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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彼德和阿普格一起站在墙道上,看着白昼降临。日出前一小时,群鬼退去,阵容浩荡,但安静无声地撤退,宛如浪涛从岸边退去,回到黑暗大海的怀抱里。留下的只有足印凌乱的大地,以及更远处一畦畦被踩坏的玉米田。
「我想这个晚上就这样结束了。」阿普格说。
他的声音低沉,听天由命。他们就这样等待着,一语未发地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过了几分钟之后,号角响起—这声音扩散开来,彷佛大大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可避免地吐气,叹气声传遍山谷,再渐渐消失。城的各个角落,惊恐的人们会从地下室与避难所里出来,从衣柜里面、床底下爬出来。老人,邻居,家人和小孩,他们会瞪大眼睛看着彼此,忧心地问:结束了吗?我们安全了吗?
「你应该睡一下。」阿普格说。
「你也是。」
但是两个人都没走开。彼德的胃空空的,不停泛酸—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但其余的部分却麻木无感,几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他的脸感觉很紧绷,像张纸一样。身体的需求引起他的注意,这世界或许就要结束,但你还是得撒尿。
「你知道,」阿普格对着拳头打个哈欠说:「我想崔斯说得没错,或许我们应该把这些留给孩子们去搞定。」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那你会真的开枪杀她?」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整夜。「我不知道。」
「嗯,那就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不会为这件事烦恼的。」停顿一下,「唐纳迪欧有件事说对了。就算我们想办法不让他们攻进来,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汽油,灯顶多只能再撑几个晚上。」
彼德走向坡道。灰扑扑的早晨,光线淡漠疲惫,似乎很合时宜。「这是我造成的。」
「是我们。」
「不,是我。我们当初就不该打开大门。」
「你能怎么办?又不能永远关住所有的人。」
「这样说并没有安慰到我。」
「我只是指出事实。你想找个人来怪,那就怪薇琪吧。管你的,就怪我吧。早在你还没任职之前,开放乡镇的决定就已经确定了。」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我,冈纳。我可以制止的。」
「那你就会惹来革命。病鬼销声匿迹之后,这就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作法。让我意外的是,我们竟然可以让这个地方运转这么久。」
无论冈纳怎么说,彼德都知道真相是什么。他放下戒心,让自己相信一切都已经过去—战争、病鬼、过往的行事作风。如今二十万人没了。
赫南曼和崔斯脚步沉重地走过墙道。崔斯活像在桥下还是哪里睡了一觉似的,而向来注重外表的赫南曼却想办法让自己在一夜过后连一丝头发都没乱。
「命令,将军?」上校问。
没有时间松卸防卫,但是大家都需要休息。阿普格让他们二十四小时轮班:三分之一驻守城墙,三分之一巡逻城界,三分之一在营舍休息。
「那现在呢?」赫南曼走开时,崔斯问。
但是彼德没在听,内心深处浮现一个想法。有点老的主意,来自过去。
「总统先生?」
彼德转身面对那两个人。「冈纳,我们的弱点是什么?除了大门之外。」
阿普格想了想。「城墙很坚实,基本上无法攻破。」
「所以问题在大门。」
「我想是。」
行得通吗?应该可以。
「到我的办公室,」彼德说,「两小时之后。」
「打开门。」
那名军官用钥匙打开锁。彼德走进去。艾莉希亚坐在牢房地板上,双手双脚都铐在前面,第三条链子把她的手铐在墙上的沉重铁环上。窗上盖着厚布,遮住光线。
「来得正是时候,」她打趣说,「我开始以为你忘记我了。」
「我好了会敲门。」彼德对警卫说。
警卫留下他们独处。彼德坐在小床上,面对艾莉希亚。一晌沉默后,两人彼此端详,之间的距离感觉上比实际还遥远。
「妳觉得怎么样?」他问。
「噢,你知道的,」她耸耸肩,一脸不屑,「一颗子弹几乎要射进脑袋里。你差一点点就要了我的命。」
「我当时很生气。现在还是。」
「是啊,我感觉得出来。」她的眼睛缓缓打量他的脸。「现在我有机会好好看看你。我得说啊,你保养得不错,银发挺适合你的。」
他微笑,只有微微一点。「妳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环顾这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这整出戏都是你担纲演出?总统啊什么的。」
「看起来是啊。」
「喜欢吗?」
「过去几天没那么有意思了。」
这荒谬的对话很像是随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乐起舞。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怀念他们两个。
「妳让我进退两难,小艾。妳昨天晚上掀起的风波不只是一点点。」
「我挑的时机不是最好的。」
「就政府的立场来说,妳是叛徒。」
她抬起头,「那彼德.乔克森的想法又是什么?」
「妳离开了这么久。艾美似乎相信妳和我们同一阵线,但她不是发号施令的人。」
「我站在你们这边,彼德。这并没办法让情势改变。到头来,你还是必须放弃她,你没办法击败他的。」
「看吧,这就是我觉得困扰的地方。我从没听过妳用这样的口气讲话,对任何事情都没有。」
「这不一样。范宁不一样。他一直控制一切,打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杀了十二魔,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让我们杀。对他来说,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那妳现在为什么信任他?」
「或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不信任他。」
「『他接纳妳』、『他照顾妳』我记得没错吧?」
「他是,彼德。但这是两回事。」
「妳得更有说服力一点。」
「干嘛?那你就会相信我?就我所见,你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在这里和我讲话的是谁?是妳还是范宁?」
她的目光因为怒气而变得凌厉,话语句句击中要害。「我立过誓,彼德。和你一样,和阿普格一样,和昨天晚上在城墙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我待在范宁身边,是因为我相信他会放过柯厄维尔。没错,他对我很好,我从没说他对我不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替这个家伙觉得悲哀,直到我想起他究竟是谁。」
「是谁?」
「敌人。」
她在说谎吗?有那么一会儿,这一点都不重要。她希望他相信她,是他可以利用的杠杆。
「告诉我,我们对抗的是什么。外面有多少病鬼?」
「我想你昨天晚上看见了。」
「换句话说,范宁其他的手下在纽约。他留着他们备用。」
艾莉希亚点点头。「没有病鬼跟着我来,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其他的都待在城市的地道里。」
「妳不知道他想要艾美做什么?」
「要是我知道,我就会告诉你。想了解范宁根本就白费工夫。他是个复杂的人,彼德。我和他在一起二十年,从来没能完全搞懂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很哀伤。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但他知道其中有某种正义存在。或至少,他想要有正义。」
彼德蹙起眉头,「我不懂。」
艾莉希亚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在车站里有个时钟。很久以前,范宁和一个女人约在那里见面。」她抬起头,「说来话长。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要花很多时间。」
「长话短说吧。」
「那女人名叫莉兹。她是乔纳斯.黎尔的妻子。」
彼德大吃一惊。
「是的,我也吓了一大跳。他们互相认识。从年轻的时候,范宁就爱上她了。她嫁给黎尔时,范宁好像是放弃了,但其实并没有。后来她病得快死了,某种癌症。结果她也爱他,一直都爱。你应该听听他自己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彼德,那会让你心碎心痛。那个钟亭是他们约好要见面的地方,但是莉兹没来。她在半路上死了,而范宁不知道。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喝醉酒,和一个女人回家。那是个陌生人,不是他认识的人。他杀了她。」
「所以换句话说,他是个杀人凶手。」
艾莉希亚的表情有点犹豫,「这个嘛,他说那是一个意外。他有点心不在焉,觉得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已经完了。她拿出一把刀子指着他,他们扭打,而她倒在刀子上。」
「让他进了死牢,像那十二魔一样。」
「不,他脱身了。整件事让他很不好受。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但他并不是狠心凶手,一点都不是。后来他和黎尔一起去南美洲,病毒就是从那里来的。黎尔已经找了好多年,他认为他可以用这个来挽救妻子的性命,虽然在当时这还只是未经证实的假设而已。范宁说那家伙完全着了魔。」
「范宁就是这样感染病毒的?」
艾莉希亚点点头。「就我从范宁讲的故事里了解的,一切纯粹是意外,虽然他觉得黎尔是罪魁祸首。范宁感染之后,黎尔带他回科罗拉多。他还是希望用这个病毒制造出某种万灵药,但军方介入,他们想把这当成武器,用这个制造出某种超级士兵,所以才找了那十二个死刑犯来。」
彼德想了想,思绪清明起来。「艾美呢?军方为什么也要她?」
「他们没有,是黎尔。他用了另一种不同的病毒,不是从范宁身上繁殖出来的,所以她才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再加上她的年纪很小。我想他或许是知道整个情况不对了,所以想矫正回来。」
「用这样的方法还真奇怪。」
「就像我说的,范宁根本就觉得那人疯了。不管怎样,在范宁心里,艾美是逃掉的那条鱼。杀掉十二魔是一个测试—不是对我们的测试,因为我们想和他抗衡是一点机会也没有。范宁是在测试她。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想到,他把他们全部摆在同一个地方,分明就有问题。他从来就不喜欢他们,这还是最客气的说法。一群心理变态,他总是这么说。」
「他自己不是?」
艾莉希亚耸耸肩。「看你怎么定义啰。如果你的意思是他黑白不分,我必须说你错了。对这个问题,他可以讲出一篇大道理,真的。这是他身上最奇怪的一点,也是我从来没能搞懂的部分。一般病鬼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他们就只是张嘴吃的机器。但是范宁思索所有的事情。迈可说不定可以和他较量一下,而我从来就比不上。和他讲话就像被马拖着跑。」
「为什么要测试她?他想找到什么?」
艾莉希亚转开视线,然后说:「我想他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认为他想杀她,太明显了。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说一切都源自他对黎尔的感觉。范宁恨那个家伙。真的痛恨。不只是因为黎尔对他做的一切,他的恨更深沉。黎尔让艾美成为矫正错误的方法,或许范宁就是不能坐视不管吧。就像我说的,他多半时候看起来都很痛苦。他坐在车站凝望时钟,彷佛打从莉兹没现身的那一刻起,他的时间就停止了。」
彼德等着她再说其他的,但艾莉希亚似乎已讲完。「昨天晚上妳说他是个人。」
她点点头。「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像人,虽然还是有些不一样。他对光很敏感,比我还敏感。他从来不睡觉,或者应该说几乎从来不睡。喜欢晚餐是热食,而且—」她用拇指与食指指着自己的门牙,「他有这个。」
彼德皱起眉头,「獠牙?」
她点点头,「就只有这两颗。」
「他一直都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和其他病鬼一样。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出了意外。他跌进一个积水的矿坑。那是很早的时候,他才刚从挪亚实验室逃出来没几天。我们都不会游泳。范宁直接摔到水底,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岸边,外表就像他现在这样。」她停了一下,眼睛瞇起来,彷佛突然浮现了某个想法。「艾美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
「可是你不打算告诉我。」
彼德不理会。「水可以让他的病鬼变回原来的样子?」
「范宁说不会,只有他。」
彼德从坐着的小床起身,霎时一阵头晕目眩。他真的需要躺下来,就算几分钟也好,但眼前很重要的是不让她看出他有多累。这是老习惯了,从他们一起在城墙上守望的那个年代就这样,总是彼此争强斗胜,我可以做到这个,你行吗?
「很抱歉把妳铐起来。」
艾莉希亚举起手腕,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彷佛这是别人的手,不是她的。她耸耸肩,手又落到大腿上。「算了吧,看来我也让你很不好过。」
「妳需要什么吗?水,食物?」
「我近来的饮食有点特别。」
彼德了解。「我会看看有什么办法。」
一阵沉默,两人都意识到这个情况的尴尬。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艾莉希亚说,「该死,是我也不相信。但我告诉你的是事实。」
彼德什么都没说。
「我们以前是朋友,彼德。那么多年,你始终是我唯一能仰赖的人。我们彼此支持。」
「是的,我们以前是的。」
「只要告诉我,这还算数。」
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飞回到他们在科罗拉多军营互道再见的那个晚上,那么多年以前—他和艾美骑马上山的前一夜。他们当时多么年轻啊。站在营房外面,刺骨冷风飕飕吹过他们,他爱艾莉希亚,很爱很爱。他这辈子没这么爱过其他人—没这样爱过爸妈、姑妈,甚至哥哥西奥—一个都没有。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不是兄弟对姊妹的爱,而是更没有杂质、更贴近本质的爱,是那一种没有言语文字可以形容,紧密结合的次原子能量。彼德已经记不得他们当时说了什么,只留下了当时的印象,就像雪上的足迹。就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似乎才可能了解生命,了解人生的意义—他当时还太年轻,还相信有这样的可能—这段记忆带着异常鲜明的情感,彷佛三十年的时光并未流逝,彷佛时间犹自停驻在那个寒冷遥远的时刻,他还站在那里,沐浴在艾莉希亚勇气的光芒里。但他眨眨眼赶走回忆,心回到当下,留下的只有沉甸甸的悲哀,重重压在胸口。二十万条生命没了,而艾莉希亚摆脱不了干系。
「是的,还算数。但恐怕改变不了什么。」
他用力敲了三下门。锁轮转动,守卫出现。
「别傻了,彼德。范宁绝对就像我说的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千万别做。」
「谢谢你。」他对守卫说,「这里结束了。」
把艾莉希亚铐在墙上的锁炼喀啦作响,因为她用力拉扯。「听我说,该死!和他对抗不是好主意!」
但这句话并没有传进他耳里,彼德已经大步跨过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