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修完剩下的学分,以最优异成绩毕业,优渥的研究所奖学金纷来沓至。麻省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莱斯大学,而哈佛决定,只要我愿意留下来,他们还是很乐意继续见到我。我的选择再清楚不过了,我知道自己最终必定会做此决定,但我还是没有给出承诺,宁可尽其可能地享受拥有种种选择的滋味。这个夏天乔纳斯会回坦桑尼亚,然后到芝加哥大学开始攻读博士。莉兹要到柏克莱念硕士,研究文艺复兴文学。丝达夫妮回华府,替政治顾问公司工作。毕业典礼迟至六月的第一周才举行。我们进入一段幽微时期,处在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与未来将拥有的人生之间,一段休止的时光。
与此同时,还是有派对—许许多多的派对。喧闹的啤酒派对,正式舞会,每个人都喝冰镇薄荷酒、女生都戴帽子的花园酒会。穿上我由衷信赖的晚宴服和粉红领结及腰带—这已经成为我的注册商标了—我跳林迪舞、滑步舞、团体舞和蹦蹦舞,在那些日子里,我每一天的每一个钟头不是喝醉酒,就是宿醉。一个钟头的清醒是一大胜利,但也必须付出代价。我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思念的痛苦。思念一个尚未离开的人。
毕业前的那个星期,乔纳斯、莉兹、丝达夫妮和我开车到鳕鱼岬的莉兹家。虽然没有人提及,但我们四个将有好一段时间不可能再在一起。莉兹的父母在家,刚为渡假季节敞开房子。我以前在康乃迪克见过他们。她的母亲派蒂是颇有社会地位的女士,有种爽朗却显得虚假的廓然大方,讲话总是锁紧下巴。但她父亲则是我所见过最讨人喜欢、也最容易相处的人。奥斯卡.马康个头高大,戴眼镜(莉兹的视力遗传到他),有张诚挚热心的脸。他原本是个银行家,提早退休,如今呢,套句他自己的话说,是整天「花钱混日子」。他很疼爱女儿—任何人只要有眼睛都看得出来。而比较没么明显,但不容否认的是,他对女儿的爱远远超过对妻子的爱。他看着妻子的表情虽然有着爱意,却也有点疑惑,很像看着一只混了太多血统的贵宾狗。对莉兹,他永远笑容满面,父女俩整天用法文叽叽喳喳聊个没完,而他的热情也扩展到她的交友圈,包括我。他总是叫我:「俄亥俄提姆」。
这幢房子位在名为奥斯特维尔的小镇,坐落于俯瞰南塔克特海湾的悬崖上。屋子很大,房间一间又一间,有个宽阔的后草坪和一道通往海滩、摇摇欲坠的楼梯。不必怀疑,这房子光是地皮就值上好几百万,虽然当时我还没有能力计算这些东西的价值。虽然很宏伟,但房子本身却有一种温馨平实的感觉,大部分的家具看起来都像可以在后院拍卖会用几文钱就买到的东西。下午起风时,微风贯穿房子,就像纽约巨人队的打击线。海水还冷得不能游泳,而且因为才刚入夏,镇上也近乎没人。我们整天躺在沙滩上,假装没被冻僵,或者懒洋洋地在门廊上玩牌看书,直到太阳下山,酒端了出来。在家时,我爸在晚饭前会一面看电视新闻,一面来瓶啤酒,但顶多就只有这样;我妈则完全不喝酒。在马康家,鸡尾酒时刻简直就像宗教信仰。一到六点钟,所有人都到客厅集合,如果傍晚天气宜人,在门廊上,他父亲就会用一个银盘端来给我们的本日特调—老派的威士忌汤姆柯林斯,冷冻杯子装伏特加马汀尼与串在叉子上的橄榄—配上呈在精致磁杯里、用烤箱热过的核果。之后呢,随餐搭配大量的葡萄酒,有时候餐后还有威士忌或波特红酒。我希望鳕鱼岬的日子能让我的肝还留有恢复健康的机会。但没有这样的机会。
乔纳斯和我住一个房间,两个女生住另一间,两个房间位在屋子的两头,中间是莉兹爸妈的房间。如果是在学期中来,整个房子都是我们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安排自己的就寝问题。但这一次不同。我以为我们可以常常在凌晨偷溜出来,但是莉兹禁止我们这样做。「拜托,别吓坏大人。」她说:「我们很快就会吓到他们的。」
这倒也无所谓。这时我已经开始对丝达夫妮失去耐心了。她是个很棒的女孩,但是我不爱她。问题并不是出在她身上,她绝对是个值得被爱的人,只是我的心在其他地方,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参加完纽约的那场丧礼之后,莉兹和我没再提到我妈或她的癌症,也没提到那一夜我们沿着城市街道并肩散步,但最后选择退一步离开地狱深渊,让我们的忠贞保持不二。然而,很明显的,那一夜在我们两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在那之前,我们的友谊是透过乔纳斯而存在,如今新的电路已然开启—不是穿过他,而是绕过他—沿着这条线路产生了不同的亲密电流。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都身历其境,我感觉到了,我相信她也感觉到了,而我们什么都没做,反而更强化了这层关系,甚至比我们真的上了床还要来得更深的关系。我们一起坐在门廊上,各自读着其他客人留下来、飘着霉味的平装书。我们会在同一剎那抬头,眼神交会,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也报以同样的微笑。看看我们,我们对彼此说,我们是值得信赖的双人组。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有多忠心耿耿,应该要颁个奖给我们。
我并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当然。我欠乔纳斯的比多还要更多。我也不认为莉兹会欢迎我采取行动。她和乔纳斯多年岁月所累积起来的关系之深,是我和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这幢房子的无数房间、无敌海景,以及穷摆架子的家具,在在提醒我这一切有多真实。我是这个世界的访客,备受欢迎,而且据莉兹告诉我,我甚至很受赞赏。但终究只是访客。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尽管难以磨灭,但也就只是一个夜晚而已。然而,光是接近她,就足以让我心神荡漾。她把杯子举到唇边的模样,她看小字时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的动作,她的味道,我不打算形容,因为那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痛苦或喜悦?都是。我希望沉浸在她的存在里。她快死了吗?我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靠近她,我很快乐,而且也接受眼前的景况。
离开的两天前,莉兹的父亲宣布我们晚餐要吃龙虾(下厨是他的工作,我甚至没看过派蒂做菜,连煎个蛋都没有)。这是为了我,他之前吓了一跳地发现我从来没吃过龙虾。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从鱼市场回来,提了一袋扭动不停的暗红色怪物,露出食肉动物的咧嘴笑拿出了一只,叫我抓住。我当然是一脸惊骇,惹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但我觉得无所谓。我就喜欢她爸爸这样。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天,耗尽了我们的活力,而现在,我们有了目标。彷佛意识到这个事实,太阳及时露面来共襄盛举。乔纳斯和我把餐桌搬到后门廊,我发现他有点异样,过去这几天以来,他有种我只能形容为诡秘的态度。他在筹谋着什么。在鸡尾酒时间,我们喝瓶装的黑啤酒(喝这个来配才象样—奥斯卡说的);接着就到上主菜的时间了。奥斯卡极为隆重地给我吃龙虾用的围兜。我始终不甘愿接受这个幼稚的作法,其他人都没围,让我一直很怨怼,但后来龙虾汁溅得我全身都是,惹得全桌疯狂大笑,我才释然。
想象那完美的场景。餐桌铺上红格子桌布,丰盛到不可思议程度的菜肴,金色夕阳越过海湾朝我们照来,然后像优雅绅士轻碰帽子道别那样,绽放最后的一抹绚丽,沉入海里。蜡烛亮起,以闪烁的光芒照亮我们的脸。我的人生是如何引领我来到此地,与这些人为伍?我很好奇我爸妈会怎么说。我妈会很替我高兴,无论她人在何方,我都希望那里不会禁止她观察活人的生活。至于我爸,我不知道,我和他断绝关系了。这时我明白自己有多么不公平,暗自发誓要和他联络,可是或许已经来不及邀他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吃完甜点草莓大黄派之后,乔纳斯卡拿起叉子轻敲他的酒杯。
「各位,请听我说。」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到莉兹旁边,费了一点劲,把她的椅子转过来,好让她面对他。
「乔纳斯,」她一边笑一边说:「你在搞什么啊?」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于是我马上懂了。我的胃开始下沉,接着全身往下坠。我的这位朋友单膝下跪,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他掀开盖子,举到她面前。他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紧张的笑容。我看见那颗钻石。非常大,彷佛是为皇后打造。
「莉兹,我知道我们谈过,但我希望让这件事变得正式。我觉得我已经爱妳爱了一辈子。」
「乔纳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抬起头,很不安地微笑,脸颊困窘绯红。「这太老套了。」
「说好。妳只要这么做就行了。我答应,这辈子妳想要什么,我都给妳。」
我想吐。
「快,」丝达夫妮说:「妳还在等什么?」
莉兹看看她爸爸,「最起码告诉我,他先问过你了。」
她爸爸满面笑容,是共犯。「他问过了。」
「那你是怎么告诉他的,聪明先生?」
「甜心啊,这是妳自己的决定。这是很大的一步。但我会说,我并不反对。」
「妈?」
她妈妈在哭,虽然只是轻声啜泣。她激动地点头,说不出话来。
莉兹的目光回到乔纳斯脸上,有没有在我脸上稍作停留呢?我的记忆说她有,但也许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呃,那我—」
乔纳斯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戴上,妳只要这么做就行了。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瞪着戒指,面无表情。那该死的东西肥硕得像颗牙齿。
「拜托。」乔纳斯说。
她仰头看。「好。」她说,点点头。「我的答案是好。」
「妳当真?」
「别蠢了,乔纳斯。我当然是说真的啦。」最后她露出微笑,「好了吧。」
他们拥抱,亲吻。乔纳斯把戒指套进她的手指。我望向海面,承受不了这个场景,但是就连广袤的蓝色大海似乎都在嘲笑我。
「噢!」莉兹的妈妈大叫:「我太开心了!」
「听好,你们两个今晚别鬼鬼祟祟。」她父亲笑着说:「这段时间,你们还是得住不同房间,留到新婚夜再说。」
「爸,别这么讨厌啦!」
乔纳斯转身面向她父亲,伸出手。「谢谢你,先生。我打从心里谢谢你。我会竭尽所能让她幸福。」
他们握手。「我知道你会的,孩子。」
香槟上桌,这是莉兹的爸爸先藏在侧厅的。酒杯斟满,举杯。
「敬这幸福的一对。」奥斯卡说:「长寿绵绵,永浴爱河。」
香槟很好喝。一定很贵。我简直吞不下去。
我睡不着。我不想睡。
一确认乔纳斯已经睡死之后,我就溜出屋子。早已过了午夜,月亮饱满皎洁,从海湾升起。我没有什么计划,只想带着孤寂的感觉独处。我脱掉鞋子,走下楼梯到海滩。一丝风都没有,整个世界沉寂静滞,只有最微小的波浪轻轻拍岸。我开始漫步,脚下的沙还因为一整天的雨而湿软。上方的房宅漆黑无灯,有些遮风窗板都还关着,宛似坟墓。
远远地,我看见有人坐在沙滩上。是莉兹。我停下脚步,不确定该怎么做。她拿着一瓶香槟,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她发现我,转开视线,但是我没办法转身离去。
我在她旁边坐下。「嗨。」
「当然是你。」她的口齿不清。
「为什么是当然?」
她又喝了一大口。戒指在她手指上。「我发现你今天晚上什么话也没说。你知道的,恭喜准新娘是一种礼貌。」
「好吧,恭喜。」
「你还真的相信你自己讲的话啊。」她哀伤地叹口气,「天哪,我醉了,快把这东西拿走吧。」
她把酒瓶交给我。只剩一点点了,我真希望还有多一点。有些时刻是应该要清醒,但眼前的这会儿不是。我一口喝光,把瓶子丢开。
「如果妳不想,何必要答应呢?」
「当着所有人的面?你自己试试看。」
「那就反悔啊。他会理解的。」
「不,他不会。他会一问再问,然后我最后还是会屈服,成为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嫁给乔纳斯.黎尔。」
我们沉默了好一晌。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我说。
她嘲弄似地笑起来,目光凝望大海。「有何不可呢?每个人都有问题要问我。」
「在纽约的那一夜。我睡着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感觉。」
「是喔。」
「是的,我感觉到了。」我等着,但莉兹什么都没说。「妳……吻了我?」
「哈,我干嘛做那种事?」
她盯着我看。「莉兹—」
「嘘。」一阵僵持。我们的脸仅有一呎的距离。接着她做了让我费解的事,摘掉眼镜,交到我手里。
「你知道的,没有眼镜,我什么都看不见。有趣的是,感觉就像也没有人看得见我似的。很怪吧?就像是隐形。」
我绝对可以做得到的。我早该做的,很久以前。我为什么没做?为什么我没把她搂进怀里,唇贴在她的唇,告诉她我的感觉?谁说我不能给她一个幸福的人生?嫁给我,我心想。嫁给我吧。再不然就谁也别嫁。过妳现在的生活,我会永远爱妳,像现在这么爱,因为妳是我的另一半。
「噢,天哪。」她说:「我想我要吐了。」
她真的吐了。她转身,吐在沙地上。我拢住她的头发,看着她把所有的龙虾和香槟全吐出来。
「对不起,提姆。」她微带哭咽,「很对不起。」
我扶她站起,把她的一条手臂拉过来搭在我肩上。她喃喃说着更多道歉的话,全身重量全压在我身上。我想办法扶她走上楼梯,让她坐在门廊的躺椅上。我浑然不知所措,这看起来像什么情况?我没办法扛她进房间,因为丝达夫妮在。我也怀疑自己若是扶她上楼,肯定会吵醒一屋子的人。我再次把她拉起来,扶她进客厅。沙发应该可以,她可以说自己睡不着,下楼来看书。沙发椅背上披着一条钩针编织毯,我拉下来为她盖上。她很快就睡着了。我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摆在茶几上,让她可以看见,然后坐下来看着她。她的呼吸变得深沉、均匀,表情放松。我多待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再吐,然后才站起来。我必须做一件事,我弯腰亲吻她的额头。
「晚安。」我轻声说:「晚安,再见。」
我悄悄上楼。天不久就要破晓,透过开敞的窗户,我可以听见鸟儿正开始鸣唱。我穿过走廊,到我和乔纳斯一起住的房间。我轻轻转动门把,走进房里,但几乎就在同时,我听见背后的门啪的一声关上。
出租车清晨六点开进车道,我提着行李袋在门廊等候。
「去哪里?」司机问。
「巴士站。」
他透过挡风玻璃瞥了一眼房子。「你真的住在这个地方?」
「门都没有。」
我把袋子摆进后行李厢时,屋门开了。丝达夫妮身穿当睡衣的长T恤阔步走过来,那件T恤其实是我的。
「你就这样溜走?我全部都看见了。」
「不是妳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你是彻头彻尾的浑蛋,你知道吗?」
「我知道。没错。」
她的头仰得高高的,双手叉腰。「天哪,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情况这么明显!」
「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开什么玩笑?」
「不能让乔纳斯知道。」
她发出苦涩的笑声。「噢,相信我,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卷进这团混乱里。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随便妳怎么想。」
「你要我怎么告诉他们?我是他妈的最不会讲谎话的人。」
我想了想。「随便你。说有亲戚生病了,随便你怎么讲都没关系。」
「那告诉我: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心里是不是曾经有过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去你的。」她说完大步走开。
我坐进出租车里。司机在夹纸板上填好单子,透过后照镜看我。「有麻烦喔,老弟。」他说,「相信我,我也经历过。」
「我没有心情聊,谢谢你。」
他把夹纸板丢回仪表板上。「我只是想表现一点善意。」
「呃,不必。」然后我们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