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2
所以,终于,一个故事。
一个孩子降生于世。她迷失、孤独,最终失去朋友、被背叛。她扛着特别的重担,一个只有她能完成的使命。她在荒地漫游,在哀恸的废墟与痛苦的梦里游走。她没有过去,只有漫长茫然的未来。她就像一个被定了罪却不知道刑期有多长的罪犯,在这永无止境的拘禁岁月里,从来没有人来探过监。若是其他人,早就被这命运给击垮,然而这孩子却还是挺住了。她大胆无畏地希望自己并不孤单。这是她的使命,是她在天堂残酷的试演会里被分派的角色。她是希望在这世上的最后一艘船。
然后,奇迹似的,一座城市出现在她面前,一座灯光灿烂、高墙围耸的城市矗立在山岗。她的祈祷得到了响应!这亮得像灯塔的城市,是预言实现的一景。钥匙转动锁孔,大门敞开,她发现隐藏在墙内的,是许多像她一样忍耐痛苦的男男女女。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她的追随者。在这个无语的孩子眼中,他们之中最有预知能力的人可以想出答案,解答他们最苦思不解的问题;正如同他们解除了她的孤独一样,她也解除了他们的孤独。
旅程展开。这世界的黑暗出现眼前。那孩子长大了,她带领同伴赢得光荣的胜利。藉她之手,希望的种子散播大地,每一条河流溪涧都源源冒出美好前景的泡泡。然而她知道,这幅繁花盛放的景象只是幻象,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喘息。安全根本不存在,她所谓的胜利只不过是轻轻刮擦外壳而已。在外壳底下还有黑暗的核心,是一颗大铁球,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下。它压缩的重量重得不可思议,存在的岁月比时间本身还要古老。这是远在万物之前即已存在的黑暗所留下的残迹,彼时尚未具体成形的宇宙犹处在混乱的未创造状态,甚至意识不到自身的存在。
她步履蹒跚。她心有疑惑。她变得犹豫不决,甚至很害怕。她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她竟然依恋生命,她竟然不智地爱上了人。她心中交战,是质疑宿命者会有的反应。她只是被某个疯子操纵的傀儡?她是命运的奴隶或创造者?她非得背弃她所爱上的人、她所爱上的一切吗?这份爱反应了上帝的伟大设计,略显上帝井然有序的创造蓝图?这是真理或悖离真理?浪漫的爱,手足的爱,父母对子女的爱,以及子女对父母的爱—是映照上帝容颜的镜子,或是充满声音与怒火的宇宙里最苦涩的痛楚,不具任何意义?
至于我,我人生中曾有一段时间,抛开所有的疑虑,啜饮天堂的花朵。那花蜜多么甜美啊!多么能抚慰所有苦痛,所有的心灵创伤啊!就算我的莉兹生命将尽,也没能减损我的喜悦。她来到我生命里,宛如信使,在一切尽皆失去意义的时刻,让我明白自己来到这世上的目的。我这一生都在仔细寻觅最微小的生命运作,索然无味地进行这项任务,从来没理解真正的动机究竟何在。我注视大自然最微小的形体与运作过程,寻找神的指纹。如今证据来到我面前,不是在显微镜的镜片下,而是在这位来日不多的纤细女子脸上,在越过餐桌碰触她的手那一瞬间里。我度过的漫长孤寂岁月—就像妳一样,艾美—似乎不再是放逐或监禁,而是我已然通过的试炼。有人爱我!我,来自俄亥俄州慈悲镇的提摩西.范宁!有个女人爱上我!神爱我—父亲般伟大的神,衡量我所接受的试炼,发现我价值之所在的神。我被创造出来是有目的的!而且不只是爱。我被赋予担任天堂护卫的责任。蓝色的爱琴海,据说是古代男女神祇流连忘返之地;必须爬上阶梯才能抵达的白色房宅;简陋的床与自制的家具;村庄生活的日常噪音,以及可以俯瞰橄榄园与更远处海洋的露台;永恒的早晨射来柔和的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还要更亮。我在心里看见这一切。在我的怀里,她可以从此生过度到来生。来生必然是存在的,因为爱终于来到我身边—来到我俩身边。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冰凉之际,我会随她离开这个世界,不浪费一时半刻。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会吞掉剩下的药丸,我留给自己的药丸,默默睡去,于是我们可以永远拥抱彼此,踏进无人能征服的宇宙。我的决心无法撼动,我的思绪清澄如冰。我心中没有丝毫疑虑。在我们约定的那个神圣时刻,我站在钟亭底下,等待我的天使出现。在我的行李箱里,帮助我从此生解脱的工具沉睡如石。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更大规模崩毁的先兆而已—行色匆匆的旅客在我身边川流不息,浑然不知死亡王子已降临他们身边。
我三度为人父,三度背叛。我应该得到满足了。
妳,艾美,竟然胆敢去爱,如我以前一样。妳是为希望所哄骗的斗士,而我则誓为希望的敌人。我是真理的声音,真理的手,真理无情的代理人,那什么都不是的真理!我们,我们每一个都是疯子创造的产物。在祂的设计之下,我们分歧如黑暗树林里的道路。向来都是如此,因为构成生命的物质原本就是从大自然的堆肥里组合滋长而成。
妳的队伍接近了。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时光越来越甜美。我知道他和妳在一起,艾美。他怎么可能不站在妳身边呢,这个让妳成之为人的男人?
到我这里来吧,艾美。到我这里来吧,彼德。
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82
这座宏伟的城市从海面升起,宛如幻象现身,彷佛城堡或某个神圣的大遗址。这是个大得惊人的废墟,足以让所有的感官都惊诧畏惧,规模伟大得让心灵难以承载。朝阳犹未高挂天空,斜斜地照亮高塔墙面,光线从玻璃反射出来,犹如子弹一般。
彼德走到船头的艾美身边。她镇静得似乎超乎异常,身上散发出的专注气息,浓烈得像火炉散发的热气。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这座大都市变得越来越高伟。
「老天爷啊,这真是巨大!」彼德说。
她点点头,虽然这只是一半的真相。范宁的存在渗透了整个城市,背景里的嗡嗡声,她彷佛听了一辈子、却因为无所不在而疏于注意的嗡嗡声,此刻越来越大声。她感觉到沉重的郁闷。可怕的郁闷,对一切都感到匮乏无力的浓重郁闷。
他们决定从西面入城。随着温和的微风,他们航进哈德逊河,寻找可以靠岸的地方。日光四处照射,他们的行动要快。水潮强劲,像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们前进。
「迈可……」
他忙着弄绳索和舵杆,想尽量利用每一丝风。「我知道。」
河水黑得像墨水,力大无穷。时间已过中午。有几次,他们好像都停下不动了。
「这太难了。」迈可说。
等找到地方靠岸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云层从南边飘进来,空气闷热,有着腐臭的气味。大概还有四或五个钟头的昼光。迈可从船舱里拿出一袋炸药,还有一长卷电缆、雷管和一个有活塞的木盒。这东西看起来很原始,但这就是重点,迈可解释,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越可靠,而且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去修正错误。他们在驾驶舱里装戴配备,最后一次重新检视计划。
「别犯错,」艾莉希亚说,「这座岛是个死亡陷阱。天一黑,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下船。这里是西二十几街,路上塞满车辆遗骸,没有玻璃的车窗瞪着他们,活像个山洞口。他们要在这里分道扬镳,迈可和小艾往南到亚斯特广场,彼德和艾美越过中城到中央车站。迈可用船桨给艾莉希亚做了副简陋的拐杖。
「六十分钟。」彼德说,「祝好运。」
他们干净利落地分头前进,没有道别。
彼德和艾美沿着第五大道北行。一条街又一条街,这里是这座城市的纵向核心,在建筑之间形成窄窄的峡湾。有些地方的路面因为树根而隆起变形,有些地方则塌陷成大小不一的洞,从几码到整条街的宽度都有,逼得他们必须小心翼翼绕过洞口。一路深入岛内,彼德也记下地标:高得让人头晕目眩,一根手指跋扈伸向天空的帝国大厦;戴着晶亮金属皇冠的克赖斯勒大楼;裹在如羽毛般的藤蔓斗篷里,宽阔的台阶有一对蹲踞台座的石狮把守的图书馆。在四十街与第五大道的路口,艾莉希亚提过的那幢未完工的大楼出现在眼前。顶上几层裸露的大梁带点红色,是数十年缓缓氧化的结果;一部户外电梯升高到建筑顶端,从那里,又有一部起重机耸立高达十或十五层楼,其横向吊杆与建筑的西侧齐平,高悬在第五大道上空。
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没看到范宁那些病鬼的踪迹—没有排泄物或动物的遗骸,没有从大楼里传出的声响或动静。除了鸽子之外,这城市一片死寂。他俩各有一把半自动步枪与一把手枪,艾美还带了剑。她想把剑给艾莉希亚,但艾莉希亚拒绝。「彼德说得没错,」艾莉希亚说,「剑对我来说没用。帮我一个忙,砍掉那个王八蛋的头。」
他们从西边接近,走四十三街到范德比大道,在建筑之间,中央车站出现了。与周围的建筑相较,这车站的规模似乎不大,宛如心脏窝在城市的怀里,周围的街道在阳光下亮晃晃的,但有条拱起的道路围绕阳台的那个楼层,让下方出现一条阴暗的区域。
艾美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必须先查看那道门。」她说。
这样做有风险,但彼德同意。如果他们小心行动,保持低调,目光随时注意上方,就可以在太过接近之前发现藏身在天桥底下的病鬼。
后来彼德才知道,这也正是范宁希望他们做的:抬头看。虽然艾莉希亚警告过他们千万不要低估对手。虽然路面启人疑窦地铺满藤蔓,而且每往前踏进一步,空气里就多了一分从敞开的下水道传来的潮湿与腐败恶臭。虽然有那可能是老鼠但其实并不是的隐约飒飒声,然而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一瞬的轻忽大意就够了。他们轻手轻脚走在路桥下方,每一分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
彼德和艾美没看见他们出现。
迈可看着街道的数字越来越小。有几条街根本没办法穿越,被植物或瓦砾碎石塞住,还有些路空荡荡的,好像已被时光遗忘。有些建筑里面长了树,成群受惊的鸽子四散飞起,彷佛一大片拍着翅膀的云向上盘旋。
在第十八街与百老汇大道的路口,他们停下来休息。艾莉希亚喘得厉害,脸上汗光闪闪。「还有多远?」迈可问。
她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十一条街。」
「我可以自己去的,妳知道。」
「绝不。」
这拐杖很不稳,所以他们丢下拐杖自己走,迈可从旁扶着艾莉希亚。一把来复枪挂在肩上,她步履艰辛,一跛一跛地往前。偶尔,她会发出微微的轻喘,但他知道她很想隐藏。时间分分秒秒流逝。他们来到一间小屋,有精工雕饰的铁涡纹,白色的粉墙上有鸽粪。海的气味越来越浓烈。
「就是这里。」她说。
迈可从背包里拿出一盏油灯,点燃灯芯。走下楼梯时,他察觉到地板上有动静。他停了一下,举起油灯。到处都是老鼠,像一条条褐色的长绳绕着四墙。
「恶!」他说。
他们走到底层。拱形的砖柱撑起轨道上方的屋顶。贴磁砖的墙面上,有个金色的标志,写着:「亚斯特广场」。
「哪个方向?」迈可在黑暗里转个身。
「这边。往南。」
他跳到铁轨上。艾莉希亚把来复枪交给他,他扶她下来。走进隧道时,空气变得更冷了,水溅到他们腿上。他数着步伐。数到一百的时候,油灯的光照亮一阵晃颤,水从挡水墙边缘嘶嘶喷出来。他往前走,手贴在厚厚的铁板上。墙后有说不上来多少吨的压力,是大海的重量,宛如待发射的加农炮。
「多少时间?」艾莉希亚问。她靠在墙上,举着来复枪环顾隧道四周。
他们花了四十五分钟。他拿下背包,取出装备,艾莉希亚持续监视隧道的另一端。他把引爆雷管的电线绞在一起,然后把末端缠在那卷电缆上。保持干燥是很大的挑战,他得防止保险丝碰到水。他把炸药收回背包里,然后想在门上找个地方挂。门的表面光滑无比。
「那里。」艾莉希亚说。
在挡水墙旁边,有根生锈的长螺丝突出墙壁。迈可把背包挂在上面,炸药交给艾莉希亚,开始从卷轴里拉出电缆。
「走吧。」
他们进入亚斯特广场站,爬上站台。他们拖着电缆,走向楼梯,爬上第一个平台。尘粒弥漫的光线从一楼射下。迈可蹲下来,把活塞放在地板上,用牙齿咬断电缆,把线缠到盒子顶端两个有沟槽的螺丝上。艾莉希亚坐在他下方的阶梯,护目镜推到额头上,来复枪指着漆黑的下方。一圈圈汗水濡湿她衬衫的领口与腋下,她的下巴绷紧得发痛。他把蝶形螺母拴紧时,两人目光交会。
「应该可以了。」迈可说。
还有十分钟。
艾美在黑暗里。先是疼痛,某种边缘尖锐的东西敲上她的后脑杓。接着是被拖着走的感觉。她的思绪一团混乱。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力量拖着她走?一幅幅各自独立的影像被心灵的风吹动,飞掠而过。电视屏幕闪着点点静电;胖呼呼、毛绒绒的雪花从墨黑的天空落下;卡特的花园,生趣盎然的彩色花毯;翻滚的深蓝海洋。这里铺了地板—肮脏、磨损。她的舌头在嘴里显得迟钝厚重,她想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拖过地板的动作配合着主动脉的抽动,节奏和施加在她手腕上的压力相同。她生出抗拒的念头,但一想要挪动四肢,却发现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身体和意志断了线。
她先是意识到,接着才看到光,某种筛滤进来的亮光,然后转瞬间,一切就变了:空气拂过她皮肤的感觉、声音的运作、她对周遭环境的本能意识都改变了。噪音扩大,然后陡然消失。空气的味道不一样了,比较没有那么封闭,带有一种生物的刺鼻味。
「把她放在那里就好,麻烦。」
这冷淡、甚至有点厌倦的嗓音,是从前面传来的。她手腕上的压力松开了,她的脸撞倒在地。有个发光发热的小球在她的头颅里弹来飞去,像是从火堆里喷出来的星火。
「轻一点,拜托。」
意识远去,接着宛如黝暗的波浪重新扑上海岸,意识又突然回来了。她尝到嘴里有血的味道;她咬到自己的舌头了。地板冰凉凉的,抵着她的脸颊。那光,是什么呢?还有那声音?有个低沉的喃喃声,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而是一群呼吸的躯体。她感觉到很多张脸的存在。脸,还有手,在迷雾里现形。她的脑袋告诉她:用力看,艾美。集中视线,用力看。
不妙。一点都不妙。
她周围都是病鬼。第一层蹲着,只离她一两码的距离—下巴喀答喀答,喉咙像两栖动物那样上下动着,弯起的手指以微小的跃动姿势轻触空气,宛如弹着看不见的钢琴琴键。这很惨,但还不是最惨的。整个房间扭转跳动,有几百几千只。他们覆满所有的墙面。他们从阳台俯望,像是欣赏竞赛的观众。他们挤满每一个凹处和角落,高踞每一根墙架,放眼望去全是蠕动的躯体,彷佛一个大蛇窝。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那声音带点玩笑意味地说,「我有点吃惊,真的。我本来担心他们会被热情冲昏了头。但他们却做到了。」
她还是很难让她的心灵和身体达成协调一致,形成顺畅的指挥炼。一切似乎都推迟,无法同步。那声音彷佛从周围四面八方传来,感觉像是空气在开口讲话。声音像滑润的油液流进她身体里,在她喉咙里留下黏腻如奶油的甜味。
「说我为了见妳在这里等了多久,会不会太了无新意?可是我的确是在等妳。打从乔纳斯把妳的经历告诉我的那天起,我就想,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什么时候我的艾美会来看我呢?」
「我的艾美。」这声音为什么这样叫她呢?她发现了天空。不,不是天空,是天花板,很高很高的天花板,有星星,还有飘浮在星星之间的镀金人物。
「噢,妳该听听那家伙是怎么说的。他的罪恶感有多深。他有多抱歉。『天哪,提姆,你应该看看她的。她只是个小女孩。她甚至连个象样的姓名都没有,就只是个不知来历的女孩。』」
倒转的星星,艾美想。彷佛是从空无之中看着宇宙,或是镜里的倒影。她觉得自己的思绪牢牢抓着这个想法不放,但有新的念头开始形成。彷佛从梦境中走出来,她的心张开眼睛,看见周围的环境。回忆浮出表面。一个影像进入她心里:彼德。他的身体凌空,撞进厚玻璃板。
阴郁的笑声。「不太好笑,我想,若是你想到这事情牵涉到十亿条人命的话。然而,他的表演还是非常精彩。乔纳斯白白浪费了他真正的天分。他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范宁,她想。
这声音是范宁。
一切猛然回来了。
「我等了好久,艾美。」一声沉重的叹息,「一直希望我的莉兹会搭下一班火车出现。妳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吗?可是妳怎么可能明白?有谁能明白?」
她拚命挣扎,用双手双脚撑起自己。她在大听西端。右手边是售票窗口,有像牢房栅栏的铁窗,左手边是阴暗的火车站台,她后面和右手边的窗户都有布幕掩住,发热的亮光不断跳动。前方大约一百呎处,有座亭子,顶端是珠光钟面的时钟。有个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色西装,外表非常普通的一个男人。他侧身站着,背脊挺直,下巴微微往上抬,左手率性地插在西装口袋里,凝神看着漆黑的隧道口。
「在最后的时刻,她一定觉得好孤单、好害怕。没有任何一句安慰。没有人伸出手来支持和陪伴。」
他还是没看她。在她周围,病鬼颤叫抽动,身体忽屈忽张,艾美感觉得出来,阻止他们跃向前来的,只有一条极为细微的隐形围篱。
「我洞悉傍晚、早晨与午后,我用咖啡匙衡量我的生命期限14。这是艾略特写的,如果妳想知道的话。很老的诗,但写得很好。谈到对生命的倦乏无力,他算得上是个厉害家伙。」
彼德呢?病鬼杀掉他了吗?迈可和艾莉希亚呢?她想:水。她想:时间。过了多久了?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宛如脑袋里的一个空抽屉。她转动眼睛,搜寻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病鬼和倒转的宇宙,她的心跳到喉口。
「噢,我有我的书,我的思想。我有我的记忆。但这些东西对人的作用顶多也就是如此。」范宁顿了一下,然后又更率直地说:「想想这个地方,艾美。想象这里以前的模样。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冲过来,冲过去。会面,工作,和朋友餐叙。有多么生气蓬勃啊。在我们的生活里,永远都觉得不够的就是时间。吃饭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在死亡来临之前爱和被爱的时间。」他耸耸肩,「可是我离题了。妳是来杀我的,对不对?」
他转身面对她。他的右手露了出来,手上握着剑。
「为了避免误会,话说在前头,我从来就没有怪妳的意思,一点都没有。Au contraire, mon amie(恰恰相反,我的朋友)。顺便告诉妳,这是法文。莉兹老是说真正有教养的人要讲法文。我对语言向来不怎么在行,但是有一整个世纪的时间要耗,总是找得出时间来尝试新东西吧。有任何偏好吗?意大利文,俄文,德文,荷兰文,希腊文?拉丁文如何?我们还可以彻底搞懂挪威文哪,如果妳想要的话。」
闭上嘴巴,艾美的大脑命令她,好好利用沉默,这是妳仅有的武器。
范宁脸色一沉,「好吧,随便妳。我只是想和妳闲聊一下。」他做了个反手拍的动作,「我们来看看妳吧。」
好几只手在她身上。一个是体型高大浑身光滑的男性,一个是体型稍小一点的女性,光秃秃的头颅上有一小绺头冠似的白发。他们抓起艾美的上臂,把她往前拖,让她的双脚滑过磁砖,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她丢到地板上。
「我都说要轻轻的,你们真是该死!」
宛如雷雨云现身一般,范宁站在她上方,那愉快自信的气息已经被咬紧牙关的怒气给取代了。
「你,」他的剑指着那只高大的男病鬼,「给我过来。」
那病鬼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或者这只是她的想象?他快步过来,跪在范宁面前,乖乖低下头,像只听话的狗。
范宁拉高嗓音对屋里的众鬼说:「各位,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该死?这位小姐是我们的客人!她不是随你们高兴到处拖来拖去的行李!我希望你们对她放尊重一点。」
他举起剑时,艾美摀住眼睛。喀一声,接着一阵磨动的声音,最后就有个沉重的东西砰然摔到地上。湿湿黏黏的东西喷上她的侧脸,带有腐臭的味道,彷佛有扇门突然开启,露出一个堆满尸体的房间。
「噢,请上帝垂怜。」
那只病鬼还是跪着,没有头的尸体弯腰倒在地板上,黑色的液体很有节奏地从他被切断的脖子里喷出来,在地上形成光亮亮的一滩。范宁一脸厌恶地瞪着自己的裤管前幅。他的西装,艾美发现,已经腐蚀磨损,像块无形无状的破布挂在他身上。
「看看这个,」他很不满地说,「根本就不该流出来的。他们就像猫狗,老是搞得一团糟。还有那个臭味,真是臭死人了。」
太荒唐了,这一切。不然她有什么期待呢?绝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旋风般转瞬即变的心情和想法。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整个人透着近乎悲惨的气息。
「好了,现在,」他露出无意义的笑容,「我们让妳站起来吧,可以吗?」
她被拉起来。范宁往前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用夸张的手势打开来,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他的眼睛似乎既近且远,大得离奇,彷佛是她透过望远镜所看见的。他的脸颊和下巴有点点变白的胡子,但牙齿灰灰的,不像活人。他一面动手,一面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然后往后退开一步,蹙起眉头,欣赏自己的成果,缓缓点头。
「彼德呢?」
他睁大眼睛。「她开口了!我都开始怀疑了呢。」接着很不以为然地说,「别担心妳的朋友。是塞车耽搁了,我想。至于我,我很高兴我们两个有机会私下聊聊。希望这样说不会太唐突,但我觉得我和妳有种很亲近的关系,艾美。仔细想想,我们的历程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首先,请告诉我,我的朋友艾莉希亚呢?这把长得太大的餐刀告诉我,她必定就在附近。」
艾美没回答。
「没有可以和我分享的信息?随便妳吧。妳知道妳是什么吗,艾美?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让他讲,她对自己说。她需要的是时间。眼前的这几分钟就给他吧。
「妳是……一个道歉。」
范宁没再多说什么。病鬼迅速抓住她。他朝火车隧道走去,站在他原来的位置,凄凉地瞪着那一片漆黑。
「好长一段时间,我想要杀妳。嗯,也许不能说是『想要』。妳成为这样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就像我一样。这无关私人恩怨。妳只是一个象征,代表了我最痛恨的东西。」他转着手里的剑,端详刀刃。「想象一下,艾美,想象一下这个人有多傻。他真的相信他可以矫正一切,可以弥补他的罪行。但他不行。在他对莉兹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不行。在他那样对我、对妳之后不行。」他抬起头,「另外那个女人,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只是酒吧里的某个女人,找一个晚上的乐子,给自己孤单渺小的生活找个伴。我是真的很懊悔。」
艾美等着。
「我以为我可以忘掉那件事。但就是那个晚上,我如今明白了,就是那个晚上,世界的真实面貌在我面前展现。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而是那个小孩。那个摇篮里的小女孩。妳知道我现在还闻得到她的气味吗,艾美?所有宝宝都有的那种甜甜软软的气味。那真是神圣的味道。她小小的手指与脚趾,她光滑的皮肤,整个人生都在她的眼睛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开始的,妳、我、每一个人,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我看得出来,她信任我。她妈妈躺在厨房地板上死了,但这个男人却因为她的哭声而来了。我应该喂她喝奶吗?帮她换尿布?也许我该把她抱起来,搂在腿上,念故事给她听。她浑然不知我做了什么,不知我是什么人。我为她感到遗憾。但这不是原因。我为她感到遗憾是因为她一开始就不该出生。我当时就该杀了她,那会是一种慈悲。」
沉默挥之不去。
「我从妳的表情看得出来,我吓坏妳了。相信我,我有时候也被自己给吓住。但事实就是事实。根本没有眷顾我们的上帝存在。所谓的上帝只是冰冷无情的心,只是莫大的幻象。倘若祂真的存在,那祂就是最残酷的那种浑蛋,让我们相信祂在乎。和祂比起来,我不算什么。哪一种上帝会让她妈妈像这样横死?哪一种上帝会让莉兹最后这么孤伶伶的,没有抚慰的手或亲切的话语来帮她离开她的人生?我可以告诉妳是哪一种上帝,艾美。就是创造了我的那个上帝。」他再次转头看她,「你们船上那些朋友会回来的,妳知道。别吃惊—那件事我非常清楚。我就站在码头上看着他们出航。噢,也许不会马上,但终究会的。他们压抑不了好奇心,这是很简单的人性。到那时一切都已成尘土,而我还在这里,等着。」
动手吧,艾莉希亚,她想。动手吧,迈可。现在就动手。
「我想要什么,艾美?答案非常简单。我想要救妳。不只这样。我想要教妳。让妳自己看清事实真相。」他脸色一沉,「麻烦把她抓紧了。」
时间用罄了。迈可瞥着艾莉希亚,「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
「妳或许想要掩住耳朵。」
他压下活塞。
「搞什么啊,电路?」
他拉起杆子,再试一次。没有动静。他拉起阳极电线,和接触器轻轻碰触,然后第三次压下活塞。火光跳起。
电流没问题。问题在另一头。
「妳待在这里。」
他解开第二条电线,抓起活塞盒和油灯,冲下楼梯。
病鬼的抓力加强,带着一股热热的刺痛。疼痛让她眼睛泛泪,眼前有宛如五彩碎纸的光点跳动。
「麻烦带他进来。」
彼德。
两只病鬼从隧道的方向把他拖过来。他的身体软趴趴的,脸朝下,靴子尖端刮过地板。
「这是唯一的办法,艾美。我真希望有其他办法,但就是没有。」
艾美几乎无法思考。最微小的动作都会触发凄厉的痛苦折磨。感觉像是她的上臂骨头就要在病鬼的抓力之下粉碎,或化为尘土。
「啊哈,终于。」
病鬼停步,手还是抓着彼德的肩膀不放。鲜血从他头发里流下来,淌过他脸上的轮廓起伏。范宁走近他,伸出剑。艾美吸进的气卡在喉咙。他把刀刃平抵在彼德的下巴,以残酷的缓慢动作托起他的脸。
「妳很在乎这个人,对不对?」
彼德的眼睛望向艾美,但好像没办法聚焦。他的嘴巴无声蠕动,可能是一声叹息,也可能是一声呻吟。
「回答问题。」
「对。」她说。
「为了救他,妳愿意做任何事情。」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这么容易就缴械了。这是最残忍的事。
「说出来吧,艾美。让我听见妳说的话吧。」
她用哽咽的声音回答,「是的,为了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沮丧地垂下头。她已一无所有。「拜托,放了他吧。」
只要手腕轻轻一挑,他的喉咙就会像纸片一样被割开。彼德闭着眼睛,准备好迎接死亡,再不然就是已经蒙受慈悲地陷入了昏迷。
「我给妳看个东西,」范宁说,「这是我发现的一个小小天赋,肯定会让乔纳斯受到很大的刺激。」
他做了奇怪的事:开始脱衣服。先是脱下西装外套,整整齐齐折成两半,和剑一起摆在地板上;接着是衬衫,解开扣子露出一片绒绒的白色胸毛,以及光滑精瘦、肌肉发达的身躯。
「我不得不说啊,终于脱下这些衣服真好。」他跪下来解开鞋带,「甩开这些束缚。」
鞋子,袜子,裤子,他周围的空气开始改变,像沙漠道路上方的热气那样晃动。他甩头面朝天花板,一条油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他用迟缓的舌头舔舔嘴唇,开始转动肩膀和脖子,眼睛半阖,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
「天哪,真棒。」他说。
骨头啪一声,范宁拱背,发出欢愉的呻吟。他的头发一团团飞喷起来,跳动的粗大静脉在脸孔与胸口的皮肤底下规律脉动,交织成蓝色的网。他晃动下巴,露出獠牙。他的指头冒出黄黄的长指甲,手指不住伸张。
「这岂不是……太棒了?」
迈可冲进隧道,艾莉希亚在背后大喊他的名字。突然间,到处都是老鼠,如波浪起伏,涌向挡水墙。
螺丝松了,背包躺在水里。保险丝泡了水,报销了。
「干!」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电力面板上,高度差不多和眼睛齐平,就在挡水墙右边。地面一波波老鼠涌动,牠们挤在他的脚踝周围,以绵软恶心的重量拂过他的脚。他用螺丝起子的尖端撬开面板,拿起油灯往里照。
「回来!」
艾莉希亚站在他背后几码之处。三十呎之外,有只病鬼蹲在隧道地上,另外一只挂在天花板上,上下颠倒的头左摇右晃。一只老鼠光秃秃的长尾巴从他的嘴巴里掉出来。
「快点,别弄了!」那两只病鬼就只是看着她,「快出来!」
面板里面是一堆乱糟糟的电线,连接着一个断路器。给我一个钟头,迈可想,我就可以用这个搞出名堂来,没有问题。
「这些家伙饿了,电路。告诉我,你搞清楚了。」
天哪,他有多恨这个绰号啊。他把电线拉出来,想梳理出某种连贯性,顺瓜摸藤找到源头。
「有更多只过来了!」
他转头看。
隧道墙面开始变绿。有飒飒的声音,很像枯叶在路面滚动。「我以为这些家伙是妳的朋友。」
艾莉希亚对天花板上的那只病鬼开枪。她的手不稳,瞄得并不准,火花迸出。那只病鬼往后滑,掉下来,但马上用四肢撑起身体。「我想他们有兴趣的并不是我。」
他割下一段电线,剥开两边尾端,拴在活塞上。拿着电线,迈可瞥了面板最后一眼。他要做个大胆的揣测。这一个?不,是那一个。
他背后响起连串枪火。「我不是开玩笑的,迈可,我们还有十秒钟!」
快速转动四次,他把电线两端扭在一起。艾莉希亚倒退着朝他走来,不停开枪。枪声在隧道壁回荡,震得他耳膜发疼。老天爷啊,他真的受够这样的事情了。揣测、在漆黑里忙碌让他厌烦;有裂隙的活塞、故障的电路、爆开的继电器让他厌烦。不肯正常运转的东西,不肯屈服在他意志之下的东西,都让他厌烦。
「我需要帮忙!」艾莉希亚大喊。
她的来复枪没子弹了。艾莉希亚丢开枪,从皮带里抽出两把刀,双手各持一把。迈可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拉近跟前。
隧道里众生蠕动。
第一只病鬼摇摇晃晃上前的时候,他们往后倒。迈可抽出手枪,开了两枪。第一枪炸裂病鬼的肩膀,第二枪击中他的左眼。血喷出,一声惨叫,病鬼滑落在地上。他们疾步退到挡水墙前,迈可一手持手枪射击,双脚在水泥地上快速移动,另一手揽着艾莉希亚的腰,拉着她一起穿过恶臭的积水。他枪里有十五发子弹,背包里还有两匣,但已经没用,也拿不到了。
手枪滑套定住。
「噢,该死,迈可!」
所以,到尽头了。尽头的到来如此缓慢,却又如此突然。我们从未真正相信它来了,迈可想,而在我们还未发现之前,它却已经到来。我们这一生所做过的一切,以及未做的一切,都将在瞬间灰飞烟灭。他丢下枪,把艾莉希亚紧紧拉到跟前。他的手压在活塞上。
「闭上眼睛。」他说。
改变非常彻底。
范宁的脸仍然歪向上方,嘴唇张开,眼睛紧闭,满足的叹息从他的胸臆深处发出来。艾美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她见过或想象过的人—仍然还认得出是他,但是既不完全是人,也不完全是病鬼。这是个混合体,半是这个,半是那个,彷佛是一种全新的族裔降生于世。他身上有一点嗫齿动物的特质,鼻子像猪,鼻孔大张,三角形的耳朵在头顶上,顺着头颅的弧度往后仰。他的头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红色的新生儿绒毛。牙齿还是一样,虽然嘴巴已经扩大成某种被风吹得大开的咧嘴笑,从嘴角伸出来的獠牙一览无遗。他的四肢有种细骨架的纤弱感,两手食指延伸得长长的,顶端两个弯曲的小点。
艾美想到巨大无翅的蝙蝠。
他走向她。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的眼睛。她放胆不转开视线,尽管心里非常之想。恐惧让她四肢无法动弹,手脚彷佛离她很远,没有作用,松弛如水。范宁靠近时,举起右手。他的手指包覆在一层透明的薄膜里,匕首也似的食指和中指并合在一起,伸向她的脸。她本能地紧闭眼睛,感觉脸颊有刺刺的压力,没用力得可以划破皮肤,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之颤抖。那指甲以淫欲般缓慢的动作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拂动,他彷佛是透过指尖品尝她的肉体。
「揭露真相有多好啊。」
他的嗓音也变了,带着高亢隐秘的口气,听起来短促尖利。在他周围弥漫动物的气味。是这世上潜伏的小动物。
「睁开眼睛,艾美。」
范宁的旁边是彼德。病鬼把他整个人拉直起来。
「这个人,他是妳的诅咒,就像莉兹是我的诅咒一样。奴役我们的就是爱,艾美。这是戏中戏,是上演我们人生悲剧的舞台。这是我必须教妳学会的一课。」
说毕,范宁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用一根包着薄膜的长手指支起彼德的脸—轻轻地,宛如母亲对子女那样—然后下巴挨近彼德的脖子。
活塞发出电流的吱吱响,不足以炸毁挡水墙,却已经足以触发所有的事情。门的平衡力往下冲,在门和隧道地面之间形成一道空隙,迈可和艾莉希亚被一道水柱冲撞开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隧道就变成一条怒吼的河流。迈可想站起来,但水流太强劲,他找不到抓力,他俩就这样随奔腾的洪流翻滚飞驰而下。
他们灌进车站,像子弹那样冲进去。这里没有真正的光线可言,只有楼梯的幽幽光线,让他们在飞掠而过时惊鸿一瞥。流水灌满他的鼻子和嘴巴,味道很臭—他想象这是老鼠的味道—简直呛死他。他们漂到站台正下方,迈可一手抓着艾莉希亚的腰,一手伸长拚命探找边缘,但手指才一碰到却又滑开。
他们流经车站,水涨得很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淹过他的头。下一个车站是在第四街,还很远。前方出现隐约的亮光。更靠近的时候,那些光变成一大束射进来。隧道顶有个开口。
「那里有梯子!」艾莉希亚大叫一句后,她的头又沉了下去。
「什么?」
她的脸再冒出来,挣扎着想呼吸。她指着说:「墙边有梯子!」
他们直冲向那边去。艾莉希亚先抓到,迈可绕过她的身体,用左手抓住栏杆,然后手肘穿过去撑住。梯子顶端有个铁格栅,阳光就是从那里照进来。
「妳可以吗?」迈可说。
水流不断捶打他们,小艾摇摇头。
「试试看,该死!」
她力气用尽,一点都不剩了。「我没办法。」
他必须拉她起来。迈可越过她的头顶,让自己先从水里出来。格栅是另一个问题。除非他可以找到办法打开,否则他们还是会溺死。在梯子顶端,他抬起手往上推。不动,连微微震动一下都没有。他往后退,用手掌根顶住那格状的金属,用力推,一次,又一次。推到第四次的时候,突然就开了。
他把格栅推到一旁,爬出去,身体压在路面上。上涨的水让艾莉希亚漂到梯子一半高的地方。光线在她的脸孔周围创造出一圈光晕。
他探身进去,「抓住我的手—」
但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活生生被切断,因为一堵水墙撞向她—撞向他们两人—水流宛如喷泉从开敞的格栅口喷出,把迈可喷到半条街之外。
亚斯特车站南边的挡水墙,是保护曼哈顿地铁线不受汹涌大西洋侵略的八个滞留坝之一。这里的崩塌是没有人料想到的—包括迈可—是一连串意外的第一桩。滞留的水一释放出来,就以一百部火车头的强大力量冲过隧道。撕扯剥裂,冲炸粉碎。爆炸,冲撞,摧毁,宛如割过麦子的长柄镰刀,撞穿下曼哈顿的地下构造。亚斯特广场以北八条街,在第十四街上,狂水跃过铁轨。洪流主体在莱辛顿大道地下往北奔流,冲向中央车站时,另一股支流则朝西转向百老汇线,轰隆隆冲向时代广场的挡水墙。这道挡水墙随即崩塌,淹掉百老汇街和第八大道之间的第四十二街以南路面以下的一切,让整个西区陷入汪洋一片。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在轰隆如雷的水流背后,是一片摧毁的满目疮痍。人孔盖飞上半空,螺丝爆裂。街道鼓起塌陷,地面下也开始产生反应。这水流本是海洋的一部分,也和海洋一样,只想着扩张自己的疆域,而猎物就是这座岛本身,经过一个世纪的无人闻问,已经彻底腐朽的这座岛。
在第十街与第四大道的路口,迈可带着不安恢复意识,感觉这世界与重力的关系已经改变了,彷佛每个物体都以相互排斥的状态远离彼此。他眨眨眼睛,等待这种感觉停止,但并没有。一大注水从格栅喷出来,高高喷到空中,顶端四溅成水雾,在漫水的街道上方形成一弯彩虹。心智模糊的迈可惊诧地瞪着,还未及把眼前的景观和任何事物联想在一起,但也茫茫然地注意到有其他事情发生:声音很响的事情,冲击力很大的事情,若他可以整理好思绪必定会好好思索的事情。街道好像下沉了—若非街道下沉,那就是其他东西隆起变高了。有些建材碎片开始从大楼的正面滑落。
等等。
他看着的这幢建筑—外表很难形容,高度不高,有着深色隔热玻璃的办公大楼—有了很特别的反应。似乎是在—呼吸。像深呼吸那样收缩起来,宛如婴儿吸进第一口生命气息。彷佛这幢无名的建筑,这岛上成千上万大楼之中的一幢,在被弃置休眠数十载之后突然醒了过来。光线反射的表面出现蛛网也似的裂痕。迈可坐直起来,双掌撑住身体,下方的路面开始像波浪那样动荡起伏。
玻璃爆裂。
迈可翻滚,身体平贴在地面,在百万碎片如雨落下时伸手护住头部。地面整片炸开。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没有意义的话语,下流的咒骂,止不住的惊恐。他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他不能留下什么足以安葬的残骸,但话说回来,身边也不会有人来安葬他。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玻璃洒落在他身边到处都是。迈可等待着,今天的第二次,等待着死亡来临。
他没死。
他从路面扬起头。太阳不见了,周遭变得阴暗。微小闪亮的碎片盖满他的身体,沾满他的手臂、手掌、头发和衣服。带着碎砾的风吹动空气。天空似乎开始飘雪。不,不是雪。是纸。有一页懒洋洋地落在他手里。「备忘」,他看到那张纸顶端有这两个字。下面还有,「发自:人力资源部。致:全体员工。回复:福利登记期间。」这些陌生的词汇让迈可立时怔住。看起来很像密码。在这些神秘的字汇里有着完整的现实,一个遗落在时光里的世界。
那张纸突然又不见了,一阵风把纸从他手上吹走。街道越来越暗,他的左方传来轰隆的声音,渐渐越变越大声,风也越来越强。他转头望向上城,看着声音的来处。
一个巨大的灰色怪物对他怒吼。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头部左摇右摆,双脚彷佛陷在沙里。
然而,他还是拔腿就跑,活像见了鬼似的。
第一幢倒下的建筑,不是迈可看见的那幢。这时,曼哈顿中城建筑倒塌已经发生好几分钟了。从中央公园的南端到华盛顿广场,大大小小的建筑进入真正结构液化的过程,融化、倒塌、落进这座岛核心逐渐形成的大污水坑里。有些独自倒下,垂直坍塌在自己的地基上,像囚犯被行刑队枪决倒下那样;其他的则是和左邻右舍呼朋引伴,一幢又一幢摇摇晃晃倒在彼此身上;还有一些,例如第五十五街和百老汇大道路口阶梯形市街东侧那幢高大的玻璃塔楼,则显然完全受制于暗示的力量:既然我的同伴都死了,我又何必独活呢?这过程或许类似于癌细胞的快速移转,跃过大街像从一个器官移转到另一个器官,翻腾地穿过血液的通道,伸出致命的手指缠住钢骨。尘云呼啸着回卷起大团致癌的烟雾,让整个天空瞬间变黑。
一个伪黑夜降临曼哈顿。
在中央车站底下,水从两个方向涌至:一股从亚斯特广场沿莱辛顿大道地铁线过来,另一股隔了几秒钟之后,从时代广场沿四十二街穿梭快线过来。两股水流汇聚,宛如海啸抵岸时挤压在一起,水流冲上阶梯时的力量放大了一千倍。
「妳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范宁嚷叫,「妳干了什么好事?」
他没再多说,洪水来了,一堵猛然袭来的水墙,冲得他们站不住脚。剎那间,整个大厅全被淹没。艾美在水下,翻滚、抛动,完全搞不清楚东南西北。水深六呎,而且还在继续涨高。玻璃粉碎,物品掉落,一切都陷入混乱。她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大厅的高窗朝内爆裂。水流攫住她,再次把她往下拖。她无助地挥动手臂,想找东西抓。一只病鬼的尸体朝她斜冲而来,是只女的,有头发。在奔腾的浊水里,艾美瞥见她的眼睛,充满惊恐,无法理解。她沉下水,不见了。
艾美被冲向阳台阶梯。她狠狠撞上—更用力,更痛—但她想办法用右手抓住栏杆。她的肺部渴求空气,嘴里冒出气泡,想呼吸的渴望没办法再撑多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流水带走她,希望能被带到某个安全的地方。
她放开栏杆。
她再次撞到楼梯,但起码能往正确的方向移动。如果水把她带向隧道,她就会溺死。第二波巨浪涌来,把她往上推。
她被冲到阳台上,终于脱离了水。她趴跪在地上,咳嗽,呕吐,恶臭的水从她嘴里吐出。
彼德。
被同一道洪流冲上阶梯的他,蜷卧在她后面仅仅几呎。范宁到哪里去了?他也像其他病鬼那样淹进水里,被自己的重量带到水底浮不起来了吗?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地板震动,空气霹啪作响。她仰头看见一大块天花板崩裂,掉进水里。
这栋建筑快坍塌了。
彼德的胸膛急遽起伏。变化才正要开始。她用力摇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睛猛然张开,瞇眼看着她的脸。她没在他眼里看见认出她的神色,只有隐约的迷惑,彷佛他不太知道她是谁。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她抓起他的双臂,把他拦腰扛在肩上。她的重心有点不稳,但还是想办法撑住。地板滑不溜丢,像船上的甲板那样起伏晃动。天花板继续一大块一大块掉下来,整幢房子的结构就要解体。
她四下张望。右手边有道门。
跑,她想,跑,一直跑。
他们来到户外,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天空暗得像黑夜,太阳被尘土遮住,这座宏伟的城市已不复旧貌。规模庞大的祭品,万物尽皆毁灭。噪音不住捶击她的耳朵,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她在车站西侧的高架路上,马路歪成一个危险的角度,裂痕扩大,整个区域即将垮落。艾美择定方向,扛着彼德的重量,她顶多只能慢跑。她完全凭直觉行事。跑,活下去,带彼德离开。
沿着斜坡来到地面,她再也走不动,一双腿完全没有力气。在坡道底端,她把彼德放到地上。他在发抖—颤抖,加上微小但剧烈的抽搐,像是发烧恶寒,但是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明确。她知道他所希望的是什么,他希望自己死,在还是个人的时候就死。建筑残骸里处处是可以夺人性命的工具:锐利如刀的断裂钢筋,扭曲的铁板,玻璃碎片。她突然意会到,这就是范宁的打算,他一直都是这么计划的。这个人必须是她。奴役我们的是爱,艾美。她被击败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她会再次孤独无依。
她跪在他身旁,无法遏止地哭了起来,她那延续了一个世纪之久,太过漫长的生命里所承受的痛苦,此时全爆发出来。生命的浮光掠影在她眼前闪现,转瞬即逝,多么短暂啊。或许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彼德开始呻吟,病毒在他体内翻腾,带他远离。
她做了她的选择:一根三呎长,有三角尖端的铁棍。这东西原本是干嘛用的呢?是路标杆的一部分?是一度俯瞰庸碌人世的窗框?还是高耸入云的巨大塔楼支柱?她跪在彼德身边。他身上的那个人已经快消失了。她弯腰,摸摸他的脖子。他的皮肤潮湿发热。不停眨眼。眨。眨。再眨。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妳真该死!」
她被抛到空中。
迈可全速冲到第四大道,碎石瓦砾卷起的尘云在他背后呼啸追赶。他怎么也不可能跑得赢。他右转跑上第八街。在这条街的两端,前面与后面,尘云像飓风那样狂呼吹过,接着彷佛突然记起他的存在似的—噢,迈可,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转过街角,从两个方向朝他包夹而来。
他冲进最近的一扇门,用力关上。这是一家服装店,外套、洋装、衬衫都空荡荡挂在架子上。一个面街的大橱窗里,有个站在台子上的人形模特儿。
尘云涌至。橱窗朝内爆裂。迈可忙举起双手保护眼睛。尘土灌进屋里,把他炸得往后倒。他浑身刺痛—手臂手掌,喉咙底部,脸露出来的部位—彷佛被一群蜜蜂攻击。他想起身,却发现有块长长的玻璃碎片扎进右大腿。这应该会痛得要死才对,但怪的是,片刻中他并没有觉得很痛。紧接着,痛楚就出现了,痛得让他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他咳嗽、呛咽,整个人在尘土里快窒息。他从橱窗旁边往后爬,撞进衣架里。他从架上扯下一件衬衫,是某种薄纱的材质。他把衬衫塞进掌心,压在嘴巴和鼻子上。他饥渴地呼吸,氧气终于又回到了肺部。
他把衬衫绑在脸上,遮住下半张脸。透过刺痛的眼睛,他看着黝暗的街道。他身在尘云里。寂然无声,只有隐约的啪啪声,是凌空飞行的碎砾刮过路面和废弃车车顶的声音。他从手掌到手臂都是血,而插着一片长玻璃的腿,只要一动就痛得忍不住惨叫。他抽出刀子,割开并扯掉裤管。那片玻璃长长窄窄,边缘不规则,还有点弧度,斜斜地插进他的腿里,约莫就在鼠蹊部与膝盖之间的正中央位置,靠大腿内侧。老天啊,他心想,再高个几吋,这东西就要了我的命根子。
他伸手到头顶上,从衣架扯下另一件衬衫,裹住玻璃碎片露出来的部分。他想,拔出玻璃有可能让伤口变得更大,但那疼痛真的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除非拔出来,否则他哪里也去不了。动作要快,这是最好的作法。
他把裹在布里的玻璃末端握在掌心,数到三,用力一拔。
整条街上下,一个个人形大小的形影在尘土中移动。他们停下脚步,转头面向迈可惨叫的声音。
「这是圣殿!」
范宁伸手给她一巴掌,那力道搧得她往后倒。
「妳这样对我?对我的城市?」
她抬起双手护住脸。但范宁抓住她的衣领,拎起来,让她的双脚离开路面,然后用力丢开。
「我要好好地花工夫对付妳。妳会恨不得我杀了妳。妳会哀求我。」
他攻击她,一次,又一次。摔开、搧耳光、脚踢,她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彷佛周围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她的思绪有种倦怠、飘荡的感觉,彷佛就要来到最终且永远断绝的边缘,彷佛只要再一击,所有思绪就会扬远,离她而去,像断了线的气球飘向天空。
然而,不能屈服,不能接受死亡。她的心断然拒绝。她的心不顾一切理智思考地要求她继续坚持下去。范宁在她背后,艾美并没有具体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感觉到有某种抽象的力量,像重力那样,是一个黑暗深渊,让她不由自主被吸进去。她开始爬。范宁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可是他对自己说过:他想要她也感受一下,感受到生命从她身上消失,一点一滴地消失。
「看着我!」
她的肚子上挨了一记,整个人扑倒在地。范宁狠狠踢她。她胸膛里的空气被挤压了出去。
「我说,看着我!」
他又踢她,脚伸到她胸骨底下,把她的身体翻过来。
他把剑高举过头。
「我们应该要在钟亭见面的!」
我们?
「妳说妳会来的。妳说我们会在一起的!」
他要见的是谁?他讲话的对象是谁?变身。是变身让他的脑袋有点不对劲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爱妳的!」
剑挥下时,她翻滚开来。那把剑戳在路面,发出匡的一声。范宁像受伤的动物那样嚎叫。
「我想和妳一起死!」
她又翻成仰卧。范宁把剑高举过头,准备再次挥下。她举起手臂,一派宽容。她只有一次机会。
「提姆,不要!」
范宁一下子僵住。
「我也想来。想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他的手臂僵直,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我等了一整个晚上!妳怎么能这样对我?妳为什么不来,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提姆。」
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拜托,她心想。
「妳……死了。」
「是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他的声音变得麻木。「在火车上。」
艾美小心翼翼地开口,让声调保持平稳。「是的,我要来见你。他们把我带走。我没办法制止他们。」
范宁的眼神从她脸上飘开,很没把握地看看四周。
「可是我现在在这里,提姆。这才重要。对不起,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来到这里。」
这个谎言还能撑多久?最重要的是那把剑。如果她能说服范宁把剑交给她……
「我们还是可以的,」她说,「我们总是有办法可以在一起,就像我们的计划那样。」
他回头看她。
「和我一起走,提姆。有个我们可以去的地方。我看过了。」
范宁什么都没说。她察觉到自己的话在他心里有了份量。
「什么地方?」他问。
「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这一次我们不会有问题。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剑交给我。」她伸出手,「和我一起走,提姆。」
范宁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切都在这双眼睛里,这个人全部的历史。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这一生没完没了的岁月。
「妳。」
她就要失去他了。「把剑给我,提姆。你只需要这么做。」
「妳不是她。」
她感觉一切开始崩溃。「提姆,是我。我是莉兹。」
「妳是……艾美。」
五十码之外,仰躺在地,那个名为彼德.乔克森的男人开始消失了。
他的心跨行在两个世界。在第一个喧闹黑暗的世界里,范宁把艾美抛到空中。彼德对这一切的感觉非常模糊,记不得为什么会这样。同时也无法干预,因为行动的能力,甚至是稍微挪动身体的能力,都已经弃他而去。
另一个世界有一扇窗。
窗帘遮住窗户,有夏日的阳光微微闪烁。这景象很熟悉,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窗户,彼德想,表示我一定快死了。他拚命想让目光聚焦,让自己回到现实,那光开始变了。变成别的东西,不是他心里的窗,而是某种实质的东西。穿过尘土密布的黑暗,有一个开口,像是一条隧道,通往另一个更高的世界,隧道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闪亮的形状。这个景象逗弄着他的记忆。他知道这是什么,彷佛只有他能召唤这个影像前来。影像变得鲜明起来。像个皇冠,有好几层,一层层以拱形朝尖尖的顶端收窄。阳光在镜墙上亮晃晃的,从贯穿云层宛如通道的一个洞口射下一道光线,照进他的眼睛里。
克赖斯勒大楼。
通道崩塌,黑暗再次笼罩他。但此刻他已明白,他所流连的那个夜晚是虚妄的。太阳还高挂天空,在尘云之上照耀着,明亮如白昼。如果他能构到太阳,如果他能想办法引领范宁到阳光下……
但一阵宛如旋风的强劲力量攫住他,他的思绪消失了。这力量惊人、巨大,他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拉住,往下,往下,再往下。底下究竟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只知道一碰到底,他就会永远迷失。遥远的某处,他的身体在起变化。抽搐摆动,撞上这座破败城市的路面。骨头变长。牙齿从牙龈里冒出来。他正沉入黑暗长存的大海,他这个人将再也无迹可寻。不,还不行!他拚命地抓,想抓住任何可以撑住身体不往下坠的东西。艾美的脸在他心头浮现。这影像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而是从生活里截取来的。他俩坐在他的床上,脸挨得很近,手紧握在一起。她的眼睫毛上挂着泪滴,宛如映照阳光的露珠。你心里只能记得一样东西,她告诉他,我想要记得的就是你。
是妳,彼德想。
妳。
他坠落。
迈可腿上的疼痛猛然爆发出来。拔出玻璃片的动作让皮肤像橘子皮那样剥开来,露出有纤维、微微跳动的肌肉。他的头又往后一仰,拉下一条长丝巾。他把丝巾扭成一条粗绳,紧紧绑在伤口上,丝巾马上变湿了。他这么做是对的吗?他真希望莎拉就在身边,她会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有些事情就是会在像这样的时刻来到你心里。你的大脑一点都不客气,才不管什么公不公平,勾起你的思绪,让你想起一切你所欠缺或无法拥有的东西来嘲弄你。
毁天灭地的尘云朝北而去,屋外的噪音也渐渐平息。空气里飘着很不自然的化学味,呛鼻的烧焦味。打从在街上醒来之后,他头一次想到艾莉希亚,想到水冲到她身上、把她卷走时,她脸上的表情。她消失了。艾莉希亚消失了。
街上传来玻璃踩碎的声音。
迈可一懔。那声音又出现了。
脚步声。
艾美的双脚使劲往后爬。「提姆,不要!是我啊!」
「别这样叫我。」
她失去他了。魔咒打破了。他眼里那炽烈的狂怒又出现了。范宁突然扬起头。脸上出现新的情绪,是始料未及的乐趣。
「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东西呢?」
是彼德。变身完成了。他的身体光滑有力,已经和那群无名病鬼群一模一样了。
「真是个好家伙呢。」范宁的嘴唇往两旁拉开变成一个微笑,露出獠牙。「你何不加入我们?」
彼德踏过残瓦碎砾朝他们走去,双腿弯曲,手臂举离身躯,步伐似乎不太有把握,后背和肩膀都像波浪那样起伏摇摆,彷佛睡了一个长觉的人在伸懒腰,或是伸手扭腰适应新衣服。
「请容我,艾美,让妳了解一个重点。」
范宁以夸张的手势把剑丢给彼德,刀柄朝前。彼德机械似地从空中接住。
「让我们看看这位是谁,可以吗?」范宁阔步走向他,拉直背,敲敲自己胸口正中央。「就在这里,我想。」
彼德瞪着那把剑,彷佛不知道这是拿来干嘛的。他手中这个怪异的东西是什么?
「来吧,来。我保证一条肌肉都不动。」
彼德再往前一步。他的动作歪七扭八,身体的部位似乎无法完全协调运作。举起剑时,他的手臂与肩膀的肌肉都绷紧。
「越来越重了,我想。」
又往前一步,彼德停下来。他近得可以挥剑了。范宁没有任何防御的举动,那张宛似蝙蝠的脸孔散发自信,几近乐在其中的自信。那把剑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怎么也举不起来。
「只要用力一戳就行了。」
彼德喉咙深处发出费力的咆哮。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绷得紧紧的。肺部的空气噗地排了出来,他的膝盖一软,剑匡当掉到地上。
「看见没,艾美?根本就不可能。这个人已经属于我了。」
和大厅的那些病鬼一样,彼德凄然投降鞠躬。范宁一手搭在他肩上,彷佛拍着一只特别听话的狗。「帮我一个忙,可以吗?」范宁问他。
彼德抬起头。
「可以麻烦你杀了她吗?」
迈可用双掌撑着身体退离开橱窗边,在地上留下一条很宽的血痕。外面不只一只病鬼,他感觉得出来,他们像鬼魂,既存在,也不在,影影绰绰的身形在尘土里滑行转动。
在寻觅。在捕猎。
一旦找到他,他逃不了两步。他滑到房间靠里侧,那里有条长长的柜台,后方则是一道布帘半掩的门。他才躲到柜台后面,地板就再次震动,像运转的引擎那样越来越强烈。衣架倾倒,镜子粉碎,朝外爆开,大块大块的石膏板从天花板掉下来,砸在地板上。迈可双臂抱头,蜷缩成球形,心里想,老天爷啊,不管你是哪一号人物,我都恨透你了。我不是你的玩具。如果你想杀我,就别再兜圈子,直接动手吧。
震动平息了。迈可听见整条街上上下下都有窗户蹦脱窗框、砸在路面的声音。病鬼还在外面游走,但也许喧闹声让他们没注意到他的踪迹。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像他一样。也许他们都死了。
他头伸出柜台偷偷往外看。整个屋子活像被锤球砸中似的,没有任何东西幸免于难,只有一面全身立镜保持完整,很不协调地站在房间右侧,像个困惑的生还者环顾浩劫的残骸。这面镜子微侧向店铺正面,让他可以瞥见部分街景。
一组三只的病鬼从黑暗中冒出来。他们看似漫无目的游走,东张西望,彷佛迷了路。迈可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绝对静止。如果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说不定就会放过他。好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这样不明所以地漫游,但有一只突然止步。侧站着的这只病鬼,脸转来转去,好像想找出某个声音的来源。迈可屏住呼吸。这家伙停住不动,抬起下巴,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好几秒钟,接着转向店口。那鼻子抽搐如鼠。
彼德走向她。没有必要闪开,无论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时间放弃了惯常的进程,一切事情的发生似乎都既迅速,又异常缓慢。她眼前的世界缩窄了,周围的城市逐渐褪成一个个阴影。
她哭起来,但并不是为她自己而哭。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泪水里的悲哀有种抽象的感觉,但还有别的意涵。她的考验结束了。从某方面来说,她很高兴。好奇怪啊,放下生命,好像放下她被强迫扛了太久的重担。她好希望自己可以到农庄去,她在那里多么开心啊。她还记得那架钢琴,那流泻的音乐。彼德双手搭在她肩上,他的抚触所带来的喜悦。他们在那里多么开心,一起在那里。
「没关系的,」她喃喃说。她的声音感觉遥远,不太像是她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随着浅而急的呼吸从她的嘴唇里溢出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彼德举起剑,刀尖向着她喉咙的底部。间隙越来越小,然后停住,刀离肉仅仅几吋。他的头歪向一边,再过一秒钟,他的剑就要刺向她了。
「怎么?」范宁说。
他们四目交接,凝望彼此。认得,也被认得。这是最后的渴望,是爱的真心。是她唯一能给他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宛如一道光。若是可以,她就要用这道光照亮他的心。
「你是彼德。」艾美轻声说,然后继续轻声耳语,让他可以听得见,「你是彼德,你是彼德,你是彼德……」
血,迈可想。
他们会闻到我的血。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站得起来,更别说跑了。他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带领他们直接找上他来。他将背贴在柜台上,膝盖抵住胸口。病鬼进到店里,他听见某种湿淋淋的嗅闻声,像是猪在泥泞里翻搅。他们吸吮地板上的血。迈可有种想要保护的古怪冲动。喂,别动我的血!他们那猥琐的吃喝持续不断,非常专心,让迈可有机会思索布帘半掩的那道门。门后有什么呢?是死巷,还是可以通往建筑深处的通道,甚至是通向另一条街的走道?柜台只遮住门的一部分。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必须看他走得够不够快,否则就会被发现。
他偷偷探出柜台一角,利用那面斜立的镜子观察室内的情景。三只病鬼双手双膝着地,忙着把嘴巴贴在地板上,舌头像拖把那样来回拖卷。迈可顺着柜台一路滑,让自己更靠近在他右后方约十呎的门。如果他能让病鬼移动到房间的对角线那端,柜台就可以完全掩住他。
迈可拆下绑在大腿上的丝巾,把这浸满血的布料卷成一团,尾端打结以维持形状不散开,然后跪起来,头稍微伸出柜台台面。他手往后拉,数到三,把丝巾丢过房间。
丝巾啪一声地砸到对面的墙,迈可立刻趴在地上开始爬。他听见背后有脚步疾行,接着是一连串霹啪嘎噜的声音。比他期待的状况更好,病鬼在争夺那条丝巾。他悄悄溜过布帘,继续往前。这会儿他什么鬼东西也看不见。他又爬了几呎,直到远离门边,才想要站起来。受伤的那条腿碰到地面的那一剎那,他确信自己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份痛楚简直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伸手到衬衫口袋,拿出一盒火柴,在黑暗中摸索着拿出一根,想办法不把其他的全洒出来。他划亮火柴。
他在一条窄窄的过道里,两旁是高耸的砖墙,通往建筑的更深处,挂着吊衣架的铁架沿两墙排列。这里空气比较干净,没有那么呛鼻的尘土。他扯掉绑在脸上的衬衫。左手边是间封闭的小房间,里面一间间有布帘的小隔间。他低头,看见血滴宛如面包屑一路跟着他的足迹。靴子渗满更多的血。火柴烧尽了,他丢开来,再点一根,继续走。
八根火柴之后,迈可得出结论,这里根本没有出口。岔出的走廊总是带他回到主通道。是谁设计了像这样的建筑?病鬼还要多久才会对那块布失去兴趣,循着血迹前来?
他来到最后一个房间。显然是个厨房,有炉子、水槽,还有占满两面墙的橱柜。正中央是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堆满打开的罐头和塑料瓶。凹陷的床垫上有两具褐色的骸骨,蜷缩在一起。在整个纽约,这是迈可首次碰到的人类遗骸。他蹲在他们旁边。其中一具显然是成年女性,一头干巴巴的头发。另一具骸骨体型小很多。是妈妈和小孩?他们八成是在危机发生时藏身于此。一个世纪以来,他们就躺在这里,相爱的最后一刻就这样冰封在时光里。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彷佛侵犯了这坟墓的圣洁。
有一扇窗。
被封住了,是金属线十字交叉织成的铰炼窗板,被闩在墙上的铁杆固定住,两丬窗板用挂锁锁在一起。火柴烧光了,烧到他的指尖,他丢开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发现有隐约的光从窗户透进来,只够他看见周围的光。他四下张望,想找可以用来当杠杆的东西。想想啊,迈可。桌上有把奶油刀。随着砰的一声,地板又晃了起来。灰泥如雨飘下。他把刀插进锁的弯柄,双手觉得冰冷,有点痲痹,难以控制。失血的影响终于开始了。他绷紧手臂与肩膀,扭动刀尖,努力使劲。
刀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就这样,够了。迈可完了。他坐到地上,背抵着墙,好看着他们进来。
彼德站在田野里,草长得及膝高。所有的颜色都很特别,带着不自然、不协调的鲜明生动,让景物里最微小的动作都格外被强调出来。微风轻吹。地势非常平坦,虽然远方有山突起于地平在线。时间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光线柔和,没有影子。这个奇特的地方是哪里?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搜寻记忆。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记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他隐隐觉得心惊。他活着,他存在,然而却好像没有任何他所记得的过往。
他听到流水的声音,往那里走去。这行动是自然而然的,彷佛有隐形的智能在带领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来到河边。水流得很慢,在四处散落的石头间喃喃低语。树叶顺着水流回旋,像一只只掌心向上的手。他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到一个河湾,河水在这里汇聚成一个水塘,水面静止不动,看起来简直像是固体。他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骚动不安,彷佛水塘深处有个答案,虽然他并想不起来问题是什么。那个问题就在他舌尖,但是他一想要集中精神捕捉,就一跃而起,宛如飞鸟,远离他的思绪。他跪在水塘边,往下看。一个影像出现了:是一张男人的脸。一看就让他很不安。那是他的脸,然而也可能是陌生人的脸。他伸手,用食指触破水面。从手指碰触的那个点,同心圆一圈圈往外漾。接着,那张脸又重新聚合起来。而这一次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起初是远远的,但越来越强。他知道自己是谁,只要他能想办法回忆起来。你是……这就像想要用心灵的力量搬起大石头一样。你是……你是……
彼德。
他踉跄后倒。心里有个水坝爆炸了。影像、脸孔、岁月、名字—如此汹涌地冲来,几乎让他痛苦莫名。他周围的景色—田野、河流、光线浅淡的天空—都开始消散。被冲走了。而这一切背后有个全然不同的现实,由物体、人、事件和有秩序的时间所组成的现实。我是彼德.乔克森,他想,然后说出口:
「我是彼德.乔克森。」
彼德踉跄后退。剑从他手里落下。
「你以为自己在干嘛?」范宁咆哮,「我说了,杀掉她。」
彼德转动头部,瞇起眼睛盯着范宁的脸。发生了,艾美想。
他在回忆。他腿部的肌肉压缩。
他跳起来。
彼德用头往前撞向范宁,以出奇不意的优势,把范宁撞飞。范宁后背着地,滚了好几圈,碰到水泥柱才停下来。他用手脚撑起身体趴跪着,但动作软弱缓慢。他像马那样甩甩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很好,这可是我没料到的。」
这时艾美不再躺在地上了,彼德已把她揽进怀里,他俩以飞快的步伐一起跑过第四十三街。他要带她到哪里去呢?她霎时明白了:到那幢未完工的办公大楼。她仰头朝天,但是尘土太厚,看不见大楼的最高几层是不是穿破云层。彼德停在电梯井底下。他把她扛在背上,沿着电梯井的外墙往上爬了十呎,然后让艾美转过来抱住他的腰,再让她穿过电梯顶盖的铁栅,接着自己也跟着穿过去。她对他的目的一无所知。他再次把她扛在背上,用手肘压压她环住他腰的双腿,让她知道要尽量夹紧,这一切都在短短几秒钟之间发生。电梯的电缆总共有三条,透过一个铁盘固定在电梯顶盖的一根横闩上。彼德把电缆全抓进掌心,双脚大开。艾美双臂扣住他的肩膀,双腿像老虎钳那样紧夹他的腰,这时感觉到他身体逐渐聚积的压力。彼德咬紧的牙齿间透出呻吟声。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他的用意。她闭上眼睛。
铁盘整个松脱。艾美和彼德飞冲上天。彼德抓住电缆,而艾美像龟壳那样骑在他背上。五层,十层,十五层。电梯厢往下坠。他们到了楼顶之后会怎样呢?他们会冲破屋顶飞上天吗?
整个电梯井突然晃动起来,是电梯厢到底了。电缆的紧绷力瞬间消失。一路往上冲的艾美看着电梯井的底端。她独自在半空中,一无所依。就快接近顶点时,她的身体变慢了,有那么一会儿,好像就悬在那里。我就要掉下去了,她想。地面有多远啊。她会以每小时一百哩的速度撞地,或许还要更快也说不定。我掉下去了。
一阵震荡。依旧紧拉电缆的彼德拦腰抓住她。他的双腿一蹬,转动身体的重心让艾美整个人以更大的弧度转了一圈。艾美看见他的目标:在他们下方不远处,电梯井墙面有个开口。
他把她往那里抛去。
她落在地板上,滚了一圈停住。他们还在尘云里。上升时激增的肾上腺素让她思绪更加清明,眼前的一切都具体而清晰。她爬到地板边缘,俯视这令人晕眩的深渊。
范宁正沿着大楼侧面爬上来。
一声巨响让空气为之震荡。隔着四十三街对面的那幢大楼开始垮下来,像个人突然膝盖一软倒下来一样。艾美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震动越来越厉害,金属扭曲的声音沿着整幢建筑扩散,地板陡然朝街面倾斜。松落的物品—锈蚀的工具、锯木架、潮湿肿胀的石墙碎片、一桶钉子—飞过她身边,落入无间地狱。她趴着,身体紧紧贴在地板上。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她往下滑,双手双脚都没有磨擦力,重力逐渐占上风……
「彼德,帮我!」
他那只手甜蜜的压力贴在她的手臂上,止住了她的下滑。他也趴着,两人头顶相触。地板又往下重重一倾,然而他撑住了,他的脚趾紧紧抵住水泥地,使劲一拉,把她从地板边缘拉回来。
「啊哈,」范宁的脸出现在地板边缘上方,「你们在这里啊。」
迈可听见通道传来隐约的金属匡当声—是吊衣架撞上铁架的声音。一阵短暂的沉寂。他滴下的血迹在不同的走道来回穿梭,一再折返,暂时让他们摸不着头绪。这份延迟很是折磨,如果他能就这样昏过去就好了—如果这样说还有任何意义的话,他此时的心惊警觉史无前例,远远超过以往。
说不定他应该弄出个声音。出声叫他们,让整件事情快快落幕。嘿,我在这里,你们这些白痴!过来啊,他妈的出手搞定啊!
就结束生命来说,这里还真是个随机的蠢地方。他从没想过要死在床上,这个世界不是那样的太平盛世,而他也不是那样安逸的人。但是死在这个该死的厨房?
厨房。
站起来是想都不必想的问题。但是他构得到橱柜顶端。他跪起来,一阵晕眩,倾力往前,抓住长柄煎锅。他往锅里吐了一口口水,拿起衬衫下襬用力擦。他的倒影很模糊,细节都不清楚,只能说是个人类脸孔的大致轮廓,而不是某个特定对象的面孔。但他顶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声音越来越近。
他们跑上楼梯,转过两段就到了屋顶。尘土和之前一样浓,但在西边的天空有块颜色较浅的区域,微微露出太阳的位置。
他们必须到更高的地方。他们必须到云层上方。
艾美抬头望去。起重机的吊杆左摇右晃,像只啄食的鸟脖子,吊杆上端有条带钩的长电缆摆荡着。起重机桅杆里有一道梯子通向顶端。
他们开始爬。范宁人呢?在监视他们,毫无疑问—自得其乐,衡量什么时候该出手。
他们铿锵匡啷地爬完其余的阶梯到顶端。上端摇摆得更厉害了,整个起重机感觉很不稳定,彷佛随时会从大楼侧边剥落。他们还在云里。曼哈顿中城天际线是大火闷烧的残骸,崩毁灾情从中心点不断向外扩展。一阵轰隆声,一团尘云,然后一座大楼就垮了。原本建筑林立的街区出现一块块宽阔的间隔空间。
「哈啰,在这里!」
范宁已经爬到桅杆一半的地方。一手抓着铁杆,身体往外探,愉快自信地对他们挥手,「别担心,我马上就到!」
一条窄窄的悬空走道通向吊杆顶端。艾美爬过去,彼德跟在后面。吊杆忽上忽下,她的眼睛紧盯着正前方,不敢看着底下的那片虚空。就算只瞥一眼也会让她头晕目眩。
他们爬到尽头,没有任何路可走了。
「我真天杀的爱这个景观!」
范宁已经爬到桅杆顶,就站在他们下方五十呎处。拱背,突胸,目光在倾毁的城市游梭。
「你们真的很会搞破坏,是吧?身为纽约人,我不得不说,这勾起了很不愉快的回忆。」
艾美的脸颊突然有一阵暖意。她望向左方,目光越过第五大道。另一端的那幢大楼玻璃墙面微微闪射橘色的光芒。这没有道理啊,那幢大楼面向东方,照不到太阳的。这光,她顿时领悟,是反射的光。
范宁叹口气。「嗯,在我看来,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之前请你让开,彼德,可是你好像听不太懂我的话。」
起重机摇晃得更加剧烈。远远的下方,那条带钩的铁链像钟摆那样左右摇摆。玻璃的光越来越亮了。这光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想怎样呢?也许你们可以手拉手,自己跳下去。我很乐意等着看。」
有一道闪光。一道强烈的阳光,从克赖斯勒大楼的金属皇冠上斜斜反射出来,穿透黑暗。
直接照在范宁脸上。
起重机突然从建筑侧面剥离,闩在大楼外侧大梁上的螺栓脱落了。随着一声呻吟,吊杆以弧线抛越第五大道,起初慢慢地,但接着重力加速度。桅杆脱离底座,他们往下坠也往外抛,吊杆飞落,像榔头那样朝对街的玻璃塔楼而去,即将像子弹那样,以四十五度角撞穿大楼。
拜托,艾美想。她紧抱着那条悬空走道的边缘,停下来吧。
玻璃在他们四周炸裂开来。
病鬼并不是走进来,而是跳进来的。第一只,大哥大,直接跳过桌子,落在他面前。迈可把锅子举到他面前。
那只病鬼僵住了。
另两只似乎很不解,无法决定该怎么做。正如迈可所希望的,他破坏了他们的指挥系统。他把锅子微微移开,那病鬼的目光凝神跟着移动。若非迈可如此惊恐,自己一定也会觉得很迷惑。他几乎不敢呼吸,缓缓把锅子移向自己。病鬼也乖乖跟着,彷佛完全被迷住。一吋一吋的,他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迈可把锅子移到左边,让病鬼跟着转开脸。
一把坏了的奶油刀,迈可想,我最好一次搞定。
他挥刀。
起重机吊杆顶端击中四十三街与第五大道西北角这幢玻璃塔楼的第三十二楼。撞击力非常强大,所以继续往下穿透两层楼,也让吊杆更深入建筑内部。这时吊杆呈现岌岌可危的平衡,桅杆和吊杆形成等腰三角形的两边,悬在离街道三百呎的上空。
艾美回复意识的时候,对这一连串事情只有片断的记忆:疯狂坠落的感觉,混乱到了极点,让她的脑袋再也分不清所有的事实。她躺在地板上,身体扭曲,膝盖缩起,左臂伸长过头。在她前方的一块区域有光,有风,有回旋的尘土,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是大楼侧面一个裂开的洞。在她左边,吊杆的底端往下斜向地板,左右摆动,发出催人入眠的喀喀声。除此之外,一切静得出奇。有个粗糙笨重的东西在她下方,是那条铁链。仍然挂在吊杆顶端。她非常不能理解,自己竟然逃过一劫,竟然活了下来。这是她心里唯一的感觉。她翻身趴躺,因为长距离坠落而扭曲的重心在她体内摆荡,带来反胃的感觉。然而,她还是让自己用双手双脚撑起身体,爬向吊杆底端。
彼德面朝下躺在那条摔落的悬空走道上。他起初看起来不像活着。到处都是血,他的脖子以很不自然的角度歪向另一边,一条手臂垂下走道边缘。可是艾美一吋一吋爬向他,叫唤他名字的时候,却察觉到他有隐约的呼吸微动,接着张开的那只手抽搐了一下。「我来了,」她大喊,「我来救你了,撑住。」
她没有太多时间。起重机脆弱的平衡撑不了多久。这整个东西随时会扭曲掉落,摔到下面的街道。跪在走道上,艾美把手滑进彼德肩膀下方。她大口喘气,汗水滴进嘴巴和眼睛里。经过一连串的猛力拉动之后,她把他拉到吊杆尽头,让他躺到地板上。
她把他翻过来仰躺。他的身体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然而眼睛还是睁着。艾美捧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他的舌头在牙齿后面发出咻咻声,他想要讲话。
「你受伤了,」她说:「别讲话。」
他的脸部肌肉紧缩,眼睛睁得非常之大。她醒悟到他并不是在看她。他在看她背后的东西。
两个字。彼德这辈子最后的两个字从他唇间迸出:「范宁。」
奶油刀断裂的尖端刺进那家伙的眼睛里,动作快速流畅。迈可想撑住,但是那病鬼发出高频惨叫,踉跄后退时,刀子从他的指间滑开,还插在病鬼身上。迈可没有任何东西可用,只剩锅子了。其他病鬼往前冲来,他竭尽全力,用力挥动锅子,敲中病鬼的头颅侧边。他也身体一偏倒了下来,仍然贴着墙壁。他把锅子举到面前。
那只病鬼一把挥开。
迈可翻滚成俯卧,把头埋进手臂里。
范宁狂怒咆哮,朝她冲来。一晌混乱之后,她仰躺在地,范宁跨在她腰上,爪子掐在她的脖子上。他脸上的皮肤变黑焦灼,裂开一条条起皱的长缺口,露出底下的肌肉组织。他的嘴唇已经不见了,让嘴巴变成像骸骨那样赤裸见齿的咧口笑。眼窝垂着某种湿润、丝状的物质,里面的眼球已经爆开。她想要呼吸,但是因为他用力压住她的脖子,没有空气进得来。范宁嘴里的唾沫喷到她的眼睛里。她用手格开他的手臂和脸,但她力气微弱,似有若无。地板开始摇晃,起重机松动了。她的视线边缘开始挤压过来,宛如逐渐缩窄的隧道。她不再挥手抵抗,一双手摸索着地板。他瞎了,她对自己说。他看不见妳在干嘛。晃动更加剧烈了,还有金属扭转的尖锐声音,吊杆往上翘。
抓到了,在她手上。那条铁链。
她奋力一把将铁链套在范宁脖子上,他的脸和身体都立时惊惧起来。艾美感觉到自己气管上的压力瞬间放松。吊杆开始往建筑侧边靠拢。她迅速再把铁链绕成第二个圈,套在他头上。
范宁放开她,坐直起来。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喉咙。变紧了。
「去找她吧。」艾美说。
他没有哭喊。他转瞬即离开这个世界。前一剎那还在,下一剎那就不见了,坠入飞转的尘土之中。他的身体和这座消失的城市在阳光下一起化为灰烬。
接着,一切结束了。
迈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静默看似陷阱。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意会到情况已经变了。在他周围有非常深沉的静寂,彷佛屋里只有他一个。
他放开掩住眼睛的手。
病鬼死了。挥开锅子的那只病鬼躺在他脚边,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另外两只躺在房间的另一头,也是一样的姿势—眼睛插着刀的那只甚至还流出带血的液体。他们的姿势带着一丝温柔意味。彷佛在突然的竭尽气力之后,他们就这样躺在地板上安睡了。
他用炉子撑着身体站起来,顺着自己的血迹,一跛一跛走过通道。他从衣架扯下一条丝巾,重新包扎好大腿,大胆走到户外。黄昏的太阳低垂,穿透尘土,为云朵染上鲜艳的色彩。他往东走到拉法叶街,然后转北。他又走过一条街之后才确定发生什么事。
病鬼躺得到处都是。在人行道上,在街道上,在旧车的屋顶上。都是一模一样的胎儿姿势,像孩子经历漫长的一天之后,窝在自己的床上那样。这场景与其说是死亡,倒不如说是集体的安眠。他们的身体,宛如他曾一心渴望成为其中一份子的大城市,都崩塌成尘土了。这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既悲伤又喜悦,大到难以形容的惊叹,沉重得让心无法承受。他一瘸一瘸地往前走。在上城,建筑的崩毁还没结束。未来好几个月,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的时间,这献祭仍将继续进行。这座宏伟的大城市终将葬身大海。但此刻,迈可在尸体之间行进的此刻,四处弥漫无垠的静寂,世界在领悟中暂时停歇,历史被捧在时间的掌心。
迈可.费雪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跪下来,默默哭泣。
彼德开始死去。
艾美感觉到他的灵魂散去。范宁正在离他而去。他的眼睛睁开,然而里面的光开始黯淡,很快就会消失了。
别离开我。她拉起他的手,贴在她脸颊上。他的肌肤变冷,脸上的肌肉放松,迈向死亡。拜托,她说,因啜泣而颤抖,别抛下我。
是该放手让他离去了,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但一想到要这么做,她就受不了,她就无法接受。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可想。最极端的手段—甚至是一种背叛。她顿时有种感觉,彷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从地板上拿起玻璃碎片,用边缘划破她的手掌。血从伤口冒出来,很快地聚积成鲜红的一滩。她拉起彼德的手,依样画葫芦。最后的一丝犹疑之后,她拉起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手掌,让两人手指交缠。她感觉到微微的抽搐,压力逐渐增强,彼德屈起手指,贴在她的手背。
她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