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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希亚开始在马厩里消磨夜晚。
对于她的销声匿迹,范宁并不太在意。那是妳的马,他大概会这说,眼睛还是盯在如今完全占据他清醒时间的那本书上。我不懂妳为何觉得有此需要,但这真的不关我的事。他的心似乎飘得远远的,思绪蒙上一层纱。没错,他变得不一样了,有些事情改变了。这变化感觉上像地壳变动一样剧烈,从地层底下整个翻动。他不睡觉,这是个问题—如果他们的那个休息方式也能称之为睡觉的话。过去,白昼时间让他忧郁倦乏,他会陷入催眠似的状态—眼睛闭上,双手交迭搁在腿上,手指整齐交缠。艾莉希亚知道他做什么梦。时钟指针无情地转动。无名无姓的众人如潮水流过。他的梦是无穷尽的梦魇,在冷酷的宇宙里等待—没有希望,没有爱,也没有只能系于希望与爱之上的目标。
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梦。她的宝贝。她的小玫瑰。
她有时候会想到过去。「纽约,」范宁总爱这么说,「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她想念她的朋友,就像死人或许会想念活人一样,思念的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她已经永远离开的那个世界。艾莉希亚记得什么呢?上校。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黑夜里只身一人。她当守望员的岁月,感觉起来有多么真实啊。她经常想起有个晚上,似乎可以为一切界定意义的那个晚上。她带彼德爬上电力站的屋顶,让他看见星星。他们并肩躺在屋顶上,水泥铺面因为白天的炙热犹有余温,两人就只是聊天,眼前的夜空因为彼德是第一次看见星星而显得格外有意义。这让他们脱离了现实。你有没有想过?艾莉希亚问他,想过什么?他问。她紧张地说—她无法克制自己—你真要我开口说?配对啊,彼德,有小小孩。她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她其实是在开口求他拯救她,引领她踏进人生。但已经太迟了,怎么都来不及了。自从上校遗弃她的那一夜起,艾莉希亚就已经不再是人,她已经放弃人的身分。
于是,就这么多年了。范宁说对他们这个族裔来说,时间是不同的,的确如此。日子永不止息地汇流,季复一季,年复一年。他们对彼此来说是什么呢?他很亲切。他了解她。我们走过相同的旅程,他说。留在我身边吧,小艾。留在我身边,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她相信他吗?有些时候,他似乎了解她身上最深刻的真相。要说什么,要问什么,什么时候该倾听,又听多久。告诉我她的事情。他的嗓音有多么轻柔,多么温和,她从没听过像那样的声音,宛如漂浮在泪的汪洋上。告诉我吧,妳那小玫瑰的事。
然而他也有另外一面,隐藏遮掩、难以捉摸的一面。他漫长而静默的沉思让她不安,偶尔表现出来稍稍有点异常的愉悦,感觉上也完全像是装出来的。他开始在晚上到处游荡,这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的举动。他没事先宣布,就只是这样走了。艾莉希亚决定跟踪他。一连三个晚上,他到处乱走,似乎没有任何特定目的,成为一条在大街小巷飘移的孤独身影。然后,在第四个晚上,他让她吓了一跳。他不慌不忙地跨步往下城走去,进到西村,在一幢单调的住宅建筑前面停下脚步。这房子有五层楼高,从街上要走一段台阶才能到大门口。艾莉希亚躲在街头一堵屋顶的女儿墙后面观察。足足好几分钟的时间,范宁就只是盯着建筑正面。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心中,范宁以前住过这里。他心里似乎一动,走向大门,用肩膀顶开,消失在屋内。
他进去了好久的时间。一个钟头,然后两个钟头。艾莉希亚开始担心,要是范宁不快点出现,他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在日出之前赶回车站。最后他终于现身了。走到台阶底下,他又驻足,随后彷佛察觉到她的存在,四下张望,然后目光直射向她。艾莉希亚在女儿墙后躲得更低一些,身体贴在屋顶上。
「我知道妳在那里,艾莉希亚。可是没关系。」
等她再探头出来,街道上已经空无身影。
他没提到那天晚上的事,艾莉希亚也没逼他。她确实瞥见了什么,是一条线索,可是捕捉不到其中的意义。过了这么久之后,为什么他会有这趟朝圣之旅呢?
他再也没出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范宁一定料到了。艾莉希亚摆明了想这么做。这幢房子里面简直是一场灾难。黑色的霉菌爬满墙面,地板踩在脚下软软的,楼梯井里,渗水从高耸的天花板裂缝流下来。她爬上二楼,有一扇门开启迎接。公寓内部大部分都没有毁坏,家具虽然裹了厚厚一层灰,但还排得整整齐齐,书、杂志和许多摆饰都还在原来的位置。艾莉希亚猜想,就和范宁人类生活的最后时刻一模一样。穿过一间间过分讲究的房间时,她明白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范宁想要她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给她前所未有的、更深刻的亲密感。
她进到卧房。这里和公寓的其他空间感觉很不一样,说不上来为什么,彷佛最近还有人住过似的。家具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抽屉柜,窗边一把软垫椅,还有铺得平整的床。横切过床垫中央的是一块凹陷的区域,大小刚刚好是一个人的体型,枕头也有相同的凹痕。
床头柜上有一副眼镜。艾莉希亚知道那是谁的,那是故事的一部分。她轻轻拿起眼镜,很小,金属框。凹陷的床,床单,伸手可得的眼镜。范宁在这里躺过。他留下这一切,是为了让她看见。
让她看见,她想,他要她看什么呢?
她躺床上。身体底下的床垫塌软不成形,内部的构造早就崩坏了。然后她戴上眼镜。
她永远无法解释,戴上眼镜的那一瞬间,她彷佛变成了他。往昔的一切如潮水袭来,往昔,以及痛苦。真相宛如电流击中她的心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破晓时她待在桥上。她对滚滚水流的恐惧尽管强烈,在此时却显得微不足道。太阳在她背后射下长长的金色光线。骑在士兵背上,她循着自己的影子,越桥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