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她的这一夜,就像每一夜一样,都是从四十三街与第五大道街口这幢未完工的办公大楼顶端展开。狂风大作,但隐隐有一丝暖意,星星镶满天空,浓密如尘。一幢幢高楼大厦黑到极致的剪影,宛如城垛伸入夜空。帝国大厦。洛克斐勒中心。宏伟的克赖斯勒大楼是范宁的最爱,顶着优雅的装饰艺术风格皇冠睥睨周遭的一切。午夜过后的那几个钟头是艾莉希亚最爱的时刻,寂静更为深浓,空气更为纯净。她觉得自己更接近事物的核心,更接近这世界丰富的色泽、气味与肌理。黑夜从她身上淌过,在血液里奔腾。她吸进,呼出。不屈不挠的夜,无可匹敌的夜。
她越过屋顶到起重机旁,开始往上爬。起重机装在大楼高楼层裸露的横梁上,比楼顶高出一百呎。上面有楼梯,但艾莉希亚从来不这么麻烦,楼梯属于过去,是她几乎想不起来的那段人生里的精妙设计。长达几百呎长的机臂和大楼西墙平行,她沿窄道走到机臂顶端,在这里,有一条带铁钩的长炼垂荡在漆黑夜色里。艾莉希亚把炼条绞起来,放开制动器,让炼钩顺着机臂往后转。在机臂和伸出的桅杆接连之处有个小平台,她让炼钩停在那里,然后回到臂顶,重新启动锁炼的制动器,接着又回到平台。她满心强烈地期待,彷佛饥饿就要得到饱足了。她站得直挺挺,头抬得高高的,把炼钩抓在双掌里。
然后脚往外踏。
她整个人往下掉。诀窍是在适当的时间放开炼钩,也就是在她的速度与向上的动力达到完美平衡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在炼钩摆荡回来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穿过底部,仍然不断加速。她的身体,她的感官,她的思绪,全都和谐感通,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
她放开炼钩,头下脚上,双膝抱在胸前。三个空翻,再次展开身体。对街的一片平坦屋顶,那就是目标。欢迎声响起:欢迎欢迎,艾莉希亚。
落地。
她的能力大幅扩展。彷佛因为有她的创造者在,所以她内在的某些强大机制得以全力释放。城市上空的广阔空间微不足道,她一跃就可跨越宽广的距离,跳上最窄的踏足点,攀住最小的细缝。重力对她来说简直像消遣玩意儿,她在曼哈顿上空徜徉,一如飞鸟。摩天大楼的玻璃墙面上有她的影像,下潜,飞跃,陡降,俯冲。
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发现自己在第三大道上空,接近地与海之间的界线;在亚斯特广场以南几条街之处,水开始侵蚀陆地,从这岛潮涌泛滥的水底世界不断冒出来。她在建筑之间弹跳,降落到街道上。破碎的贝壳四处散落,夹杂在被暴风雨带到陆地上来的干海藻里。她跪下来,耳朵贴在路面。
他们绝对是在动。
铁栅很容易就拉开了。她进到隧道里,点亮手电筒,开始往南走,一汪黑水溅上她的脚。范宁的众鬼在进食。他们的排泄物到处都是,恶臭、尿味,还有进食过后的残骸—老鼠、耗子,城市潮湿黏腻的地下世界里的小动物。有些东西还没腐臭,顶多是几天前留下的。
她穿过亚斯特广场车站。现在她感觉到了:海。一大片的海,不断冲撞,拚命扩大版图,想让整个世界臣服于它冰冷的蓝色威迫之下。她心跳加速,手臂上汗毛直竖。这只是水而已,她告诉自己,只是水……
挡水墙出现了。一股细细的水流,细微得像水雾一样,从边缘喷出来。她朝前走去,一晌迟疑,但她伸手去摸那坚硬的墙面。在墙的另一侧,说不出来有多少吨的压力蓄势待发,一个世纪以来被铁门的重量挡住。范宁说过这段历史给她听,整个曼哈顿的地铁系统都低于海平线,迟早会是一场大灾难。在威玛飓风造成隧道淹水之后,这城市的规划者盖了一系列的厚重铁门挡水。疫情爆发之后,电力系统失灵,自动防止故障危害的系统设计把门封死。这些铁门就这样把水挡在墙外,撑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
别怕,别怕……
她听见背后有骚动。转身,举起手电筒。在黑暗的边缘,两只橘色的眼睛闪动。是男的,很大只,但是瘦得皮包骨,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像只青蛙那样蹲在轨道之间,用牙尖把一只老鼠咬在嘴巴里。老鼠蠕动、尖叫,秃秃的尾巴不停摆动……
「看什么看?」艾莉希亚说:「滚开!」
下巴猛然阖上,一道鲜红弧线喷出,是鲜血。咻的一声吸吮之后,病鬼把一团骨头和毛皮吐到地上。艾莉希亚胃部翻搅,不是因为恶心,而是饥饿。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病鬼伸出爪子,像猫那样在空中轻轻抓着。他歪着头:这是什么东西啊?
「走吧,」艾莉希亚挥着手电筒,像长矛那样。「去,快滚。」
最后一瞥,近乎多情的一瞥。他立即飞奔而去。
范宁已经拉下窗帘,为破晓做好准备。他在大厅上方的阳台,坐在平常坐的那张餐桌旁,就着烛光看书。她走近时,他抬起头。
「有收获吗?」
艾莉希亚坐下。「我不饿。」
「妳应该吃点东西的。」
「你也应该啊。」
他把注意力转回他的书上。艾莉希亚看看书名:《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剧》。
「我去了图书馆。」
「我看得出来。」
「这是一出很悲伤的戏。不,不是悲伤。是愠怒。」范宁耸耸肩。「我很多年没读了,现在读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他找到一页,看着她,一派教授风范地竖起手指,「妳听……」
我所见之幽灵或为恶鬼,
而恶鬼有能力化为可喜美形。
是的,恶鬼确有能力,
趁我脆弱忧伤之际蛊惑我,
使我沉沦堕落,
我正可利用这出剧
掳获国王良知的秘密。
看见艾莉希亚没吭声,他对着她挑起一边眉毛。「妳不爱啊?」
范宁就是这样。他可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陷入沉思,然后,毫无预警地突然又冒出话来。近来他讲起话总是带有不动声色的喜悦,近乎自鸣得意。
「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喜欢。」
「喜欢不是贴切的形容词。」
「可是那个结尾很没道理。国王是谁?」
「说得一点都没错。」
一条条日光穿过帘幕透进来,在地板上映出浅淡的长条光影。光线似乎没惊扰到他,虽然他比她敏感得多。对范宁来说,阳光的碰触痛澈心扉。
「他们醒来了,提姆。猎食、在隧道里活动。」
范宁继续看他的书。
「你有没有在听?」
他蹙眉抬起头来。「是啊,那又怎样?」
「这不是我们谈好的条件。」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上,虽然他只是假装在读。她站起来。「我要去看看士兵。」
他打个哈欠,露出尖牙,给她一个嘴唇发白的微笑。「我留在这里。」
艾莉希亚戴上护目镜,踏进四十三街,沿着麦迪逊大道往北走。春天懒洋洋地来临,只有几棵树冒出新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团团积雪。马厩位在六十三街的公园东口,正好在动物园的南边。她取下盖在士兵身上的毯子,带牠走出隔间。公园感觉静滞,彷佛卡在季节之间。艾莉希亚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看着马儿吃草。牠很有尊严地面对岁月,虽然比过去容易累,但只有一点点,而且也还很强壮,步履稳定,尾巴和鬃毛里已有几许灰白,腿上的白毛更多。她看着牠吃草,然后替牠挂上马鞍,骑上去。
「做点运动,小子,你说好吗?」
她带着牠越过草地,进到林地。回忆突然袭上心头,她想起第一次看见牠的那天,身上潜藏野性的牠独自站在齐厄尼营区的废墟外面等她,宛如某种信息。我是妳的,就像妳是我的一样。我们两个永远合而为一。穿过树林,她让牠快跑,然后慢跑。他们的左边是一个蓄水池,十亿加仑的水,是这城市绿色心脏的命脉。到九十七街横切路的时候,她下马。
「马上就回来。」
她走进树林,脱掉靴子,找到林地边缘一棵适合的树,爬上去,坐在上面等着。
她的愿望终于获得应允:一只年轻的雌鹿悄悄进入视线,耳朵轻轻弹动,脖子弯低。艾莉希亚看着这头动物走近。再近。更近。
范宁还是坐在餐桌旁没动。他从书里抬头,微笑。「我看见的这是什么呀?」
艾莉希亚把肩上的鹿甩到吧台上。牠的头垂晃着,是死亡的松软,粉红色的舌头伸出嘴巴,宛如缎带。
「我跟你说过了,」她说:「你真的需要吃东西。」
29
第一批枪声按原定时程响起,一连串远远的砰砰声从堤道传来。时间是凌晨一点。迈可偕同蓝德与其他人埋伏在活动屋外面。门一敞而开,射出刺眼的光线和笑声,有个人跌跌撞撞滚出来,手臂还揽着一名妓女的肩膀。
他咕哝一声死掉了。他们就这样任他躺在地上,鲜血从电线割开的伤口流出来,让脖子旁边的地面变得暗黑。迈可走向那女人。不是他认识的。蓝德伸手掩住女人的嘴巴,压制她的惨叫。她的年龄绝对不超过十八。
「只要安静不出声,妳就不会有事,懂吗?」
她长得胖胖的,一头红色短发,化着浓妆的眼睛睁得老圆。她点点头。
「我朋友要放开手,不遮住妳的嘴。妳要告诉我,他在哪一个房间。」
蓝德很谨慎地放开手。
「最后一间,走廊尽头那间。」
「妳确定?」
她用力点头。迈可念了一串名字给她听。四个在前屋打牌,还有其他两个在后面的小房间。
「好,滚吧。」
她飞奔离去。迈可看看其他人。「我们分成两组。蓝德跟我走,你们其他人潜伏在前屋,等所有的人准备好。」
他们进去的时候,牌桌上有人抬眼看看,但仅止于此。他们是弟兄,来这里的理由和其他人都一样:喝酒,打牌,在小房间里快活几分钟。第二队人马分散布署房间各处的时候,迈可和其他人已经消失在走廊里,在各扇门外就好位置。他们打个信号,房门立时敞开。
唐肯全身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个女人跨坐在他身上猛力摇晃。「迈可,搞什么鬼啊?」但是一看见蓝德和其他人,他的表情霎时僵住,「噢,饶了我吧。」
迈可看着那名妓女,「妳何不去散散步?」
她从地板抓起衣服,冲出门外。屋里各处响起尖叫咆哮,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枪响。
「反正早晚都会发生。」迈可对唐肯说:「也许干得漂亮一点比较好。」
「你以为你他妈的聪明绝顶?你一走出这里就死定了。」
「我们已经把这个地方料理干净了,唐肯。我把你留到最后。」
唐肯脸上挤出虚假的微笑,尽管满嘴大话,这人其实知道自己已经窥见地狱。「了解。你想要多分一点。好吧,你得逞了。我可以让你愿望成真。」
「蓝德?」
蓝德从后面走出来,双手抓着一条电线。其他三个人抓住想起身的唐肯,用力把他推回床垫上。
「去你妈的,迈可!」他像条鱼那样扭动,「我把你当儿子看!」
「你讲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笑吗?」
电线套上唐肯脖子的时候,迈可走出房间。唐肯最后的一个助手在隔壁房间垂死挣扎,但迈可听见最后一声咕哝,有个沉重的东西砸到地板上。格瑞尔在前屋和他会合,翻倒的牌桌之间尸体七横八竖。其中一个是法斯陶,他的眼睛被射穿了。
「我们搞定了?」
「麦克连和戴贝克开着一辆卡车逃走了。」
「他们会在堤道拦下这两个家伙,他们哪里也去不了。」迈可看着躺在地板上的法斯陶尸体,「我们的人还有其他损伤吗?」
「就我所知没有。」
他们把尸体搬上等在外面的大卡车。总共三十六具,全是唐肯亲信的杀手、皮条客和小偷。他们会被运到码头,丢进水里,沉进海峡。
「女人怎么办?」格瑞尔问。
迈可正在烦恼法斯陶的事—这人原本是他最厉害的焊工,在这个关头,任何损失都是要担心的问题。
「叫补丁把她们关进机房里,等我们准备好要离开的时候,就把她们装上车运走。」
「她们会泄漏消息。」
「好,注意消息来源。」
「我了解你的意思。」
卡车载着尸体离开。
「我不想逼你,」格瑞尔说,「可是萝儿的事情你决定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在迈可心里悬了好几个星期,而他总是得到同样的答案:「我想她是我唯一够信任、可以做这件事的人。」
「我同意。」
迈可转身面对格瑞尔,「你确定你不想管理这些事吗?我觉得你很在行。」
「这不是我的角色。卑尔根峡湾号是你的。别担心,我会让军队不出乱子的。」
他们沉默了一晌。仅有的灯光是干坞的聚光灯,迈可的人会彻夜工作。
「有件事我打算要告诉你。」迈可说。
格瑞尔歪着头。
「在你的那个显像里,我知道你看不见还有谁在船上—」
「就只有那座岛,还有那五颗星星。」
「我明白,」他略有迟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觉得……你觉得我也在那里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格瑞尔有点为难。「我也说不上来。那不是其中一部分。」
「你可以老实对我说。」
「我知道我可以。」
堤道传来枪响:五声,沉寂,然后又两声,瞄准,最后一枪。戴贝克和迈克连。
「我想这样就搞定了。」格瑞尔说。
蓝德朝他们走来。「大家都在干坞集合了。」
迈可突然感觉到这一切的重量。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但事情比预期来得容易。他大权在握—如今地峡是他的了。他检查手枪的弹药,打开保险,把枪插回枪带上。自此而后,他与手枪须臾不能分离。
「好了,油三十六天之内会到。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