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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篇 山与星星

  于是我们前进,再次去看星星。

  —〈地狱篇〉,但丁

  85

  「关掉!」萝儿说。

  蓝德瞪着她,面无表情。他们在轮机舱,这里热气蒸腾,引擎规律的轰隆声震得空气一跳一动的。蓝德宽阔光裸的胸膛汗光闪闪。

  「妳确定?」

  他们只剩下最后的一万磅燃油了。

  「拜托,」萝儿说,「别和我吵。我们看来没有别的选择。」

  蓝德把无线电举到嘴边,「是这样的,各位,我们快没油了。魏尔,把发电机转到辅助总线,只留底舱、灯和海水淡化系统。」

  一阵叽叽嘎嘎,然后传来魏尔的声音:「是萝儿说的?」

  「是啊,萝儿说的。我现在正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节奏分明的轰隆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电力嗡嗡声。他们头顶上的灯泡一明一灭地闪着,熄灭,然后又像心不甘情不愿似地重新活过来。

  「就这样?」蓝德问:「我们就在海里等死?」

  萝儿对此没有答案。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的。」

  她打个意义不明的手势,「算了。」

  「我知道妳已经尽力了,大家都知道。」

  她无话可说。他们是艘两万吨的铁船,漂流在汪洋大海。

  「也许还是有办法。」蓝德说。

  萝儿往上走到甲板,再爬楼梯到驾驶舱。这是他们在海上第三十九天的早晨,赤道的太阳早已炽烈得像熔炉。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海面完全是平的。许多乘客挤在甲板上,争相躲进帆布篷的荫影下。在航海图桌上有一迭粗厚的纸,萝儿拿来做最后的运算。绕过好望角时遇上的海流让他们几乎停滞不动,尽管油门全开,却还是无法前进,大浪拍上甲板,所有人都吐得快没命。尽管最后还是度过难关了,但一天天,萝儿看着油表往下降,付出的代价终于痛苦浮现。他们拆下所有能拆的东西,丢下大海:舱板、门、卸货起重机,任何可以减轻重量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的油再多撑一哩的东西。他们仍短少了五百哩航程的油。

  凯勒柏进到驾驶舱。和蓝德一样,他没穿上衣,肩膀和双颊的皮肤都晒得黝黑。「怎么了?我们为什么停下来?」

  握着舵轮的萝儿摇摇头。

  「天哪,」他霎时觉得头晕目眩,接着抬起头来,「多久?」

  「我们大概可以让海水淡化系统继续运作一个星期。」

  「然后呢?」

  「我真的不知道,凯勒柏。」

  他一脸非马上坐下来不可的表情。他在海图桌旁边找张长凳坐下。「大家会发现的,萝儿。我们不能就这样关掉引擎,什么都不告诉他们。」

  「你要我说什么?」

  「我们可以骗他们啊,我猜。」

  「这也是个办法。那何不由你来想个理由呢?」

  她被挫折感给彻底打败,口气太无礼了。「对不起,你不该受这种气。」

  凯勒柏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我懂。」

  「告诉大家说是有个小故障要修理,没什么好担心。」萝儿说,「这应该可以给我们争取到一两天的时间。」

  凯勒柏起身,一手搭在她肩上。「这不是妳的错。」

  「那还有谁呢?」

  「我是说真的,萝儿。我们只是运气不好。」他手劲加重,捏一捏她的肩膀,却完全没安慰到她。「我会把话传出去。」

  他离开之后,她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她欲振乏力,浑身发臭,彻底挫败。没了引擎,这艘船像是没了灵魂,像石头一样了无生气。

  对不起,迈可,她想,我能做的都做了,但这样并不够。

  她把脸埋进手里。

  她走下船舱时,白昼已将尽。她碰见莎拉正关上格瑞尔的舱门。

  「他怎么样?」

  莎拉简单地摇摇头。「我不觉得可以撑太久了。」她顿了一下,「凯勒柏告诉了我引擎的事。」

  萝儿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嗯,要是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尽管告诉我。情况说不定未必如此。」

  「妳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萝儿没再多说什么,莎拉叹口气,「看妳能不能劝他吃点东西。我把托盘留在他的床边。」

  她看着莎拉穿过走道,才悄悄转动门把,走了进去。里面有久未清洗的味道,是汗臭、尿味、酸臭口气和其他的臭味,像是发酵的水果。格瑞尔仰躺在床位上,毯子拉起盖到下巴,双臂摆在身体两侧。起初萝儿以为他在打盹—他现在多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但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转头看她。

  「我正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妳。」

  萝儿拉一张凳子到床边。这人已经变成影子的影子,只剩骨架子。他的皮肤是病奄奄的黄色,看起来潮湿透明,像是洋葱的内层。

  「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了。」她说。

  「很难不注意。」

  「别想逗我开心,好吗?很多人都试过了,已经太老套了。我听说你不肯吃东西,怎么回事?」

  「现在还费事吃东西干嘛。」

  「胡说八道。我扶你起来。」

  他太虚弱,没办法自己从床垫坐起来。萝儿扶他坐好,在他背后和舱板之间塞个枕头。

  「还好吗?」

  他露出微弱但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好的不能再好了。」

  托盘上有杯水和一碗粥,也有汤匙和餐巾。她把餐巾塞在格瑞尔胸前,开始用汤匙把粥舀进他嘴里。他迟疑地挪动嘴唇和舌头,彷佛这简单的动作需要无比专注力。然而他还是想办法吃了不少,才挥手要她拿开。她擦擦他的下巴,把水杯拿到他唇边。他喝了一小口,她看得出来,他只是要让她开心。喂他的时候,她注意到床脚有个脸盆,里面血渍点点。

  「开心了?」他问。她把杯子拿开。

  她几乎要笑出声,「这是什么问题。」

  「迈可挑中妳是有原因的。这绝对不假,三十九天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她的泪水突然溃堤。「天哪,真该死,卢修斯,我要怎么告诉大家啊?」

  「妳还不需要告诉他们任何事情。」

  「他们会发现的。八成有很多人已经发现了。」

  格瑞尔指指床边的桌子,「打开抽屉,」他说,「最上面那个。」

  她在里面找到一张厚厚的纸,折成三折,用蜡封起来。她盯着看了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

  「这是迈可留下来的。」格瑞尔说。

  她拿起来。这重量轻若无物—毕竟只是一张纸啊—但感觉上却远远不止于此;感觉像是从坟墓来的信。她用腕背抹抹脸,「里面讲的是什么?」

  「那是给妳的信。他只告诉我,要等我们到了岛上,才让妳打开信。这是他的命令。」

  「那你为什么现在给我?」

  「因为我想妳需要。我相信妳。他相信卑尔根峡湾号。眼前情况如此,我不能告诉妳说不是。但事情或许还有可为。」

  她迟疑了一下,「他告诉我那些乘客是怎么死的。他们是怎么自杀的。封住船,用管子把引擎的废气引进船舱里。」

  「别先下定论,萝儿。」

  「我只是说他知道有那样的可能性。他想要我先做好准备。」

  「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情可能发生。」

  「我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信心。」

  「请便,自由取用我的信心吧。或者迈可的信心。天晓得我有多少次都是借用他的信心。我们都是。如果我们没有他的信心,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累了?」萝儿问。

  他的眼皮很重。「有一点,是的。」

  她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你好好休息,好吗?我晚一点再回来看你。」

  她起身,朝门走去。

  「萝儿?」

  她在门口转身,格瑞尔看着天花板。

  「一千年,」他说,「就是这么久。」

  萝儿等他继续说,但没等到。最后她说,「我不懂。」

  格瑞尔吞吞口水,「万一艾美和其他人失败了。就要这么久的时间,才能有人回去。」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气,闭上眼睛。「我只是要说这个,因为我之后可能没办法告诉妳了。」

  她走进通道,回到驾驶舱,坐在海图桌旁。挡风玻璃外的天空看来已近晚。一大团云,厚厚的质地像是还没有纺成纱的棉花,从南方飘过来。说不定他们走运,可以碰上雨。她看着太阳坠入海平面,余烬染亮天空。疲惫突然袭来。可怜的卢修斯,可怜的大家。她决定,这世界可以暂时没有她。她把头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很快就睡着了。

  她梦见很多事情。在一个梦里,她又变成小女孩,迷失在森林里。另一个梦里,她被困在衣橱里。第三个梦里,她抱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很重很重,却无法放下来。这些梦并不愉快,但也不是梦魇。每一个梦都无缝接轨地进入下一个梦,剥夺了这些梦境的完整威力—没达到最高潮,没有极度惊恐的时刻—而且就像有时会发生的情况一样,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她所在的地方也只具有无伤大雅的象征性。

  萝儿在海上的第三十九天所做的最后一个梦其实也不算是梦。她站在田野上,万籁俱静,然而她知道危险悄悄接近。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化,先是变成黄色,接着变成绿色。她手臂与背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彷佛有静电似的。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在她周围吹起。她歪头看天空,黑色与银色的云开始在她头顶上形成漩涡,随着一声霹哩啪啦的爆炸和臭氧的刺鼻味,一道闪电劈在她面前的地上,亮得让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开始跑。大片大片的雨幕开始垂下,在她头顶上,那暴怒、漩涡也似的云开始聚合成单一个手指形状的圆锥形。地面撼动,雷电交加,树林迸出火焰。暴风雨追在她背后,吹得她失去感觉。天上的那根手指在她背后触地时,空气被震耳欲聋的动物咆哮声撕裂。暴风雨的威力像拳头般攫住她,突然之间,地面不见了。有个声音,很远很远的声音,叫唤她的名字。她飘到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被卷离地表……

  「萝儿,醒醒啊!」

  她的头从桌面一惊而起。蓝德瞪着她。他为什么这么湿?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动?

  「妳在搞什么啊?」蓝德咆叫。雨和海水打在挡风玻璃上。「我们碰上大麻烦了。」

  她想从长凳上起身,甲板却斜向一边。门砰的一声敞开,雨和风灌进驾驶舱。船身内部又一声呻吟,甲板开始朝相反的方向倾斜。萝儿重心不稳,滑过甲板,撞上舱壁。有一会儿,他们好像会这样一直这样下去,但接着,方向又整个逆转。她抓住桌缘保持平衡,想办法直起身子。

  「这该死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蓝德抓住船长座坐椅边缘,「大概三十分钟前。不知道是从那里吹来的。」

  整艘船在大海上打横,电光闪亮,穹苍动摇,巨大的波涛涌过栏杆。

  「快去下面打开引擎。」她下令。

  「那会用掉我们仅剩的油。」

  「没得选择。」她把自己绑在船长椅上,水灌进地板。「不用船舵控制,海浪会把我们打成碎片。我只希望剩下的油够我们撑过这场风暴。我们需要用上全部的推进力。」

  蓝德离开之后,凯勒柏从风雨中现身。他的脸白得像鬼,是因为惊恐还是晕船,萝儿看不出来。

  「下面还好吗?」她问。

  「妳开什么玩笑?底下像在举行惨叫比赛。」

  她把座椅的束带拉紧。「这场风暴会很厉害,凯勒柏。我们必须要封住所有舱门。叫大家把自己绑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他一脸凝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关上那个该死的门!」

  大船驶进另一个波谷,倾斜成危险的角度,接着又翻斜到另一边。油料差不多用罄了,所以他们没有压舱的重量,风浪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让他们翻覆。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五三○。黎明很快就会来临。

  「该死,蓝德,」她喃喃说,「快点,快点……」

  压力表猛跳,风力从仪表板窜进来。萝儿设定舵向,抓住节流阀控制器,船头开始转向迎风。

  「快点啊,小妞!」

  船头停住,然后像下山那样钻进下一个波谷。海水在甲板溅起朵朵浪花。有那么一秒钟,船的前半部几乎完全沉没,接着又升起,船身高高昂起,宛如一头爬站的野兽。

  「就是这样,」萝儿大声喊着,「好好帮妈妈的忙啊……」

  她驶进咆哮怒吼的黑暗里。

  整整十二个钟头,风狂雨暴翻天覆地。很多次,巨浪袭向船头的时候,萝儿都相信结局到来了。每一次,前甲板都坠入混沌深渊;但每一次,也都再次浮起。

  暴风雨并不是慢慢消失,比较像陡然停止。前一秒钟,风还狂啸,雨还鞭挞,下一秒钟就全部结束了。彷佛就只是从这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那样,只不过一间暴力偾张,另一间平静祥和。萝儿以痉挛的双手解开束带。她完全不知道下舱的情况,而她眼下对这个问题也不太关心。她很累,很渴,而且迫切需要解手。她蹲在她摆在驾驶舱里的罐子上,然后走到外面把里面的东西倒出船外。

  云开始散去。她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望着近晚的天空。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打从暴风雨开始,她就没办法看罗盘。他们逃过了一劫,但代价是什么呢?他们的油料差不多全用光了。在卑尔根峡湾号的船尾下方,螺丝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推着他们穿过平静无波的大海。

  蓝德从主舱门进来,爬上楼梯来找她。他和她一起站在栏杆旁。

  「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真的很漂亮。」他说,「暴风雨之后竟然这么美,也太奇怪了。」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他垮着肩膀,眼睛周围一圈疲累,胡子上沾了东西,是呕吐物也说不定。「我们开启船底的排水系统,船舱应该很快就会干了。妳该谢谢迈可,那家伙造船真是一把罩。」

  「有人受伤吗?」

  蓝德耸耸肩。「我听说,有几个骨折。有些割伤、擦伤,莎拉在照应。幸运的是,这一个星期大概没有人会想吃东西了,反正我们粮食欠缺。下面臭气熏天。」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要我关掉引擎吗?听妳指挥。」

  她想了想这个问题。「等一下吧。」她说。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没说话,看着太阳从右舷侧沉下。仅余的残云散开了,一道紫色的光线从云里照亮。有块靠近船头的水域开始有成群的鱼儿翻腾,在接近水面处觅食。就在萝儿眼前,一只黑色翅尖、黄色头部的鸟儿低低掠过水面,鸟喙往下轻快敏捷地一触,抓起一条鱼,头一仰吞进咽喉,然后再次爬升飞走。

  「蓝德,有鸟!」

  「我知道那是鸟。我以前看过鸟。」

  「可是你没在大海中央看过吧。」

  她冲进驾驶舱,带着望远镜回来。她的脉搏加速,心跳到嘴巴里。她把镜片压在眼前,搜寻海平面。

  「看到什么了?」

  她举起一只手,「别出声。」

  「萝儿,妳在看什么?」

  她就这样看着镜片里的影像好几分钟,以求确认。杀千刀的,真该死!她心想。她放下望远镜。

  「带格瑞尔上来。」她说。

  等他们把他带到甲板上,夜幕已经降临。卢修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疼痛: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他的眼睛闭上,似乎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或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莎拉的监督下,凯勒柏和霍里斯负责扛担架。其他人围在旁边,话在船上传开了。小萍也在,带着西奥和两个女孩。珍妮和海娜,抱着小儿子的鸠克和恩慈,以及经历与风暴漫长搏斗的船员,全都站在一旁,看着担架经过。

  他们把他扛到船头,放下担架。萝儿蹲在他身边,一手握着他的手指。他的皮肤冰凉干燥,在骨头上显得松垮垮的。

  「卢修斯,我是萝儿。」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很棒的东西。」

  她左手伸到他脖子底下,轻轻地撑起他的脸,让他望向船头。

  「睁开眼睛。」她说。

  他的眼皮睁开最细最细的一条缝,接着又微微张开一些,似乎是用上最后的一丝气力来做这个微小的动作。所有人都静静站着,等待着。这座岛已经在眼前了,就在正前方:单独的一座山,蓊郁苍翠,从海面隆起。在它上方,五颗明亮的星星组成十字形,在暮光里闪烁生辉。

  「你看见了吗?」她轻声说。

  他的胸膛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死亡的神色已显现在他脸上。好长一会儿,他拚命想让目光聚焦。最后,他的嘴唇终于露出最隐约的微笑。

  「这……太美了。」格瑞尔说。

  86

  卢修斯.格瑞尔又撑了三天,然后成为这座无名岛上第一位安葬于此的居民。他没再说任何一句话,也看不出来他是不是重新恢复清楚意识了。但是偶尔,莎拉或其他人来照料他的时候,微笑会再度出现,彷佛从快乐的梦中浮现一样。

  他们把他安葬在一块空地,可以望见大海,周围有棕榈环绕。除了原本就在船上工作的人之外,船上的其他乘客很少有人认识他、甚至知道他是谁,小孩子当然更少知道,他们只听到流言说船舱里有个人快死了。葬礼从头到尾都听得到小孩嬉闹玩耍的声音,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反而觉得很合适。萝儿第一个致词,接着是蓝德和莎拉。他们事先协调好每个人讲一个故事:萝儿谈起他和迈可的友谊;蓝德转述格瑞尔在远征军那段岁月的故事;莎拉讲的是多年前在科罗拉多与格瑞尔相识的经过,以及那里发生的种种。致词结束之后,他们排成一列,每个人在坟上放一颗石头。坟上有萝儿用漂流木做成的简单标记:

  卢修斯.格瑞尔

  先知,士兵,朋友

  隔天早上,一小群人搭两艘小艇,回到下锚停泊在离岸一千码处的卑尔根峡湾号。对于这个问题,大家有些不同的意见,因为这艘船本身就有很多可用的物资。但是萝儿身为船长,很坚定地做出最后裁示:我们让她好好休息吧,她对大家说,迈可是这么希望的。

  事实上,她一直到抵岛上岸的第二天才打开迈可的信,她那时已经开始怀疑信里说什么了。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样,但或许就只是她对这人的感觉吧。所以读了信并没有解谜的惊喜,只有听见他声音的愉快感觉。信里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查看船尾十六号储物柜

  凿船

  重新开始  —爱,M

  储物柜里有一箱炸药,还有几捆电线和一个无线电引爆装置。迈可留下详尽指示,让他们知道如何正确处置。凯勒柏和霍里斯把电缆拉过通道,萝儿和蓝德把炸药分布船舱。几乎已经全空的油槽弥漫易燃的油气。萝儿开启混合器,打开活门,设定最后的充电。

  接下来该怎做,他们并没有进一步讨论,这是萝儿的工作。其他人回到救生艇上,萝儿在船上最后巡礼,走过安静无声的房间和走道。她一面走一面想迈可,因为迈可和卑尔根峡湾号在她心里已经融而为一,没有任何分别。她很伤心,但也心存感激,感激他所赋予她的一切。

  她走上甲板到船尾。引爆装置是个以钥匙操作的小铁盒,钥匙系着链子挂在她脖子上。她取下钥匙,小心翼翼地伸进锁孔里。蓝德和其他人都在底下的小艇里等着。

  「再见了,迈可。」

  她转动钥匙,冲向船尾。在她下方,爆炸一路穿过船身,冲向油槽。她以拚死命的速度冲到船尾,三大步,往前跳。

  萝儿.狄维尔,卑尔根峡湾号船长,凌空跃起。

  她干净利落地落水,几乎完全没溅起水花。美丽的蓝色世界出现在她周围。她翻身仰躺,凝望天空。过了几秒钟,一道闪光照亮水面,海水随着一声闷响而震动。

  她再次从水里冒出来,距小艇只有几码。在她背后,卑尔根峡湾号陷入火海,一大朵黑烟直冲天际。凯勒柏拉她上船。

  「跳水跳得真漂亮。」他说。

  她坐在长凳上,卑尔根峡湾号从船尾开始沉没。船头整个翘出水面,露出圆滚滚的庞大船鼻,海滩响起喊叫声,为这壮观的场面兴奋激动的孩子们鼓掌欢呼。船身成四十五度角时,船开始往后滑,加速的程非常惊人。萝儿闭起眼睛,不想目睹这最后的一刻。等再睁开眼睛,卑尔根峡湾号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们划着小艇回岸边。抵达海滩时,莎拉跑过沙地迎上来。

  「凯勒柏,我想你最好快点来。」她说。

  小萍的羊水破了。凯勒柏在搭在树间的油布下找到她,躺在他们从卑尔根峡湾号拿下来的薄床垫上。她的脸色平静,但因热带的炎热而汗涔涔了。过去几个星期,她的头发长得不可思议的浓密,颜色也加深,变成饱满的栗子色,在阳光下闪着红色的色泽。

  嗨,他比手语。

  嗨什么嗨,然后,露出微笑,你应该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搞定的。

  他看看莎拉。「她情况怎么样?」他也一面比手语,没有秘密,眼前没有。

  「我看不出来有任何问题,只是有点提早。而且她说得没错,第二胎通常比较快。」

  生西奥的时候好像永远没完没了,从第一次阵痛到最后,将近二十个钟头。那时凯勒柏好担心,但是西奥吸进空气不到一分钟,小萍就露出微笑,要求抱他。

  「出去走走吧,」莎拉告诉他,「霍里斯可以照顾西奥和女孩们。」

  凯勒柏感觉得出来莎拉有话没说。他走出去,莎拉跟在后面。

  「有话直说吧。」他说。

  「这个嘛,事情是这样的—我听到两个心跳。」

  「两个?」他重复她的话。

  「是双胞胎,凯勒柏。」他说。

  他盯着她看,「妳之前都不知道?」

  「有时候会这样。」她伸手抓住他的上臂。「她很坚强—她以前也办到啦。」

  「现在有两个耶。」

  「其实没太大的不同。」

  「老天爷啊,我怎么分得出来他们谁是谁啊?」担心这个问题还真蠢,但这是他想到的头一件事。

  「你会搞清楚的。而且,他们也不一定会长得一模一样。」

  「真的?怎么可能?」

  她轻声笑起来,「你一点概念都没有,对吧?」

  他的胃因焦虑而翻搅。「我想是吧。」

  「只要陪着她就好。阵痛还要很久呢,目前我没什么可做的事。霍里斯会帮忙带孩子。」她用妈妈的表情看着他,「好吗?」

  凯勒柏点点头,他觉得不知所措。

  「很好。」她说。

  他目送她往沙滩走去,然后回到布篷底下。小萍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凯勒柏没看过这本笔记本,很漂亮的皮面本子。一瓶墨水摆在他旁边的沙地上,还有一迭霍里斯收藏的书。凯勒柏一坐在沙地上,小萍就抬头,阖上笔记。

  她告诉你了。

  是的。

  小萍咧嘴对他笑,一副就快笑出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彷佛走错派对场子,屋里的其他人都认识彼此,只有他谁也不认得。

  放轻松,她比手语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妳怎么知道?

  因为女人都知道。她用力吸一口气,脸痛得皱了起来。凯勒柏在她眼里看见了,她轻松的态度只是掩护。他的妻子武装自己,为了即将来临的一切。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她会离他越来越远,进入蓄积她所有气力的地方。

  小萍?还好吗?

  过了几秒钟,她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放松。她歪头指着那迭书。念书给我听?

  他拿起书堆上的第一本书。凯勒柏不算是爱看书的人,他觉得看书很乏味,不管岳父有多努力想说服他看。不过这本书至少看来书名很有道理:《战争与和平》。说不定和他预期的不一样,会很有趣呢。这本书很大一本,感觉起来有十磅重。他打开封面,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宛如一堵墨水墙似的,令人沮丧。

  妳确定要这一本?他用手语说。

  小萍眼睛一亮,双手交迭搁在肚子上。是的,麻烦你。这是我爸最喜欢的一本书,我想看这本书已经好几年了。

  凯勒柏满怀恐惧,但也一心想讨好她,于是坐在沙地上,书本摆在大腿上,开始比手语:

  「这个嘛,公爵,如今热内亚和卢卡是波拿帕家族的私人产业了。不,我警告你,如果你不说我们是在打仗,如果你再次替这个反基督者(我敢保证,我相信他的确是)的丑事和暴行涂脂抹粉,我就再也不管你了。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再也不是像你说的,是我忠心耿耿的奴隶。」

  就这样继续下去。凯勒柏觉得很不解,书里似乎没有任何情节进展,只有意义不明,不着边际的对话,不停提到他连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地名和角色。比手语很辛苦,很多字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手拼出来,然而小萍好像很自得其乐。她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出欢喜的轻声叹息,或者满怀期待地睁大眼睛,甚至绽开微笑,凯勒柏猜想是被书里的某个笑话惹得发笑吧。没过多久,他的一双手就累得没力气了。小苹的阵痛持续,间隔的时间缩短,但持续的时间拉长。每回一发生,凯勒柏就停下,等着阵痛结束。小萍会点点头告诉他说结束了,然后他又再开始。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莎拉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会来查看情况,测量小萍的脉搏,摸摸肚子各处,说一切都好,进行顺利。至于《战争与和平》,她指挑起眉毛说:「祝你好运。」

  其他人也过来。萝儿和蓝德,珍妮和海娜,还有好几个小萍在船上交的朋友。下午,霍里斯带西奥和两个女孩来。小男生漠不关心,坐在妈妈旁边的地上,想把沙子塞进嘴巴里。但对两个女孩来说,表弟或表妹的出生早已期待许久,像是等着要打开的礼物。待在船上的那几个星期没有什么娱乐,伊儿的手语进步很多,不再只限于最基本的词汇。她和小萍聊天,忘了阿姨其实很不舒服。但小萍似乎不以为意,或者就算在意也掩饰得很好,没表现出来。

  「好啦,」最后霍里斯拍拍手说,「妳们的阿姨需要休息。我们去捡贝壳,好吗?」

  两个女孩迭声抱怨后,还是去了。霍里斯抱着西奥,小萍目送他们。她长得和凯特好像啊,她说。

  哪一个?

  她顿了一下,两个都是。

  午后时光渐渐消逝。凯勒柏开始发现从不同方向传送到帐篷里来的某种活力。话已经传开了:宝宝就要出生了。最后小萍叫他别再念了。我们留点体力应付等一下的事吧,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除了生宝宝之外,什么都可以撇开。阵痛越发密集,时间加长,痛楚加倍。凯勒柏去找莎拉来,莎拉迅速检查之后,凝重看着他。

  「快去洗手。我们也须要几条干净的毛巾。」

  珍妮已经烧了一锅水。凯勒柏照莎拉的指示去做,然后回到帐篷来。小萍开始发出很大的声音。但她的声音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听起来比较原始,甚至带着兽性的感觉。莎拉掀起小萍的裙子,把毛巾垫在她的私处下方。

  准备好用力了吗?

  小萍点点头。

  「凯勒柏,坐在她旁边。我需要你把我说的话翻译给她看。」

  下一波阵痛又袭来,小萍紧紧闭上眼睛,抬起膝盖,下巴往胸前弯。

  「就是这样,」莎拉说,「继续。」

  又几秒钟,凯勒柏如坐针毡,接着小萍放松下来,大口喘气,头又往后躺回去。凯勒柏希望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但几乎紧接着,下一波阵痛又开始。这漫长不安的下午变成一场战斗。凯勒柏拉起她的一只手,在她掌心写字:我爱妳,妳办得到的。

  「我们开始啰。」莎拉说。

  小萍蜷起身体,开始用力。莎拉双手放伸到小萍私处下方,掌心打开,像准备接球那样。一团黑黑圆圆的头发出现了,滑不溜丢地缩进去,然后再次出现。小萍紧抿的双唇急促地呼出气来。

  「再来一次。」莎拉说。

  凯勒柏用手语翻译,但小萍根本没理会。无所谓,她的身体已主宰大局—她任凭身体指挥。她抓住凯勒柏的手臂保持平衡,抬起上身,全身紧缩,手指掐进他的肉里。

  头部再次出现,接着是肩膀。随着一个滑溜的声音,宝宝滑了出来,进到莎拉手中。一个女生。宝宝是个女孩。莎拉把她交给跪在身边的珍妮,珍妮迅速剪断脐带,让宝宝躺在她的前臂上,手掌捧着宝宝的脸,以轻柔画圈的方式揉着宝宝皮肤泛蓝的娇小背部。帐篷里热气蒸腾,但是带着某种甜蜜,甚至是花香的气息。

  宝宝发出湿答答的微弱声音,很像打喷嚏的声音。

  「小事一桩。」珍妮微笑说。

  「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凯勒柏。」莎拉说,「下一个你自己来。」

  「别开玩笑了。」

  「你得证明你留在这里的价值啊。听珍妮的指示。」

  小萍再次往后躺。最后的这一推似乎比较不费力,因为障碍已清除了。只持续用力一次,第二个宝宝就生出来了。

  是个男生。

  莎拉把他交给凯勒柏。布满血管闪着微光的脐带还连着,宝宝贴在凯勒柏的胸口散发暖意,身上的颜色暗沉,几近灰色。他学珍妮那样把儿子放在前臂上,开始揉背。宝宝如此之轻,让他诧异。这么小的东西可以长大成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不只是人,这世上的每一种生物都是这样出生长大的。凯勒柏感受到奇迹的存在。掌心盈满柔软潮湿的感觉,宝宝的胸膛因为吸进一口气而鼓了起来。

  一个生命离开他们,却有两个生命来到他们身边。小萍一脸如释重负,已经把女儿搂在怀里。莎拉剪断脐带,用湿布抹净男宝宝,包在毯子里,再交还给凯勒柏。他心中涌起从未预期到的渴望,他好希望自己的父亲也在场。几个星期以来,他把这个感觉压抑在心底。此刻搂着儿子,他再也克制不了。

  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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