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迈可在黑暗里醒过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摸着头上的伤口。他的头发因为干掉的血渍而变硬了。算他走运，他们没敲破他的脑袋。他可是闯入总统寓所的持枪歹徒，不管怎么说都会狠狠挨上一棍。这不是个换得一夜安眠的好方法，不过整体而言，倒也不怎么讨厌。
他又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窗户有温柔的光线透进来。门上的转轮匡当匡当作响，两名国安卫队人员出现了。一个人端着托盘，在另一个人的把守之下，把托盘摆在地板上。
「感激不尽啊，老兄。」
那两人不发一语便离开。他们八成受命不许和他讲话。迈可端起托盘，摆到铺位上。一碗煮燕麦，炒蛋，一颗桃子—比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吃得还好。他们只给他一根汤匙—当然不会给他叉子啦—所以他用汤匙吃蛋，接着再吃燕麦粥。他把桃子留到最后再吃，果汁在他嘴巴里迸开来。新鲜水果!他都已经忘了这个滋味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最后他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和讲话的声音。很可能是彼德和某个人一起进来。阿普格?他们迟早会把更多人纳入对话范围。
但不是彼德。
门口的人是莎拉。她的改变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大。变老了，当然，但是老得很优雅，有些女人可以办得到，那些不抵抗、接受时光流逝的女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哈啰，莎拉。」
他姊姊走进来的时候，迈可从铺位站起来。她带着一个小皮袋。一名警卫走到她背后，手持一根警棍。
「真该死，迈可。」她离他一段距离。
「我知道。」这句话真荒唐：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伤害了妳?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知道我是天底下最烂的弟弟?
「我好……好气你。」
「妳是有权利生我的气。」
挑起一边眉毛，「你就只有这句话要对我说?」
「那么再换一句，抱歉?」
「你开什么玩笑?你很抱歉?」
「妳看起来很好，莎拉，我好想妳。」
「少甜言蜜语。你看起来糟透了。」
「噢，今天已经算是我的好日子了。」
「迈可，你在这里干嘛?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打量她的脸。她知道吗?「彼德是怎么告诉妳的?」
「只说你被逮捕了，头上有个伤。」她微微举起袋子，「我来这里帮你缝伤口。」
「所以他没说别的?」
她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说什么，迈可?说他们可能会吊死你吗?他不必说。」
「别担心，没有人会被吊死。」
「二十一年了，迈可。」她空下来的右手握拳，彷佛想出手揍他。「二十一年，音讯全无，没有信，什么都没有。请告诉我，我该怎么想。」
「我现在没办法解释。可是妳一定要知道，我这么做有理由。」
「你知道我后来怎么做的吗?你知道吗?十年前，我说，就这样啦，他不会回来了。他八成是死了。我埋了你，迈可。我把你埋到地里，然后忘了你。」
「我对妳做了很差劲的事，莎拉。」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我照顾你、养育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他从铺位站起来。莎拉把袋子丢在地上，举起拳头，开始捶打他的胸口。她哭得好厉害。
「你这个浑蛋。」她哭着说。
「我从来没想要伤害妳，莎拉。」
「你离开我，就像他们一样。你和他们一样差劲。」
「我知道。」
「你该死，迈可，你该死。」
他就这样抱着她，好久好久。
「好惊人的故事。」
上午稍晚时分，彼德已经净空办公室，和阿普格坐在会议室里等崔斯。好短暂的退休啊，彼德想。
「我知道。」彼德回答。
「你相信他吗?」
「你呢?」
「认识那家伙的是你。」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
崔斯出现在门口。「彼德，近来如何?大家都哪里去了。这里静得像坟墓。」他穿着牛仔裤，工人衬衫，厚重皮靴，完全像他宣称自己打算要当的畜牧人一样。
「请坐。」彼德说。
「会很久吗?奥莉维亚在等我。我们和人约在银行碰面。」
彼德不禁想，这样的谈话他还要进行多少次。就像带领众人走到悬崖边，让他们欣赏景色，然后把他们推下去。
「恐怕要很久。」他说。
艾莉希亚看见第一个蚁丘，在菲德瑞克斯堡城外。三堆半圆形的土堆，每一个都像人那么高，隆起在胡桃树荫下的泥土地上。她骑马往最远的那幢农舍去，在泥土压得紧实的院子下马。屋里没有传出任何生命的声响。她走进去。家具倾倒，物品散落，地板上一把来复枪，床铺凌乱。屋里的人是在睡眠中被感染的，如今沉睡在地里，就在那棵胡桃树下。
她让士兵在饮水槽里喝水，然后继续她们的行程。岩石嶙峋的山丘高地起伏，不久就见到更多房舍—有些隐密地躲在山坳里，有些则曝露在平地上，周围是新近开垦、得来不易的农地。没有必要再仔细查看，静寂已经让艾莉希亚得知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悬挂在她上方的天空似乎是无边无际的困倦，她早就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从边陲地带先开始，第一批受感染，接着越来越多，形成一支不断膨胀的军队，慢慢扩展转向城市。
这座小镇荒废了。艾莉希亚骑马穿过主街，从头走到尾，经过小商家和房舍，有些是新盖的，有些则是旧屋再利用。仅仅几天之前，大家还在这里过着日常生活，安家立业，营生做买卖，聊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喝得烂醉，玩牌耍诈，吵架，抡起拳头打架，做爱，站在门廊和过往的乡亲打招呼。他们知道会出什么事吗?这整件事是慢慢找上他们—先是有个人失踪，某个几乎不会引起注意的人，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直到个中意涵渐渐揭露—或者病鬼迅然发动攻击，一夜惊恐?在小镇南端，艾莉希亚来到一片农田。她开始数。二十个蚁丘。五十个。七十五个。
数到一百，她就不再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