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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7

  莎拉走下楼梯到地下室。恩慈在第二排病床的尽头,坐起身,宝宝抱在腿上。她看起来很累,但也如释重负,莎拉走近时,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他有点吵。」她说。

  莎拉抱过宝宝,摆在隔壁的床上,解开毯子检查他。这个大块头的健康男婴满头黑色鬈发,心跳大声又有力。「我们替他取名卡罗斯,纪念我父亲。」恩慈说。

  这天晚上,恩慈把家里的故事说给莎拉听。十五年前,她爸妈出城下乡,定居在伯尔尼。但她父亲务农运气不佳,迫不得已在电信队里找到工作,常常一离家就是几个月。后来他从电报杆上摔下来死掉,恩慈和妈妈搬回柯厄维尔和亲戚一起住。她的两个哥哥早就离家独立,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后来妈妈也过世了,但恩慈没讲细节。十七岁的时候,恩慈到一家非法沙龙工作,她对自己的工作内容一语带过,莎拉也不想知道。她就是在那里认识鸠克的。两人的结识说不上光彩,但恩慈说他们非常相爱,而她怀孕之后,鸠克也马上负起责任。

  莎拉把宝宝重新包好,交还给他妈妈,要她放心,一切都很好。「他只是抱怨妳的奶水有点不足而已。别担心,这没什么关系。」

  「我们会怎么样啊,威尔森医师?」

  这问题似乎有点大。「妳要好好照顾儿子,就这样。」

  「我听说那个女人的事了。他们说她是某种病鬼,怎么会这样?」

  莎拉猝不及防—但是大家本来就会嚼舌根。「她也许是吧,我不知道。」她一手搭在恩慈肩上,「想办法休息一下吧。军方知道怎么应付的。」

  她在储藏室找到珍妮,正在检查储备品,绷带、蜡烛、毯子、水。有更多箱子从一楼搬下来,堆靠在墙边。她的女儿海娜在帮忙,这个让人一看就卸下心防的十三岁女孩有一双绿眼睛,脸上有雀斑,还有一双小马似的长腿。

  「小可爱,可以让我和妳妈妈讲句话吗?去看看楼上有没有需要什么。」

  女孩留下她们独处。莎拉迅速把计划说给她听。「妳想我们这里可以安置多少人?」她问。

  「一百个吧。反正如果人数更多,我们就尽量塞吧。」

  「我们在门口摆张桌子数人头。男人不准进来,只有女人和小孩。」

  「如果他们还是想进来呢?」

  「那不是我们的问题,军方会处理。」

  莎拉又替四个病人检查—得肺炎的男孩;呼吸困难的四十几岁女人,匆匆来看病以为自己心脏病发,结果只是恐慌;一对夜里发烧腹泻的孪生姊妹—然后回到一楼,刚好看见两辆军用卡车驶上入口。她迎上前去。

  「莎拉.威尔森?」

  「是的。」

  那名士兵转身走回第一辆卡车。「好,开始卸货。」

  士兵两人一组,开始把沙包搬到入口。同时,两辆车顶配有五○口径机关枪的悍马车,驻守这幢建筑正面,各据一边守住大门。莎拉麻木地看着,这怪异的一切让她心烦意乱。

  「请问其他入口在哪里?」那名中士问。

  莎拉带他绕到后面,也带他到侧门。士兵带着一片片三夹板,开始钉在墙面上。

  「这防不了德古鬼。」莎拉说。他们站在建筑正面,窗户正钉上更多三夹板。

  「这不是用来防德古鬼。」

  老天爷啊,她想。

  「妳有武器吗,女士?」

  「这里是医院,中士,我们不会把枪到处乱丢。」

  他走到第一辆卡车,带着一把来复枪和一把手枪回来。他交给她,「妳自己挑吧。」

  他拿出的这两样东西她都不想要。医院应该是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但她想到了凯特。

  「好吧,手枪。」她把枪塞进腰带。

  「妳以前用过吗?」中士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教妳基本操作。」

  「不需要。」

  监狱里,艾莉希亚正估量铁链的支撑力。

  墙上的闩头无关紧要,只要用力一扯就下来了,但是镣铐会是个问题。这是某种强化合金做的,很可能是从提夫第枪械库里找来的,那家伙防堵病鬼可是第一把交椅。所以就算她从墙上挣脱,也还是被镣铐捆得活像只待宰的猪。

  睡觉的念头诱惑着她。不只是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可以带走她的思绪。只是她的梦,永远都相同的梦,她一点也不想再访:灯火辉煌的城市陷入黑暗;生趣盎然的快乐声响逐渐淡去,终至消失;那扇残酷无情隐形的门。

  这时又有另一个问题,艾莉希亚并不是独自一人。

  这感觉很微妙,但她可以辨识得出来,范宁还在。她脑袋里有个低频的嗡嗡声,不像听觉,反倒像触觉,宛如微风轻轻拂过她心灵的表面,让她觉得愤怒、恶心、厌倦一切,准备要和这些同归于尽。

  滚出我的脑袋,浑蛋。你要我做的事,我不是都已经做了吗?放过我吧,该死!

  说好的食物并未出现。彼德已经忘了,或者是他认为挨饿的艾莉希亚比吃饱的艾莉希亚安全。这是让她听任摆布的伎俩:食物已经送出来了;慢着,并没有。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倔强地觉得高兴,因为她心里始终还是厌恶进食。颔部一咬进肉里,温热的血液喷溅上颚的那一刻,她的脑袋里就立即迸现了排斥的声音:妳在搞什么?然而,尽管对自己厌恶至极,她向来还是吸饱她的食量,直到无力抵抗,任由倦乏把她吞噬殆尽。

  时间迟滞缓慢地过去,最后门终于开了。

  「惊喜!」迈可走进牢房,胸前有一个小铁笼。

  「五分钟,费雪。」守卫说完,在他背后摔上门。

  迈可把笼子摆在地上,坐上小床,面对她。笼子里是只褐色的兔子。

  「你怎么进来的?」艾莉希亚问。

  「噢,这里的人都和我很熟。」

  「你买通他们。」

  迈可看似很开心。「就这样啊,一笔小钱转手而已。没错。就算是在这么困难的时刻,人还是会想到自己的家人。再加上没人有那个心情帮妳送早餐来。」他对着笼子点点头。「这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显然是某人的宠物,名叫欧提斯。」

  艾莉希亚好好地盯着迈可看了好一会儿。她认识的那个男孩已经无迹可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肌肉发达、强韧健壮、身材结实、能力很强的中年男子。他的五官像雕刻出来,每一刀都干净利落。虽然眼睛还是有着闪亮活跃的警觉,却多了一层更为深沉的暗影,更通晓世事。这是一双历尽沧桑的眼睛,是一生见多识广的男人。

  「你变了,迈可。」

  他蛮不在乎地耸耸肩。「这话我听得多了。」

  「你靠什么过日子?」

  「噢,妳知道我的。」他露出斗鸡眼微笑,「就是每天让电灯亮啊。」

  「萝儿呢?」

  「结果行不通。」

  「真遗憾。」

  「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分到盆栽,她拿到房子。这样最好,真的。」他的头又往地板的方向一歪,关在笼里的兔子焦躁得不停嚼动腮帮子。「妳不吃吗?」

  她想,非常想。温暖的肉,温暖的生命散发出来的迷人香味;动物鲜血涌进她血管时的嗖嗖声与轻轻跳动,彷佛捧起一个贝壳到耳边。她的渴望极其强烈。

  「那场面不太好看,」她说,「也许最好等一等。」

  好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只是这样看着彼此。

  「谢谢你昨天晚上挺我。」艾莉希亚说。

  「不必谢我。彼德太过分了。」

  她打量他的脸,「你为什么不恨我,迈可?」

  「我为什么要恨妳?」

  「其他的每个人好像都恨我。」

  「那我想我大概不是其他人吧。可以说呢,喜欢我的人也没几个。」

  「我很难相信。」

  「噢,相信我吧。没被关在这个大牢里,算我走运。」

  一朵不请自来的微笑浮现她唇边。和朋友讲讲话真好。「好像是挺有趣的故事。」

  「一言以蔽之。」他指尖并拢,是准备说出重点的模样,「我一直知道妳还在,小艾。或许其他人都放弃妳了,但我始终没有。」

  「谢谢你,电路。这对我很有意义,意义重大。」

  他咧嘴笑,「这个嘛,我要是妳,就不会再提这个绰号。」

  「去找他谈谈,迈可。」

  「我已经把我的意见讲得很明白。」

  「他打算怎么做?」

  他耸耸肩,「就是彼德一向的作风啊。一头栽进麻烦里,卯足劲往前冲。我很爱这个家伙,但他是一头牛。」

  「这回不管用了,这一招。」

  「是啊,不管用了。」

  他专注凝视她,但眼神不带丝毫疑心,和彼德不一样。她是个亲密的好友,一个共谋,是他的世界里值得信赖的一部分。他的眼睛,他讲话的语调,他身体存在的那个样貌,都散发着结结实实的力量。

  「我常想起妳,小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妳。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现在还是爱。我希望这不会让妳觉得很窘。」

  艾莉希亚愣住,说不出话来。

  「我从妳的表情看得出来,妳很意外。把这当成是对妳的赞美吧,就是这个意思。我要说的是,妳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一直都很重要。妳昨天晚上出现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妳想知道是什么吗?」

  艾莉希亚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发现我一直在等妳。不只是等,是期待。」他停了一下,「妳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妳到医院看我的那一天。」

  「我当然记得。」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在想:为什么是我?在那个当下,在所有人里,艾莉希亚为什么选了我?我一直以为中选的会是彼德。我想到妳说的话,心里就找到答案了。妳说过:『有一天,那个男生会拯救我们这些可怜虫。』」

  「我们讲的是小时候的事。」

  「没错。但不只是小时候的事。」他倾身向前,「甚至在当时,妳就已经知道了,小艾。或许还不知道。但妳感觉到了,事态的轮廓,就像我一样。就像二十年后的此时此刻,我坐在牢房里和妳讲话的时候一样。嗯,『为什么』是另一个问题。我找不到答案,也不再追问。至于事情会怎么发展,妳的直觉和我一样准。从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整体趋势来看,我并不特别乐观。但无论如何,没有妳,我肯定办不到。」

  门锁转动的声音。守卫出现在门口。「费雪,我说五分钟,你得滚出来了。」

  迈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递到背后,甚至没转头看那个守卫一把抢过去,快步走开。

  「天哪,他们真是白痴。」他叹口气,「他们真的以为到了明天此时,钞票还有任何价值吗?」他的手又探进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这个,拿去。」

  艾莉希亚打开来。是一张地图,迈可匆匆画成的草图。

  「时间到了的时候,顺着罗森伯格路往南走。过了军营,就会看见妳左手边有间农舍,有个水槽。之后就沿着那条路往东走,五十二哩。」

  艾莉希亚抬起头来。他眼里有个新的神色:某种野性,甚至可以说是狂热。迈可散发沉静自若的气息,但这只是他极力自制的外表。在那之下,是一个信心炽烈燃烧的男子。

  「迈可,那条路的尽头有什么?」

  再次独处的艾莉希亚昏沉睡去。那么,迈可终究还是有个女人的。他的船,他的卑尔根峡湾号。

  我们是流亡者,道别的时候他告诉她,我们是明白真相的人,从以前一直到现在都明白,而我们生命的痛苦就在于此。他真是太了解她了。

  兔子很有戒心地看着她。牠的黑眼睛眨也不眨,晶亮得像墨水滴。在那眼球的圆弧表面上,艾莉希亚看见自己那张脸倒映出来的影子,是幽灵般的自己。她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为什么她哭个不停?她奔向笼子,打开笼锁,伸手进去。柔软的绒毛盈握,这只兔子没打算逃走,若不是太过温驯(就像迈可说的,牠是只宠物),就是吓得无法反应。她捧起牠,摆在腿上。

  「没事的,欧提斯,」她说:「我是朋友。」她就这样摸着柔软的绒毛,许久许久。

  65

  脚步声,还有门打开来的咿呀声。艾美张开眼睛。

  哈啰,小萍。

  这女人停在门口。她很高䠷,一张椭圆脸和表情丰富的眼睛,穿着简单的蓝色棉布洋装。在轻柔的垂坠布料下,怀孕的肚子圆鼓起来。

  妳回来看我,我很高兴。艾美用手语说。

  小萍带着非常不确定的表情走到她床边。

  我可以吗?艾美问。

  小萍点点头。艾美的手掌贴着隆起的衣服。那里面的力量如此之新,散发纯粹的生命感—如果有颜色,必定是夏日云朵的柔白—但也充满疑问。我是谁?我是什么?我是一切,或只是部分?

  让我看看其他地方,艾美用手语说。

  小萍坐在床上,转开头。艾美解开洋装的扣子,拉开衣服。她背上有一条条的痕迹,烫伤变淡了,但还没消失。时间让这些伤痕变得像是山脊与凹谷的感觉,很像在泥土里盘根错结的树根。艾美的指尖顺着长长的伤痕往下画,在没受伤的部位,小萍的皮肤很柔软,有着脉动的温暖,但底下的肌肉很硬,彷佛蓄积着未曾遗忘的痛苦。

  艾美扣上扣子。小萍在床垫上转身面对她。

  我一直记得妳,小萍比手语说,我觉得我好像认识妳一辈子。

  我也记得妳。

  小萍的眼睛满是难以表达的情感。甚至在……

  艾美握住她的手,安抚她。是的,她回答说,甚至在当时。

  小萍从洋装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本子很小,但有厚厚一迭硬挺的羊皮纸钉在一起。我带这个来给妳。

  艾美接下来,翻开包着柔软皮革的封面。这里一页接着一页。图画。文字。有五颗星星的岛屿。

  还有谁看过这个?她问。

  只有妳。

  凯勒柏也没看过?

  小萍摇摇头。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泪光,显然感动莫名,完全不是言语能表达。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艾美阖上笔记本。我也说不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表示妳会活下来,妳的宝宝会活下来。略一停顿,然后她说:妳愿意帮我吗?

  她在客厅找到纸和笔,写字条,折了三折,交给小萍。小萍匆匆离去。再次独处的艾美到玄关另一头的浴室,洗脸槽上方是一面小圆镜。她对自己整个人的改变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感觉来得恰当。迄至此时,她还没看见过自己。她走到镜子前面。这张脸似乎不是她自己的脸,却又活脱脱是她长久以来觉得自己就是的那个人:黑发女子,不太过于有棱有角但轮廓分明的脸,苍白无瑕的皮肤,深邃的眼睛。她的头发短得像男生,露出头颅的形状,摸起来刺刺的,像是扫帚。这镜像平凡得让人不安。这很可能是任何人的脸,芸芸众生里的任何一个女人。然而在这张脸、这个躯体里面,有着她所有的意念和感知,她的自我意识。想摸镜子的冲动如此强烈,她让自己伸出手去。就在手指碰触到镜面的那一瞬间,她的镜像同步有了反应,产生了改变。这是妳,她的心告诉她,这是真正的艾美。

  这是时间。

  为了让心平静下来,让心进入完全静止的状态是有诀窍的。艾美喜欢利用湖。这座湖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这是奥勒岗的湖,是他们刚到营地不久时,华格斯特教她游泳的那座湖。她闭上眼睛,用意志力让自己来到湖边,慢慢地,那个场景浮现在她的意念里。夜的开端,穿透墨蓝天空的第一颗星星。如墙般耸立的是高大松树的暗影,香气浓郁,威仪堂堂地矗立在岩石嶙峋的湖岸。湖水本身冷冽清澈,口感辛烈,松软的松针铺满湖底。在这个心灵的场景里,艾美既是湖,也是湖里的泳者。涟漪配合着她的动作,在湖面一圈圈漾开来。她深吸一口气,潜下水面,进入看不见的世界。湖底出现时,她开始以平顺的划行动作沿着湖底前进。在远远的上方,因她潜入水中而产生的涟漪,往外扩展开来。最后一圈涟漪碰触到湖岸之后,湖面回复完美的平衡,她所需要的状态已然达成。

  涟漪触岸。湖水静止。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静默。然后

  是的,艾美。

  我想我准备好了,安东尼。我想我终于准备好了。

  迈可在大门口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卢修斯死到哪里去了?时间将近一○三○,他们已经快没时间。有人在焊接托架,好把铁梁横架在大门上。还有更多人在外墙钉上一片片镀锌屋顶板。如果格瑞尔不快点现身,他们就会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城里。

  最后格瑞尔终于出现,踏着轻快的脚步从外面穿过行人入口进来。他爬上卡车,对着挡风玻璃点点头说:「走吧。」

  「她在骗自己。」

  格瑞尔瞥他一眼示意:「别又扯到那里去了」。

  迈可发动引擎,头伸到车窗外,对着施工队的工头喊着:「让开!」那人没转身,他又按喇叭。「喂,我们要出去!」

  这句话终于引起工头注意,他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你按我喇叭干嘛?」

  「叫那些家伙滚开。」

  他对着地上吐了一口痰。「谁都不应该出去。我们在这里忙着。」

  「是喔,我们不一样。告诉他们,要嘛让开,要嘛我们就辗过去。看你们想怎样?」

  那人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还是忍住没说。他走回大门。「很好,让开,让这个家伙过去。」

  「感激不尽。」迈可说。

  工头又吐口痰。「你活不成了,王八蛋。」

  你也是,迈可心想。

  66

  时间一六三○。最后一批疏散的民众已经移往水坝;护箱已经塞满了,仅余的一些征召民兵正等待分派任务。意外事件还是有的—有几个人被逮捕,甚至还开了几枪。但大部分人都明白为什么被要求这么做,他们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但是处理民兵花了比预期要长的时间。长长的队伍,搞不清楚武器,不知道谁该找谁报到,装备和任务的分派都是问题。彼德和阿普格要在半天的时间里组成一支军队,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拿枪,更别提要装子弹开枪了。弹药很珍贵,但是广场还是架设了靶场,用沙包围起来。给门外汉的速成课,三发射击,不管是好是坏,就派他们上城墙去。

  武器所剩无几,只有手枪。来复枪都发完了,只留下几把备用。大家顶着炽热的太阳站了好几个小时,脾气都暴躁了起来。彼德和阿普格一起站在登记桌旁,看着最后几个人接受分派。霍里斯一一核对名字。

  有个男子走到桌前—年约四十,看来人生并不顺遂,额头高而圆,脸颊有痘疤,肩上扛着来复枪。彼德花了一晌工夫才认出他来。

  「鸠克,对吧?」

  那人点点头,有点怯怯的,彼德觉得。已经过了二十年,但彼德看得出来,当年在屋顶上发生的意外还影响着他。「我想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总统先生。」

  阿普格瞥了彼德一眼。「你做了什么?」

  「他救了我一命,真的。」接着鸠克对彼德说,「我始终没忘记。我两次都投你一票。」

  「你后来怎么样了?不再修屋顶了吧,我猜。」

  鸠克耸耸肩。他的平凡生活和其他人一样,慢慢变成了过去。「当技工,主要是。不过也才刚结婚,我老婆昨天晚上生了。」

  彼德想起莎拉讲的事。他指着鸠克的来复枪,杠杆式步枪,点三○—三○。「让我看看你的武器。」

  鸠克交给他。手动杆不太平稳,扳机软趴趴,观测器镜片凹凸不平。

  「你上回用这把枪是什么时候?」

  「从来没用过。很多年前从我家老头那里拿到的。」

  霍里斯抬起头。「我们没有三○—三○口径的子弹。」

  「这把枪里有几发子弹?」彼德问鸠克。

  那人伸出手,给他看掌心的四颗子弹,年代久远,和天地山海差不多老。

  「这东西没有用。霍里斯,给他一把象样的来复枪。」

  拿出一把枪来,是提夫第的那批M16,崭新晶亮。

  「这是结婚礼物。」彼德把枪交给鸠克,「到靶场报到。他们会给你子弹,教你怎么用。」

  鸠克抬起头,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发展。他脸上满是感激之情,从来没有人送过他像这样的礼物。「谢谢你,长官。」他简洁有力地点点头,走了开去。

  「好吧,这样做是为什么?」阿普格问。

  彼德的目光随着鸠克走向靶场。「为了求好运。」他说。

  孤儿院里,最后一批妇女和孩童正往下进入避难所。收容的政策早已决定,有五岁以下子女的妇人才能随儿女一起进到避难所,因此有很多哭哭啼啼的分离场面,痛苦悲惨。有不少母亲说自己的孩子不到五岁,尽管明明看起来就不只那岁数。但只要看起来差不多或够接近,凯勒柏就会让她们进去。他不忍心说不。

  凯勒柏担心小萍。避难所很快就要塞满了,最后她终于赶到,说孩子们早上在凯特和比尔家。对小萍来说到那里去很痛苦,因为凯特的身影无所不在;但是对两个女孩来说却是分散注意力的好方法,因为可以在熟悉的房间里待几个钟头,玩熟悉的玩具。她们在旧床上跳了半个钟头,小萍说。

  然而有些不对劲。凯勒柏察觉到她有些话没说出口。他们站在开敞的地下室门口。有位修女在底下的平台上,伸手接过小孩。先是西奥,接着是两个女孩。小萍转身要离开时,凯勒柏拉着她的手肘。

  怎么了?

  她迟疑一下。没错,是有事。

  小萍?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确定,接着又镇定下来。我爱你,小心一点。

  凯勒柏不再追问。眼前时机不对,门还掀开着,每个人都在等,佩格修女从旁边观察他们。凯勒柏之前已经讨论过佩格修女是不是要和孩子们一起躲到地下的问题。「少尉,」她用谴责的表情说,「我已经八十一岁了。」

  凯勒柏拥抱妻子,扶她往下走。双手一抓到梯子顶端时,她抬起头,瞥了他最后一眼。他心里一阵沉重的冰冷往下坠。她是他的生命。

  好好照顾宝宝,他比着手语说。

  更多孩童过来,突然之间,避难所就满了。屋外传来一声喊叫,接着是扩音器的声音,命令众人散去。

  赫南曼少校大步穿过走廊。「乔克森,我指派你负责这里。」

  这是凯勒柏最不愿意的差事。「我到城墙上更能发挥功用,长官。」

  「这不是辩论。」

  凯勒柏感觉到一只看不见的手。「和我父亲有关吗?」

  赫南曼不理会他的问题,「我们需要两个人到屋顶,两个在周边,两个小队在里面,听清楚了?其他人都不准进去。要怎么完成任务,由你决定。」

  恐怖的话语。而且无法避免。人为了活下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67

  迈可和格瑞尔在罗森伯格北边搭救第一批生还者。是三名士兵,惊吓挨饿,身上的卡宾枪和手枪都已经没有了子弹。病鬼两个晚上之前攻击军营,他们说,像飓风一般,把那个地方撕个烂碎,摧毁所有东西,汽车、装备、发电机和无线电无一幸免,营舍屋顶整个被掀开,活像打开肉罐头似的。

  还有其他人。一个女人,唐肯手下的女人,一头带着缕缕花白的黑色头发,光脚走在马路上,一双歪掉的鞋勾在指尖晃啊晃的,说她躲在水泵房里才逃过一劫。有两个电报队的男人。一个叫温瞿的油工是迈可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他盘腿坐在路边,用一把六吋刀在地上画着没有意义的形状,讲话含糊不清,前言不对后语。他的脸上一层灰,工作裤上有黑黑的干血迹,但不是他的血。这些人全坐上卡车面,惊魂未定,沉默不语,甚至也没问他们要往哪里去。

  「他们是天底下最走运的人。」迈可说,「而他们自己甚至不知道。」

  格瑞尔看着路边的风景流逝,从干枯的灌木变成缠结纠葛的海岸礁岩。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极度紧张压抑了痛苦,如今,随着思绪的解体沉静,痛楚又回来了。他的肚子微微有种无法遏止的冲动,想要呕吐;唾液浓稠,有金属味;膀胱难以形容地发胀,发烧一般,涨得巨大无比。停车载那个女人的时候,格瑞尔走到灌木丛里,希望能解出小便,但他唯一做到的,却只是解出一条带着鲜红、卑惨兮兮的涓涓细流。

  到了罗森伯格南边,他们往东开向航运海道。泥泞的水花在他们背后飞溅,卡车在大沟小坑不断的路面一蹦,就带来一阵新的痛楚。格瑞尔非常非常想喝水,只为了冲掉嘴巴里的味道,但是迈可从座位底下拿出水壶,灌上一大口,递给他喝的时候,他却眼睛瞪着挡风玻璃拒绝了。迈可斜眼瞄他一眼—你确定?—这一瞬间,这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者至少有所怀疑。但看格瑞尔没答腔,迈可就把水壶夹在两腿之间,用力扭上盖子。

  卡车里的空气变得不一样,接着天空也变了。他们正接近海道。

  「杀千刀的,我才刚离开这里。」那女人说。

  再五哩,堤道出现。补丁和他的手下等在隘口,一道倒勾铁丝围篱横跨路面。卡车停下之后,补丁走到驾驶座窗边。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

  「萝儿是怎么跟你说的?」迈可问。

  「只说了坏消息。不过,这里没他们的踪影。」这时,他瞥着卡车后面,「我看你带了几位朋友啊。」

  「她咧?」

  「在船上,我猜。蓝德说她在那里把每个人都快搞疯了。」

  迈可转身面对乘客。「你们三个,」他对那几个士兵说,「出来。」

  他们迷惑不解地四下张望。「你要我们做什么?」军阶最高的那个问。他是个下士,眼神空洞得像牛,婴儿肥的柔嫩脸庞像个十五岁小男生。

  「我不知道,」迈可不带感情地说,「当兵?开枪打东西?」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一颗子弹都没有。」

  「补丁?」

  那人点点头,「我来搞定他们。」

  「这位是补丁,」迈可对那三个人说,「他是你们的新指挥官。」

  他们茫然互看。「你们这些家伙该不会是,呃,罪犯之类的吧?」那人说。

  「你们如今还在乎个屁?」

  「来吧,」补丁插话,「乖一点,照他说的做。」

  这三个士兵斜眼瞄着彼此,然后下了车。补丁和其他人拉开铁丝网,迈可就发动引擎,轰隆隆沿堤道往前开。蓝德在库房迎接他们,打赤膊,汗流浃背,一条油腻腻的布缠在头上。

  「我们的情况如何?」迈可下车问,「你们给干坞灌水了吗?」

  「有问题。萝儿发现另一个有问题的部位,到处都需要补强。」

  「在哪里?」

  「右舷船头。」

  「他妈的。」迈可指着其余的乘客,他们全站在一起,茫然瞪着眼睛。「想办法处理这些人。」

  「你从哪里弄来的?」

  「在路上找到的。」

  「这不是温瞿吗?」蓝德问,那人对着自己的衣领咕咕哝哝。「他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不管是怎样,总之不会是好事。」迈可回答说。

  蓝德眼神一暗,「乡镇的事情是真的?他们全完了?」

  迈可点点头,「是的,看来是这样。」

  格瑞尔打断他们,「迈可,我想我们要多派一些人手到堤道那边,再过几个钟头就天黑了。」

  「蓝德,你说呢?」

  「我想我们可以拨出几个人。隆巴帝和其他几个家伙。」

  「你们两个,」蓝德对那两个电报队说,「跟我来。还有妳,」他对那个女人说,「妳会做什么?」

  她挑起眉毛。

  「除了那个之外。」

  她想了想,「煮点东西。」

  「比我们想的好一点。妳录取了。」

  迈可走过跳板到船上。一部有吊座的起重机被开到干坞里,靠近船头,有六个人在吊座,悬挂在船侧。在坞堰的另一端尽头,戴着焊工面具和厚手套的人,正用圆锯从较大的金属板割下代用品,刀锋火花四射。

  萝儿站在栏杆旁边看见他,走了下来。「抱歉,迈可,」在锯子的声音里,她得扯开喉咙才能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机不太对,我知道。」

  「搞什么鬼啊,萝儿?」

  「你想让船沉下水吗?因为很可能会沉没。到时候只能怀念她的人可不是我喔,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这不只是延误时间,这是一场浩劫。除非船壳确实牢固,否则他们不可能给干坞灌水。除非他们给干坞灌水,否则他们不能发动引擎。光是给干坞灌满水,就需要额外的六小时。「妳觉得要多少时间才能换好?」他问。

  「切割铁板,拆下旧的,放好,钉铆钉,焊接。我想大概要十六个钟头,最少。」

  没有理由质疑她。这不是急得来的事。他转身,走下干坞。

  「你要去哪儿?」萝儿在背后喊他。

  「去切几块该死的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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