我闭上眼,她的影像仍旧挥之不去。

  她以一种我从未看过的方式被绑起来:躯体外层裹了一层透明胶膜,就像冷冻库里的肉一样。做出这种事的疯子一定把胶膜里的空气都抽掉了,让胶膜紧贴着她皮肤底下露出的肌肉。

  当我搞清楚原因之后,我忍不住反胃。

  是气味的缘故。如此一来,邻居比较闻不到她身体腐烂的气味。

  她被密封起来,就像是裹着保鲜膜的食材。

  「你需要帮忙吗?」雅莉娜问。

  「不,我……」

  帮忙!对,我当然需要帮忙。

  我看着手机沉吟许久。

  很合理,我们在地下室,当然没有讯号。

  更糟的是,讯号一定在进来时就断了,因为我的萤幕上显示着送信匣里有一封简讯。传送失败,菲利浦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们得出去,一定要马上打给—」

  轰隆!

  「雅莉娜?」

  我大叫她的名字,她身后无预警传来的声音吓坏我了。此刻她也像汤汤一样颤抖不已。

  「那是什么声音?」

  不,拜托不要。不要是我所猜想的……

  我刚走到楼梯就感受到那股冷空气了。

  该死!

  我们从进来以后就没关过任何一扇门,屋外的风直接吹进来,虽不强,但足以吹进房间,并且……

  「他妈的!」

  我挤过雅莉娜跟汤汤身边,走上楼梯,愤怒而绝望地猛踢刚才砰然关上的地下室大门。

  我摇了摇门把,接着用肩膀撞门,但我的骨头没有挡住我们出路的金属门那么硬。手机依然没有讯号,所以我又走过雅莉娜跟汤汤身边,回到地下室。

  「你在干么?快跟我说清楚!」

  我忽略她不耐烦的问题,查看茶几上的那具电话还能不能用。

  还行。这老旧的玩意儿线路还通。

  电话配的是拨号盘,我从一九八○年代以后就再也没看过了。

  这里就像在我祖母家一样。不只是那股死亡气息,一切都像身在祖母家。

  电话锁也一样是旧时代的东西。当时打长途电话要花一大笔钱,人们在度假前会将电话上锁,以防止有人偷打电话。桌上这具电话的拨号盘被用一个小锁固定住,只能拨两个数字—一和二。

  但这就够了,求救不需要其他号码。

  我用食指拨号。

  一……一……二。17

  拨号盘老旧的咯咯声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我身旁的人工呼吸器一样。我屏住气息,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往右看。不要看那具活生生的尸体。

  电话声响起。

  一声……两声……

  第三声的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17德国的紧急专线电话号码为一一二。

  36 倒数六小时又十一分 法兰克.拉曼(实习生)「他在哪里?」

  泰雅.贝格多芙一定是蹑手蹑脚走到法兰克身后的。法兰克想着,她观察我有多久了?

  「我知道你有跟他联络。所以小子,别耍我!」

  总编辑站在他面前,就像个守门员,决意在不得已时要用尽全力保卫禁区。泰雅.贝格多芙穿着紧身的奶油色裤装,模样就跟大胖子穿缩水的细直条纹套装一样。她显然不太注重外表。

  「我就是因为胖,才能有今天的事业成就。」她曾在新年酒会上对同业公会目瞪口呆的经理说:「如果我年轻貌美而且厌食的话,就会浪费一堆时间找男人乱搞。」她是有幽默感的。然而在此刻,法兰克无法从她的动作和霸道专断的语调里,找出任何一丝幽默的成分。

  「我再问最后一次:佐巴赫现在人在哪里?」

  他疲惫地闷哼一声,抓了抓头发。「他拜托我不要跟任何人讲的。」

  「容我提醒你,我可是你的上司。」

  「我知道,但他是我的导师。」

  「唉呀,所以你觉得,现在你面临利益冲突了是吗?」她撇嘴露出嘲讽的微笑。「那好啊,我现在就帮你免了这个冲突—你被解雇了。」

  「什么?」法兰克从佐巴赫的椅子上跳起来,尾随在她身后。「为什么?」

  她连身也不转。「因为我没有办法忍受我的手下对我隐藏重要讯息。我跟你说过,如果佐巴赫打来,要马上通知我。你不听我的话,想照着自己的游戏规则玩?不可能。」

  「这不合理啊!」法兰克愤怒地大吼。「如果我不再为妳工作,那就更不用跟妳说些什么了。」

  「噢,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她终于停下脚步,指着办公室入口处正在开启的电子玻璃门。

  两个男人走进编辑室。

  泰雅邪恶地微笑。「这两位探员一定会用更有效率的方式,从你口中挖出真相。」

  35 倒数六小时又十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喂?」电话那头心情愉快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背景听起来也不像紧急求救中心的样子,充斥着醉醺醺的大笑声和呕哑嘲哳的歌声,更像是间卡拉OK。

  「小声一点!」那人对身后的欢乐派对说。想必有人听到他说,隆隆作响的重低音轻了些。

  「他妈的,这是紧急专线吗?」

  「什么?啊,喔,对了,紧急专线!」他笑得很开怀,像是一边讲话一边拉嗓子。这个男的显然喝醉了。恐怕从没人想过,拨了「一一二」以后会有这样的人接电话。

  「没想到电话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啊。」

  没想到?

  「你是想耍我吗?」我大叫。「我身边有个女性需要立刻送医,而且—」我停住话语。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震动……但不是人工呼吸器。

  「啊,原来是杀手游戏啊。稍等一下。」

  我仔细听着,接着对方像是念起一篇预先准备好的稿子。「我警告过你了,你不该挑战我的,但你偏要跟我玩。那好吧,听好了,规则如下—」

  「规则?」

  震动变得更密集,声音填满背景,像是我身边有一台吸尘器一样。

  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他妈的会怎样?

  「老兄,这种游戏都有鸟规则的。」那男的轻声打了个嗝,笑着道歉。

  「你到底是哪位?」我大吼说。

  「该死,我真是搞砸了。抱歉啊,老兄,但是这次太匆忙了。通常我一个礼拜前就会拿到指示了,偏偏今天我们在狂欢,我又喝了点酒,没办法马上切换状况,你了解吗?」

  不,我不了解。我不懂为什么打了紧急专线以后,得和一个喝醉的白痴聊天。我要救这个正在腐烂的女人,而且我和我的盲人朋友都被困在一间漆黑的地下室里。

  「你在说什么?」

  「好吧,但你得答应我不说出去,好吗?我以前常做这种事,所以网路上还查得到我的电话。但我已经玩腻了角色扮演的游戏。我之所以会接这一份鬼差事,只是因为打电话来的那家伙说会给我一百欧元的酬劳而已。」

  角色扮演?噢,天啊!集眼者把电话转接给了一个大学生。他还以为自己是在玩互动寻宝游戏,只要给我线索就能赚钱。

  但对集眼者来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给你钱接我这通电话的男人,委托你做什么?」

  「喔,念这封e-mail……」

  我咳嗽起来,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呼吸的空气变干了。

  「你还有十五钟的空气……」那男的继续念下去。单调的吸尘器声转变成一种持续而稳定的隆隆声。

  「距离帮浦把地下室空气抽干只剩十五分钟。如果你不是一个人来解谜的话,时间就更短了。但是你也知道,游戏就是游戏,不会有毫无获胜机会的游戏。你可以把帮浦关掉,赢得胜利。」他停下来,身后有人在嚷嚷一些猥亵的话。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啦!」他尴尬地笑。

  「什么叫做没有然后了?」

  那该死的帮浦正在抽掉地牢里的空气,但我又不知道它在哪里,要怎么在黑暗中关掉它?

  「嘿,老兄,你可别告诉他我搞砸了,可以吗?我得挂电话了。」

  派对音乐又变大声了。那男的显然换了房间,现在站在舞池中央。

  「不,别挂!」他背景的噪音跟我这里抽气帮浦的马达声合并干扰,让我不得不大吼大叫。

  「一定还有什么!」

  「没有,老兄,我说真的,没—等一下。」

  他就此打住,我将话筒贴得离耳朵更近。

  「他妈的,是信件主旨啦!我还真的差点就漏看了。」

  「信件主旨是什么?」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

  冷静。我慢慢深呼吸。

  你还有时间。我试着告诉自己。就算雅莉娜跟汤汤也需要氧气,而且这地下室只有几立方公尺大,但十分钟应该够想出办法了。

  「他妈的,主旨到底写什么?」

  电话那头发出沙沙声,接着那男的讲了让我理智断线的话,「老兄,只有四个字。主旨写着:想想你妈!」

  34五月二十一日,我母亲在我们家的厨房里过世。当时她正在烘焙,有些面粉跑进了她鼻子里。她最好的朋友芭布希刚好去拜访,对着外国急救医生大吼,叫他注意她的鼻子。

  「她捏住自己的鼻子!」

  芭布希至少重复了十几次。当医护人员在邻居惊讶的目光下把我妈抬到担架上,准备上救护车时,她一直对希尔霍夫医院加护病房部的医生嚷嚷,「为什么她要捏住鼻子?」

  对芭布希来说,脑中的低压显然是造成动脉瘤破裂的原因。直到很久以后,一个双眼疲惫且暴牙的医生才跟我解释,就算妈妈正常打喷嚏,也无法避免梗塞。

  「打喷嚏的反射动作可能是造成脑出血的原因,但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总之,面粉刚好在动脉瘤破裂时跑进您母亲鼻子里,不过她不是因此导致中风的。」

  多么令人宽慰!我母亲不是因为太笨、不会正确打喷嚏而必须仰赖最先进的医疗科技维生。

  在那场不幸意外五年半以后的今天,她待在私人安养院的临床部门。她的单人房看起来像是高科技加护病房的展示间。以医学术语来说,她是植物人。每次我去探望她时,都很想擦掉板子上的字,把它直接改成「死亡」。因为对我而言,她已经死了。

  我妈已经没有清醒及睡眠的阶段,然而多亏无数的药品、注射物、软管和仪器,她的器官功能还在。对医生、看护和护士来说,那就算是活着。然而,对我而言,她在五年半前就已经死在我们家的厨房里了。

  我知道,她如果意识清醒的话,也会做如是想。

  「答应我,不要让我变成那样!」

  早先,在从安养院回家的路上,她几乎是以哀求的口吻跟我说。那天我们去探望祖母,目睹的情况比从前都来得吓人。祖母在餐厅丢自己的大便(「看我多厉害!」),并想要吃自己的头发。当我们要离开时,她已经徜徉在药物的世界里,就像以前在电视机前睡着一样流口水……

  「天啊,我不想变成那样!」母亲将车停到路边哭了起来,接着要我答应她,不要让她在不能为自己的身体作主时,帮她苟延残喘。

  「我宁可让他们把那些机器都关掉。」她拉着我的手,直视我的双眸,再说一次,「答应我,亚历山大,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只能像祖母那样茫然度日的话,你要尽力别让我像她一样的生活直至老死,听到了吗?」

  宁可让他们把那些机器都关掉。

  如果她曾经预立生前遗嘱的话就好了。如果我父亲能够活着代替我处理这件事就好了。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实现她最后的心愿就好了。

  有一次,我抱着关掉人工呼吸器开关的决心去疗养院,但很可悲地失败了。在桥上的那场悲剧以后,我没有力气再夺走任何人的性命。我母亲原本是充满能量,对生命有热情的解放女性,以前连去餐厅都不肯让服务生帮她拿大衣,但现在却得看人脸色。没有看护的话,她连上厕所都没办法。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一定宁可死去也不想这样活着。她跟我说得很清楚,但那天我却没有办法杀了她。

  而集眼者彷佛知道这点。

  想想你妈。

  他一定对我很了解。他似乎知道,我曾盯着我母亲的人工呼吸器,想着要结束她的痛苦,违法帮她安乐死。他知道我太软弱了。我射杀安洁莉卡时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从此再也无法取走任何人的性命—即使死亡可以减少痛苦,而且是我母亲最殷切的渴望。

  因此集眼者在这里给我设定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游戏就是游戏。不会有毫无获胜机会的游戏。

  他没有要我找到抽气帮浦。如果我要拯救雅莉娜和自己的性命,我应该要关掉另一台机器:

  距离我们一步之遥,替那个受苦的女人维生的机器。

  你可以把帮浦关掉,赢得胜利!

  那个陌生女人床边的人工呼吸器!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学生大声说出地址,求他请人协助。我费尽唇舌向他解释:现在不是游戏,而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但他只是笑着说:「是、是、是。那家伙跟我讲过,你会说这些鬼话。」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把听筒挂回去,重新拨一次「一一二」,等待声响,但结果什么也没有。

  打不出第二通电话了。

  老电话线路不通了。

  33 倒数六小时又四分钟 法兰克.拉曼(实习生)「胡扯。」在他身旁的探员说:「他跟着一个盲女证人在追踪一个乱停车的人?你指望我相信这鬼话?」

  探员肥大的屁股压在沉重的玻璃桌上。法兰克猜想,泰雅可能在头版新闻编辑部的会议室外面等他,甚或是在门边偷听。她巴不得进来,可是她正在与另一位探员交谈。那位探员身材比较单薄,也穿得比较得体,但是看来并没有比魁梧的同事好到哪里去。黑眼圈、脱皮的皮肤、红肿的双眼—法兰克从自身经验知道,这些是过劳的迹象。一旦长时间工作,连正常睡眠都显得奢侈时,就会出现这些症状。法兰克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服用抗压力药的副作用。叫休勒的那个家伙,靠着喝咖啡和红牛来抑制瞌睡虫,而他穿着西装的瘦削上司则仰赖更重的药物。他瞳孔放大,且不断吸鼻子,在在说明了这点,就像运动版编辑室的毒虫柯瓦拉一样。

  「你可以查查看啊!」法兰克请求道:「也许佐巴赫是对的,被开罚单的那个家伙就是你要找的人。」

  法兰克又讲了一次布伦街的地址。佐巴赫说过,集眼者把车停在那边的残障停车位。

  「你查查看会有什么损失吗?」

  「时间。」自称菲利浦的男人说:「现在正在倒数计时,我不想因为浪费时间调查交通违规的人而换来一具童尸。」

  菲利浦的嘴角因为克制呵欠而抽搐,接着急忙在口袋中摸索手帕,及时在连打几个喷嚏前拿出来。他的右边鼻孔悬着一条细细的血丝。似乎自觉到这点,他短促道歉后离开了会议室。

  这下可好了,留我一个人跟蓝波待在这里,法兰克心想,开始紧张起来。

  休勒冲着他笑一笑,但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桌前,右脚前后晃动,就像在维持一颗球的平衡,咧嘴微笑,友善且无敌意。休勒和他像老朋友一样对望,什么话也没说。

  法兰克压低视线,开始思索。

  我该把地址告诉他吗?

  佐巴赫要求法兰克,在他打电话报平安以前,什么都不要做,但是他已经十分钟没有打电话来了,而且法兰克在探员来以前打过电话给他,但他也没有接。您拨的号码目前没有回应。

  「不是佐巴赫干的。」在简短的讯问里,他已经说第三次了。「如果你去查查那张罚单,就会发现你找我老板是在浪费时间。」

  没有回应。休勒笑得更大声了。

  他妈的!

  法兰克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他知道这种人。虽然他在报社里因为外表年轻、年资较短而被当成生手,但是他可以判断出休勒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因为他父亲也是同一种人。休勒私底下可能是个慈祥的父亲,会在烤肉时把孩子扛在肩上,把最厚的牛排留给你。但在工作上,他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会用全力解决难题。那或许是他选择当副手的原因:他欠缺耐心和敏锐度,而且不像他嗑药的搭档用脑思考,他所知道的心理战术都是听来的。

  在佐巴赫给法兰克机会进编辑室以前,法兰克一直是个局外人,默默无闻,总是站在旁观别人最好的位置。从小开始,他就知道要怎么判读别人的心思了。因此他知道,休勒的微笑完全不是友好的表现,反而是让人很不舒服的警告。

  他没有搞错。

  身材过重的休勒用令法兰克意外的俐落身手跳了起来,跑到他身后。法兰克感觉脖子一震,好像有根神经被夹起来了一样,接着那股疼痛便从脊梁骨往下延伸到腰部。

  「开玩笑的时间过了!」休勒把他的下巴夹在臂弯用力挤压。「你朋友在案发现场丢了钱包,甚至回头袭击陶恩斯坦。」

  法兰克的脊梁发出了喀喀声。他挥着双臂,试图用脚踹对方,但是他的上半身就像被灌了水泥一样动弹不得。

  「他知道案情,还在躲我们!」

  他疯了。

  「……所以不要再跟我说,我们找错人了!」

  这王八蛋疯了,他会杀了我。

  「我有可能会被移送纪律委员会,而刑求在德国也可能是违法的,但是你知道吗?」休勒把法兰克的头部往上扯,让他看见会议室另一头墙上挂着的大钟。

  「只要跟小孩有关,我什么都不管。我们就快没时间了,有个小孩可能因你而死,我不准你随便打发我们!」

  法兰克松了口气,虽然他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倒还能呼吸。他再度试着脱困,可是随即停下来。即使休勒没有开口要求,他也不敢乱动。他认得这种稍微转头就会产生的剧痛。

  「你知道,在处理难办案件的时候我都用什么写笔记吗?」

  法兰克不敢点头。他的脉搏加快,全身都在冒汗。

  「你是变态!」他的话哽在喉头,但不敢冒险激怒休勒。他不想让自己耳边的尖锐物品刺得更深。

  「用铅笔,」探员说着,笑了起来,「我随身带着一根削得很尖的长铅笔。」

  探员温暖潮湿的气息袭上法兰克后颈汗湿的肌肤,让他不禁起鸡皮疙瘩。

  「好、好,我说就是了!」法兰克呻吟。

  「哦,是吗?」休勒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铅笔抵着他的感觉很不舒服,就像用棉花棒掏耳朵时挖得太深一样。

  「我相信你终究会说的。但你知道,我跟我搭档的差异在哪里吗?」法兰克不敢点头,唯恐伤到耳膜。

  「菲利浦也快忍不住了,但是他跟我不一样,他不是很确定你老板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混账,所以他也许会威胁你,但也就仅止于是威胁而已。」

  法兰克开始因恐惧而换气过度。

  「而我呢,我会让你知道,如果你敢耍我的话会怎样—」休勒说着,拿着铅笔的手握得更紧,随时要用力刺下去。

  32 倒数六小时又两分钟 雅莉娜.额我略夫「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什么?拜托你快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走进地下室不久,雅莉娜就察觉快速且沉闷的回音了。她说的话碰到墙壁反弹回来,产生一股轻轻的回音。因此她知道,他们受困的房间并不大。此外,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撞到头,所以他们是在一个低矮且有岩壁的地下室,光线照不进来。她先前感受到那层薄纱—多亏她残存的视觉印象—已经消失无踪,而呼吸所需的氧气也一样。

  从佐巴赫打了电话以后,地底下的空气感觉越来越稀薄,肺部感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这里躺了一个生病的女人,」她听见他闷哼一声,讲话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很烦恼的样子。「如果我们想要出去的话,我就得杀了她。」

  打从走进这栋平房开始,她就用嘴巴呼吸,因为她不想闻到那难以忍受的臭味。这股食物腐烂的酸甜气息是现下最令人难以忍受的问题。她被关在陌生的环境里,听见可怕的声响,呼吸困难,而佐巴赫似乎失去理智。

  「站住,不要再走过来了!」他在她走过去时叫道。通常她在不熟悉的地方也能有很好的方向感。它并不明显,也不是随时存在,但有时候她能够感觉到路上有东西,比方说在撞到重物前,她能透过空气阻力的改变而得知。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寒冷且轰然作响的地方,她失去了方向感。

  有太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的感官负担过度了。

  她听见让她不舒服的杂音,抽气帮浦的声响,闻到恶臭,并且听出佐巴赫语中的恐慌。难怪她会撞上他,而且必须用笨拙的姿势撑起自己,而且摸到……

  到底摸到什么?

  她摸到的胶膜,感觉就像是在摸一块袋装的肉。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但双手在继续抚触那层温热的胶膜前,手臂就被佐巴赫拉开。

  「不,别碰她。」

  她?

  「你在说谁?」

  他生气了。「我明明就说过,这里躺了一个女人。她是集眼者的被害者。相信我,妳不会想听细节的。」

  对,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可能真的不想听……

  尽管如此,她还是知道了。不是从他嘴里得知的。他沉默地把她的手拉回来,大概是不想让她在脑里描绘出他一直忍受的画面。

  她是在改变站立位置及佐巴赫放开她的手时知道的。她的手指触摸到的比话语更能表现骇人的痛苦景象。在那层薄膜下,有个切开而且温热的伤口。她摸得到裸露的筋肉、肌腱,甚至还有部分露出的骨头。

  坏死性筋膜炎,她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知道这种罕见的细菌疾病,得这种病的人就跟字面意义一样,身体的肉活活腐烂。躺在这里的人一定受尽折磨,就像浑身是伤的安养院病人被弃置不管一样。有一次,她为一个商人治疗,他得这种严重的病而大难不死,但是必须透过物理疗法才能重新适应正常的动作。「当时我整个人裂开了,真的裂开了,」他对她描述说:「首先是觉得全身肿胀,接着发热。皮肤裂开以后便开始腐烂,还因为发烧而痉挛不止!」无数次的手术和各种不同的抗生素将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就算这个女人没有染上这种病,这里的医疗设施也太不足了。

  或许她根本没有感染。她可能只是因为被裹在薄膜里动弹不得才腐烂的。

  「她是谁?」雅莉娜问,不由得不咳起来。空气里充满他们呼出的二氧化碳。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有病的王八蛋一定是把电源和人工呼吸器接在一起。我觉得,只要我把它关掉,灯就会亮,门也会开了。」

  佐巴赫也气喘吁吁,就像汤汤一样。

  「但是我做不到,我连帮我母亲都没办法!」

  雅莉娜点点头。她虽然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可不是问他家族历史的时机。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问,小心触摸那女人的手臂。

  「不知道。五分钟,也许更短。」

  她的手指掠过一块软骨,上面有坏死的皮肤。她谨慎地再往上摸。

  「我觉得,也许我们是救她脱离苦海。如果她还能说话的话,说不定也会求我们这样做。」

  雅莉娜听见佐巴赫哭了,她的眼里也泛着泪水。

  或许。说不定。不,就算她的触觉感受到的只有现况的一半严重,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不过「或许」、「说不定」和「就算」,都不足以构成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无辜者的理由。她无法判断佐巴赫是否做得到,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提起勇气关掉那些维生仪器的。

  至少不是在他们还有空气呼吸的时候。

  一点空气。

  五分钟,也许更短。

  31 特勤组在法兰克束手就擒后的十四又四十三秒,七人特勤组离开中心,前往证人法兰克.拉曼提供给探员的地址。

  特勤组组长在勤务车上进行了五分钟的简报。

  十一分又十三秒后,特勤组成员戴上钢盔、身着防弹衣,全副武装就定位。平房前备有三辆勤务车和两辆救护车。

  两名急救医生正在讨论为什么派双倍的人力行动时,平房周遭的居民已经被谕令禁止出门。

  这时候「集眼者特勤组」的两名探员,菲利浦.史托亚和米克.休勒科夫斯基,也抵达现场。

  由于屋外的圣诞灯饰会造成干扰,特勤组并未使用感热摄影机扫描屋内目标的位置。组长考虑了五十秒后决定不断电,以免惊动被捕在即的屋内凶手。

  考量到危险的问题,原定计画是无预警破门而入,并净空整个楼层。不过因为现场后门大开,所以不必动用火力。

  十四秒内,警方确认一楼并无人迹,接着打开地下室紧锁的门。

  一点七分,小组破坏沉重的防火门门锁,由两名组员持盾牌冲下阶梯。

  至此,离法兰克供出嫌犯所在地已经过了三十二分钟。

  这些时间和行动过程,都来自于特勤组长的行动记录—他在行动后,由医官判定准予给以病假一周—记录里并未提及稍后那令人怵目惊心的几秒钟,所有人都被地下室里的骇人景象给吓瘫了。那种场面,就连这群号称是柏林最强悍的男人们在精神上都严重受创,因为他们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恶烂」的场面(这是无线电里回报「下面发生什么事」问题时的最原始说法)。

  两名急救医生非常庆幸自己不是只身前来。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任何医疗救助对被害者来说都为时已晚,不由得潸然泪下。

  恐惧者比失明者更加盲目,

  因为希望而颤栗并非坏事。

  他友善地迎接,

  由于恐惧而毫无防备,啊,疲惫,

  期望着最好的……

  直到一切太迟。

  ──马克斯.弗利许《市民与纵火者》(Mak Frisch,Biedermann und die Brandstif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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