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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3

  如今,艾莉希亚,妳在他们之间。

  我怎么知道的?我知道,就像我知道一切。我拥有亿万颗心灵,亿万个身世,亿万双顾盼的眼睛。我无所不在,我的艾莉希亚,我无所不在看顾着妳。打从起始我就看顾着妳,打量妳,评估妳。要是我说远自妳来到世界的那一天,我就感觉到妳的来临,会不会太超过呢?在妳还是个湿答答、吱吱叫,血管里流着桀骜不驯血液的小东西时?不可能,当然,然而看来却是如此。天意之所以让人迷醉,也就是因为如此。一切似乎都已命定,都已了然于胸,无论往前或往后都是如此。

  妳的登场多么绚烂夺目啊!多么英勇的声明,多么耀眼的演技,妳踏进城市灯光里,声称权利时的姿态多么威严啊!住在那座被围困的城池里的居民怎么会不臣服于妳的魔力,不因妳的莅临大戏而心迷神醉呢?我是艾莉希亚.唐纳迪欧,远征军上尉!艾莉希亚,免除这无谓的战斗,我心昂扬。自从伟大的阿基利斯踏破固若金汤的特洛伊以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像妳这样的勇士了。在城墙之内,毫无疑问会召开大议会。辩论、勒令、威胁、反威胁—这是被围困的城池例来会有的针锋相对。我们该奋战?我们该弃逃?认真严肃,值得钦敬,然而—请妳原谅我的这个模拟—这些讨论只会让原本的泼水湿身变成溺水而亡。只会加速一切的进行。

  妳不在,艾莉希亚,我呢,可以这么说吧,就依样画葫芦模仿妳的作风。夜复一夜,黑暗召唤我,我的双脚再一次带我踏进这伟大高谭市的大街小巷。夏季终于降临这流亡之岛。林木枝叶上,鸟儿鸣唱;花草树木随着微风四处传送花粉;每一个新生的小生命都在草丛里踏出犹疑不定的第一步探险(昨天晚上,想起妳对我的体力的担忧,我尝了六只小兔子,向妳致敬)。我内心的这个新骚动是什么呢?在曼哈顿野草、钢铁与石块构成的迷阵里漫游,我觉得自己与妳更亲近了,没错,但也有其他的感觉。往昔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了有幻觉的地步。毕竟,我到纽约来参加朋友卢榭西的丧礼,这城市第一次对我张开爱的怀抱,也就是在夏季。我闭上眼睛,就回到了那时,她在我身边,我的莉兹,她和这个地方都同样恒久难忘,和以前一模一样。时钟到了约定的时刻,接着是我们在这个季节提早来到的尖峰时段踏进人群的潮湿热气里;突然置身出租车那龟裂的塑料皮椅,以及有无数人搭乘过的感觉;塞满街道和人行道的匆忙行人,敷衍了事般不耐喇叭声与猫儿尖叫似的警笛声;中城宏伟的高塔在白昼将尽的日光里闪闪发亮。我清清楚楚,近乎痛苦地意识到一切,一大堆分不出彼此的信息涌进我脑袋里,和我心爱的、永恒的她再也分不开。她享受过阳光恩泽,晶莹闪亮的肩膀;汗水里隐隐约约的女人香,在出租车封闭的空间里缭绕。她苍白、表情丰富的脸庞,略带一丝死亡的气息,而那双近视的眼睛总是深刻地凝望所有事物。她的手握在我手里,一起穿过夜色里的大街小巷,在百万人之间。据说在远古时代,世界上只有一种性别,人类活在幸福喜乐的状态里,直到上帝施以惩罚,把我们一分为二。这残酷的细胞分裂,让其中一半浪迹世界各地寻找另一半,好让自己能重新完整。

  把她的手握在我手里,就是这样的感觉,艾莉希亚。彷佛在世上众人之间,我终于找到我的那一半。

  那天晚上我睡着之后,她是不是吻了我?那是梦吗?这有区别吗?这是我的纽约,如同曾经是众人的纽约一样。那是人人梦想中的吻。

  一切都远去,都消失了—妳爱的城市,艾莉希亚,小玫瑰的城市也是如此。打电话给范宁,我的朋友卢榭西写着。打电话给范宁,告诉他爱始终就在眼前,爱是痛苦,爱是失去。他吊在那里多少个钟头?我妈妈徘徊、漂浮在痛苦之海又有多少个昼夜?我当时人在哪里?我们有多蠢啊。我们凡人多么蠢啊。

  因此在算总账的那天来临时,我会对上帝直言抱怨:祂这么残忍地把爱悬在我们眼前,像悬吊在婴孩摇篮上的鲜艳玩具那样。祂从空无之中创造出哀痛的世界,终有一天,这世界也将再次成为一片空无。

  我知道她在这里,妳说。我从你的语气,听得出来。

  我在妳心里,艾莉希亚,在妳心里。

  62

  两名小兵背着来复枪,站在步道尽头。彼德走近时,他们的身体一僵,匆匆敬礼。

  「都没事吧?」彼德问。

  「威尔森医师刚刚进去。」

  「还有其他人吗?」他不知道冈纳有没有来,或者格瑞尔。

  「我们值班之后没有。」

  他走上门廊时,门打开来。莎拉提着她的皮制小工具袋。他们的目光接触,彼此了解。他拥抱她,然后退开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彼德说。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前额,眼睛浮肿,充满血丝。「我们都很爱她。」

  「谢谢你,彼德。」她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艾莉希亚的事情是真的?」

  他点点头。

  「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我目前还不知道。她在牢里。」

  她什么都没说。她不必说。她的表情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以前这么信任她,看看现在。

  「艾美怎么样?」彼德问。

  莎拉叹口气。「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这有点超乎我的能力,但就我看来,她很好。以人的标准来说是很好。有点营养不良,非常虚弱,但烧已退了。要是你带她来,不告诉我她是谁,我会说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非常健康,只是刚生过一场重感冒。拜托谁来解释给我听一下。」

  彼德尽量简洁地说明整个故事:卑尔根峡湾号、格瑞尔的幻觉、艾美的变身。

  「你要怎么做?」莎拉说。

  「我还在处理。」

  莎拉愣住了,这些信息开始发酵。「我想我大概欠迈可一个道歉。竟然现在想到这件事,还真有点好笑。」

  「○七三○在我办公室有个会议,我需要妳出席。」

  「为什么要我?」

  有很多理由,但他讲了最简单的一个:「因为妳打从开始就是这整件事的一部分。」

  「如今也是结束的一部分。」莎拉幽幽地说。

  「希望不是。」

  她沉默一晌,然后说:「昨天有个女人到医院来生产。时间还早,我们很可能会打发她回家。但是她和她丈夫在医院的时候,警报响了,然后凌晨三点,她要生了。生小孩,就在这团混乱之中。」莎拉严肃地看着彼德,「知道我想告诉她什么吗?」

  他摇摇头。

  「别生。」

  卧房的门微微敞开,彼德在门口停了一下。窗帘拉上了,让房里沐浴在稀微的昏黄光线里。艾美侧躺—眼睛闭着,神情松驰,一手塞在枕头底下。他就要退出房间时,她的眼睛眨啊眨地睁开。

  「嘿。」她声音非常之轻。

  「没事,妳睡吧。我只是想过来看看妳。」

  「不,别走。」她虚弱地看了看房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很早吧。」

  「莎拉来过。」

  「我知道。我碰到她时她正要离开。妳觉得怎么样?」

  她哀伤地蹙起眉头。「我不……知道。」接着她睁大眼睛,彷佛这个念头让她吃惊似的,「饿了?」

  这么普通的需求。彼德点点头。「我看能不能弄点什么。」

  他在厨房里点燃煤油炉—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用过了—然后到外面去告诉小兵说他需要什么。等待的时候,他梳洗一下。等他们带着一个小篮子回来,火已经准备好了。酪奶、蛋、马铃薯、一条扎实的黑面包,以及一罐以蜡密封的综合莓果酱。他开始动手,很高兴能有这件琐事来让他分神一下不想其他的事。他在铸铁锅上煎马铃薯,接着煎蛋;面包切成厚厚一片,涂上果酱。他有多久没煮饭给另一个人吃了?上一次很可能是煮给凯勒柏吧,那孩子还小的时候。很多年以前。

  他把艾美的早餐摆在托盘上,还倒了一杯酪奶,端到卧房里。他心想,他不在的时候,她会不会又睡着了。但没有,她清醒地坐起来。她已经拉开窗帘,显然光线不再困扰她。一看见端着托盘活像侍者站在门口的他,她脸上绽开一朵笑靥。

  「哇。」她说。

  彼德把托盘搁在她腿上,「我的厨艺不太行。」

  艾美盯着食物,彷佛是坐牢多年出狱的囚犯。「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吃起了。马铃薯?面包?」她露出心意已决的微笑,「不,牛奶。」

  她喝光牛奶,开始吃其他的东西,像农夫那样用叉子戳食物。

  彼德拉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妳或许该吃慢一点。」

  她抬眼看他,蛋塞满一嘴说:「你不吃吗?」

  他饿坏了,但很乐于看着她。「我晚一点再吃。」

  彼德到厨房再帮她倒牛奶。回来的时候,她的盘子已经空了。他把酪奶递给她,看她喝个精光,她的双颊恢复健康的色泽。

  「过来坐我旁边。」她说。

  彼德收走她的托盘,坐在床沿。艾美把一只手滑进他手里。「我很想念你。」她说。

  这感觉好不真实,坐在这里,和她讲话。「对不起,我变老了。」

  「噢,我想我害你挨揍了。」

  他差点笑起来。他有好多话想说,想告诉她。她和他梦里的形影一模一样,只有短发不一样。她的眼睛,她温暖的微笑,她讲话的声音,全都一样。

  「那里是什么样子,那艘船?」

  她垂下脸,拇指轻轻在他手背上滑动。「孤独。陌生。但是卢修斯很照顾我。」她再次抬头看他,「对不起,彼德,不能让你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过你的人生,能……幸福。我听见凯勒柏叫你爸爸,我很高兴,替你们两个高兴。」

  「他结婚了,妳知道吗?他太太叫小萍。」

  「小萍。」艾美跟着念她的名字,露出微笑。

  「他们也有个儿子,他们叫他西奥。」

  她轻轻捏他的手。「所以你有人生,就在这里。还有什么能让你幸福呢?我很想知道。」

  是妳,他心想。是妳让我幸福。自从妳离开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和妳在一起。我这一辈子都和妳在一起,艾美。但他想不出该怎么说。

  「在爱荷华的那个晚上,」他说:「那是真的,对不对?」

  「我甚至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的意思是,那是真正发生的事,不是梦。」

  艾美点点头,「是的。」

  「妳为什么来找我?」

  艾美转开视线,彷佛这段回忆让她痛苦。「我不确定自己知道原因。我很迷茫,那改变发生得如此之快。我或许不该那么做。我对自己的身分好羞愧。」

  「妳为什么这样想?」

  「我是怪物啊,彼德。」

  「对我来说不是。」

  他们目光接触,凝望彼此。她的手暖暖的,并不是发烧,而是生命的温度。他握过这双手千千万万遍,但这也是第一次。

  「艾莉希亚还好吗?」艾美问。

  「噢,这点折磨她还受得了。妳希望我怎么处置她?」

  「我想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的确不是。但我还是希望知道妳怎么想。」

  「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和他在一起那么久。我想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们。」

  「比方说?」

  艾美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说不上来,她很伤心。可是她心里像藏了个上锁的盒子,我看不透。」他们的目光再次碰触,「她需要你信任她,彼德。我是她的一面,范宁是她的另一面。而在我们之间的,就是你。她来这里,真正想见的人是你。她需要知道自己是谁。不只仅仅是谁,而且还要知道她是什么。」

  「那她是什么?」

  「就是向来的她啊。一部分是这个,一部分是我们。你是她的家人,彼德,你从一开始就是。她需要知道你现在还是。」

  彼德感觉到她的话的确是事实。但知道与相信是两回事。要命的就是这个,他想。

  「妳不能跟她一起走,」他说,「我不会容许。」

  「你或许没有选择的余地。艾莉希亚说得没错,这座城不可能永远守下去。我迟早都必须面对他。」

  「我不管。我以前失去过妳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一次。」

  玄关响起脚步声,彼德转身看见凯勒柏出现在门口,小萍跟在他后面。有那么一会儿,彼德的儿子呆住了,接着他的眼中出现温暖的光芒。

  「真的是妳。」他说。

  艾美微笑。「我相信我会很想拥抱你。」

  彼德退开,艾美用手肘撑起身体,凯勒柏俯身靠床,两人互相拥抱。放开之后,他们还拉着彼此的手肘,微笑着看对方开心的脸庞。彼德明白眼前的这一幕,知道艾美和他儿子之间的紧密关系,那是早在爱荷华之前,打从艾美在孤儿院照顾他的时日起就已形成的牵绊。

  「妳看起来长大了。」凯勒柏笑着说。

  艾美也笑了。「你也是。」

  凯勒柏转身指着妻子,一面比手语,一面说:「艾美,这是小萍,我太太。小萍,这是艾美。」

  妳好吗,小萍?艾美用手语说。

  很好,谢谢妳,小萍回答。

  艾美双手以极专业的速度挥动。妳的名字好美。妳长得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妳也是。

  凯勒柏盯着这两个女人。就在这时,彼德才突然想到,他所目睹的这一幕,技术上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艾美,」凯勒柏说,「妳是怎么做到的?」

  她对着自己张开的手指蹙起眉头,「我也不晓得。我想是以前修女教我的吧。」

  「她们都不会手语。」

  她的手垂到膝上,抬起头,「这个嘛,一定有人会吧。不然我怎么会?」

  更多脚步声传来,浑身散发军官蓬勃生气的阿普格走进卧房。

  「总统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可是我想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你。」他下巴朝床的方向抬了抬,「原谅我,小姐。妳觉得还好吗?」

  艾美坐起来,双手交迭搁在膝上。「好多了,谢谢你,将军。」

  他的注意转到凯勒柏身上。「少尉,你不是应该在营房吗?」

  「我不累,长官。」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别看你父亲—他没兴趣。」

  凯勒柏拉起艾美的手,最后一捏。「要好起来,好吗?」

  「快,乔克森先生。」

  凯勒柏和小萍比了比手语,走出房间。「如果这里已经结束,」阿普格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家都在等。」

  彼德转头看艾美。「我得走了。」

  艾美显然没听见他说的话,她的眼睛盯着小萍。两个女人火花迸现、凝神互望的这几秒钟延展开来,彷佛进行着无人能听闻的亲密对谈。

  「艾美?」

  她一惊,交流瞬间打破。她似乎花了一会儿工夫才重新意识到周围的环境,然后非常平静地说:「没问题。」

  「妳在这里不会有事吧?」彼德说。

  又一抹微笑,但不一样了—不是那么真心,只是为了让他放心。那抹微笑有些空洞,甚至有点不得已。

  「绝对不会。」

  63

  「镜子。」崔斯复述一遍。

  围坐在会议桌上的是彼德的战争内阁,从他左边顺时钟依序是:阿普格、赫南曼、莎拉、迈可和格瑞尔。

  「不一定要镜子,任何可以反射的东西都可以。只要能让他们看见自己就可以。」

  崔斯深吸一口气,双手交迭搁在桌上。「这是我听过最疯狂的事。」

  「一点都不疯狂。三十年前,在拉斯韦加斯,小艾和我被一组三只的病鬼追着跑、困在厨房里。我们的弹药用光了,几乎完全没办法自卫。当时有好几只大大小小的锅子从天花垂挂下来,我随手抓一个当棍子用。我对着第一个病鬼举起锅子的时候,那个浑蛋突然僵住,好像被催眠住。而那只是一个铜锅。迈可,快支持我的说法啊。」

  「他说得没错,我也见到了。」

  阿普格问迈可:「这东西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能让他们的动作慢下来?」

  「很难说。我猜是某种残余的记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眼里看到的,因为这和他们心目中所以为的自己不一样。」他转头对彼德说:「你记得和你在提夫第笼子里搏斗的那只病鬼吗?」

  彼德点点头。

  「你杀了她之后,对提夫第说:『她的名字是爱蜜丽。她最后的记忆是亲吻一个男生。』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迈可。我其实没办法解释。她当时看着我,然后就发生了。」

  「那不只是看。她瞪着你,你也瞪着她。没有人会这样看着病鬼,在病鬼准备把人撕成两半的时候,本能的反应都是转开视线。可是你没有。就像镜子一样,那让她整个人呆住了。」迈可顿了一下,然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说:「我越是想,越感觉就是这样没错。这可以解释很多事情。有人被感染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回家。快死的人也有同样的冲动,我说得对不对,莎拉?」

  她点点头:「是真的。有些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回家。』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有多少次听到这样的话。」

  「所以病鬼是被病毒感染的人,强壮、超级有侵略性。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还记得自己是谁。在过渡阶段,这么说吧,记忆被埋起来了,但没有消失,没有完全消失。只是颗小小的籽,却一直都在。眼睛可以反射,就像镜子一样。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回忆就浮出表面,迷惑他们。所以让他们停下动作的,是某种乡愁。回想起自己身而为人的生活,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让他们很痛苦。」

  「这是……很大胆的推论。」赫南曼说。

  迈可耸耸肩。「也许吧。也许我讲的只是废话,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上校,你几岁?」

  「不好意思?」

  「六十?六十三?」

  他微微蹙眉。「我五十八,谢谢你。」

  「恕我冒犯。你照镜子吗?」

  「能不照就不照。」

  「这就是我的意思。在你心里,你还是过去以来的那个人。见鬼了,在两只耳朵之间的我也只是个十七岁的男生。但现实并非如此,因此看见镜子里的人会很伤心。在这张桌子上,我没看见哪个二十岁的人,所以我想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我一个人独有。」

  彼德转头看他的幕僚长。「福特,我们有什么可以反射的东西?我们必须罩住整个大门,最好两边还能各自延伸至少一百码,如果能再长更好。」

  他想了想。「镀锌的屋顶板应该可以,那板子非常亮。」

  「我们有多少呢?」

  「很多都运到乡镇去了,但我们应该有足够存量。如果不够,可以从一些房子拆下来用。」

  「快点施工。我们也必须强化大门。告诉他们,如果必要,就把那该死的门焊死。行人出口也是。」

  崔斯皱眉。「那大家要怎么出去?」

  「目前并不需要考虑『出去』的问题。他们暂时是不能出去了。」

  「总统先生,请容我提个问题。」赫南曼插嘴说,「假设这行得通—这是很大的假设,在我看来—还是有一、二十万条病鬼散布各处。我们不能一直躲在城墙里。」

  「我很不愿意反驳你,上校,但这正是我们在加州所做的事。第一殖民地屹立了将近一个世纪,只有很少的资源。我们目前的人数减少到只剩几千人,如果管理得当,刚好是可以存续的人口量。在城墙里,我们有足够的农地可以栽种庄稼、蓄养牲口;河水可以源源不断提供我们饮水与灌溉所需。略加调整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小量地从自由港运油进来,炼油厂本身有其防御力量。只要谨慎配给,把我们提炼的油用来供电亮灯,我们应该可以维持很多年才对。」

  「武器呢?」

  「提夫第军械库的存量可以供应我们好一段时间,而且我们大概可以再制造更多,至少能再撑个几年没问题。之后,我们再用十字弓、长弓、燃烧弹。从前我们在第一殖民地就是这样做的,在这里也行得通。」

  众人皆陷入沉默。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样,彼德知道:终于也到了这一天。

  「我无意冒犯,」迈可说,「可是这些全是屁话,你心知肚明。」

  彼德转头看他。

  「镜子说不定可以让他们的行动慢下来,但范宁还在。如果艾莉希亚说的是事实,昨天我们看见的病鬼只是冰山一角,他手里还储备了大批兵力。」

  「这个问题留给我来担心吧。」

  「别一副天塌下来有你扛的样子。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了二十年。」

  阿普格蹙眉。「费雪先生,我建议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好让他害我们全部被宰掉?」

  「迈可,我要你很仔细地听我说。」彼德并不生气,他早就知道迈可会反驳。眼前最重要的是确保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船上。「我了解你的感觉。你表达得非常清楚。但情势不断变化。」

  「只是随着时间线前进而已。我们像这样呆坐在这里,就是在搞砸自己的机会。我们应该现在就搭上巴士。」

  「之前或许还行得通。但我们一旦开始把大家运出城,马上就会引起暴动,这个地方会立刻分崩离析。我们不可能在日落之前把七百人运到地峡去。那些巴士会在空旷的地方遭受袭击,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们反正怎么样都没有机会。我们唯一拥有的是卑尔根峡湾号。卢修斯,别光是坐在那里。」

  格瑞尔脸色平静。「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指挥的人是彼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迈可环顾屋内,又把目光转回到彼德身上。「你真是该死的冥顽不灵,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费雪,够了。」阿普格警告他。

  迈可转头看姊姊。「莎拉,妳不能吃他这一套。想想妳的孙女吧。」

  「我为她们着想,也为每一个人想。我支持彼德,他绝对不会带我们走错方向。」

  「迈可,我需要知道你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彼德说,「就是这么简单。是或不是?」

  「好吧,不是。」

  「那你请吧,门口在那边。」

  彼德不太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好几秒钟的时间,迈可就这样死命盯着他看,然后忿忿叹口气,站了起来。

  「很好,要是你撑过了今晚,请通知我。卢修斯,你要走吗?」

  格瑞尔瞥着彼德,眉毛扬了起来。

  「没关系,」彼德说,「总得有人照顾他。」

  两人离开。彼德清清嗓子,继续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撑过今晚。我希望每个体格健全的人都到城墙报到,但我们也得给其他人准备避难所。福特。」

  崔斯站起来,走到彼德的办公桌,拿回一卷纸,摊开在桌上,压平四角。

  「这是筑城者的原始设计图其中一张。护箱盖在这里,」他指着图,「这里,以及这里。这三个都是建城之初盖的,也已经几十年没用过,从复活节大入侵之后就没用了。我不认为这些护箱都维护良好,但是再加强一下,应该勉强堪用。」

  「可以安置多少人?」彼德问。

  「不多,顶多几百个吧。不过,这里,」他继续说,「这里是医院,大概能再安置一百个。我们这幢房子底下也有一个比较小的护箱,是原本的银行金库,塞满档案和其他破铜烂铁,基本上还可用。」

  「地下室呢?」

  「不太多。有些商业大楼底下有,还有些公寓建筑也有,而且我们可以合理假设另有些在私人手里。可是这座城市几乎完全是在木板或支柱上盖起的,河边的土壤大多是黏土,所以完全没地下室。从H镇一直延伸到南墙都是如此。」

  不太妙,彼德心想。这样算来,他们能安置的人数顶多一千出头。

  「还有,这里是最古老的地方。」崔斯让大家把注意力移转到孤儿院,这里标示着HB1。「当初把政府从奥斯汀迁出的时候,之所以选定柯厄维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当时城墙还在建造,他们需要有地方可以让工人以及其余的政府人员过夜。城市的这头位在一大块石灰岩构造上,而且有很多地穴。最大的一个在孤儿院底下,很深,在地表下至少三十码。据旧有的纪录,这里本来是修女利用的地下铁道的一部分,是南北战争时期藏匿潜逃奴隶的地方。」

  「我们要怎么下到那里去?」阿普格问。

  「我今天早上去看过了。入口的门在用餐区的地板底下,那里有一道木梯,摇晃得很厉害,但还堪用,可以通到地穴里。里头黑得像坟墓,但空间很大。如果我们在那里安置民众,至少可以装五百个人。」崔斯抬头。「在大家还没有问之前,我昨天晚上就已经先查过统计资料。这只是估算,但可以看得出问题在哪里。在城墙内,十三岁以下的孩童有一千一百个。除了军队不算,其余人口大致是男女各半,但年龄偏向老化。有很多都超过六十岁,他们有些人还是想上场作战,但老实讲,我不觉得他们能帮上多少忙。」

  「那么其他人呢?」彼德问。

  「其他适合作战年龄的男人大约有一千三百名,女人的数量也差不多,稍微少一点点。我们可以合理假设部分女人愿意选择上城墙捍卫城市,而且也没有理由不让她们去。问题是军备。我们的武器只够大约五百人使用,很可能还有很多枪械在各处流通,但我们没办法知道有多少。我们只能等待,看到时候情况会怎样。」

  彼德看看阿普格。「弹药的情况呢?」

  将军蹙眉。「不太妙。昨天晚上我们损失惨重。目前大约还有两万发子弹,各种口径都有,大部分是九厘米,四五,以及五五六。散弹很多,只有在近距离才有用。至于大型枪械,我们的五十厘米子弹大约只有一万发。如果病鬼对大门发动攻击,我们的弹药撑不了太久。」

  情势非常窘迫。或许有一千个人在城墙抗敌,但弹药顶多只够撑上几分钟;护箱可以容纳一千人,其余两千名手无寸铁的人无处可藏。

  「我们总得要有地方来安置民众,」彼德说,「谁可以给我一点建议。」

  「事实上,」崔斯说,「关于这个,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他摊开另一张地图:水坝的设计图。「我们可以利用引水道。总共有六个,每一个有一百呎长,所以大概可以各容纳一百五十个人。下游开口有栅门,所以病鬼进不来,而上游唯一的入口是穿过水力设施。管道和外面之间隔着三道厚重的门,最妙的一点在于,就算病鬼攻进墙里来,也没有理由想到要去看看这个地方,里面的人完全不会被发现。」

  很合理。「福特,我想我们付你这个月的薪水值回票价了。冈纳?」

  阿普格抿着嘴唇,点点头。「这是个好主意,真的。」

  「其他人?」

  房里的其他人都喃喃同意。

  「很好,就这么决定。崔斯,你负责平民,我们必须尽快把大家移到避难所去,不要拖到最后一分钟才乱成一团。十三岁以下的孩童到孤儿院,从年龄最小的开始。莎拉,你们医院里有多少病人?」

  「不太多,二十个左右。」

  「地下室的护箱可以收容部分多出来的人,加上城西的那些护箱。冈纳,这些地方都需要安全小组。只限小孩,加上有幼儿的妈妈。男人不行,只要能走的,都得作战。」

  「要是有人不肯呢?」

  「戒严令就是戒严令。要是他们不听你的劝,我会支持你的决定,但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阿普格严肃地点点头,接收命令。

  「其他不愿意战斗的人就移到引水道去。我希望在一八○○之前,避难所的全部平民都就位,但我们要保持秩序,让惊慌降到最低程度。上校,你来监督民兵集合,派出几支小队挨家挨户征收武器。大家可以保留一把自己的步枪或手枪,但其余的都要缴库,重新分配。从此刻起,所有能用的兵器都是德州军队的财产。」

  「我会搞定。」赫南曼说。

  彼德对全体说:「我不知道我们要抵挡他们多久,各位。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几个钟头,也可能是一整夜。他们也可能完全不发动攻击,就只是坐等我们弹尽粮绝。但如果病鬼进城了,孤儿院就是我们的退路。我们保护小孩。清楚了吗?」

  一桌的人默默点头。

  「那我们散会。我要大家在一五○○回到这里。冈纳,留下来一下,我有事要交待。」

  他们等到众人都离开。阿普格的手肘搁在桌上,透过交缠的手指看着彼德。「怎么?」

  彼德站起来,走到窗前。广场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暑热之下的一切安静无声。大家都哪里去了?八成是躲在家里吧,彼德想,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还有范宁要处理。」他说:「不处理,事情永远不会结束。」

  「你的意思是告诉我,你打算到纽约去。」

  彼德转身,「我需要一小队人马—大概二十几个吧。我们开车往北,在油用完之前,最远应该可以到德克萨卡纳,说不定还可以再走远一点。再来靠步行,应该在冬天时就可以抵达纽约。」

  「这是自杀。」

  「我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阿普格意有所指地看着他。「那你真是他妈的走运,请原谅我这么说。更不要说你比以前老了三十岁,而且纽约远在两千哩之外。据唐纳迪欧的说法,那里满满是德古鬼。」

  「我会带艾莉希亚一起去。她了解那里的情况,而且病鬼不会攻击她。」

  「在昨天晚上的表演之后?别开玩笑了。」

  「除非我们杀了他,否则我们的城守不住,城门迟早会破。」

  「我并不是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带二十几个人去拿下范宁,在我看来算不上是什么计划。」

  「那你有什么建议?我们把艾美交出去?」

  「你不应该这么不了解我吧?最重要的是,一旦我们把她交给唐纳迪欧,我们就一无所有了。我们手上就没牌了。」

  「那该怎么办?」

  「嗯,你有没有再多思考一下费雪的船?」

  彼德默默无语。

  「别误会我的意思,」阿普格继续说,「除了把那家伙丢进监狱之外,我一点都不信任他。我很高兴你把他赶出去。我没办法忍受部队里有歧见,而且他越界了。况且,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浮不浮得起来。」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阿普格沉默一晌。「总统先生,彼德,我是你的军事顾问,但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了解你,了解你的想法。你这样想并没有错,但是情况不一样了。要是由我决定,我会很肯定地说,就放手一搏吧。这个动作或许只有象征性,但象征性对我们这种老混账来说很重要。我痛恨这些事情,一贯如此。但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不可能有好结果。无论喜不喜欢,你都将是德州共和国的最后一位总统,所以你很可能必须扛起人类命运的重责大任。费雪或许满嘴屁话。但你了解那个人,所以这是你的使命。七百人总比一个人都没有来得好。」

  「这个地方会分崩离析。我们没办法同心协力防卫家园。」

  「是啊,我们八成没办法。」

  彼德转身再走到窗前。外面真是活见鬼的安静无声,他有种很不安的感觉,彷佛从遥远的未来观看这个城市:建筑空置废弃,枯叶在街道上滚动,每一吋表面都慢慢地被风、尘土与岁月重新占领—只留下生命终结之后的永恒寂静,所有人声都消失了。

  「我并不是反对,」他说,「但是这种蠢事会变成习惯吗?」

  「如果需要的话,是的。」

  在他下方的广场上,有一群年轻男孩出现。最大的应该不超过十岁。他们在那里干嘛?接着彼德掌握了情况—有个男生手里有颗球。在广场正中央,他把球摆在地上,开始踢,让其他人跟在后面跑。两辆军用大卡车开进广场,士兵下车,开始摆出一排桌子。其他人扛出装武器弹药的板条箱,分发给被征召入伍的民兵。小男生只好奇地瞥了一眼,就继续玩他们的游戏。这游戏显然没什么章法:没有规则,没有界线,没有可以得分的目标或方法。拿到球的人就想办法不让其他人抢走,直到被其他人打败,然后混战又从头开始。彼德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先是想起凯勒柏和他朋友一玩几个钟头的那种不知是什么的游戏,以及他们富有感染力的年轻活力—再五分钟就好,爹地,天色还没晚呢,再让我们玩一次嘛—接着想起他自己的少年时代。那短暂纯真的时光,他过得蛮不在乎,置身于历史洪流与人生逐渐累积的重量之外。

  他从窗前转身。「你还记得薇琪叫我到办公室,要给我工作的那一天吗?」

  「不太记得。」

  「我要离开的时候,她把我叫回来,问起凯勒柏,问他几岁了。她说—我想我记得没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们很快就会不在人世,但我们所做的决定将攸关他们未来要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阿普格缓缓点头。「现在想想,我可能还记得。她真是个狡猾的老女人,我会这么说。她把操纵的把戏玩得出神入化。」

  「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她。我迟早会投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你的重点是?」

  「重点是,这块土地不是只属于我们,冈纳。也是属于他们的。第一殖民地垂死挣扎,每个人都放弃了。但这里没有,这也是柯厄维尔有办法撑到现在的原因。因为这里的人不愿意就这样默默放弃。」

  「我们谈的是整个人类的存续。」

  「我知道我们谈的是什么。但我们必须用对方法。牺牲三千人去拯救七百人,不是我可以接受的方程式。所以或许我们就要在这里走向终点,甚至就在今晚。但这个城市是我们的。这块个大陆是我们的。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我们逃走,范宁就得胜了。薇琪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看法。」

  又一段僵持,然后两人看看彼此。

  「说得真好。」阿普格说。

  「是啊,我敢说你不知道我是个这么有思想的人。」

  「所以就这样?」

  「就这样,」彼德说,「这是我最后的决定。我们留下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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