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威廉正在门外等我们。我仍旧对我的外表感到羞愧,我垂下眼帘,跟着他沿着另一条走廊走去,但我无法抗拒偷偷东张西望的欲望。我纳闷摩莉葛娜的家有多大。
威廉打开另一扇门,领着我们进去。「摩莉葛娜女士,妳的客人已到。」他宣布。
单单那房间就有大概约五公尺长、七公尺宽,比我们在卢恩之家的窝大多了,而我们还得六位沃葛住在一间,挤在小床上。小床弹簧松软,睡起来很不舒服,难怪我醒来时总是觉得背痛。
摩莉葛娜已经就座。她早脱下斗蓬,斗蓬下面是她穿去尖塔的那件洁白无暇的外袍。
「请过来坐。」她愉快地说。
尽管看见自己有多骯脏凌乱后,我们还是照办,但我不再能迎视她的眼睛。后来发生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位沃葛女人穿着烫得挺直的黑白衣服出现,在我前面放了一只碗,热气腾腾。她也在约翰和摩莉葛娜前各放了一只碗。
「丰盛的汤能帮助驱赶夜晚的冷冽。」摩莉葛娜说。她拿起汤匙,放入面前的汤内。
我们在卢恩之家当然没有刀叉可用,但我的父母会用,所以约翰和我知道怎么使用餐具。我不小心滴了一滴汤在桌上时,我想那显示了我的生疏,我的表情一定是吓坏了。
那个女人只是往前踏一步,用抹布默默抹掉滴下来的汤。
汤之后上乳酪,乳酪之后是面包,面包之后是青菜,青菜之后是母牛肋腹,用叉子插时软嫩无比,跟圆形马铃薯、玉米和绿芽搭配在一起,入口即化,温热可口,实际吃起来比外表卖相好太多了。农夫很少去卢恩之家,我们能吃到一点玉米心和马铃薯,但只够吃一口。我看过农夫把玉米堆迭在手推车里,但我从未在眼前的盘子内看见一整支玉米。我仔细盯着摩莉葛娜,观察该怎么吃才合乎礼数。
约翰的脸靠得离盘子如此之近,我几乎没看见食物是怎么消失在他嘴中的。摩莉葛娜教导他,玉米心的部分不能吃。约翰没有觉得尴尬,他只是尽快吃着。
男孩毕竟是男孩。
我也尽可能尽量吃,我还多吃了些,免得我是在作梦,而醒来时肚子饱的感觉会消失。母牛之后是好几盘的肥嫩水果和甜糕点,我曾在荷曼的橱窗里看过这些点心,但我永远买不起。我注意到约翰把几块糕饼偷偷塞进斗蓬里,我想摩莉葛娜也看到了,但她什么都没说。
我们再也吃不下时,约翰和我往后靠坐。我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餐,我觉得全身温暖舒服,睡意浓厚。
摩莉葛娜说:「你们还想吃点什么吗?」
我瞥瞥摩莉葛娜,在眼神碰上她时,再度感到羞愧。
「我想我们吃饱了,谢谢妳的丰盛晚餐。」我赶快说。
「那我们去书房吧。」
我们跟着她走过走廊。她走路的仪态让我赞叹,她抬头挺胸,非常优雅,我发觉自己也试图打直背脊。我们经过一座靠在墙壁上的老爷钟,它鸣锣般响起报时,害约翰和我吓一大跳。大部分的沃葛都没有表,更遑论钟。
我们进入书房,炉火仍旧在燃烧。我在摩莉葛娜的对面坐下。我在饱餐之后,又有温暖的炉火在旁,因此眼皮子愈来愈沉重。
约翰没有坐下。他绕着房间打转,抬头盯着那些藏书。
摩莉葛娜好奇地看着他。
我解释说:「约翰喜欢阅读,但学校里的书不多。」
「你喜欢什么书就拿走,约翰。」摩莉葛娜说。约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真的,约翰,想看什么书就拿,我全读过。」
「妳全读过?」我说。
她点点头。「我父母从我很小的时候就鼓励我读书。」她环顾四周。「我在这个家里长大,妳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虫林镇的人都对妳所知不多。」我非常坦白地说:「我们知道妳是唯一的女议员,沃葛偶尔能看到妳,如此而已。」
「妳父母从未提过我的家族?」
「我不记得有。」我皱起眉头,因为我觉得自己让她失望。
「我祖父是坦席尔斯前的议长,那当然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当时和妳的祖父一起在议会里服务,薇嘉。」
我不禁坐直,睡意剎时消失。「我祖父进过议会?」
「他在……嗯,他在他的……」
「事件之前。」我皱着眉头替她说完话。我再次忖度朱利克在昆汀的小屋里说的话。某些沃葛消失时,议会会用事件当借口来解释。若是如此,我祖父到底在哪?
「没错。」她说:「妳真的不知道维吉尔曾是议员?」
我往后靠坐,皱紧眉头。原来我对我的出生地、自己的家族历史如此无知。我看看约翰。他从书架上拿下十几本书,神情看起来非常想马上阅读它们。
「我对虫林镇所知不多。」我稍带防御性地说:「但我很好奇,非常好奇。」我强调。
「学校大不如前。」她以无可奈何的腔调回答:「他们不再教导当我还是约翰年纪时所学的东西,我觉得那样很悲哀。」
「我也觉得很悲哀。」我说:「也许妳可以告诉我几件历史?」
「阿威斯.阿库莫斯很久以前创立了虫林镇,也许是五百年前或更久以前,没人知道确切日期。」
「这我知道。但他是从哪来的?如果他创立了虫林镇,那表示虫林镇在他来之前并不存在,也意味着阿威斯来自其他地方。」我在学校里问过这类问题多次,从未得到答案。我很确定当我满十二岁正式毕业时,教师们都很高兴看到我离开。
摩莉葛娜给我一个不确定的眼神。「那点并不清楚。有人说,他有天突然凭空出现。」
「妳是指像个颠倒的事件吗?」约翰说。
我们都瞥他一眼。他正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本叫《杰比特和咽喉》的书。在几乎被牠们咬到后,我看到那些字就觉得反胃。
摩莉葛娜站起身,走到壁炉边,伸出她纤细修长的手靠近火焰,约翰将注意力转到另一本书上,它叫《虫林镇的邪恶沃葛:一个概论》。
我转向摩莉葛娜,希望她能继续我们的讨论。
「我父亲在我年仅六岁时遭遇事件。」她说。
「在哪?」我冲口而出,来不及阻止自己。
她似乎不觉得被冒犯。「他最后出现在魁格附近。他去那里采集一种特别的蘑菇,黄蛤蘑菇,它只长在魁格边缘。我们从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事件发生之地,因为他什么也不剩,所以无法告诉妳确切地点。从来都无法。」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鼓起勇气问她我的下一个问题。
「摩莉葛娜。」我开始说,说到她的名字似乎让我的舌头感到欢愉,彷佛我们是长久的朋友。「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剩,沃葛怎么知道那是个事件?如果妳的父亲跑到魁格边缘,难道不可能是野兽攻击他,将他拉进魁格里吗?如果真是如此,没有沃葛会进去找到他。」
我停下话,因为我突然不敢相信我真的在说这些话。我刚说到摩莉葛娜父亲的方式,可以被视为大不敬。
「妳的问题很合理,薇嘉。我小时候也有这种问题。」
「妳有找到满意的答案吗?」约翰问。
她从壁炉转身,凝视着他。「我想,有时候我有找到。有时候,嗯,那不是个简单的答案,不是吗?为什么有些沃葛会离开我们。」她渴望地说。
「我猜很难找到答案。」我说,满腹狐疑。
「现在我想和妳讨论一些事。」她说。
我的心跳加快,因为我怕她想讨论昆汀,但摩莉葛娜再一次令我惊讶。
「你们觉得长城的点子如何?」她瞪着我们。约翰放下书,瞥着我。
「你们认为那是个好点子吗?」她说。
「妳说妳预见到昆汀遭到攻击。」我说:「妳还说妳看到欧特里尔想从我们手中夺走虫林镇。」
「的确如此。」
「那昆汀后来到底如何?妳说妳的预见在此停止,但因为他的遗骸被找到,所以妳假设他已经死了。」
「我的预见没有停止。我撒了点谎,免得大家陷入恐惧。」她瞥瞥目瞪口呆的约翰。「我不想再讨论他的命运,昆汀死了。」
我从约翰身上转回眼神,发现摩莉葛娜正专注地看着我。
「妳那天在那,薇嘉。」她说:「我知道妳告诉朱利克妳什么都没看见,妳确定吗?也许妳有瞥见什么?」
我惊讶地领悟,摩莉葛娜既然有预见未来的天赋,她也有可能看到我在魁格边缘看到的东西。她也许知道我对朱利克撒谎。我想了一个斯里弗后,非常小心地开口。
「每件事都发生得很快。」我开始说:「攻击犬发出好多吠声,议员们冲来冲去,有些议员很靠近魁格。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进入里面,也许我是瞥见一位议员冲进那里,但我确定沃葛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对吧?」
她点点头。「没错,心智正常的沃葛不会待在魁格里。」她直瞪着我。「它意味着死亡,非常确定。」她瞥瞥约翰。「对你们俩而言都是。」
我看着约翰,我知道他不需要这种警告。他全身打着哆嗦,看起来准备要一头栽进炉火里。
但我想到某件事。「坦席尔斯说欧特里尔可以控制沃葛的心智,牠们如何控制?」
「我们不清楚。牠们的确是可怕的生物,但牠们的心智很先进,也许比我们还要来得先进和狡猾。」
「所以牠们可以对沃葛为所欲为?」我问。
这问题似乎让她感到困扰。「希望妳永远不需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薇嘉。」她说的话很不吉利。
她的回答让我的脸热了起来,我不得不转开眼神。
她说:「我相信你们俩都会尽全力帮助兴建长城。」
约翰热切地点点头,我也点头,尽管没那么激动。他说:「长城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它会很高,以木头制成,在特定间距会有瞭望塔。」
「就那样?」约翰问,一脸失望。
她将更多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为什么这样说,你建议还需要什么吗?」
约翰很有说服力地说:「一个两层防御工事,高度可用很多方式克服。但如果我们将长城和其他能削减任何攻击的障碍结合,它就会更难被攻破。」
这话令我印象深刻,我从摩莉葛娜的神情看得出来,她也有相同感受。
她问:「你所谓的这个障碍是什么?」
「水。」他立刻回答:「够深的水能让欧特里尔放慢攻击速度。如果牠们是野兽的后裔,即使牠们用两条腿走路,我想牠们的身躯还是会很庞大笨重,因此我会在长城两侧挖护城河,它将提供我们很大的战略优势,因为护城河能让我们控制局势,分化和战胜我们的敌人。」
「太棒了,约翰。」我说着,非常惊讶他能凭空想出这点。我们今天才得知欧特里尔的威胁和长城这个解决之道,而他已经改善了我们的防御计画。
摩莉葛娜点着头,绽放微笑。「的确很棒。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点子的?」
「当我在用妳洗手间的水管洗我的脸时,我看见水在小洗手台里聚集,它给我护城河的点子。」
我对约翰原本就很高的智商更是尊敬百倍,我只能敬畏地瞪着他。
摩莉葛娜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约翰。「这本书讲的是数字,」她说:「我从学校教师那得知,你很喜欢数字。」
约翰打开那本书,立即被内容吸引,专心看着。
尽管如此,我纳闷摩莉葛娜为何向教师询问约翰的事。
摩莉葛娜看着我。「在这艰困时刻,我们都需要投入自己的力量,议会有义务决定每位沃葛的专长是什么。」
我不安地回看着她。她刚读透了我的心思吗?
稍后在我们要离开时,摩莉葛娜说:「如果你们都不提这次来此的事,我会很感激。我知道大部分沃葛的生活水准没有如此舒适。当我更了解虫林镇的其他人所面对的挑战时,我愈来愈不想住在这。我觉得不自在,但它毕竟是我的家。」
约翰说:「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从他的腔调听得出来,他希望再得到另一场大餐的邀约。约翰很聪明,但他也是位常常饿肚子的小男童。有时,动机就是那么单纯。
马车将我们载回宿舍,驾驶的人当然是汤玛斯。斯雷普跑得很快,合作无间,我们不久就回到卢恩之家。摩莉葛娜的家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将成为一个鲜活的记忆,我们吃的那顿奇妙大餐也是。
我们上楼要去床边时,满抱著书的约翰在书的重量下,走得踉踉跄跄。他说:「我永远不会忘了今晚。」
嗯,我知道我也不会,但可能不是为了相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