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三十分钟过去，每个人都还各就各位。彼德从行人入口转身，对赫南曼点点头。
「开门吧，上校。」
赫南曼转动转轮，退了开来。城墙隧道里传来缓慢的马蹄声。面对门口的那排士兵涌起一股士气，所有的枪都举起，所有的眼睛都靠在枪身上。一个拉长的影子穿过城墙隧道，然后艾希莉亚出现了。一手拉着系在马辔上的短绳，一手轻松地垂在身侧。那头彷佛红色王冠的头发紧紧绑在头上，盘成一个浓密的发髻，垂在脖子后面。她上身是一件无袖T恤，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与肩膀，下身是一条宽松长裤，系在腰间，搭一双皮靴。她迅速环顾四周，集合场的灯光从她护目镜的镜片反射出来，宛如探照灯。再往前一步，她停下来，等候进一步的指令。
「往前来，」彼德说，「慢慢地。」
她又前进二十呎。彼德要她停步。
「先拿下刀，丢到前面来。」
「你就只能说这个?」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彷佛见到鬼魂。「刀，小艾。」
她瞥向彼德右边，「迈可，我没发现你也在这里。」
「哈啰，小艾。」
「还有阿普格上校。」艾莉希亚迅速点个头，「很高兴见到你，长官。」
「该叫『将军』，唐纳迪欧。」他的双臂交迭在胸前，脸上是严厉的蹙眉。「总统先生，您一句话，一切就搞定了。」
「总统先生?」艾莉希亚促狭地皱起眉头。「你出人头地了，彼德。」
是旧日嘲弄取笑的语气。这只是她的诡计吗?「我说了，丢下来。」
艾莉希亚以让他惊讶的轻松态度解开皮肩带，把刀带丢到地上。
「再来是剑。」彼德说。
「我是来谈谈的，没有别的。」
彼德扯开喉咙对城墙上喊，「狙击手，瞄准马!」接着对艾莉希亚说：「牠叫士兵，对吧?」
就算他让她心生动摇，她也没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她把皮鞘从头上拿下来，往前丢。
「现在，护目镜。」彼德说。
「我不是你们的威胁，彼德，我只是信差。」
他等着。
「好吧，听你的。」
她拿下护目镜，露出双眼。那橘色变得更鲜艳，更刺眼。时间没改变她，她连一天都没变老。然而还是有些不一样，不是看起来不一样，而是感觉不一样，就像远在乌云还未聚积之前，就感觉到暴风雨将临。她的目光没有四处游走，而是直直盯着他看。挑衅的眼神，虽然她的脸没有掩蔽之后，看起来赤裸裸的，甚至有些柔弱。她的自信只是一种掩护，底下藏着不确定。
「亮灯。」
他背后有三排钠灯，此时像枪那样应声亮起，直射艾莉希亚的脸。她扬起双手时，六名小兵冲上前，把她头朝下压倒在地。士兵嘶叫一声，举起前脚，在空中狂乱抓动。有个小兵用手枪抵住艾莉希亚的头颅底部，其他人则压住她的身体。
「谁控制一下这匹马。」彼德咆叫，「要是惹麻烦，就杀了牠。」
「放了牠!」
「赫南曼上校，铐住犯人。」
两名小兵带走马，赫南曼举起手枪，往前走，铐住艾莉希亚的手腕和脚踝。第三条锁炼把手铐脚镣扣在她背后。
「站起来，面对我。」彼德说。
艾莉希亚身体往后一仰，变成跪姿。她的眼睛紧闭，垂下脸，避开灯的强光，彷佛敬礼致意。
「我是要救你们的命，彼德。」
「妳表现的方式可真有意思。」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必须听。」
「那讲吧。」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始讲。「有个人—不只是人，是个病鬼，但外表和我们一模一样。他名叫范宁，住在纽约，一栋名叫中央车站的建筑里。是他派我来的。」
「妳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那里?」
艾莉希亚点点头。「我有些事情没告诉你，彼德。是我没办法告诉你的事情。我身上病鬼的成分比我表现出来的还多。那感觉越来越严重，我知道我没办法控制得太久。从离开爱荷华之后，我就开始在脑袋里听见范宁的声音，所以我才会到纽约去。我打算去杀了他，或者让他杀了我。我不在乎最后是谁杀谁。我只想让一切结束。」
「那妳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相信我，我很想。我很想把他该死的脑袋切成两半。但是我没办法。在科罗拉多袭击我的病鬼并不是巴柏寇克的病鬼。是范宁的病鬼。我身上带着的是他的病毒。我属于他啊，彼德。」
我属于他，这个句子让人不寒而栗。彼德瞥了阿普格一眼，看他是否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他了解。
「范宁和我有个协议。如果我留在他身边，他就放过你们。」
「看来他是改变心意了。」
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之前并不知道。等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制止。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你们疏散开来，等你们降低戒心。他要的是艾美。只要我把艾美带回去给他，他就撤退。」
原来如此。「他想要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
「别骗我。」
「她在哪里，彼德?」
「我不知道。二十几年来没人见过艾美。」
艾莉希亚的语气变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全都消失。「听我说，拜托。情势已经制止不了。你也亲眼见识到他的能耐。他和其他的病鬼都不一样。和他比起来，其他病鬼都不算什么。」
「我们有城墙。我们有灯。我们以前也和他们作战过。回去吧，把我的话告诉他。」
「彼德，你没搞懂。他什么也不需要做。你们只有几千人的军力?有多少粮食?有多少汽油?把他想要的给他吧。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威尔森一等兵，请到前面来。」
霍里斯走到灯光里。
「妳还记得霍里斯，对不对，小艾?何不和他打声招呼呢?」
她低着头。「这还用得着问吗?」
「那么他的女儿凯特呢?妳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艾莉希亚点点头。
「说啊，说妳记得凯特。」
「是的，我记得她。」
「很高兴妳还记得。她长大之后当了医生，就像她妈妈一样。她生了两个女儿。昨天晚上，妳的一个朋友咬了她，知道接下来怎么样了吗?」
艾莉希亚沉默不语。
「妳想知道吗?」
「就直说吧，彼德。」
「好啊，我说。妳记得的那个小女孩?她开枪自杀了。」
她的沉默让他勃然大怒。她是怎么回事?她变成了什么?
「妳没有话要说吗?」
「你要我说什么?说我很抱歉?你想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但这没办法制止任何事情。」
彼德的脉搏加速，两手紧握。他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看着他，我要叫莎拉来，还有凯特的女儿。妳可以自己对她们说，妳有多他妈的对不起。」
艾莉希亚什么都没说。
「二十万人啊，小艾。然后妳到这里来，叫我们投降?好像他才是妳的朋友?」
她的肩膀抖动。她在哭吗?
「我再问妳一遍。范宁要拿艾美做什么?」
她的头左右晃动。「我不知道。」
「冈纳，把你的手枪给我。」
阿普格拔出枪，在手里转了一圈，交给彼德。彼德抽出弹匣，检查一下，然后又装回去，故意发出啪的好大一声。
迈可说：「彼德，你在干什么?」
「这女人是病鬼，她和敌人同一阵线。」
「她是艾莉希亚，她是我们的人。」
彼德大步向前，枪管对着艾莉希亚的太阳穴。「告诉我，该死!」
「我知道她在这里。」艾莉希亚喃喃说，「从你的语气，我听得出来。」
他把击锤往后扳，咬着牙说话。这时他全凭本能行事，愤怒得失去理智，所有思绪都不见了。「回答我，否则我就让妳的脑袋吃子弹。」
「慢着。」
他转身，是艾美。她抓着格瑞尔的手臂保持平衡，站在这圈人墙边上。
「卢修斯，把她带走。」
两名小兵过去拦住他们，其中一个用手压住格瑞尔胸口。格瑞尔的身体一紧，但显然随即改变主意，放过他们。
「让我和她谈谈。」艾美说。
这个想法很荒唐，因为她根本站不稳，任何一丝风都会把她吹倒在地。
「我是说真的，格瑞尔。」
「我知道你很生气，」艾美说，「可是有些事情你不懂。」
她对他说话的口气，彷佛是对一只危险的动物或站在炼狱边缘的人讲话。彼德突然意识到枪握在手里的重量。
「卢修斯留在这里就好，」艾美说，「但是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必须让我过去。」
彼德回头看艾莉希亚。她乖乖地垂着头，整个人看起来好小，好脆弱，好痛苦。他真的要拿枪杀她?这似乎不可能，然而在那一瞬间，他着了魔，无法控制自己。
「拜托，彼德。」
这一瞬间拉长，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好吧，」他说，「让她过来。」
小兵退开。艾美一步步走近艾莉希亚畏缩的身影，影子长长映在地上。她用身体为艾莉希亚的脸挡住灯光，蹲在她前面。
「哈啰，姊妹。见到妳真好。」
「对不起，艾美。」她的肩膀抖动，「我真的很抱歉。」
「不需要。」艾美轻轻地用指尖抬起艾莉希亚的下巴，「妳知道我有多么以妳为荣?妳一直都这么坚强。」
泪水滑下艾莉希亚的脸颊，满面尘土上划过两行清亮。「妳怎么有办法对我这样说?」
艾美绽开微笑。「因为我们是姊妹，不是吗?血亲姊妹。我的思绪从来都没有远离妳，妳知道的。」
艾莉希亚没回答。
「他安慰了妳，对不对?」
她嘴唇濡湿，泪水滴落下巴。「是的。」
「他接纳妳、照顾妳，他让妳觉得妳不孤单。」
艾莉希亚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是的。」
「所以啰，我才以妳为荣啊。因为妳不屈服，妳的心里不屈服。」
「我屈服了。」
「不，姊妹。我知道孤独的滋味。在城墙之外的感觉。但是现在都已经结束了。」艾美眼睛还看着艾莉希亚，扬声对众人说：「各位，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可以放下枪了。这女人是我们的朋友。」
「全部别动。」彼德下令。
艾美转头看他，「彼德，你没听见我说的吗?她是我们的人。」
「我要妳离开犯人。」
艾美困惑地回头看艾莉希亚，然后又看着彼德。
「没关系，」艾莉希亚说：「听他的话。」
「小艾—」
「他只是做他该做的事。妳真的必须退开了。」
一晌犹疑不定之后，艾美站起来。她又停了一会儿，一脸踌躇，然后才离开。艾莉希亚垂下头。
彼德说：「上校，动手吧。」
赫南曼从后面靠近艾莉希亚。他戴了一双厚厚的橡胶手套，手拿着一根绕有铜线圈的金属棒，一端有长长的电线，连到供应灯光电力的发电机上。金属棒顶端一碰到艾莉希亚的下巴，她整个人就猛地挺起，肩膀往后仰，胸膛往前突出，彷佛被刺穿一般。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几秒钟的时间，她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得像铁丝。接着，她突然泄了气似的，脸朝下趴到土里。
「她昏了吗—」
赫南曼用靴子鞋尖碰碰艾莉希亚的肋骨。「看起来是。」
「彼德，为什么?」
「对不起，艾美。可是我没办法信任她。」
一辆卡车倒车靠近他们。两个人从后货舱跳下来，拉下尾门。
「好了，各位，」彼德说，「把这个女人拖到监狱里。小心一点，别忘了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