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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七三○,太阳再过三个钟头就要下山。此刻,彼德能做的都做了。他已经不需要睡觉,但希望能有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走回家的路上,他想起鸠克。他对这个家伙并没有特别的情谊。当年那个乳臭未干、讨人厌的小屁孩,差点害彼德没命。给他来复枪或许也只是浪费。但彼德知道,在屋顶的那天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让他相信人生有第二次机会。
安全小组不见了。
彼德快步走上台阶,冲进屋里。「艾美?」他喊着。
一阵沉寂,接着:「我在这里。」
她坐在床上,面对门口,双手交迭,端端整整摆在腿上。
「妳还好吗?」他问。
她抬起头。她的脸色变了,给他一个幽幽的微笑。整个房间格外寂静,不只是没有声音而已,还有某种更为深沉、更为忧惧的静默。「是的,我很好。」她拍拍床垫,「过来陪我坐坐。」
他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拉起他的手,眼睛没看他。他察觉到她就要宣布什么。
「我在水里的时候,去了一个地方。」她说,「至少是我的意念去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明得清楚。我在那里很快乐。」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那座农庄。」
她的眼神迎向他。
「我也在那里。」很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彷佛这些话早就等着他说出来。
「我在弹钢琴。」
「没错。」
「我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把这些话说出来多舒坦啊。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梦里,知道那些梦毕竟还是有些真实,虽然他并不知道所谓的真实是什么,只知道那终究存在。他存在。艾美存在。农庄,他们在那里的幸福快乐,全都存在。
「今天早上你问我,为什么在爱荷华的时候去找你。」艾美说,「我不能告诉你实情。或者,至少不能说出全部的实情。」
彼德等待着。
「变身的时候,你心里只能记得一样东西,一段回忆。最贴近你心灵的东西,在一辈子里,就只能有那么一个东西。」她抬起眼,「我想记得的就是你。」
她哭了,默默落泪。珍珠般的小泪珠悬在睫毛尖端,宛如挂在树叶上的露珠。「彼德,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点点头。
「请吻我。」
他吻了她。他不是吻她,而是坠入她的世界里。时间变慢了,停止了,在他身边缓缓地绕圈,彷佛绕着码头打转的波浪。他觉得平静。他的意识升起。他的心在两个地方,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农庄,超越空间,超越时间,只有他俩存在的那个地方。
他们分开,脸只有几吋的距离。艾美捧起他的脸颊,凝视他的眼睛。
「对不起,彼德。」
这句话好奇怪。她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了。
「我知道你打算怎么做。」她说,「你们不可能撑得过去。」
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松开来,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他想开口,却做不到。
「你累了。」艾美说。
他倒下时,她接住他。
艾美把他放到床上。在外面的房间里,她脱掉修女袍,换上格瑞尔为她找来的衣服:有口袋的厚帆布裤,皮靴,一件袖子磨损的褐色衬衫,肩上有远征军的徽章。这些衣服散发着温暖,人的气味—是工作和生活的味道。这衣服的主人必定身材娇小,穿在她身上几近完全合身。小兵在后门廊睡得很熟,宛如小婴儿,手枕在脸颊下,什么都感觉不到。艾美轻轻从他们身上抽出一把手枪,塞进长裤里,抵着脊骨。
街道笼罩深沉的寂静,所有人都躲了起来,准备面对来临的风暴。艾美往市中心走去,有士兵开始注意到她,但没有人对她讲话,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里,有个女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监狱外面没有人把守。艾美目标明确地穿门而入。
她看见里面有三个人。柜台后面负责的军官抬起头。
「有事吗,兄弟?」
门锁的声音。艾莉希亚抬头望。艾美?
「哈啰,姊妹。」
艾莉希亚看看她后面,但没有人。艾美独自一人。
「妳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艾美打开镣铐,把艾莉希亚的护目镜交给她。「路上再解释。」
外面的房间里,守卫躺在地板上睡觉。遵照格瑞尔指示的路线,艾美和艾莉希亚穿过暗街和垃圾遍地的小巷到H镇,不久南墙就出现眼前。艾美走进一间小房子。只能勉强算是小棚屋的这间屋子里,完全没有家具。她在主房间里拉开一条破破烂烂的地毯,露出一个掀门,里头有梯子。这是黑帮的一个藏身所,艾美解释,虽然艾莉希亚已经看出来了。她们往下踏进冰凉、潮湿的空间,闻起来有腐烂水果的味道。
「那里。」艾美指着说。
拉开摆满液体的架子之后,出现了一条隧道。隧道尽头又有一个梯子,往上十呎,是镶在水泥墙面的一个舱门。艾美转动门轮,推了开来。
她们已经到了城外,在墙外约十码之处,置身于枯木林里。艾莉希亚的坐骑士兵和另一匹马绑在这里,不以为意地吃着草。艾莉希亚从地道里出来之后,士兵扬起头:哈,原来妳在这里啊。我都已经开始纳闷了呢。
她的刀和刀带都挂在马鞍上。艾莉希亚插好自己的刀,艾美则用灌木枝叶把舱门盖住。
「妳应该骑牠的。」艾莉西亚说着也递出她的剑。
艾美想了想。「好吧,」她说。
艾美把剑扛在肩上,然后骑到士兵背上。艾莉希亚骑上另一匹马,这匹深枣红色的牡马很年轻,但有种强悍的神情。下午已过一半,阳光白花花的,很刺眼。
她们骑马离开。
这次农庄的梦很不一样。彼德躺在床上,房间洒满月光,让墙面看起来像发光一般。床单冰凉,就是这份冰凉让他醒来的。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艾美睡的那一边没有人。
他呼唤她的名字。在黑暗里,他的声音似乎很微弱,几乎不存在。他起身,走到窗前。艾美站在院子里,背对屋子。她的姿势别有意义,让他满心惊惶。她开始走—离开房子,离开他,离开他们所知的生活。在月光下,她的身影更显单薄。彼德没办法动弹,也没办法出声。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彷佛从身体被抽离了。别离开我,艾美……
他一惊而醒,心脏狂跳,满身大汗。阿普格的脸逐渐在他眼前聚焦。
「总统先生,出事了。」
他不必再说其余的话,彼德立即明白。
艾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