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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篇 遥远荒野

  我的灵魂或陷于黑暗,

  但终将在完美的光里升起,

  我爱星辰

  爱到恐惧黑夜。

  —《老天文学家致学生》,莎拉.威廉斯

  83

  在中央公园顶端,远离倾毁之处,艾美和迈可在此扎营。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找到彼此。这岛的中央是一座碎石瓦砾堆成的大山,无法穿越。第六天早上,艾美听到他的叫唤。迈可从瓦砾堆里现身,鬼魅也似的人形,浑身是灰。这时,艾美已经知道艾莉希亚不在了。她的形体、她的灵魂都已无迹可寻。然而,迈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时,她还是难以忍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彼德呢?迈可小心地问。

  艾美没抬头,只摇摇头。不在了。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三个星期,休息,并搜集补给品。迈可缓缓恢复体力。他们合力搭了一间简单的小柴房,设陷阱捕捉小猎物。在公园的其他地方,他们找到很多种可以吃的植物,甚至还有几棵苹果树,长满光泽滑亮的果实。迈可担心蓄水池里的水可能混进了海水,但并没有,他们用鹦鹉螺号的过滤器滤掉水里的瓦石。不时会听到又一幢建筑倒塌的声音,轰隆声之后是一片沉寂,似乎比之前更为深沉的静寂。起初,这让他们紧张,但最后这杂音变得稀松平常,他们甚至听而不闻。

  白天很漫长,太阳很炽热。有个清晨他们在雷电声中醒来。一场又一场雷雨袭击城市。等太阳终于再次现身时,空气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公园里到处是闪亮亮的清新感觉,树叶上的灰尘都涤净。

  在最后一夜,迈可拿出一瓶威士忌。这是他在大楼里搜寻工具和衣物时找到的。酒瓶盖封了起来,玻璃上裹了厚厚的尘土,看起来简直像一层土壤。迈可坐在火堆旁,先喝一口。「敬不在的朋友,」他举起酒瓶,喝了大大一口。喉咙上下滑动的时候,他开始咳嗽,然而脸上却有着胜利的表情。

  「噢,妳一定会喜欢的。」他喘着气说,把酒瓶交给她。

  艾美喝了一小口,体会一下那感觉,然后学迈可那样,仰头让威士忌灌进嘴里。一股浓厚、热气腾腾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让她的鼻腔弥漫着有带呛味的暖意。

  迈可好奇地看着她,扬起眉毛。「妳或许应该慢慢喝。」他警告说,「妳喝的是一百二十年的威士忌。」

  她又喝一口,更深刻地品尝那滋味。

  「尝起来有……有过去的味道。」她说。

  到了早晨,他们拔营,往南走,穿过公园,走第八大道。到了水边,他们把迈可最后的一些装备摆进鹦鹉螺号。他要先航向佛罗里达,重新补给,然后再开一大段航程到巴西海岸,沿着岸边驶到麦哲伦海峡。一旦穿过海峡,在最后的一个休息与补给站之后,他就要航向南太平洋。

  「你确定你能找到他们吗?」艾美问。

  他蛮不在乎地耸耸肩,虽然他俩都知道他想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经历过这件事之后,还有什么困难的事吗?」他停下来,看着她,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妳不认为妳可以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迈可。」

  他搜寻适当的语汇,「只是……妳要怎么办?自己一个?」

  艾美没有答案,最起码是没有可以让他觉得合理的答案,她想。「我会想办法应付的。」她看着他哀伤的脸,「我不会有事的,迈可。」

  他们都同意,干净利落的道别最好。然而,分手的时刻真正来临时,这样的作法不只看起来很蠢,而且根本就不可能。他们拥抱,抱了好久好久。

  「她爱你,你知道的。」艾美说。

  他掉了些眼泪,两人都是。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爱我。」

  「或许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但她只知道用这样的方法去爱。」艾美微微退开,一手贴着他脸颊,「你要牢牢记得,迈可。」

  他们分开。迈可踏进驾驶舱,艾美解开绳索。船帆啪的一声张开,船启航了。迈可再一次越过尾舷板挥手,艾美也对他挥手。上帝祝福你,保守你,迈可.费雪。她看着那个影像逐渐淡去,没入广袤的天地之间。

  她背起背包,往北走。等走到桥边,已过中午。炽烈的夏日艳阳照得远在桥下的水面粼粼发光。她跨过桥到对岸,停下来喝水休息,然后再次背上背包,继续她的旅程。

  犹他州在四个月的路程之外。

  从帝国大厦的观景台—这是中央车站和海洋之间仅存的几幢建筑之一—艾莉希亚目送鹦鹉螺号驶出哈德逊河。

  她花了几乎两天的时间才爬上来。两百四十段阶梯,大部分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撑着代用拐杖的她来说,上楼非常痛苦,而痛到受不了之后,她就趴在地上用爬的。她好多次躺在不同楼层的平台上,气喘吁吁,浑身大汗,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撑下去。她浑身是伤,身体已经报废,再也感觉不到疼痛的部位,只有让心里发慌的痲痹感。一点一滴,生命的光在她体内逐渐黯淡了。

  但是她的心,她的思想,都还是她的。不是范宁的。不是艾美的。如何从隧道脱身,她一点都不记得,然而她是被弹到某块干地上,其余的都只有片片断断闪现的影像。她记得迈可的脸,背对阳光,手往下伸;水朝她冲来,力大无穷,宛如一整个星球冲撞而来;所有的意志力都消失了,身体翻滚,下坠;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一口水,让她呛到,她的喉咙本能地敞开,想吸第二口气,却只让水更深入肺部;疼痛,接着是痛楚慈悲地减轻了;消散的感觉,她的身体和思绪失去区别,宛如无线电讯号从频幅里越变越弱,终至消失。

  就在这时她猛然醒悟。病毒消失了。

  不是质变成另一种型态,像范宁和艾美那样,回复人的外型,但保留其他的特征。她的体内已经完全没有病毒存在了。水不知怎么地消灭了病毒,然后让她起死回生。

  这怎么可能呢?范宁骗了她吗?但她仔细回想,却发现他虽然和她讲过很多话,可是从来没说过水会要了她的命,也没说她不完全是病鬼,不完全是人,而是介于中间的某种型态。或许他察觉到真相,也或许他只是不知道而已。多么讽刺啊!她从卑尔根峡湾号船尾跳下海想要寻死,结果到头来是水成了她的救星。

  可是活着。去闻、去听,去品尝这世界真实的滋味。心里终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存在。她吸入一口这感觉,宛如吸进最纯净的空气。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神奇,多么出乎意料啊。再一次纯粹、单纯地成为一个人。

  范宁死了。先是这城市的遗骸让她知道这个事实,接着又有那些蜷曲、粉碎成灰的尸体。她在一间倾毁的酒窖里栖身。说不定其他人在找她,说不定他们没找她,相信她已经死了。第二天早晨,她听到有人叫唤的声音。是迈可。「哈啰!」他的声音在静寂的街道回荡。「哈啰,有人吗?」迈可!她回答,来找我!我在这里!但她发现自己事实上并没有出声。

  这太无法理解了。为什么她没有叫他呢?她为什么有保持沉默的冲动?为什么她不告诉他说她在这里?他的叫唤声慢慢变小,最后消失。

  她等待意义自行浮现,到那时或许就会有计划成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下雨的时候,她把锅子摆在店外接水,用来解决她焦灼的口渴。她没有食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取得食物,但这问题很奇怪地并不重要,因为她一点都不饿。她睡很多,甚至连白天也在睡。在这漫长、深沉的无意识状态里,她的梦非常生动,无论是情感或感官上都栩栩如生,鲜明深刻。有时候她是个小女孩,坐在殖民地的高墙之外。有时候,她是个年轻女子,带着十字弓和刀站在城墙守望。她梦见彼德。她梦见艾美。她梦见迈可。她梦见莎拉、霍里斯、格瑞尔,更常梦见她那匹骏马士兵。她人生里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事件都在她眼前重新上演。

  但最棒的梦是梦见玫瑰。

  一开始是在森林里—雾蒙蒙、黑沉沉的森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她在打猎。她踏着小心翼翼、简直脚不着地的步伐在树林浓密的树冠下前进,手握弓,做好准备。四面八方传来微小的噪音与动静,灌木丛里有猎物,但她还是无法锁定目标。她才刚辨识任何特定声音—小树枝折断,树叶沙沙—的来处,那声音就换了方向,忽而在她后面,忽而在她旁边,彷佛森林里的这些居民忙着捉弄她。

  她离开森林,来到一个开阔的区域,眼前净是如浪翻动的草原。太阳下山了,但夜色尚未降临。她越往前走,草就越长,先是及腰,最后高到胸口。那光线—柔和、微弱的光线—非常均匀,看不出是从哪里照来的。从她的前方传来声音。是笑声。清亮活泼,小女孩的笑声。玫瑰!她大叫,因为她本能地知道那是她女儿的声音。玫瑰,妳在哪里?她往前冲。草拂过她的脸,她的眼。玫瑰,我看不见妳!帮我找到妳!

  —我在这里,妈妈!

  —哪里?

  艾莉希亚察觉到一个飞快的动作,就在她前方右边。一抹红发闪过。

  —在这里!那女孩捉弄地说。她在笑,在玩游戏。妳看不见我吗?我就在这里!

  艾莉希亚冲向她。但就像森林里的那些动物一样,她女儿好像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寻,她的叫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在这里!玫瑰轻快地叫喊,来找我啊!

  —等等我!

  —来找我啊,妈妈!

  突然之间,草全不见了。她发现自己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一条通往小丘顶端的上坡路。

  —玫瑰!

  没有回答。

  —玫瑰!

  这条路召唤她向前。一路走,她开始意识到周围的环境,至少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这不是她所知道的世界,却又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隐藏的存在彷佛可以从眼角瞥见,但永远无法完全踏进此生之中。每踏出一步,她的焦虑就减轻一分,彷佛有一股隐形的力量,绝对仁慈的力量引导着她。爬上山丘时,她再次听见那清脆遥远的乐音,是她女儿的笑声。

  —来我这里,妈妈,她轻快喊着,来我这里。

  她爬到山顶。

  艾莉希亚突然醒来。在山顶之外的山谷里等待的是什么,她还看不见。但是,她相信她知道那是什么,正如同她知道其他梦的意义,她梦见彼德、艾美、迈可,以及那些她爱过也爱她的人的梦。

  她在道别。

  有个夜晚,艾莉希亚不再做梦。她带着满足的感觉醒来。她想做的一切都已完成,她人生的任务已圆满了。

  拄着用残破木料做成的拐杖,她穿过废墟,往北走三条街,再往西一条街。就连这么短的距离,她都气喘吁吁。开始往上爬时,早晨刚过一半;到夜幕低垂时,她爬到五十七楼。她的水差不多全喝光了。她睡在一间办公室的地板上,这里有窗户,好让太阳能唤醒她。天一亮,她又开始往上爬。

  迈可就在这个早晨启航,是个巧合吗?艾莉希亚宁可认为不是。看见鹦鹉螺号迎风扬帆是个征兆,对她而言别有深意的征兆。迈可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吗?他是不是能以某种方式感觉到她在远远的上方看着他呢?不可能,然而艾莉希亚喜欢这么想—他或许会突然抬头,像被陡然吹起的微风碰触那样心头一惊。鹦鹉螺号离开内港,航向外海。阳光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艾莉希亚蹲在栏杆旁,看着那小小的船影越变越小,越来越远,隐没消失,不再存在。在这么多人里面,偏偏是迈可,她想。他就是那个人。那个拯救了她的人。

  固定在栏杆顶端的是一道上缘往里弯的高耸围墙,原本曾经是这个顶楼平台的周边围栏,围墙已残缺不全,但有些区域还完好。艾莉希亚之前留了一些水,这时喝掉了。好甜啊,这接来的雨水。她体会到极其深远的感受,是和万事万物紧密关联,是人生永恒起伏高落的感受—这水的旅程从大海展开,升起,聚积成云,再从天空落下成雨,汇集在她所在的地方。如今,又成为她的一部分。

  艾莉希亚坐在栏杆上。下方,在靠外那侧,是个小小的壁架。她的身体一转,利用双手来协助她不听使唤的双脚越过栏杆。背对大楼,她在水泥地上往前滑几步,直到双脚踏上壁架。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向世界道别呢?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气来。她发现自己在哭。不是因为悲伤—不,不是因为这样—虽然她的泪水似乎也和悲伤不无关系。这是融合悲伤与喜悦的泪水,是为了一切都已圆满结束而落下的泪水。

  我亲爱的,我的玫瑰。

  双掌用力一顶,她让自己站了起来。开阔的空间在她下方展开,她的眼睛望向天空。

  玫瑰,我来了。我很快就会与妳重逢。

  有人或许会说她是坠落。有人或许会说她是飞起。这两种说法都对。艾莉希亚.唐纳迪欧—小刀艾莉希亚,新生之物,守望队长,远征队士兵—死去,一如她生前那样。

  不断飞扬上升。

  夜晚降临。

  艾美在纽泽西州的某处。她已离开主要干道,走近穷乡僻壤的野外。她的手脚沉重,浑身是深沉却近乎愉悦的疲惫。黑夜来临,她在萤火虫闪烁生辉的田野扎营,吃简单的晚餐,躺在星光之下。

  来我这里吧,她想。

  在她周围,在她上方,天堂的小小灯火飞舞。饱满的圆月从树梢升起,让影子变得更加鲜明。

  我在等你,我会永远等你。来我这里吧。

  纯净澄澈的寂静,连空气都静止不动。时间以慵懒的步调移动。这时,彷佛有根羽毛拂过她心头。

  艾美。

  田野远远的那端,在林木的粗大枝桠间,她看见也听见一阵骚动。彼德落下。他才刚吃掉一只松鼠或老鼠,再不然就是某种小型的鸟。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满意足,从他的动作里表现出来的深深满足,宛如一波波暖意涌入她的血管。她站起来,看着他穿过飞舞的萤火虫,朝她走来。萤火虫好多好多,他—他俩—彷佛一起在星辰之海里泅泳。艾美,他的声音宛如渴望的微风,呼吸着她的名字。艾美,艾美,艾美。

  她举起手。彼德也做同样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手指交缠,落在一起,彼德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轻柔的压力。

  我……?

  她点点头—是的。

  那……我是妳的?我属于妳?

  她察觉到他的困惑。那创伤还很新,那种不知所措的迷惑。她的手指用力,把两人的掌心压在一起,然后凝神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属于彼此,你和我。

  一晌沉默,我们属于彼此。妳是我的,我也是妳的。

  —是的,彼德。

  彼德,他把这个念头想了想。我是彼德。

  她捧起他的脸颊。

  —是的。

  我是彼德.乔克森。

  他的眼睛泪水迷蒙。这皎月生辉的月夜静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暂时停止,他俩像一对演员,站在两侧黑暗的舞台,只有一盏聚光灯照在两人身上。

  —是的,你是。你是我的彼德。

  而妳是我的艾美。

  她一路西行—接下来的许多年—他每天晚上都像这样来到她身边。这对话重复无数次,宛如诵经或祷告。每一次的到访都像是第一次,刚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都记不得,不管是前一夜或之前的事情都没印象,彷佛是刚降生于世的全新生物,每天晚上重新出生。但是慢慢地,随着几年变成几十年,在那个躯体里的人—那个最为本质的灵魂—重新找回了自己。他不再开口,但他们透过双手的接触谈起很多很多事,只有他俩,在满天星辉里。

  这是后来的事。此刻,站在萤火虫飞舞的田野里,沐浴在夏季的月光里,他问她:

  我们要去哪里?

  她在泪眼迷蒙里微笑。

  —家,艾美说。我的彼德,我的爱。我们要回家。

  迈可离开港口。越过尾舷板,城市的影像越来越模糊。该是下决定的时刻了。往南,如同他告诉艾美的,或者航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他抓住风向,把鹦鹉螺号转向东北方。海风很平缓,水面明亮,带着淡淡的绿色。接下来的下午,他绕过长岛外缘,航向外海。离开纽约三天之后,他在南塔克特登陆。这座岛美得惊人,有长长的纯白沙滩,拍岸的浪涛。看来什么建筑都没有,至少他放眼望去都没看见。大海的双手抹去了所有的文明痕迹。他在一个避风的小湾下锚,做最后的估算,清晨再次启航。

  海洋很快就变得不一样,颜色更暗,看来有点凝重的感觉。他进入一片荒凉的海域,远离任何陆地。他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刺激,而内心深处,更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紧张兴奋。他的船,他的鹦鹉螺号非常坚固。他有风,有海,还有星星可以指引他。他希望能在二十三天之后抵达英格兰海岸,虽然这大概不可能。或许要一个月,或者更久也说不定。说不定他最后会到了法国,甚至西班牙。不过无所谓。

  迈可.费雪要去探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84

  范宁意识到周围的事物,但很缓慢,也很片面。起初是感觉到脚上有冷冷的沙,在这之前是海浪的声音,轻轻拍打着平静的海岸。在经过一段不知多久的时间之后,其他的事实逐渐浮现。是晚上。星星浓密如粉,洒满黑丝绒般的夜幕,深不见底的墨色夜空。空气凉爽、静止,彷佛下过一整天的雨。在他的上方与背后,攀满大叶藻和沙滩李的陡峭悬崖顶端,有着房宅,白色的正面有月光微微反射,是从海面升起的月亮啊。

  他开始走。裤管脚湿了。他好像把鞋给丢了,再不然就是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没穿鞋。他心里没有目的地,只觉得眼前的情况召唤他向前走。这个处境的出乎意料,以及现实变形的感觉,并没有让他觉得忧心。恰恰相反。一切都让人觉得必然就是如此,觉得宽慰。他想要回忆置身此地之前所发生的事,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谁,然而要追忆自己过往的经历,却好像提不出一个有连贯性的说法。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知道,他是个小孩。然而那段人生经历,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情感与感官印象的拼贴,没有具体的意义。比方说,他妈妈和他爸爸在他的回忆里并不是以具象的个人存在,而是一种温暖与安全的感觉,彷佛被搂着洗澡那样。他长大的那个小镇,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在回忆里也不是一个由建筑与街道所构成的独立市政单位,而是从窗户纱窗望出去,看见雨滴落在夏日树叶上的景色。这一切都非常独特,但没有不安,只是单纯的超乎预期,特别是他对自己的成年生活似乎一无所知。他知道在自己的人生里曾经拥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非常孤单。然而他想要重建当时的景况时,记得的却只有一个钟亭。

  好一段时间,在这个虽然未曾预见,大致说来却挺愉快的无记忆状态里,他沿着水滨,走在宽阔的沙滩大道上。远离海平面的月亮已不再循着弧形轨迹上升。浪潮自负高涨,天空广袤无垠。后来,他发现远处有个形影。有一会儿,那形影似乎没变得更近,接着,像望远镜里的焦距调整那样,距离开始拉近了。

  莉兹坐在沙滩上,双臂搂着小腿,凝望大海。她身上一袭白洋装,是某种透明的布料,轻盈得像睡衣。她的脚也像他一样没穿鞋。他隐约觉得有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很不幸的事,虽然他说不上来可能是怎样的事情。他只知道她原本已经离去,如今却回来了。看见她,他很开心,非常开心,尽管她似乎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但他却觉得她是在期待他的到来。

  「哈啰,莉兹。」

  她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映着星光,闪闪发亮。「嘿,你来了。」她微笑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呢。你有东西要给我吗?」

  事实上,他是有的。他手上拿着她的眼镜。这件事多么有意思啊。

  「可以给我吗,麻烦?」

  她接过眼镜,再次转头看大海,戴上眼镜。「嗯,」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好多了。没有眼镜,什么该死的东西都看不见,所有美景在我面前都浪费掉了,如果你想知道事实的话。可是现在我什么都看得见了。」

  「我们在哪里?」他问。

  「你干嘛不坐下?」

  他傍着她在沙滩坐下。

  「这真是个好问题。」莉兹说,「答案是,海滩。这里是海滩。」

  「妳在这里多久了?」

  她竖起一根手指抵着嘴唇。「嗯,这不怎么好玩。一直到几分钟之前,我想我大概会说我等了很久。但是如今你在这里,感觉上一点都不久了。」

  「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两个?是的,我想是的。」她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一抹淘气的神色。「你不认得这里,对不对?没关系,要花一点工夫去调适。相信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看四周。是真的,他以前来过这里。

  「我一直很纳闷,」莉兹继续说,「要是那天晚上你吻了我,后来会怎么样?我们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当然,如果我没醉得那么厉害,你应该会吻我的。我把自己搞成了个自怜自艾的大傻瓜。打从一开始,这整件事就是我的错。」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是鳕鱼岬,是她爸妈家房子下方的沙滩。这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虚掷人生、没能说出心声的地方。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

  「噢,我想问题并不是『怎么』。」

  「那问题是什么?」

  「问题嘛,提姆,是『为什么』。」

  她入神地看着他。这个眼神意味着安抚,彷佛他生病了。她不知不觉地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他的手温暖如一杯茶。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你可以把一切宣泄出来。」

  霎时,他的心好像整个陷了进去。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过往种种在他心里跃动,一切的一切。他看见一张张脸孔,他度过的一个个日子,他从出生以来的每一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像噎住了,他的肺部没了空气。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宣泄出来。」

  她伸出双臂揽着他。他在颤抖、哭泣,他一辈子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所有做过的恐怖事情。

  「凡事皆可宽恕,亲爱的,我的爱。一切都可宽恕,没有什么是会失去的。你所爱的一切都会再回到你身边。这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呻吟、哆嗦。他对着穹苍哭喊。波浪循着古老的节奏一进一退,星星恒久遥远的光芒照亮了他。

  我在这里,莉兹,他的莉兹在说:都结束了,一切都没事的。噢,亲爱的,我在这里。

  这要花好一些工夫。好几天,好几周,好几年。但这都不重要。这些都会过去的,只要一瞬,甚至不到一瞬的时间。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只有一样东西亘古常新。那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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