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万镜之城
我戴着人生锻造的锁链……
我一环一环,一码一码打造;
我以自由意志铸成,
也以自由意志套上。
—《小气财神》,查尔斯.狄更斯
78
海上黎明。
卑尔根峡湾号放下船锚,马力强大的引擎静止下来。天空很低,海水白茫茫宛如石头。远远地,大雨如帘幕落入墨西哥湾。大部分的乘客都在甲板上睡觉,躺得七横八竖,彷佛同时倒下昏迷。他们离陆地百哩远。
艾美站在船头,彼德在她身边。她的心思飘得好远,只绕着一个念头转。安东尼走了。只剩她一个了。
那个小女孩名叫蕾贝嘉。她妈妈在病鬼进击的时候丧命,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艾美对她的感觉—她们凌空跳起时,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她拚命抓紧艾美的那股绝望力量—仍然印象鲜明。艾美觉得她再也甩不开了,这感觉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牢牢嵌进她的骨子里。那感觉界定了那一刻的意义,为她做了选择。艾美在码头上看见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孤伶伶的,被这世界节奏分明的大引擎所抛弃,极需被拯救。
好一会儿,或许十分钟吧,她和彼德都没开口。和她一样,彼德也心不在焉,凝望前方—破晓的苍白天空,大海,无垠的宁静。
打破沉默的是艾美,「你最好去和她谈谈。」
夜阑人静时分,做出了一个决定。艾美不能走,艾莉希亚也不能。如果生还者要为他们自己创造新的生活,那么过去的惊惧恐怖就必须全部抹去。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让其他人接受这个决定。
「她没做那样的事,彼德。」
他看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你也没有。」她补上一句。
又一阵沉默。她真心希望他相信,然而她也知道他的想法不可能有所不同。
「你必须和她言归于好,彼德。为了你们两个好。」
太阳无声无息地升起,躲在云层里。天空没有颜色,边际和地平线融成一线,难以分辨。雨离他们很远。迈可要他们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他知道如何解读这些迹象。
「好吧,」彼德叹口气说,「我想我最好这么做。」
他离开她,下楼到船员宿舍。下舱的空气比较凉,闻起来有潮湿金属与尘埃的味道。迈可大部分的手下都在铺位上打着呼,利用短短的间隙休息,储备力气应付未来的任务。
艾莉希亚躺在通道尽头的下铺。彼德拉来一把凳子,清清嗓子。「呃。」
她的眼睛瞪着上方,还是没看他,「有话直说吧。」
他不太确定自己想说什么,对不起,我竟想要勒死妳?或是妳在想什么?说不定他想说的是妳去死吧。
「我想来和妳和解。」
「和解?」艾莉希亚重复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艾美的主意。」
「妳想自杀啊,小艾。」
「而且本来可以成功,如果迈可别自作主张当英雄的话。那家伙真的惹毛我了。」
「妳以为水可以把妳变回原来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觉得好过一些?」她呼了一口气,「恐怕我没这个选项。范宁已经把这个问题讲得很明白了。不是的,我必须说,我的目标是溺死。」
「我无法置信。」
「彼德,你想怎样?如果你是来可怜我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点我很清楚。」
「所以你是想说你需要我。」
他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最好言归于好。我们是同志,战友,军中弟兄。」
「差不多吧,是的。」
她以痛苦缓慢的动作转头面对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指的是你的手掐在我脖子上的时候。」
「愿闻其详。」
「我当时在想,好吧,如果有人要勒死我,那我很高兴那人是我的老朋友彼德。」
她这句话不带刺,纯粹就事论事。
「我错了,」他说,「我不该这样对妳的。我不知道妳和范宁之间是怎么回事,老实说,我怀疑自己永远不可能搞得清楚。但是我太小看妳了。」
她思索他的话,然后耸耸肩。「所以你搞砸了,却没有直截了当的道歉。我猜我只能接受了。」
「我想妳也会。」
她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我当时说我可以帮忙,是说真的。但你却不顾自己的生命。」
「我得说,恰恰相反。」
艾莉希亚发出的声音原本是笑,却变成咳嗽,很深很沉的咳嗽。她的眼睛痛苦紧闭。彼德等她咳完。
「小艾,没事吧?」
她的脸颊泛红,嘴唇有点点唾沫。「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整体来说,妳看起来好多了。」
她包容地摇摇头,是妈妈对无可救药的孩子摇头的模样。「你始终没变,彼德。我认识你五十年,你还是老样子。也许这就是我没办法生你气的原因吧。」
「我承认,」他站起来,「趁我还没走,妳有没有需要什么?」
「来副新的身体应该不赖。现在这个身体看来已经要报废了。」
「看来是。」
艾莉希亚想了想,露出微笑说:「我不知道—再来只兔子如何?」
他在甲板找到儿子。凯勒柏坐在一个板条箱上,看着迈可在船尾做准备。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
凯勒柏滑向旁边。
「小萍呢?」
「在睡觉。」他儿子转过头来,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帮我搞清楚这个问题吧。」
「我可没把握做得到。」
「那是为什么?现在又可能有什么差别?」
「总有一天人类是要回来的。如果范宁还活着,一切就会重演。」
「你要去,是因为她。」
彼德无言以对。
「噢,别这样一脸惊讶。」凯勒柏继续说,「我已经知道很多年了。」
彼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头来,他只能坦承事实。「是啊,你说得没错。」
「我当然说得没错。」
「让我说完。艾美当然和这件事有关系,但她不是唯一的原因。」他让思绪聚焦,「我只能这样解释。这事情和你父亲有关。在殖民地的时候,我们有个传统,称之为『慈悲任务』。只要有人被抓了,他的亲人就会每天晚上等在城墙上。我们把羊摆在笼子里当成诱饵。七天,等着他们回家来,要是他们回来了,这人的任务就是杀掉他。通常是最亲近的男性亲人的责任,所以你父亲消失之后,等他的人就是我。」
凯勒柏盯着他的脸直看。「那时你几岁?」
「二十,还是二十一?只是个大孩子。」
「可是他没回来。他被抓到天堂去了。」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七个晚上,凯勒柏。我有很多时间去思考怎么杀人,特别是杀我自己的亲哥哥。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做到。我们的父母都过世了,西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过去,我开始了解一些事情。杀了他并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让其他人动手杀他。如果情况颠倒过来,是我被抓了,我不会想要其他人杀我的。我不想动手,但是相信我,这是我欠他的。这责任是我的,不是其他人的。」彼德停了一会儿,让凯勒柏可以理解他说的话。「眼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儿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非是我不可。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无所谓。小萍和孩子—他们是你的责任。你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直到你咽气为止。那是你的任务。而这个责任是我的。你必须让我去做。」
迈可对着水手发号施令,让他们开始帮他把鹦鹉螺号下水。船身缠满厚厚的绳索,一根铁吊杆和一组滑车用来把她从托架上吊起来,越过船侧放下去。一旦到了水里,他们就会解开船,升起桅杆,航向纽约。
「他会杀了你。」凯勒柏说。
彼德没答话。
「如果你成功了呢?艾美不能离开。你自己都这么说。」
「是的,她不能离开。」
「到时候怎么办?」
彼德等着儿子继续说,但并没有,于是他一手搭在凯勒柏肩上,「你必须接受,儿子。」
「很难。」
「我知道很难。」
凯勒柏仰脸看着天空。他很费力地吞吞口水,然后说:「小时候,我的朋友总是讨论你。他们说的事情有些是真的,但有很多根本是胡说八道。有意思的是,我竟然替你觉得很难过。我不会说我不喜欢别人注意我,但是我也知道你不喜欢别人以为你是那样的人。那让我有点为难。谁不想当个大人物,甚至某种英雄?然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你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我。我是你所做的选择,其他的一切对你来说再也不重要。如果这世界能忘了你的存在,你就太开心了。」
「这是真的。我真的这样想。」
「我觉得自己他妈的走运。你开始替桑契兹工作的时候,我以为情况或许会改变,但从来没有。」他再次看着彼德,「现在你问我是不是能让你走。嗯,我不能。我心里不愿意让你走。但我可以理解。」
他们就这样坐着,久久没说话。在他们周围,船逐渐苏醒过来,乘客起身,伸懒腰。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他们心想,迎着不熟悉的海上昼光猛眨眼睛。我真的在船上?这是太阳,是海?这无垠的宁静,彼德想,势必让他们非常惊讶。声音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小孩的声音。他们经历瞬间爆发且前所未见的一夜惊恐,打开门,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生活。他们在一个世界入睡,却在另一个世界醒来,一个如此不同的世界,让人宛如踏进了一个全然不同版本的现实。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越来越多乘客像被磁铁吸引那般走向栏杆,伸手指着,窃窃私语,彼此交谈。听着他们讲话,回忆席卷而来,他也意识到自己永远无缘亲眼见到那一切。
迈可朝他们走来,瞥了凯勒柏一眼,迅速衡量情况,眼神再次转回彼德身上。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讲话的口气很温和,简直像道歉,「补给品都上船了。我们我们差不多准备好了。」
彼德点点头。「好。」但他没打算要有任何行动。
「你要……要我告诉其他人……」
「我想那样最好。」
迈可走开。彼德转身面对儿子,「凯勒柏—」
「我没事。」他从板条箱站起来,浑身僵硬,彷佛是个满身伤痕的人,「我去找小萍和孩子们。」
所有人都群集鹦鹉螺号。萝儿和蓝德操作绞车,把仍然绑在担架上的艾莉希亚拉到船尾。迈可和彼德扶着她进到船上小船舱里,然后爬下梯子,和其他人会合:凯勒柏和他的家人,莎拉和霍里斯,以及格瑞尔。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可以和其他人一起来到甲板,虽然头上还缠着绷带,也站得不太稳,一手还得撑在船身上保持平衡。大船上各个角落的人都在看,消息传了开来。时间是○八三○。
最后的道别,没有人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打破僵局的是艾美。她拥抱卢修斯,两人悄悄几句没有人听得见的话;接着她拥抱了莎拉和霍里斯。霍里斯似乎是所有人里面最难以承受这次的分离,甚至比莎拉还难忍受。他把艾美搂在胸前,搂得好紧好紧。
莎拉当然是故作坚强。她的镇静只是一种策略。她不会走近迈可。她受不了。最后,就在周遭不停道别的时候,迈可走向她。
「该死,迈可,」她痛苦地说,「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对我?」
「我猜这是我的天分。」
她伸出双臂揽住他,眼泪从眼角挤出来。「我是骗你的,迈可。我从来没放弃你。一天都没有。」
他们放开手。迈可转向萝儿,「我想就这样了。」
「你一直都知道你不会去的,对不对?」
迈可没回答。
「噢,要命,」萝儿说,「我想我也一直都知道。」
「好好照顾我的船。」迈可说,「我就靠妳了。」
萝儿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亲吻他,既久且温柔,「注意安全,迈可。」
迈可爬上鹦鹉螺号。在梯子底端,彼德和格瑞尔握手,接着是霍里斯。他用力抱住莎拉,久久才放开。他已经和小萍与孩子们说过再见了。他的儿子会是最后一个。凯勒柏站在旁边。他的目光严肃,忍着泪水;他不会哭。彼德突然觉得自己彷佛步向死亡,同时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在他面前的这个坚强的男人,凯勒柏,他的儿子。他的小男孩。彼德把儿子拉过来,给了一个结实的拥抱。他不会抱儿子太久,因为若是如此,他可能就再也放不开。是孩子们,他心想,给了我们生命。没有孩子,我们就一无所有,我们就会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一如尘土。几秒钟的时间,他竭尽所能记住一切,然后退开来。
「我爱你,儿子。我以你为荣。」
他爬上梯子,和其他人一起站在甲板上。蓝德和萝儿开始摇下绞车。鹦鹉螺号从托架上升起,越过船的侧缘,在轻轻的拍溅声里,船到了水面。
「好了,先别放开我们。」迈可仰头大喊。
他们用自己的刀割开网子。网子半沉半浮地从船尾漂走,接着被重量拉进水面底下。彼德和艾美装好拉索,迈可拉好可以撑起主桅杆的绳子。他们开始漂离卑尔根峡湾号。一切都就绪之后,迈可转动绞车。桅杆竖起之后,他把杆子固定好,然后把帆从吊杆上解开,和卑尔根峡湾号的距离拉开到五十码。空气越来越暖,有着温和的微风。大船的引擎打开了。有新的声音出现,是铁链的声音。在卑尔根峡湾号的船头下方,船锚从水里冒出来,滴水淋淋。船上栏杆旁有一排脸孔。大家在看着他们,有些人开始挥手。
「好了,我们准备好了。」迈可说。
他们升起主帆。帆了无生气地拍动,但迈可把舵杆往旁边一拉,船头就缓缓转向。啪的一声,帆涨满风。「我们一离开就升起三角帆。」迈可说。
对彼德来说,他们的速度相当惊人。这微微倾斜的船有种稳定的感觉,船头的尖端利落地划破水面。卑尔根峡湾号在他们背后远去。天空似乎深得不见尽头。
虽然是缓缓发生,但却霎时立现:他们已无依靠。
79
鹦鹉螺号航海日志
第四天:北纬二十七点九五度,西经八十三点九九度,南南东风十到十五级,阵风二十级。
天空晴朗,海深三至四呎。
三天的微风之后,我们终于可以用六到八节的象样速度前进了。我估计可以在天黑时抵达佛罗里达西岸,约在坦帕北边。彼德好像终于不晕船了。在船边吐了三天之后,他今天说他肚子饿了。小艾没什么动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睡,也没说什么话。大家都很担心她。
第六天:北纬二十六点一五度,西经七十九点四三度,南南东风五到十级,风正转向。
多云,海深一至二呎。
我们转过佛罗里达半岛,转往北行。从这里,我们将离开海岸,直航向北卡罗莱纳州的外岸群岛。整个晚上乌云密布,但没下雨。小艾还是很虚弱。艾美终于劝动她吃了东西,彼德和我抽签。他赢了,虽然我想输赢其实是要看你怎么想。对莎拉教的步骤,我还是有点紧张,而且我不太会用针,所以艾美接手。一品脱。我们等着看有没有帮助。
第九天:北纬三十一点八七度,西经七十五点二五度,南南东风十五到二十级,阵风三十级。
晴朗,海深五至七呎。
可怕的一夜。天黑之前暴风雨就来了,巨浪,狂风,暴雨,大家整夜没睡,忙着舀水。风吹得我们偏离航道,自动驾驶装置坏了。船上进水,但船身似乎很坚固。强风中收帆,不需要三角帆。
第十二天:北纬三十六点七五度,西经七十四点三三度,北北东风五到十级。
多云。海深二至三呎。
我们决定往西航向海岸。大家都筋疲力尽,需要休息。往好处想,小艾好像已经度过了危机。她的背部是个问题,还是很痛,几乎完全不能弯。轮到我挨针。小艾好像觉得很好玩。「噢,快一点,电路。」她说:「小姐要吃东西啦。你的血说不定可以让我变聪明一点。」
第十三天:北纬三十六点五六度,西经七十六点二七度,北北东风三到五级。
海深一至二呎。
在詹姆斯河河口下锚。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残骸:大帆船,油轮,甚至还有一艘潜水艇。小艾的心情越来越好。太阳下山的时候,她要我扶她到甲板上。
美丽的星夜。
第十五天:北纬三十八点零三度,西经七十四点五○度,风很小,多变。海深二至三呎。
再次在微风中航行。船速六节。大家都感觉到了—我们越来越接近了。
第十七天:北纬三十九点六三度,西经七十五点五二度,南南东风五到十级。
海深三至五呎。
明天我们将抵达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