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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和霍里斯迅速前行。他们进入一般称之为「裂口」的区域—这是夹在英格朗镇和狩猎镇之间的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他们已经接近瓜达洛普河,浅水处的河水声潺潺悦耳,肥硕的橡树张开宽广树冠盖过马路。他们来到一片开敞的空地,低垂的太阳照在他们脸上,接着是更多的树木和荫影。
「我觉得这家伙需要休息。」莎拉说。
他们下马,把马牵到河边。站在河岸上,霍里斯的母马毫不迟疑地把牠的长脸伸进水里,但阉马迟疑不确定。莎拉脱掉靴子,卷起裤管,牵牠到浅水处喝水。河水沁凉宜人,河底是光滑的石灰岩,踩在脚底下结实稳固。
马喝够水之后,莎拉和霍里斯让牠们四处游逛一会儿,两人坐在突出水面的裸露岩石上。河岸植被茂密—柳树、胡桃木、橡木、牧豆树丛和霸王仙人掌;傍晚活动的昆虫从水面乍然出现,宛如一球球上升的微小光粒。上游约一百码处,河水停滞成一个宽且深的水池。
「这里好宁静。」莎拉说。
霍里斯点点头,一脸满足。
「我想我应该会习惯这样的环境。」
她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个地方。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和霍里斯与其他人带着艾美往东去科罗拉多。那一趟旅程没有西奥和默萨蜜,他们留在农场,因为默萨蜜要生宝宝了。他们越过大盐山,下坡来到宽阔的谷地,野草高长,天空蔚蓝,他们停下来休息。远远地,落基山脉隐隐出现,几个山峰顶端有冰雪覆盖,虽然当时天气还相当和暖。坐在一棵枫树的树荫下,莎拉体验到以前从未真正有过的一种感觉—体会到世界的美。因为这世界真的很美。这树,这光,草在微风中的摇摆,山脉闪闪发亮的冰雪。她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呢?要是她以前注意到了,为什么以前的感觉会有所不同,竟比此刻更为平凡,更没有生命力呢?她当时已经和霍里斯谈恋爱了。坐在枫树下,朋友围绕身边—迈可睡着了,猎枪搂在胸前,像孩子搂着绒毛玩具—她明白是因为霍里斯的关系。是因为爱,唯有爱,才能打开你的眼睛。
「我们最好走了。」霍里斯说:「天就快黑了。」
他们把马找回来,骑马上路。
冈纳.阿普格将军站在城墙上,看着阴影在谷地里逐渐拉长。
他看看手表:二○一五。再几分钟太阳就要下山,从农野载工人回来的最后一班交通车正驶上山坡。他的手下都已在城墙顶端就好位置。他们有新的枪械和新的弹药,但人数不多—人数少得不足以监控六哩城界的每一吋界线,更遑论护卫。
阿普格不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已经很多年没从嘴里念出任何一句祷词了。虽然觉得这样做有点蠢,但他还是决定要祷告。上帝啊,他心里想着,如果您在听,请原谅我的用词,如果不太麻烦您的话,请让这一切都只是屁话吧。
脚步声砰砰跑过墙道,朝他而来。
「怎么回事,下士?」
这个士兵名叫瑞特克里夫,是个无线电操作员,因为跑上阶梯而喘不过气来。他弯着腰,双手握住膝盖,一面讲一面大口喘气。「将军,长官,我们遵照您的指示,把讯息发出去了。」
「卢肯巴哈怎么样?」
瑞特克里夫迅速点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地面。「是,他们派了一支小队。」他顿了一下,咳了几声。「但是有个问题。他们是唯一有回音的。」
「喘口气,下士。」
「是,是的,对不起,长官。」
「再告诉我一遍,你想说什么。」
士兵挺直身体。「就像我说的,狩猎镇、康福镇、伯尔尼镇、罗森伯格—完全没有回音。没有说他们收到,什么都没有。除了卢肯巴哈之外,每个镇都断讯了。」
最后一班巴士穿过大门。在下方的集合场,工人正鱼贯下车。有人在交谈,讲笑话,哈哈笑;也有人迅速离开队伍,一个人走开,直接回家度过夜晚。
「谢谢传递讯息,下士。」
阿普格看着他跑开,再次把注意力转回到谷地。夜幕笼罩农野。好吧,他想,我猜就是这样了。要是能撑得再久一点就好了。他爬下梯子,到大门底下。两名士兵和一个老百姓等在那里。这名老百姓年约四十,穿着有污渍的连身工作裤,拿着一把像大铁锤的扳手。
这人吐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到地上。「大门应该可以正常运作了,将军。我也给所有零件都上了油,这东西会安静得像只猫一样。」
阿普格看着其中一名士兵。「所有交通车都回来了?」
「就我所知,是的。」
他仰头看天空。最先现身的几颗星星已经看得见了,在黑暗中一眨一眨。
「好吧,各位。」他说:「我们关门吧。」
凯勒柏坐在前廊,看着夜晚降临。
这天下午,他查看过护箱。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去检查了,盖这个护箱纯粹是为了讨他爸爸欢心,当时觉得是个蠢主意。是有过飓风,甚至也有人罹难,但是机率有多高呢?凯勒柏清掉盖在上面的树叶和其他残渣碎砾,爬下梯子。里面很凉、很黑,一盏煤油灯和一罐罐煤油沿墙边排排站;舱门盖从里面用两根十字铁棍锁起来。抵达农场的第二个晚上,凯勒柏带小萍来看这个掩护处所的时候,觉得有点难为情,因为很像是个昂贵且没有根据的嗜好,和他们乐观的企图心格格不入。但是小萍轻松接受了它。你父亲对事情很有一套,她比手语说,别再道歉,我很高兴你花了工夫。
此刻,望向西方,凯勒柏估算太阳下山的时间。太阳的底部刚刚碰到屋脊线顶端。最后的时刻,总是显得更加灿烂,向来如此。
往下,再往下,不见了。
他感觉到空气变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但是在下一瞬间,有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有阵骚动,在树林边缘那棵高高的胡桃木上。他看见的是什么?不是鸟。那动作太沉重了。他站起来。又一棵树颤动,接着又有第三棵。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是从上方来的。
他把一个弹匣推进来复枪里。这时,他背后的屋子里,有人叫唤他的名字。
「等一下。」霍里斯说。
一辆军方卡车翻覆在路边,一个后轮还在转动,发出喀喀声。
莎拉立即下马。「可能有人受伤了。」
霍里斯跟着她走到卡车旁边。前座没有人。
「他们也许走路离开了。」霍里斯说。
「不,事情才刚发生。」她低头看路面,指着说:「那里。」
那名士兵仰躺着,呼吸非常急促,用力喘气,眼睛睁开瞪着天空。莎拉蹲到他身边。「弟兄,看着我,你能讲话吗?」他的动作像是受了重伤的人,但是身上没血,没有任何部位骨折的迹象。他的制服袖子有两条袖纹,代表他是下士。他的脸转过来面向她,露出一道小伤口,在他喉咙的底部,流着血。
「快跑。」他哑着嗓子说。
凯勒柏朝屋子冲去。小萍抱着西奥,从朵琳房间门口退出来,小瓢虫和伊儿抓着她的腿。
凯特的声音,「凯勒柏,快来!」
朵琳在床上扭动,口沫从嘴唇边涌出来。凯特站在床边,拿着左轮枪。
「开枪!」凯勒柏大喊。
凯特彷佛没听见他讲的话。随着一声恶心的喀喀响,朵琳的手指变长了,指尖长出亮亮的爪子,身体也开始发光。她张开下巴,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尖尖的牙齿。
「快开枪!」
凯特在原地僵住。就在凯勒柏举起来复枪的时候,朵琳突然起身,翻身蹲下,然后跳起来扑向他们。身体倒成一团,朵琳压倒凯特,凯特压倒凯勒柏,来复枪从他手里掉开,弹跳滚过地板。凯勒柏的双手双脚趴地,拚命去抓枪。他喊着叫小萍快跑,虽然她当然听不见他讲的话。他的手构到枪,翻过身仰躺。凯特朝着墙倒退,朵琳站在她上方,不停张开下巴,展开手指,让空气为之震荡。凯勒柏从地板上挺起背,张开膝盖,用双手举枪对准她。
「朵琳.塔图。」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僵住了,彷佛有个古怪的想法袭来。
「妳是朵琳.塔图!菲尔是妳的丈夫!看着我!」
她转身看他,上半身露在他面前。快开枪,凯勒柏心想。他瞄准她的胸膛中央,然后扣下扳机。
这名士兵开始发抖。先是从他的手指开始,弯曲成像爪子的形状,宛如鹰爪。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颤抖加剧成全身的抽搐,脊椎拱起,唇边冒出口沫。莎拉站起来,往后退开一大步。她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看似不可能,却活生生发生在她面前。她察觉到上方有动静,然而她的眼睛还是无法从这名士兵的身上离开。他的变身以前所未闻的速度发生。
「莎拉,快!我们得离开这里!」
一匹马高声嘶鸣,从她身边跑走。牠沿着马路往前跑了五十呎,接着一条发光的影子扑到牠身上,让牠跪倒在地。那东西的颔部咬进马的脖子,发出撕裂声。
莎拉的心思突然警觉起来。霍里斯拉着她的手腕。河!他大喊。我们得到河里去!他用力一扯,把她拉进树荫底下,开始狂奔。一条条影子在他们上方跳跃,一根枝干到另一根枝干。枝叶打过她的脸和手臂。河在哪里,他们的救命之河?莎拉听得见河的声音,但是在夜里辨识不出它的方位。
「跳!」
人在空中,她才发现是怎么回事。他们从悬崖往下跳,然后碰撞了一个更深沉更黑暗的表面。是漆黑的河面,河水包覆着她。她不停地往下沉,彷佛永远也停不下来。但最后她的脚踩到河底,用力一踢,冲出水面。
「霍里斯!」她在水里旋转,盲目搜寻。「霍里斯,你在哪里?」
「在这里,小声一点!」
她拚命旋转,想锁定声音的方向,「我看不见你!」
「在那里别动。」
霍里斯出现了,在她身边拍着水。「妳有没有受伤?」
有吗?她检查自己的身体。她想并没有。
「怎么回事?他们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别离开我。」
「深呼吸,莎拉。」
她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悬崖底下看来好像有几个洞。」霍里斯说,「我们游到那里去。妳可以吗?」
她点点头。水很冷,她的牙齿开始打颤。
「贴近我。」
他以流畅的蛙泳动作往前划,莎拉紧跟着他。悬崖在她上方现形,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高,大概二十呎,形状很不规则,白色的石灰岩突出如悬臂,掩蔽下方的水潭。水变浅了,莎拉发现她可以站起来。霍里斯牵着她走在一块裸露的岩石底下,水面出现一块表面平坦的光滑岩块,霍里斯扶她爬上去。
「我们待在这里过夜应该很安全。」他说。
浑身颤抖的莎拉靠在他身上。霍里斯揽着她,把她拉得更近一些。她想起她的孩子们,在黑暗的旷野中。她把脸埋进霍里斯胸膛,开始哭泣。
朵琳软软地倒在地上,彷佛被剪断线的傀儡。凯勒柏跨过尸体,凯特还靠在墙上,身体瘫软,因为惊吓恐惧而呆僵。
「外面还有更多,」凯勒柏说,「我们必须到护箱去。」
她看着他,眼神涣散。
「凯特,快打起精神来。」
他等不及了。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房门。小萍和孩子们瑟缩在壁炉旁边。她没听见枪声,但他知道她感觉到了,透过房子结构的颤动知道了。
凯勒柏只用手语比了一个字:走!
他丢下来复枪,抱起伊儿和小瓢虫,一手一个,让她们稳稳坐在他腰上。小萍抱着西奥,他们从后门冲到院子里。小萍走在他前面,凯特在后面。黑暗来得一点都不平静。树冠晃动,彷佛有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吹起的劲风。小萍和西奥先抵达护箱,凯勒柏放下小女孩,把护箱的门拉开。小萍爬下梯子,举起手臂接过西奥,然后是两个小女孩。凯勒柏跟着进去。
站在梯子顶端,他停下脚步。凯特站在三十呎之外。
「凯特,快点!」
她拉开衣领,喉咙底部一个伤口汨汨流血。凯勒柏的胃往下沉,所有感觉都离他而去。
「关上门。」她说。
她拿着左轮枪。他一动也不能动。
「凯勒柏,拜托。」她跪了下来,全身剧烈颤抖。她把枪靠在腿上,想要举起来。她仰头看天空,又一阵抽搐窜过她身体。「我求你!」她哭着说,「如果你爱我,就关上门!」
他的气管彷佛堵住,几乎无法呼吸。在她背后,一条条暗影从树上跳了下来。凯勒柏伸手越过头顶,用力拉下门把。
「对不起。」他低声说。
他关上门,在漆黑里上了锁,然后把十字棍推到正确的位置。孩子们都在哭。他摸索着找油灯,从口袋掏出火柴。点灯芯的时候,他的双手不停颤抖。小萍和孩子们一起窝在墙边。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凯特呢?
外面,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