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围城
浓密如秋叶，如奔腾砂石，
行进的军队让一切尽皆成墨。
—《圣十四行诗》，约翰.邓恩
56
一整夜，病鬼拚命撞击。
一阵一阵的，五分钟，十分钟，拳头身体敲打着门—一段沉寂，然后又再开始。
后来，攻击之间的间隔时间拉长了。两个女孩不再哭，头埋在小萍腿上睡着了。又过了更长一段时间，外面静静悄悄。最后，病鬼没再回来了。
凯勒柏等待着。黎明何时会来?何时打开门才安全?小萍也睡着了，这一夜惊魂让他们全都筋疲力竭。他将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户外闷沉的讲话声吵醒了他。援手来了。无论来人是谁，都已经开始敲门。
小萍醒来。女孩们还在睡。她比了一个简单的问号。
是人，他回答。
然而，打开门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他只把门推开一点点，一条细细的阳光猛然射进他的眼睛。他把门整个打开来，阳光亮得让他睁不开眼。
站在他面前的莎拉，膝盖一软倒下来。
「噢，感谢上帝。」她说。
霍里斯和她一起，两人都打赤脚，浑身湿透。
「我们在来找你们的路上，遇到他们发动攻击。」霍里斯解释，「我们躲进河里。」
小萍把小孩抱出去，自己跟在后面出去。莎拉拥抱她，掉下泪来。「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蹲下来，把两个女孩拥入怀里。「妳们都很安全。我的宝贝都很安全。」
凯勒柏如释重负的感觉消失了。他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凯特，」莎拉喊着，「快出来啊!」
每个人都默不作声。
「凯特?」
霍里斯看着凯勒柏。凯勒柏摇摇头，霍里斯整个人僵住，双腿几乎站不住，脸上血色尽褪。有那么一会儿，凯勒柏以为岳父会当场晕倒。
「莎拉，过来。」霍里斯说。
「凯特?」她的嗓音惊狂，「凯特，出来?」
霍里斯揽住她的腰。
「凯特，妳回答我!」
「她不在护箱里，莎拉。」
莎拉在他怀里拚命挣扎，想要甩开他。「霍里斯，放开我。凯特!」
「她走了，莎拉。我们的凯特走了。」
「住嘴!凯特，我是妈妈啊，妳马上给我出来!」
她浑身乏力，再也无法站立。霍里斯还是紧揽着她的腰。「噢，天哪。」她呻吟。
霍里斯痛苦地闭上眼睛。「凯特走了。她走了。」
「天哪，不行。她不能走。」
「我们的小女儿走了。」
莎拉仰头看着天空，然后开始放声哭叫。
光线柔和，平凡无奇。饱含水分的低云遮蔽太阳。彼德把艾美抱到车子的货舱里，帮她盖上毯子。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眼睛闭着，但看起来不像在睡觉，反倒像是在某种蒙眬的状态，彷佛心思随水漂荡，这世界从两岸不断消逝。
格瑞尔的声音很紧张，「我们最好快点走。」
彼德和艾美一起待在车子后面。车子走得很慢，因为泥土路上长满灌木。来时在黑暗中，彼德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此时，他看见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一个个荒凉礁湖，爬满藤蔓的建筑遗骸，地面糊糊的，看起来像是某种融化的东西。有时候，流水淹过路面，不知有多深。格瑞尔驾车一辗而过。
枝叶变得稀疏，盘旋交错如气流的高速公路路桥出现。格瑞尔穿过公路下方的碎瓦残砾，锁定一条交流道，开了上去。
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开了一阵子，接着格瑞尔突然转向。虽然悍马车剧烈震荡，但艾美还是不受影响。他们绕过又一个路桥倒塌的区域，再次爬上路堤，回到高速公路上。
迈可在位子上扭头。「从这里开始，路比较好走了。」
开始下雨了，啪啪打在挡风玻璃上，接着云片散去，露出炽烈的德州艳阳。艾美叹口气，像是醒了。彼德一看，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睁开。她对着他拚命眨眼睛，用力瞇起，双手遮住太阳。
「太亮了。」她说。
「怎么回事?」格瑞尔在前座问。
「她说太亮了。」
「她在黑暗里待了二十年，光线应该会让她难受好一会儿。」格瑞尔俯身在座椅底下摸索。「这个给她。」
他拿一副墨镜越过肩头，交给彼德。那镜片刮痕累累，凹凸不平，镜架是用铁丝焊接的。他把眼镜戴到她脸上，轻轻把铁丝套在她的耳朵。
「好一点了吗?」
她点点头，眼睛再次闭上。「我好累。」她喃喃地说。
彼德倾身向前。「还有多远?」
「我们应该要在天黑前赶到，但时间恐怕很紧。我们也需要加油。奚里西边的护箱里应该有油。」
他们继续默默前行。尽管很紧张，但彼德却昏沉睡去。他睡了两个钟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停了。格瑞尔和迈可从护箱里扛出两个重重的塑料罐。他的脑筋迟顿，四肢沉重缓慢，一动起来活像一池液体。他全身上下都感觉到自己的年岁。
他下车时，迈可瞥着他，「她还好吗?」
「还在睡。」
格瑞尔透过漏斗，把汽油倒进车子油箱里。「她不会有事的。她需要睡眠。」
「我来开一会儿吧。」彼德提议，「我认得这里的路。」
格瑞尔弯腰把油箱的盖子盖好，双手在衬衫上抹了抹。「最好换迈可开车，前面有几个地方要很小心。」
他们在树林边上找到凯特。枪还握在她手里，手指勾在扳机上。一枪，直中心窝。直到最后一刻，凯特都还是精准确实。
他们没有时间可以安葬她，决定把她带进屋里，躺在凯勒柏与小萍的床上，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霍里斯和凯勒柏扛她进去。让她穿着血渍斑斑的衣服好像很不应该，所以小萍和莎拉脱下她的衣服，帮她洗净身体，穿上小萍柔软的蓝色棉布睡衣。他们在她的头底下垫枕头，用毯子严实盖住她。小萍默默落泪，帮她梳头发。最后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要让两个女孩见她?要，莎拉说。凯特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必须和她道别。
凯勒柏在外面等待。早晨过了一半，光线亮得刺眼。大自然以它的漠然嘲笑他。鸟儿啼鸣，微风轻拂，白云飞掠天空，太阳以早已命定的弧形路线懒洋洋前行。帅哥死在农地上，一群美洲红头鹫拍着巨大的翅膀，啄着牠的血肉，享用大餐。一切尽成倾颓，但这世界似乎不知道或不在意。在卧房里，凯勒柏告诉凯特他爱她，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皮肤冰凉得惊人，但这并不是最让他不安的事。他意会到，自己期待她开口说些什么。这并不太痛。或者没关系的，凯勒柏，我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或许她会说些俏皮挖苦的话，例如此话当真?你要送我上床睡觉?我又不是小孩，你知道的。我敢说你一定觉得这很好玩，凯勒柏。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身体还在，但是让她成为其人的特点都已经不在了。她的声音没了，再也听不见。
小萍先出来，带着那两个小女孩。伊儿轻声哭泣，小瓢虫一脸茫然。几分钟之后，莎拉和霍里斯也出现。
「如果你们准备好，我们应该出发了。」凯勒柏说。
霍里斯点点头。莎拉一个人站开，凝望林木。她的眼神呆滞，表情平静得极其不自然，彷佛生命的某些基本元素已经消失。她清了清嗓子说：
「亲爱的，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没问题。」
她看着他的眼睛。「把那些该死的东西杀个片甲不留!」
前进速度缓慢。没走多久，三个小孩就要人抱—小瓢虫坐在凯勒柏肩膀上，伊儿在外公肩头，小萍和莎拉轮流抱坐在背带里的西奥。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过中午很久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在埃拉夸的院子里，他们找到那部货车，还停在上回凯勒柏看见的地方。凯勒柏坐进驾驶座，希望钥匙还能发动，结果不行。他找遍前座，一无所获，又爬出车子。
「你知道怎么用电线发动引擎吗?」他问霍里斯。
「不太会。」
凯勒柏看着屋子。顶楼有扇破窗，整个连窗框都碎了，玻璃和木头碎片散落一地。
「得有人到里面看看。」
「我去。」霍里斯说。
「该我来做。你们留在这里。」
凯勒柏把来复枪留给霍里斯，自己拿起左轮枪。屋里的空气完全静止，让人无法呼吸。他轻手轻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打开抽屉和柜子。找不到钥匙。他爬上楼梯，楼上有两个房间，在窄窄的走廊两侧，门都紧闭。他打开第一扇门。是埃拉夸夫妇的睡房，床很凌乱，旁边的蕾丝窗帘在破窗吹进来的微风里轻轻摆动。他翻找所有的抽屉，然后走到窗边，朝下挥手。霍里斯抬头往上看，脸上有着大大的问号。凯勒柏摇摇头。
还有一个房间要找。要是他们找不到钥匙怎么办?他没在镇上看见其他车辆，并不表示就没有，只是他们快没时间了。
凯勒柏深吸一口气，用脚推开门。
埃拉夸躺在床上，衣装整齐。房里有尿液和酸臭口气的臭味。起初凯勒柏以为他死了，但他突然发出一声带着鼻水的鼾声，翻身侧躺。床边的地板上有个威士忌空瓶。这个人没死，只是喝醉了。
凯勒柏使劲摇他的肩膀。「醒醒。」
埃拉夸眼睛仍然闭着，动作不太灵活地打着凯勒柏的手。「别理我。」他含含糊糊地说。
「埃拉夸医师，我是凯勒柏.乔克森。你醒醒吧。」
他嘴巴里的舌头显得笨拙。「你……臭婆娘!」
凯勒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人被老婆踢出房间，喝得烂醉不省人事，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他先喝醉酒，所以才会被老婆赶出来。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凯勒柏都真心嫉妒他。浩劫和他错身而过。病鬼怎么会漏掉他?或许只是因为他太臭了，也或许这就是解决之道。说不定他们都应该喝个烂醉，无知无觉。
他再次摇摇埃拉夸。这个人眼睛眨呀眨呀地睁开，目光朦胧四处游走，最后终于落在凯勒柏脸上。
「你是谁啊?」
没有必要解释眼前的情况，他根本就状况外了。「埃拉夸医师，看着我。我需要你的车钥匙。」
凯勒柏问他的彷佛是天底下最高深莫测的问题。「钥匙?」
「是的，钥匙。在哪里?」
他的眼睛失焦，再次闭上眼睛，头发凌乱的脑袋又躺回枕头上。凯勒柏发现他还有个地方没找。这人的长裤尿湿了，但他别无办法。凯勒柏拍找他的长裤，在左侧裤袋深处，摸到某个尖锐的东西。他伸手进去，拿了出来。一个小金属圈上挂着单一把钥匙，因岁月久远而失去光泽。
「找到了。」
但路上传来的引擎轰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凯勒柏冲到窗边。莎拉和其他人拚命对着声音的来处挥手，扯开喉咙大叫：「嘿，在这里!」
凯勒柏走出门廊时，三部军方的五吨大卡车正好停在房子前。一名身穿军服、胸膛宽阔的男人从第一部卡车的前座下来：冈纳.阿普格。
「凯勒柏，谢天谢地。」
他们握手。霍里斯和莎拉也走过来，阿普格看看他们一家人。「你们全部就这么多人?」
「屋里还有一个，可是我需要有人帮我把他弄出来。他醉死了。」
「你开玩笑吧?」凯勒柏没回答，阿普格命令从第二辆车下来的两个小兵。「把他抬出来，跑步。」
他们跑上门阶。
「我们一路往西开找人。」阿普格说。
「你们找到多少生还者?」
「你说到重点了。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半具尸体。病鬼不是把他们拖走了，就是让他们变身了。」
霍里斯问：「那柯厄维尔呢?」
「还没看到病鬼。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都是从这里先开始。」他沉吟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有点犹疑。「还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凯勒柏，是你父亲的事。」
彼德从塞吉恩东边开始接手开车。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艾美醒来，要水喝。她的烧退了，眼睛的问题似乎也减轻，但还是说她的头很痛，体力也还是很虚弱。她斜眼瞥着车窗外面，问还有多远。她把毯子像披肩那样裹住头和肩膀。三个钟头，格瑞尔说，说不定四个钟头。艾美思索这个答案，然后用非常之轻的声音说：「我们应该快一点。」
他们跨过瓜达洛普河，转往北行。遇到的第一个小镇就在伯尔尼旧城东方。小镇没什么东西，但有个电报站。在小小的中央广场停车时，太阳离下山就只有两掌宽的距离。
「这里安静得吓人。」迈可说。
街道空无一人，就这个时间来说着实古怪，彼德想。他们下车，踏进这鬼魅般的静寂里。镇上只有几幢建筑，一间杂货店，一间镇公所，一间教堂，还有几间胡乱搭建的房子，有些还只半完工，彷佛盖房子的人突然失去了兴趣。
「有人在吗?」迈可扯开喉咙叫喊，「哈啰!」
「感觉真诡异。」格瑞尔说。
迈可伸手进悍马车里，从枪座拿下一把猎枪。彼德和格瑞尔检查各自的手枪。
「我和艾美留下来。」格瑞尔说，「你们两个去找电报站。」
彼德和迈可穿过广场到镇公所。大门敞着，又是另一个古怪之处。里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还是没有生命迹象。
「所有人到底都滚哪里去了?」彼德说。
电报站位在房子后方的小房间里。迈可在电报员的桌子坐下，检查一本皮面大登记本里的纪录。
「最后一封电报是周五下午五点二十分发出去的。拍到班德拉，预定给妮斯.葛拉斯太太。」
「电报内容呢?」
「生日快乐，萝蒂姨妈。」迈可抬起头，「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没有人想到要登记。」
今天是周日。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彼德想，都是在过去四十八小时之内发生的。
「拍电报到柯厄维尔。」彼德指示，「让阿普格知道我们来了。」
「我的摩斯密码已经忘得差不多。我很可能会告诉他说替我弄个三明治之类的。」
迈可转开面板的开关，开始敲键。几秒钟之后，他停下来。
「怎么了?」
迈可指着面板。「看见这个仪表没?电板接触的时候，指针应该就会动。」
「然后呢?」
「然后我是自己和自己讲话，电路没闭合。」
彼德听不懂。「你可以修得好吗?」
「不可能。线断了，可能是在这里和柯厄维尔之间的任何地方。八成是暴风雨吹倒电线杆了，雷击也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没什么办法可想。」
他们从后门出去。老旧的汽油发电机蹲伏在草丛里宛如怪兽，旁边有一辆生锈的小货卡，还有一部四轮马车，轮轴损坏，野草长长地穿过底板冒出来。各式各样的垃圾，建材废料瓦砾，塞爆的板条箱，接缝裂开的桶子，散落院子各处。这是边疆地带的残骸，一没有利用价值就被丢出门外。
「我们到其他房子去看看。」彼德说。
他们走入最近的一间房子。这是间平房，有两个房间。餐桌上堆着脏碗碟，苍蝇在上方盘旋。后面的房间里有个搁在架子上的洗脸槽、衣柜、铺着百衲被的羽绒大床。床很结实，做工精细，床头雕有缱绻交缠的花卉，细腻生动。有人花了很多时间雕刻。是张新婚喜床吧，彼德想。
但是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里的居民来不及收拾桌上的脏碗碟就消失无踪?彼德和迈可回到大房间时，格瑞尔正好走进门来。
「结果怎么样?」
「电报不能用。」迈可说。
「怎么回事?」
「不知哪里断线了。」
格瑞尔抬眼看彼德。「我们真的该走了。」
有什么是他们没注意到的?这个鬼影幢幢的地方想告诉他什么?彼德的目光停驻在地上的某个东西。
「彼德，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格瑞尔催他，「如果我们想在天黑之前赶到，现在就得走了。」
彼德蹲下来看个仔细，同时指着餐桌，「把抹布给我。」
用抹布的一角，他拿起那个东西。病鬼的牙齿会反射光线，像棱镜那样，会反射出带点乳白的七彩光芒。这块牙尖非常尖锐，所以几乎看不见。因为小得肉眼难以察觉。
「我不认为零号是率领大军来袭。」彼德说。
「那不然他是怎样?」迈可问。
彼德看着格瑞尔，这个老人的表情显示他有同样的想法。
「我想他是变出一支军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