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暮色四合里,他们四人坐在驾驶舱。船已下锚,左舷外一长条沙滩。史坦顿岛南缘一度是人口稠密的地区,如今却人烟俱寂,什么都不剩,只有荒芜。 「那么,我们都同意啰?」彼德打量其他三人,「迈可?」
迈可坐在舵杆旁边,把弄折迭小刀,刀刃打开又阖上。他脸上的皮肤因海盐与风而变皱,在沙色的胡子里,牙齿白得发亮。「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你说的计划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彼德转头看艾莉希亚,「这是最后考虑的机会。」
「就算我说不好,你也不会听。」
「对不起,这不够好。」
她颇有戒心地看着他,「他不会这样乖乖投降的,你知道。『对不起,我想我大错特错』,可不是那个人的作风。」
「所以我需要妳和迈可留在隧道里。」
「我应该和你一起去车站。」
彼德别有深意地看她,「妳不能杀他—这是妳自己说的。而且妳根本没办法走路。我知道妳很生气,不希望听我这么说,但妳需要把个人的情绪摆在一边,这个部分交给我和艾美来完成。妳只会拖慢我们的速度,我需要妳保护迈可。范宁的病鬼不会攻击妳,妳可以掩护他。」
彼德看得出来他讲的这些话很伤人。艾莉希亚转开视线,然后又转回来,警告似地瞇起眼睛。「你很清楚,他知道我们来了。我严重怀疑有什么事情可以逃过他的注意。快步走进车站,直接和他面对面。」
「就是这个想法。」
「可是如果不奏效呢?」
「那我们就会全死光,然后范宁赢了。我很乐意听取更好的主意。对于这个人,妳是专家,告诉我说我错了,我会听的。」
「这不公平。」
「我知道不公平。」
短暂的沉默。艾莉希亚认命地叹口气。「好吧,我想不出来。你赢了。」
彼德看着艾美。在海上两个星期之后,她的头发长长了,让她的五官变得柔和,但也同时变得更清晰,更坚毅,更轮廓分明。「我想这得要看范宁究竟想要什么。」她说。
「妳的意思是,要看他想从妳身上得到什么。」
「说不定他只是想杀我,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很难制止他。但如果他只想这么做,千辛万苦把我弄到这里来,未免也太费事了。」
「妳觉得他想要什么?」
昼光差不多全消失了,从海岸边传来长长的浪涛声。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同意小艾的看法—这个人想要证明什么。除此之外……」她沉吟着,「重要的是确定他在车站里。让他到那里去,留在那里。我们不该等迈可。在水冲进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在那里。那是我们的机会。」
「所以妳赞成这个计划。」
她点点头,「是的,我想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们来看看那张图。」
艾莉希亚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有街道和建筑,也有地下的构造和出入点。她以口头补充说明,这些事物看起来和感觉起来的样子,某些特定的地标,他们行进的路线会遭到树林或倾倒建筑阻拦的地方,以及海浪拍打这座岛南缘的边际线。
「说一下车站周围的街道。」彼德说,「那里有多少遮荫的地方可以让病鬼藏身?」
艾莉希亚想了想,「这个嘛,很多。白天有太阳,但是那里的建筑很高。我说的是六、七十层的高楼,你这辈子没见过像那样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时间,街道都有可能很阴暗。」她再次把注意力转回地图上,「我想你们最好的机会应该是这里,车站的西口。」
「为什么是这里?」
「从这里往西两条街是个建筑工地。那幢大楼有五十层楼高,以周围的标准来说,并不算特别庞大,但是上面的三十层只有骨架,所以底下光照良好,就算在下午也很亮。你们从车站就看得见—外侧有电梯,大楼旁边还有起重机。我以前常在那上面消磨时间。」
「在起重机上?」
艾莉希亚耸耸肩,「是啊。很适合我啊。」
她没再多做解释,彼德也决定不追问。他指着地图上的另外一个点,在车站东边一条街外。「这是哪里?」
「这是克赖斯勒大楼,那附近最高的大楼,差不多有八十层。顶端是一个发光的金属物体,像皇冠一样,会反射光线。看太阳的方位而定,有时候反射的光线非常强。」
白昼结束了,温度陡降,空气凝结成露水。随着沉默降临,彼德知道他们的谈话也要结束。再过不到八小时,他们就要扬起船帆,让鹦鹉螺号航过最后一段旅程,抵达曼哈顿,不管注定要发生什么事情,都必然会发生。看来他们四个人不可能全都活下来,甚至有没有人能活得下来,都是问题。
「我来守夜。」迈可说。
彼德看着他,「这里看来安全无虞。有必要吗?」
「这里的水底都是沙。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船锚漂走。」
「我也留下。」小艾说。
迈可露出微笑,「我不介意多个同伴。」接着对彼德说:「没事的,我做过几百万次了。去睡吧。你们两个需要好好睡一觉。」
夜晚张开双臂覆盖大海。
万籁俱寂,只有大海的声音,低沉镇静,以及浪涛轻拍船身的声响。彼德和艾美一起蜷缩在船舱唯一的铺位上,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这个晚上温度和暖,但下舱感觉清凉,几乎是冷,因为海水包围舱壁而凉飕飕的。
「讲农庄的事情给我听。」艾美说。
彼德想了一晌才整理得出答案来。在船身催眠也似的律动,以及如此亲近的感觉里,他其实已经在睡梦边缘了。
「我不确定应该怎么形容。那和普通的梦不一样,比平常的梦要真实许多。好像我每天晚上都到某个地方去,过着另一种生活。」
「像……另一个世界。真实,但不一样。」
他点点头,然后说:「我并不是全部都记得,细节记不清楚,留下来的多半是感觉。但是有些事情很清楚:那房子。那条河。日常的生活。妳弹奏的音乐,好美的曲子,我可以永远听下去。曲子充满了生命力。」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妳做的梦也一样吗?」
「我想是,没错。」
「可是妳不确定。」
她略有迟疑。「那个梦只出现过一次,我在水里的时候。我弹琴给你听,那曲子自然而然弹出来,彷佛本来就在我心里,我只是让它们流出来而已。」
「然后呢?」彼德问。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甲板上醒来,然后就看见了你。」
「妳觉得这代表什么?」
她停了一晌才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我真的非常开心。」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听着海浪,轻轻晃动。
「我爱妳,」彼德说,「我想我一直都爱妳。」
「我也爱你。」
她更贴近他一些,彼德也挨近她。他拉起她的右手,让她的手指滑进他的手指之间,拉近他胸前,紧紧相扣。
「迈可说得没错,我们该睡一下。」
「好吧。」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的呼吸变慢了,缓缓变成深沉、漫长的节奏,宛如轻涛拍岸。艾美闭上眼睛,虽然她知道这样并没有用。她会躺着好几个钟头不睡。
在鹦鹉螺号的甲板上,迈可看着星星。
星星怎么也看不厌。在海上度过的无数个夜晚,星星始终是他最忠实的伙伴。他爱星星胜过月亮,在他看来,月亮太不加掩饰,总是需要别人注意,而星星却审慎保持距离,让它们隐藏的自我可以保留神秘色彩。迈可知道星星是爆裂的氢与氮分子,也知道许多星星的名字与它们在夜空的排列位置,这对只身在大海孤舟上的人来说是很有用的信息。但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人类强加赋予的,星星自己一无所知。
遍布穹苍的星星应该会让他觉得自己渺小孤单,但结果却恰恰相反。他在白天感受到的孤寂更为锥心深刻。有时候在白天,他的心都痛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离人的世界多么遥远,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去。但是夜幕低垂之后,夜空展露了隐藏的宝藏—星星在白天其实并没有离开,只是看不见而已—孤独的感觉会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体会。他觉得广阔到难以置信的宇宙并不是一个冷漠艰难的地方,有人生有人死,一切尽皆随机的意外巧合,操之于物理法则的冷酷之手。其实宇宙是由看不见的丝线所织成的一个网,万事万物,包括他自己,都互有关联。循着这丝丝缕缕的关联,人生所有的问题与答案都像交流电那样产生脉冲,所有的痛苦与遗憾,所有的幸福、甚至喜悦都是,虽然电流的来源并不可知,也永远无法得知,但是只要你愿意给自己机会,就可以感觉得到。而迈可.费雪—电路、灯光与电力部第一工程师、黑帮老大、卑尔根峡湾号建造人—对此感受最强烈的时候,就是抬头仰望星星的时候。
他想到许多事情。在庇护所的岁月,瞎眼艾尔顿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电池室里闷热拥挤的住处。炼油厂油腻的臭味,他在那里结束了少年时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想起莎拉,他所爱的莎拉;还有萝儿,他也爱的萝儿;以及凯特,他最后一次见到凯特的情景,在他讲鲸鱼故事给她听的那个晚上,她所散发的童稚活力与对他自然而然的亲昵。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往事不断远去,最后累积成岁月庞大的内在肌理。他在世上的时间大概已经接近终点了。说不定在「人」的这个存在形式之外,还有其他形式的来生。在这个问题上,是否有天堂仍未可知。格瑞尔必定也如是想。
迈可知道他的朋友就快死了。格瑞尔想尽办法隐瞒,也几乎做到,但是迈可还是知道了。并不是有哪一件特定的事情让他发现,纯粹就只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时间跑赢他了—时间迟早会跑赢每一个人。
当然,他也想到他的船,卑尔根峡湾号。此刻已经在远方,应该是在巴西外海吧,在同一片星空下航向南方。
「这里好漂亮。」艾莉希亚说。
她坐在他对面,纵身斜躺在长椅上,毯子盖着腿。她的头也像他一样,歪着仰望天空,眼睛因为星光而变亮。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星星,」她继续说,「是上校把我丢在墙外的那个晚上。它们真的把我给吓坏了。」她指着南方的地平线,「那一颗为什么那么亮?」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噢,那颗不是普通的星星,是火星。」
「你怎么分得出来?」
「夏天几乎每天都看得见。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它有点微红。基本上它是一个锈红色的大石头。」
「那颗呢?」这一次是指着头顶上。
「大角星。」
在漆黑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她意兴盎然地蹙起眉头。「那有多远?」
「不算太远,就星星的距离来说。大概三十七光年。也就是光抵达那里所需要的时间。所以我们现在看见的光线离开大角星的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小孩。仰望天空的时候,妳所看见的其实是过去。但不只是一个过去,每一颗星都是不一样的。」
她轻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讲,我的脑袋全搅成一团了。我记得我们还小的时候,你告诉过我这些事,或者应该说是曾经打算告诉我。」
「我以前真的很讨人厌。我八成是想让妳印象深刻吧。」
「再多告诉我一些。」她说。
他照办,指着天空。北极星、大熊座、明亮的心宿二星、微带蓝光的织女星,以及旁边那一小群名之为「海豚」的星星。银河宽阔的星河带,从海平线到海平线,从北到南,像一层光云划过东方的天空。他把能想到的全告诉她,她听得入神。他说完之后,她说:「我觉得冷了。」
艾莉希亚从尾舷板往前滑,迈可跨过去,坐在她后面,两腿岔开夹着她的腰。他把毯子拉起来,裹住他们,把她拉近跟前保暖。
「我们从没谈过在那艘船上发生的事。」艾莉希亚说。
「妳不想谈,我们就不谈。」
「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
「妳没有。」
「你为什么来追我,迈可?」
「我其实没多想,那只是当下的反应。」
「这不算回答。」
他耸耸肩,然后说:「我想妳大概可以说,我不喜欢看见我关心的人去自杀。我以前碰过这样的事。我会觉得是我的错。」
他的话让她说不出话来,「对不起,我应该想到—」
「妳绝对没有理由想到的。只是别再这么做了,好吗?我游泳又游得不好。」
一晌沉默。但他们并没有觉得不自在。这沉默是因为他们共同的往事,是他们不需开口就能彼此交流的一切。夜晚有各事各样细琐的声音,但矛盾的是,却反而让寂静更形强化。每一次水波的轻轻拍打船身,绳索的碰撞圆杆,还有锚绳在栓柱上发出的喀喀声,都让寂静更显深刻。
「你为什么给这船取名鹦鹉螺号?」艾莉希亚问。她的后脑靠在他的胸膛。
「那是我小时候看的一本书里的船名,我觉得很合适。」
「嗯,是很合适。我觉得很好听。」然后,她悄悄地问:「你是怎么说的?在牢里的时候。」
「说我爱妳。」他不觉得尴尬,只有坦承事实的平静。「我只是觉得妳应该知道,否则好像白白浪费了。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没关系的—妳不必说什么。」
「可是我想说。」
「这个嘛,说谢谢你还不赖。」
「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就这么简单。」
她一只手的手指勾住他的手指,两个掌心贴在一起。「谢谢你,迈可。」
「绝对不客气。」
空气潮湿,水雾落下,水珠一颗颗沾满每一吋表面。隔着看不出来多远的距离,波浪在沙上嘶嘶响。
「天哪,我们两个,」她说,「我们两个吵架吵了一辈子。」
「是啊。」
「我很……我受够了。」她抓起他的手臂,让他把她的腰揽得更紧。「我想到你,你知道的。我在纽约的时候。」
「那现在呢?」
「我当时想,迈可今天在做什么呢?他在做什么去拯救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真是我的荣幸。」
「你是应该觉得很荣幸。」她顿了一顿,又说:「你想过他们吗?你爸妈?」
这个问题虽然出乎意料,却好像也不奇怪,「偶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太记得我爸妈。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很小,还只是个小小孩吧,我想。我妈有一把她很喜欢的银梳子,非常古老,我想应该是我外婆的。她以前常到庇护所看我,用那把梳子帮我梳头发。」
迈可想了想。「嗯,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觉得我也记得这件事。」
「你记得?」
「她让妳坐在宿舍的一把凳子上,在一扇大窗子旁边。我记得她哼着歌—其实也不是歌,好像只有曲调。」
「啊,」艾莉希亚过了一晌说,「我不知道有人注意到。」
他们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她甚至还没开口,迈可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不知道她要讲什么,但知道她就要告诉他了。
「我在爱荷华……出了事。有个人强暴我,一个守卫。他让我怀孕。」
迈可等着她往下讲。
「那是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是像我这样还是怎么的,她没活下来。」
艾莉希亚沉默下来,迈可说:「说说她的事给我听。」
「她叫玫瑰—我给她取的名字。她有好漂亮的红头发。我埋了她之后,留在她身边好一段时间。两年。我想这样可能有用,让事情变得容易一些。但结果没有。」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艾莉希亚很亲近,比此生中的任何人都更亲近。这个故事很痛苦,但说给他听,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她让他知道她的心,知道她扛着的重担,以及她生命中曾经有过的爱。
「希望你觉得我告诉你没关系。」
「我很高兴妳告诉我。」
又一阵沉默,然后她说:「你不是真的担心船锚,对吧?」
「不完全是。不是。」
「你这么替他们想,真好。」艾莉希亚仰起头,「今晚夜色真美。」
「是啊,好美。」
「不,不只是美,」她捏捏他的手,靠在他身上,「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