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苏醒
在这地球想象的角落里,吹起你的号角,天使们,奋起,奋起。
从死亡里,你那无数无尽的灵魂。
—《圣十四行诗》,约翰.邓恩
55
彼德在枝叶擦过悍马车两侧的飒飒声里醒来,甩开昏沉,坐直起来。 「我们在哪里?」
「休斯敦。」格瑞尔说。迈可在前座沉睡着。「不远了。」
几分钟之后,格瑞尔停住车子。东边的黯黑已经开始变得柔和。
「我们得快一点。」格瑞尔说。
彼德和迈可拿下自己的装备。他们在礁湖边上,东边,高得不可思议的摩天楼在逐渐隐淡的星光里映出一个个长方形的黑影。格瑞尔把一艘小艇拉到浅水处。迈可坐船头,彼德在船尾;格瑞尔爬到中间,面对后面。船往下沉,水几乎要淹过船缘,但还是浮在水面。
「这让我有点担心。」格瑞尔坦承。
他划着小艇越过礁湖。彼德看着整个城市的中心在面前逐渐展开,水手号映入眼帘,巨大宽阔的船头高耸于水面上。他们进到艾伦一号中心,绑好小艇,带好装备,开始往上爬。
在十楼的窗户,他们跳下甲板。再几分钟天就要破晓了。格瑞尔已经重新磨亮了一个小型起重机,这原本是用来把货柜吊到船旁边用的。他在起重机下面铺好网子,把弹簧绑在转轮接头上,然后拿一条绳子穿过吊杆尾端的滑车,另一条绳子则是要用来把吊杆悬在水面上。格瑞尔负责第一条绳子,迈可负责第二条。彼德的工作是当诱饵—格瑞尔的理论是,艾美最不可能杀的就是彼德。
格瑞尔交给他一个扳手。「记住,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艾美。」
他们各就各位。彼德把扳手的顶端套在第一个螺栓上。
「他们来了。」艾美说。
卡特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我也感觉到了。」
她的心跳得好快,觉得有点头晕。向来都是这样的,先有一股生理加速的感觉,逐渐蕴酿累积,让她猛然从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彷佛是被弹弓射出的一块石子。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她说。
「只要我在这里,他们就会安全。妳知道的。」
她知道。如果卡特死了,那些呆呆鬼,他的众鬼,就会跟着他死去。没有他们,艾美和卡特一点机会都没有。
她最后一次环顾花园,道别。她闭上眼睛。
有两个螺丝要松,一边一个。彼德松开第一个,但没取下来。在把扳手套在第二个螺丝上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是巨人的拳头,从里面敲着舱盖,撞得他膝盖下方的甲板抖抖颤动。
「艾美,是我!我是彼德!」
又是砰一声。已经松开的螺丝从洞里弹出来,一跳一跳地穿过甲板。他还有几秒钟的时间。再用力一拉,他转开了最后的一颗螺丝,拔腿就跑。
舱盖飞向上空。
艾美跳到甲板上,像爬虫类那样蹲伏着。她的身体油亮紧实,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结实的肌肉。彼德就站在网子旁边。有那么一会儿,周围的环境似乎让她很迷惑,紧接着,她的头迅速一歪,把他纳入视线范围。她往前跳,彼德看不出来她眼神里有丝毫认得他的迹象。
「艾美。」他朝她举起手,五指张开。
她停下来,离网子只有几吋的距离。
「我是彼德。」
艾美起身,往前走。格瑞尔扯动绳子,网子网住她,往前弹。她的重量让转轮的制动器松开来,网子开始转动,越转越快。艾美放声尖叫,在网子里不断拳打脚踢。迈可扯动第二条绳子,把吊杆甩过船的侧边。
格瑞尔放手。绳子带着网子溜过滑车,发出尖锐的声音。彼德跑到栏杆边,正好看见艾美坠入油腻腻的水里。
黑暗。
她旋转,扭动,坠落。那化学味的恐怖海水充塞她所有感官,涌进她的嘴巴,她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纯粹的死亡感觉袭来。她碰到泥泞的水底,网住她身体的网子马上就缠成了一团。她需要呼吸。呼吸!她拳打脚踢,指掌乱抓,但是怎么也挣脱不了。第一颗气泡从她嘴里冒出来。不,她想,别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张开肺,吸进空气,身体需要空气。第二颗气泡,她的喉咙张开,水猛然涌进,她呛到了。世界开始消融。不,是她在消融。她的身体从意念上剥离,彷佛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心跳开始变慢。
新的黑暗笼罩她。是从她内部扩展开来的黑暗。原来就是这个感觉,她想。惊慌、疼痛,然后松手。原来死亡就是这样。
接着她在另一个地方。
她在弹钢琴。好奇怪,因为她从没学过。然而她在这里,不只弹得很好,而且非常精湛,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她面前没有乐谱,曲子来自她脑海。一首哀伤而动人的曲子,充满柔情与人生的甜美哀愁。为什么这一切如此陌生却又宛如回忆,彷佛梦里的情景?弹奏时,她开始注意到音符的规律模式。音符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任意决定,而是可以辨识得出来的反复循环。每一次循环,曲子的情感核心都稍稍有些变化,旋律的主轴并没有消失,反而是支撑着其余部分的发展,如同晒衣绳吊挂着洗好的衣物那样。多么惊人啊!她觉得自己彷佛讲着一种崭新的语言,比平常的语言更细腻、更有表达力,能传达出最深刻的真理。这让她很开心,非常开心,她不停地弹,手指灵巧移动,心灵喜悦飞扬。
乐曲转个弯,她感觉到就快结束了。最后的音符降临,宛如尘粒飘在空中,然后消散。
「好美的曲子!」
彼德站在她后面。艾美往后靠,头贴在他的胸膛。
「我没听见你进来。」她说。
「我不想打扰妳。我知道妳喜欢弹。妳愿意再为我弹一曲吗?」他问。
「你喜欢吗?」
「噢,喜欢。」他说:「非常喜欢。」
「把她拉起来!」彼德大喊。
格瑞尔看看手表。「再等一下。」
「该死,她会溺死!」
格瑞尔以令人火大的耐心继续看着手表。最后他终于抬起头。
「可以了。」他说。
她弹了好久,一首接一首。第一首很轻快,带点幽默活泼,让她觉得彷佛是和朋友聚会,每个人都说说笑笑,派对持续进行,窗外夜色渐渐深浓,直到深夜。下一首比较严肃一点。一开始是键盘低音部深沉、响亮的和弦,音调略微苦涩。这是一首追悔的曲子,追悔那些再也不记得的行为,那些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
还有其他的。有一首听来宛如凝视着火花。另一首则像雪花飘落。第三首是马儿在蔚蓝的秋空下奔跑过高长的草丛。她弹了一首又一首。这世界有这么多的情愫,这么多的悲伤,这么多的渴望,这么多的喜悦。万物皆有灵魂,鲜花的花瓣,野地里的老鼠;云、雨、树木光秃秃的树干,所有的这些和其他的一切都在她所弹奏的曲子里。彼德还是站在她背后。她的乐曲是为他而弹,是爱的献礼。她觉得平安静好。
他们把网子拉过船侧,放到甲板上。格瑞尔抽出一把刀,开始割开细索。
网里的是一个女人的躯体。
「快点。」彼德说。
格瑞尔用力砍,扯出一个大洞来。「抓住她的脚。」
迈可和彼德把艾美拉出来,让她仰躺在甲板上。太阳升起了。她的身体瘫软泛蓝,头上是一头黑发。
她没有呼吸。
彼德跪下来,迈可跨坐在她的腰上,双手交迭搁在她的胸骨上。彼德把左手滑进她的脖子底下,微微抬起,让她的气管敞开;另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他将嘴巴贴在她唇上,开始吹气。
「艾美。」
她手指停住不动,房里突然陷入沉寂。她从琴键上抬起手,手掌平伸,手指张开。
「我需要妳帮我一个忙。」彼德说。
她将手伸到肩膀后面,握住他的左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皮肤冰凉,闻起来有河的味道,因为他喜欢在河边消磨时光。这一切多么美好啊。「说吧。」
「别离开我,艾美。」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去别的地方?」
「时间还没到。」
「我不懂。」
「妳知道妳在哪里吗?」
她想转头看他的脸,却办不到。「我知道。我觉得我知道。我们在农庄里。」
「那妳就知道妳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她突然觉得好冷。「可是我想留下来。」
「太快了。对不起。」
她开始咳嗽。
「我需要妳留在我身边。」彼德说,「我们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她咳得更厉害了,全身都因此而颤动。她的四肢冷得像冰块。她出了什么事?
「回到我身边吧,艾美。」
她呛到了。她想吐。周遭的房间开始淡去。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一股剧痛戳中她的胸口,彷佛挨了一拳。她弯下腰,身体因为这个痛击而缩了起来,恶臭的水从嘴巴里涌出。
「回到我身边,艾美。回到我身边……」
「回到我身边。」
艾美的脸色呆滞,身体静止。迈可数着手压的次数。十五。二十。二十五。
「该死,格瑞尔!」彼德大叫,「她快死了!」
「别停!」
「不管用!」
彼德再一次把脸贴近她,捏着她的鼻子,开始吹气。
她身体里发出喀喀的声音,嘴巴突然张得大大的,深喘一口气。彼德抽身退开,他把她翻过来,一手伸到她身体背面,轻轻抬起,拍着她的背。随着作呕的声音,水从她嘴巴里喷出来,泼溅在甲板上。
有张脸。这是她首先意识到的事。一张脸,五官模糊,后面只有天空。她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看着她的这个人,飘浮在天上的这个人是谁?她眨眨眼,想让目光聚焦。慢慢地,影像清晰起来。鼻子,耳朵的弯曲轮廓。宽阔、微笑的嘴巴,再往上,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她浑身盈满纯粹的喜悦,宛如一颗迸裂的星星。
「噢,彼德,」她伸出一只手摸上他的脸颊,「见到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