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出走
为战争与武器,我飞驰。
—《致露卡丝塔,征战》,理察.罗夫雷斯
73
「格瑞尔。」
他昏睡得不省人事,但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卢修斯,醒醒啊。」
他猛然恢复意识。他坐在油罐车的驾驶座,敞开的车门旁,补丁站在脚踏板上。挡风玻璃外是雾蒙蒙的黎明。
「什么时间了?」他嘴巴很干。
「○六三○。」
「你应该要叫醒我的。」
「不然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干嘛?」
格瑞尔下车。水很平静,鸟儿低低飞掠如镜的水面。「我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补丁以他惯有的刚劲方式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只有天亮之前,我们看见一小群病鬼沿着岸边行动。」
「在哪里?」
「峡桥底部。」
格瑞尔皱起眉头。「你觉得这不重要?」
「他们的确从来没靠这么近过,可是并没有重要到非吵醒你不可。」
格瑞尔跳上卡车,开向地峡。萝儿站在干坞,双手叉腰,检视船壳。修复工程接近完成。
「我们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灌水?」他问。
「三个钟头,或许四个钟头吧。」她拉开嗓门,「蓝德!注意那条铁链!」
「他呢?」格瑞尔问。
「在营舍吧,我想。」
格瑞尔找到迈可时,他在操作短波无线电。
「柯厄维尔,回答,拜托。这是地峡站。」停顿一会儿之后,他又重复一遍。
「有反应吗?」
迈可摇摇头。他面无表情,心思已经因为担忧而飘得遥远。
「我有新的消息。不久之前,有人看见一组病鬼出现在峡桥附近。」
迈可猛然转头,「他们有接近吗?」
「补丁说没有。」
迈可往后靠在椅背上,用手揉揉沉重的脸。「所以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看起来是。」
门闩还是灼热得无法碰触。彼德站在地窖门正下方的平台上。他的心思清明,但头痛得像有根冰锥戳进后脑杓。
「外面应该天亮了,」莎拉说,「我们该怎么做?」
凯勒柏和霍里斯也在。彼德打量他们两个,两人的表情都一样:疲累、挫败,失去了决断的力量。他们整夜没阖眼。
「等待吧,我想。」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彼德在平台上打盹,突然听见门上有敲打的声音。他伸手摸摸门,铁皮的温度已经降低。他脱掉上衣,裹在手上,在他背后的凯勒柏也这么做。他们抓住杆子,开始转动。边缘有一丝丝昼光透进来,伴随着浓呛的烟味。水渗了进来。他们把整个门盖掀开。
崔斯站在他们上方,拿着一个桶子,整张脸被油烟弄得黑黑的。彼德爬上梯子,其他人也跟着出来。他们踏进废墟里。孤儿院不见了,变成一片闷烧的残骸,只剩灰烬与垮下的屋梁,温度还是很高。彼德的幕僚长背后有七个人:三名军阶各异的军人和四名平民,包括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和一个至少七十岁的老翁。他们全拿着水桶,衣服湿透,脸黑得像煤炭。他们用水在灰烬里浇出一条路,可以走出废墟的一条路。火已经延烧到附近的几幢建筑,烧毁的程度则轻重不一。
「很高兴见到你,总统先生。」
和当晚幸免于难的每一个人一样,崔斯逃过一劫纯粹是运气与时机巧合的产物。墙道开始崩塌时,他恰巧离开指挥站去取更多弹药,所以很靠近大门西侧的楼梯。他及时跑下楼梯,一到底下,正好看见墙道整个摔到地面。两名士兵认出他,把他塞进卡车,送往总统的护箱,但他们的行动不够快,还没抵达就遭遇攻击,驾驶从挡风玻璃里被抓了出去。车子翻覆,崔斯也摔出来。他的来复枪已经没有子弹,而护箱又还太远到不了,所以他冲向最近的一幢建筑,那是税务局用来储物的木造小屋。屋里堆满一箱箱没有意义的文件,他就躲在这里,而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有七个人陆续进来和他一起躲藏,也就是如今站在这里的这七个平民。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一夜,想办法不让病鬼注意到他们,等待永远没来的结局。
既已天亮,更多的生还者也出现了,但人数并不多。看见这么多尸体让人心惊欲呕,秃鹰已经开始盘旋、啄食人肉。这不是孩子该看见的场景。夜里,莎拉数过人数。避难所里有六百五十四人,大部分都是女人与孩子。莎拉爬下梯子去帮珍妮整队离开。
「其他护箱呢?」彼德问。
崔斯脸色一暗,「他们穿透地板从地下冒出来。」
「奥莉维亚?」
崔斯摇摇头。
「我很遗憾,福特。」
他微微摇头。对眼前的一切,他还无法完全消化。
「引水道呢?」
「淹掉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但就是办到了。」
彼德的胃往下沉,一股冰冷晕眩窜过全身。
「彼德?」崔斯抓着彼德的手臂,他突然变成比较坚强的那一个人。
「没有生还者?」彼德问。
崔斯摇摇头。「还有另一件事要让你知道。」
是阿普格。他还活着,但快没命了。躺在地上,旁边是翻覆的悍马车,他的双腿压在车下,但还不是最惨的部分。他搁在胸口的左手,有一排半圆的齿痕。虽然还躺在遮荫处,但太阳很快就会照到他了。
彼德蹲在他身边,「冈纳,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的意识似乎无法集中。然后,随着微微一惊,他的目光飘到彼德脸上。
「彼德,嗨。」他嗓音淡然,不带情绪,只是或许有一丝丝意外。
「躺好别动。」
「噢,我哪里也不去啊。」他的腿被压烂了,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痛。他抬起受伤的手,做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手势。「你相信这个屁事吗?」
「谁有水?」
凯勒柏拿出水壶,水不多,只剩壶底的一两吋了。彼德捧起阿普格的脖子,抬起他的头,把壶嘴凑近他唇边。彼德很纳闷,阿普格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变身。当然,变身也是有不同程度的,每一个人的状况不一样。他虚弱地啜了几口,水从嘴角流下来,阿普格往后靠。
「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可以感觉到病毒在你身体里。」他抖颤地深吸一口气,「有多少生还者?」
彼德摇摇头。「不太多。」
「别自责。」
「冈纳—」
「把这当成是我最后的政策建议吧。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该是把这些人带离这里的时候了。」将军舔舔嘴唇,再次举起血淋淋的手。「不要让这件事拖得太久。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这个样子。」
彼德转开脸,看看周围的人:崔斯、霍里斯、凯勒柏,还有几个士兵。每个人都盯着他们看。他觉得麻木,一切都很不真实。
「谁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
霍里斯掏出一把刀。彼德接过来,手里一阵沉甸甸的冰冷。有那么一晌,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勇气能做阿普格要求他做的事。他再次蹲在阿普格身边,刀稍微挨近他的背后,让将军看不见。
「能为你服务,我觉得很光荣,总统先生。」
透过泪水哽咽的喉咙,彼德拉高嗓音,说出已经二十年没人听过的一段话:「这人是远征军士兵!他该启程了!好样的,冈纳.阿普格将军!嘿!嘿—」
「喝嘿!」
「嘿!嘿—」
「喝嘿!」
「嘿!嘿—」
「喝嘿!」
阿普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脸色变得平静。
「谢谢你,彼德。我准备好了。」
彼德握紧那把刀。
又补两刀。
彼德看着阿普格的身体。这个人很快就死去,几乎无声无息。刀子戳进去的时候只有一声呻吟,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亡轻轻驻进。
「谁给我一条毯子。」
没有人开口。
「该死!你们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你—」他一根手指戳着一名士兵,「你叫什么名字,下士?」
这人似乎有点呆掉了,「什么?」
「怎么,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你有这么蠢?」
他紧张地吞吞口水,「我是佛农,长官。」
「组一支葬礼小组,我要大家在三十分钟之内到操场集合,全套军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他瞄着其他人。
「有问题吗,小兵?」
「爸—」凯勒柏拉他的手臂,要彼德看他,「我知道你很心痛。我们都了解你对他的感情。我去找毯子来,好吗?」
泪水开始落下,他的下巴因为压抑的怒气而颤抖。「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让鸟啄,该死!」
「到处都是尸体。我们真的没时间了。」
彼德甩开他。「这个人是英雄。今天我们任何一个人能活下来,都是因为他。」
凯勒柏用审慎斟酌的语气说:「我知道,爸,每个人都知道。但将军说得没错,我们真的必须想想接下来的事。」
「我告诉你们接下来的事,就是我们要安葬这个人。」
「总统先生—」
彼德转头,是鸠克。有人帮他把脚踝包扎好了,还给了他一副拐杖。他冒着汗,有点喘不过气来。
「又怎么了?」
那人一脸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模样。
「看在老天的份上,有话快说!」
「好像……外面还有人活着。」
城门不见了。一扇门被撞歪了,只靠一根铰炼挂在墙上,另一扇门躺在墙内一百呎处。彼德带头冲出墙外时,一时有个错觉,彷佛前一夜降雪了。每一吋表面都铺着细薄淡白的尘埃。他过了一晌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卡特的军团覆灭了。他们的骨骸在阳光底下开始分解。
艾美坐在靠墙脚的地方,手抱着膝盖,凝望田野。浑身覆满骨灰的她宛如鬼魂,童话故事里的女鬼。几呎之外,在坐骑士兵的尸体旁边,艾莉希亚静静躺着。马的喉咙被整个撕裂,身上还有很多伤口。苍蝇绕着牠嘤嘤转,在牠的伤口里穿梭进出。
彼德阔步前行,越走越快。艾美转头看见他。
「他没杀我们。」她整个人恍恍惚惚,「他为什么没杀我们?」
彼德根本没注意到她,他要找的是艾莉希亚。「妳明明知道,」他冲过艾美身边,抓起艾莉希亚的手臂,把她翻过来,面朝上仰躺。「妳他妈的一直都知道!」
艾美大喊:「彼德,住手!」
他弯身,跨坐在艾莉希亚身上,手指掐着她的喉咙。一看见她,他的眼睛和心里就满满憎恨。「他是我的朋友!」
更多声音,不只是艾美,都对着他喊叫,但他一点都不想理会。他们的喊叫和来自月球差不多,无关紧要。艾莉希亚发出一声咕噜,嘴唇失去血色,开始变蓝。她在早晨的阳光里瞇起眼睛。透过瞇成一条线的小缝,她迎上他的目光。在她眼里,彼德没看见恐惧,只看见认命的接受。动手吧,她的眼睛说,我们一起做过其他的事,现在又有何不可呢?在指掌底下,他感觉到她气管细细的软骨。他手指往下滑,压在她喉咙底部那汤匙状的凹陷处。有手抓住他,有人拉着他的肩膀,还有人想扳开他捏在她颈部的手指。「他是我的朋友,而妳杀了他!妳杀了他们全部!」他一手掐住她的咽喉,用力一压就会要了她的命。「说啊,妳这个叛徒!说妳知道!」
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拉开。他往后一仰,倒在满地尘烬里。是霍里斯。
「喘口气,彼德。」
霍里斯卡在彼德和艾莉希亚之间。艾莉希亚开始咳嗽。艾美跪在她身边,揽着她的头。
「我们都听见她是怎么喊的。」霍里斯说,「她想要警告我们。」
彼德的脸庞炽烈燃烧,双手紧握成拳,因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而颤抖。「她骗我们。」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们都很生气。但她并不知道。」
彼德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他们以不明所以的表情默默看着他。凯勒柏、崔斯,甚至撑着拐杖的鸠克。还有那个老翁,不知为什么还提着水桶。
「现在,你是不是同意放过她,是或不是?」霍里斯说。
彼德吞了吞口水。如浓雾般笼罩他的怒气渐渐消散。又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
「那好。」霍里斯说。
他伸出手,拉彼德站起来。艾莉希亚的咳嗽减轻了一些。艾美抬起头,「凯勒柏,快去找莎拉来。」
艾美守在艾莉希亚身边,直到莎拉到来。莎拉一看见艾莉希亚,就吓了一跳。
「妳开什么玩笑?」她的声音非常冷淡,完全不带怜悯。
「拜托,莎拉。」艾美的眼里涌起泪水。
「你们以为我会帮她?」莎拉看看其他人,「她可以去死。」
霍里斯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她不是我们的敌人,莎拉。请相信我。我们需要她。」
「需要她做什么?」
「帮我们离开这里。不只是妳和我,还有小萍、西奥,两个女孩。」
过了一会儿,莎拉叹口气,从他身边走开。她蹲在艾莉希亚旁边,面无表情地迅速扫视她全身,然后抬起头,「我这里不需要观众。艾美,妳留下。你们其他人退开,留一点空间给我们,拜托。」
众人退开。凯勒柏把彼德拉到一旁。
「爸?还好吗?」
他不确定该怎么说。他的怒气消退了,但疑心并没有。他望向儿子背后,莎拉的手正在艾莉希亚的胸口和腹部移动,用手指按压。
「是的。」
「大家都理解的。」
凯勒柏没再多说什么,其他人也都没有。几分钟之后,莎拉站起来,朝他们走来。
「她伤得非常重。」她的语气漠然,只是在做一份工作而已。「我没办法说有多严重。而且以她来说,后续的发展很可能和其他人完全不同。有几个枪伤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我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她的背摔伤了,就我看得出来的部分,还有其他六处骨折。」
「她活得下来吗?」艾美问。
「如果她是其他人,早就死了。我可以帮她缝合,把腿接好。她必须躺着不动。至于其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耸耸肩,「我的了解并没有比你们多。」
凯勒柏和崔斯带着担架过来,把艾莉希亚扛进城里。所有生还者都被带出了避难所,在集合场集合。珍妮和海娜带着装水的桶子和勺子在人群里穿梭。到处有人在哭,也有人低声交谈或茫然瞪着前方。
「现在要怎么办?」崔斯问。
彼德觉得彷佛脱离了周围的一切,飘了起来。闻起来苦涩的灰烬碎片飘落下来,火势已经蔓延开来,从这幢建筑跳到那幢建筑,会一路延烧到河边,吞噬掉沿途所经的一切。城市的其他部分幸免于火舌,可以撑得久一点,几年,甚至几十年。雨、风、贪婪的时间之牙,都会产生作用,场景在彼德心中浮现。柯厄维尔会成为他们世界里的又一座废墟。他突然领略到这简单的事实:这座城市殒落了。这座城市毁灭了。他深切地体会到挫败的锥心刺痛。
「凯勒柏?」
「我在这里,爸。」
彼德转身。他儿子在等,大家都在等。「我们需要车辆。巴士、卡车,能找到的都需要,还有燃料。霍里斯,你和他一起去。福特,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发电的吗?」
「全都没了。」
「营区有一部备用的发电机,看看能不能让它运转。我们需要传讯息给迈可,告诉他我们要过去。莎拉,这里由妳负责。大家会需要食物和水,足够用一天的量。但所有人必须待在原地,不准到处走,不准去找亲人或去收拾个人物品。」
「那么搜救队呢?」艾美问,「其他地方可能还有人生还。」
「派两个人和一辆车。从河的另一边开始,往回搜索。避开有遮荫的地方,也别踏进建筑里。」
「我想帮忙。」鸠克说。
「好,尽量做,但动作要快。你们只有一个小时。不准载人,除非是受伤。只要还能走路,都让他们自己走过来。」
「要是我们找到被感染,但还没变身的人呢?」凯勒柏问。
「就看他们自己。可以提供选项。如果他们不接受,就留下他们不管。反正没有差别。」他停顿一下,「都清楚了?」
所有人纷纷点头,喃喃低语。
「就这样,」彼德说,「这里没事了。六十分钟,各位,再六十分钟我们就要出发。」
74
他们总共七百六十四人。
他们浑身脏污,筋疲力尽,惊恐迷惑。他们搭乘六辆巴士,一个座位挤三个人;还有四辆军用大卡车,塞得满满的人;八辆较小的卡车,包括军用和民用,后车床载满补给品:水、食物和燃料。他们的武器不多,弹药也几乎全没了。全部的人里面,十三岁以下的孩童有五百三十二个,其中六岁以下的三百零九个。带有三岁以下孩童的母亲有一百二十二个,其中包括十九个有襁褓中宝宝的母亲。其余的一百一十人,有六十八个男人,四十二个女人,年龄与背景各异。其中三十二个是现役或退伍的军人。九个超过六十岁,最老的是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太太,她整夜坐在自己家里,对自己说外面的嘈杂声全是没有意义的噪音。他们里面有技师、电工、护士、织布工、店老板、私酒贩子、农夫、蹄铁匠,还有一个修枪的和一个修鞋的。
乘客之一是酗酒的医生布莱安.埃拉夸。他喝得烂醉如泥,搞不清楚要叫他疏散到水坝去的命令,入夜之后,还纳闷所有人都到哪里去了。打从回到柯厄维尔,他整整二十四个钟头都待在以前住的那间空房子—他竟然还找得到,真是奇迹—喝到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周围的黑暗和寂静让他很不安。他出门找酒,才走到广场,就听到城墙枪声大作。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且醉得厉害,只模模糊糊地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要开枪?他决定走到医院去。那是他知道的地方,值得一试。同时,或许可以有人告诉他这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往那里去的时候,他越来越害怕。枪声持续不断,而且他也听见其他的声音:汽车疾驰,痛苦惨叫。医院出现在眼前时,突然一声吼叫响起,接着枪火连番扫射。埃拉夸趴到地上,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个情况,这一切似乎和他完全没关系。而且,他突然很忧心地忖思,他太太是怎么了?她是讨厌他没错,但他还是习惯她的存在。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这个问题马上就被抛开,因为他听见一个巨大的撞击声,吓得魂不附体。埃拉夸从地上抬起头。一辆卡车撞进医院前面。不只是撞而已,而且是直直撞穿墙面。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冲过去。也许是有人受伤了,他想。也许他们需要帮忙。「上来!」驾驶座有个人大喊,「所有人快上车!」他摇摇晃晃爬上台阶,眼前的场景混乱到他胡涂的脑袋根本无法分析。房间里挤满哭喊的妇女和小孩。士兵又拉又推地把他们丢上卡车货舱,子弹还不停飞过他们头顶,朝向楼梯井的方向而去。埃拉夸被挤进人群里。在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心突然萃取出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莎拉.威尔森吗?他有种印象,好像最近才见过她,虽然他没办法让那段记忆具体成形。无论如何,上车似乎是个好主意。他在人群中拚命往前挤。孩子们光着脚ㄚ到处爬。卡车驾驶开始给引擎加速。这时埃拉夸已到了尾门,卡车挤满人,几乎没有空间了。此外,他要怎么一脚踩着挡泥板,支撑自己跨进货舱,也是个大问题,因为这个动作需要相当的肢体协调,而他觉得自己显然办不到。
「帮我。」他呻吟说。
一只宛如天助的手伸了过来。他一进到车里,卡车就往前冲,他也往前跌到好几个人身上。卡车离开医院建筑,开下门阶时,一顿一顿地发生震骨欲断的砰砰声。在蒙眬的惊恐与困惑之中,布莱安.埃拉夸得到一个启示:他的人生轻如鸿毛。原本或许不该如此的,他应该是个高尚的好人才对,但这些年来,他偏离正轨太远了。如果我能过得了这一关,他暗想,我绝对不再碰酒。
就是因为这样,十六个钟头之后,布莱安.埃拉夸才会发现自己和八十七名妇女孩童坐在一辆校车上,忍受因戒断酒精而产生的肉体与心理的煎熬。这时还是清晨,光线柔和,闪着金泽。他和其他人一起看着窗外,城市渐渐远去,最后再也看不见。他不是很确定他们要往哪里去。有人提到船,说是会载他们到安全的地方,但他觉得很难理解。在这么多人里面,他这个恣意挥霍人生、一无是处的酒鬼,为什么能活下来呢?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小女孩,一头草莓金的头发,用缎带扎在脑后。他猜她大概四岁或五岁吧。她穿了一件厚针织的宽松洋装,没穿鞋的脚很脏,有无数的擦伤和疥癣,手上抓着破烂的填充玩具,是某种动物,可能是熊,也或许是狗。她彷佛一直没意识到他的存在,眼睛直瞪着前方。「妳爸妈呢,小可爱?」埃拉夸问。「妳为什么自己一个?」「因为他们死了。」小女孩说。她讲话的时候眼睛没看他,「他们全都死了。」
听到这句话,布莱安.埃拉夸将脸埋进手里,哭得浑身颤抖。
开第一辆巴士的凯勒柏看一眼时钟。已近中午,他们上路已经四个多钟头了。小萍、西奥和两个女孩坐在他身边。油箱只剩不到一半的油,他们打算在罗森伯格停一下,地峡会派油罐车到那里接应,替车子加油。车里很安静,没有人讲话。因为底盘的一路晃动,大部分的孩子都睡着了。
他们经过了最后一个外围乡镇之后,无线电响了起来:「停车,各位。看来有辆车不行了。」
凯勒柏停下巴士,走下车,他爸爸、崔斯和艾美也从带头的悍马车下来。车队里的第四辆车,一辆巴士,敞开引擎盖,散热器冒出蒸气和水。
霍里斯站在保险杆上,用抹布拍打引擎。「我想是水泵出了问题。」
「你可以修得好吗?」彼德说,「只是动作得要快才行。」
霍里斯跳下来。「不可能。这些老东西本来就不是设计来这样开的,能撑这么久才失灵,我已经很意外了。」
「既然我们都停了车,」莎拉建议,「孩子们可能需要去一下。」
「去哪里?」
「上厕所啊,彼德。」
凯勒柏的父亲不耐烦地叹口气。多耽搁一分钟,最后就会害他们必须顶着夜黑多开一分钟的车。「小心有蛇。我们现在禁不起任何意外。」
孩子们鱼贯下车,被带到草丛里,女孩在巴士的一边,男孩在另一边。等车队再次准备好启程,已经停车了二十分钟。德州的热风吹着,时间是一三三○,太阳在他们头顶正上方,宛如锤头。
修补完成,干坞要开始灌水了。堰堤上有六间帮浦小屋,迈可、萝儿和蓝德在其中一间,准备要打开通向大海的水孔。格瑞尔走了,和补丁开着最后一辆油罐车到罗森伯格去。
「我们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萝儿问迈可。
「就说:『请打开吧,你这个浑蛋!』如何?」
这转轮已经有十七年没转动过。
「那是一定要的。」萝儿说。
迈可把一根撬棍塞进轮辐之间,萝儿拿着一根大头锤。迈可和蓝德抓起杆子,身体前倾。
「敲吧。」
站在旁边的萝儿抡起大头锤,但只擦过边缘的顶端。
「拜托,」迈可咬紧牙关,脸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敲这个浑蛋啊。」
敲了一记又一记,转轮还是不肯动。
「看来不太妙。」蓝德说。
「我来试试。」萝儿说。
「妳来有差吗?」被萝儿一瞪,他让开来,「请便。」
萝儿不理会插在上面的撬棍,直接抓起转轮。
「妳这样没有杠杆作用,」蓝德说,「不会有用的啦。」
萝儿不理他,两腿劈得开开的,手臂肌肉紧绷,像一条条粗绳缠在骨头上。
「这样没有用,」迈可说,「我们得想想其他办法。」
这时,奇迹似的,转轮开始转动了。一吋,然后两吋。他们都听见了:水开始流动。干坞地板有源源不断的水从水孔里流进来。再用力一推,转轮整个松开。在他们下方,海水涌进。萝儿退开,松松手指。
「一定是我们把转轮先给撬松了。」蓝德的说法很没说服力。
她给他们一个乐呵呵的笑容。
时间飞快逼近。
他的军团消失了。卡特感觉到呆呆鬼离他而去,一声惊恐的惨叫,一阵剧烈的痛苦,然后就走了。他们的魂魄拂过他,宛如风,宛如层层盘旋的回忆,逐渐消逝,然后不见。
他带着严肃的心情做完这一天最后的工作。一层低垂的云飘过天空,他推着割草机回到工具间,锁好门,转头看院子,欣赏自己亲手完成的工作。整洁的草坪,每一根草叶都割得干干净净。步道边缘修剪得格外细腻,用一簇簇麦冬草标示出步道的存在。树木裁剪去多余的枝叶,株株挺拔,一畦畦的花卉如缤纷的地毯铺在树篱下。这天早上,大门口出现一棵矮矮的日本裂叶枫。伍德太太向来很想要一棵。卡特把种在塑料盆里的这棵树推到院子角落,摆在地上。裂叶植物自有一种优雅的感觉,像是美女的手掌。把树种在那里感觉很圆满,这是送给他照顾这么久的园子的一份礼物。
他抹抹额头。洒水器开始洒水,让草坪蒙上一层细细的水雾。屋里,两个女孩儿在笑。卡特好希望能看看她们,和她们讲讲话。他想象自己坐在阳台上,看着她们在院子里玩耍,丢球或彼此追逐。小女孩需要多晒点太阳。
他希望自己不会太臭。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能很臭。远处有城市的嘈杂声,除此之外,这条街却非常安静。所有的大宅都漠不关心地瞪着他看。他走到车道尽头去等,用帽子不停搧风。
这是一切尽皆改变的时刻。鸟儿、昆虫、草里的虫—全都知道。蝉在树上叽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