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继续走向烟囱,而不是用飞的。我不在乎已经迟到一个斯里弗,或甚至十个斯里弗。如果摩莉葛娜是对的,我似乎不会因此被关进瓦尔霍,但我不在乎。我父母消失了,他们被火球包裹着离开,我这辈子从未见过那种事。我现在真的纳闷自己是谁,还有他们是谁,而这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我突然觉得周遭的所有事物全是谎言。
我向摩莉葛娜保证不会告诉约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没有人能帮助我,舒缓我的悲伤和困惑。
我在桌旁打量今天要第一个收工的金属带,它有好几呎长,非常粗糙,边缘可以切穿树皮和皮革,当然也可以划开皮肤。我的工作就是将粗糙的表面磨得平滑,润饰金属两端的洞口。金属带在包裹住一迭削平的木材后,要将绳子穿过洞口,把带子两端绑紧固定住,那是个困难繁琐的工作。我发现即使戴上厚手套,双手还是会被割得伤痕累累,因为金属带边缘不止一次割穿手套的皮革,而且还划伤我的皮肤。
罗曼的嘲笑字眼又在我脑海中回响:我这辈子的成就大概就到此为止,仅止于烟囱,约翰的潜力比我优秀。在经过昨晚我父母发生的事后,那些话对我而言似乎是琐碎,甚至荒谬的抱怨,但我显然无法命令自己的思绪只专注在那件事上。你很难压抑情绪,情绪就像一群各雷塔,怀抱着追求自由的强烈欲望。
我用沙纸将金属带边缘和表面磨得平滑,再用穿孔机、锤子和其他工具在金属带两端打出洞。我只知道绳子将会穿过洞口将两端绑在一起固定住,但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道金属带会如何运用在长城工事上。我确定除了非常少数的沃葛,比如坦席尔斯和摩莉葛娜外,没有任何沃葛知道它如何运作。现在,那少数人中还包括约翰。
我在午餐休息时间走到外面,从附近的溪水中替哈利二号盛了一碗水,然后给牠一点我设法找到的食物。牠狼吞虎咽地吃下。我坐在牠旁边的地上,抬头瞪着烟囱。它是个庞大的建筑物,而我在此工作的这两年间,只见过它很小的一部分。但我敢打赌,我看过的烟囱可能比其他在这工作过的沃葛都还要多。我数着烟囱的塔楼、高塔和楼层,突然察觉它远比两层楼高多了,这让我非常困惑,因为那晚当我上楼时,楼梯的台阶在二楼结束,没有其他楼梯。但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应该说没有其他我能看见的楼梯。
当我走回双重门时,朱力斯挡住我的去路。他今天闻起来没有火焰水的臭味,他的斗蓬还算干净,眼睛清澈,没有任何一丝那恶臭的火焰水会引发的红丝。
「我只是去喂哈利二号。别担心,我会完成今天的工作。从某些方面来说,制作金属带还比漂亮物品简单。」
「这个,金属带会有很多。」他说:「事实上,是非常、非常多。」
「那也许你该再雇用另一位精缀师来取代昆汀。」我说。
「不会有其他精缀师了!」他叱骂。
「嗯,如果那是真的,加薪会很好。」
「这工作是为了虫林镇,妳应该免费工作。」
「所以你没收了你自己的工资了吗,朱力斯?」
「妳有天会学到守本分,女孩。」
「希望如此。」我说。然后我低语:「只要这本分不是指这地方就好。」
「妳今天迟到。」他厉声指出。
「我有很好的理由。」我说。
「我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好到足够让妳迟到的理由,尤其像是在这种时候。」
我迟疑一下。若在平常,我不会告诉朱力斯任何私事。「我父母在安养院的情况似乎变得更糟。」我回答。
他低下头,这让我大吃一惊,但他随后说的话才让我惊愕到无以复加。「我常想到他们,薇嘉。我在尖塔为他们的康复祈祷,他们是好沃葛,希望命运之神对他们仁慈。」他抬头时,我看见某样比他的字眼更令人震惊的东西。眼泪在他眼眸里打转。朱力斯的双眼含泪?我们定定望着彼此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去。
我觉得有人站在我背后。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朱利克来带我去瓦尔霍,尽管摩莉葛娜保证我不会有事,结果那人是狄斯。
「该回去工作了,薇嘉。」他轻声说。
我点点头,回到我的工作站。我经过朱力斯的办公室时,可以看见他的侧面剪影。他弯着腰俯在桌上,除非我眼花了,不然那位肥胖的沃葛正在啜泣。
那天,我在一片模糊中迅速度过。我一定很努力工作,因为当下班铃声响起时,所有交付给我收工的金属带都缠绕在手推车上,边缘磨过,表面平滑如小威斯特犬的皮肤,并依羊皮纸所指示的裁出必要的洞。我走去置物柜室,换上平常的衣服离开。
狄斯在我身后关上门,我听到转动锁的声音。我下定决心要回到烟囱。我还记得那场残暴战役的景象、将我冲走的鲜血急流,以及门把上那张尖叫沃葛的脸。我当然还记得杰比特。
但当我跳进鲜红深渊时,最能清晰回想起的是我父母的影像。我需要查出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安养院或议会找不到真相。虫林镇并非如它表面所现,我正强有力地学习到这点。它有秘密,我现在决心要挖掘那个秘密。
一个斯里弗后,狄斯从侧门走出,沿着一条路径离开。一会儿后,我看见朱力斯从相同的门出现。我在高草里蹲低身子,哈利二号模仿我。等朱力斯走出视线之外,我便跟哈利二号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
我站起身开始走开,哈利二号跟着我,我伸出一只手制止。「你留在这,我会回来的。」我再次开始走,牠又跟着我。「哈利二号,」我说:「你留下来。」
牠只是微笑,摇摇尾巴,仍旧紧跟着。最后我放弃,看来我们可以同甘共苦。
我像之前那样从侧门进入烟囱,哈利二号跟着我进去。我丝毫不浪费时间,直接走到楼梯,我不想在夜幕降临后待在这里。我匆匆走上楼梯,哈利二号紧跟在后。我发现那扇被杰比特撞垮的门已经修复,完全恢复原状。我打开门进去里面。
我看到当时倾倒在我身上、露出那扇小门的是一套盔甲,它现在又被扶正摆好,闪闪发光。我设法将它移到一边,再次露出那扇小门。哈利二号在看到门把上的尖叫沃葛时开始低吠,我叫牠安静,牠立刻乖乖听话。我将门在我们俩身后悄声关闭,同时做好让血墙猛撞上我的防御动作。我已经计画好要在那片深渊中使用戴斯汀飞向我父母的影像,我可不想在过程中淹死哈利二号和我自己。
但那里没有血。
我站在那,洞穴般的墙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个巨大坑洞。
我被这个改变弄得困惑不已。原本在这里的东西怎么不见了,又怎么可能变成另一种东西?烟囱显然在许多年前是另一种场所。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对我和其他沃葛来说,是绝对陌生的力量。话说回来,也许对摩莉葛娜来说并非如此。
我看看哈利二号,牠不再微笑,尾巴停止摆动。我摸摸牠的头,发现牠身体冰冷。我碰碰自己的手臂,感觉起来彷佛全身血液都已流光。
我下定决心不再恐惧,往前走几步,直到走到坑洞边缘。我往下瞪,无法消化我所看到的景象。它如此令人目瞪口呆,以致于我感觉自己在边缘前后摇摆。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哈利二号咬住斗蓬,将我拉离边缘,不然我可能就跌进去了。
我恢复镇定,再次靠近坑洞,往下瞪视。我看到的东西让我满是愤怒和绝望,因为在坑洞下面的是长期在烟囱工作的沃葛所制造的所有物品。我认出在最顶端那层是我最近才润饰收工的物品:银制蜡烛架和一对青铜杯。我坐到地上,将发晕旋转的头夹在膝盖间,我的胃突然翻搅。我觉得我快发疯了。
这些物品最后怎么会被丢弃在这?我总是假设它们是为下订单的沃葛制造的。我永远买不起这些物品,但其他沃葛可以。它们是订制精品,它们──想到这,我打断自己白痴般的思绪。它们被制造,所以它们能被丢进这里的坑洞中。它们从未离开过烟囱,而我所有的辛勤工作,作为成年沃葛的整个存在都被丢在这个坑洞里。
我想都没想,便用那只已受伤的手用力敲向坚硬的地面,然后痛叫出声。我用另一只手抓住它揉捏着,试图停止痛楚,但只是愈来愈痛。我真是个傻瓜。
我弯下腰,用那只受伤的手捡起一块躺在坑洞旁的白色石头。我想试看看能否握紧它。我可以,但很勉强。
我瞥瞥哈利二号,牠以绝望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彷佛牠可以感受到我的每个痛苦思绪。牠舔舔我的手,我心不在焉地拍拍牠的头。
我来此寻找父母消失的答案,却发现我的整个工作生涯也是个谎言。情绪溃堤,但我努力与之搏斗。我在烟囱辛勤工作,那显然只是为了让我保持忙碌,不为其他理由。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让我们保持忙碌会如此重要?
我站着。我就在这,我发现这个坑洞,但我需要找到更多。
「我们走吧,哈利二号。」我以坚毅的声音说。
我们大步绕过坑洞,走过另一边的隧道,隧道最后通往一个大洞穴。
我环顾四周,没有其他隧道可走出这里,周遭只有岩石累累的墙。
我体内的沮丧感沸腾高升,我突然尖叫:「我需要答案,我现在就要!」
我左边马上有东西在移动。我转身朝向那个方向叫道:「谁在那里?」我眨眨眼,一颗小小光球从距离我最远的洞穴处闪烁着幽光。我继续瞪着它,小小光球变大,幻化成影子,然后这个影子演变成一个小形体,拿着油灯。他往前走,停在我跟前。我往下看着他,他也抬头看我。
「你是谁?」我以颤声发问。
「伊昂。[1]」他回答。
他套着蓝色斗蓬,另一只手里拄着顶端是黄铜的木拐杖。当油灯灯光更清晰照亮那位自称为伊昂的形体时,我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小脸,显然是位男性。他的大眼睛外凸,在脸上所占的比例比我习惯的要大很多。他的耳朵小巧,不是圆的,而是在顶端变得尖翘,就像哈利二号的耳朵。他的双手厚实肥胖,手指短而弯曲。他打着赤脚,我可以看到从他斗蓬下隐约露出的小小脚趾。
「你是谁?」我问,因为他显然不是像尼达那样的佩克,也不像达夫。光线能直接透过他的身体照过来,他几乎是透明的。
「我是伊昂。」
「你在这里做什么,伊昂?」
「这里是我存在的地方。」伊昂回答。
我摇摇头,万分困惑。「这里是哪?」
「我在的地方。」他回答。我觉得头昏脑胀,逻辑似乎无法运用在这家伙身上。
我立刻说:「我的名字是薇嘉.简。」
我伸出手想和他握手,但因剧痛而畏缩。
伊昂看着我伤痕累累、沾满鲜血的手。
他指着我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白色石头。「把那东西在你受伤的手上挥一挥,想着美好的事。」
「什么?」我越来越确定伊昂是个疯子。
「在你受伤的手上挥挥那块石头,想着美好的事。」他重复道。
「为什么?」
「那是阿德石,从贯穿它的洞就可以知道。」
我看着石头。没错,石头里有个小洞贯穿。我第一次注意到它雪白得灿烂耀眼。
「它有什么作用?」我小心地问。
「想着美好的事。」
我叹口气,做了伊昂要我做的事。我的手立即治愈,不再疼痛,毫无血迹。我诧异至极地往下瞪视,惊骇莫名,几乎要松手弄掉石头。「那是怎么发生的?」我惊呼。
「阿德石拥有强大女巫的灵魂,就嵌在里面。」
我瞪着他,一脸茫然。「女巫?」
「一位有魔法的人。」伊昂突出的大眼凝视着我。「妳也看见了,它有治愈的魔力。」
我再次看看自己的手,我必须承认他是对的。我手里握着的东西能在挥一挥和许愿后治愈伤口,这让我的背脊发凉。但话说回来,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惊讶,毕竟我有条能飞翔的链子。而之前我几乎淹死在血河里,结果却神秘地从这地方消失,出现在户外。我渐渐领悟,烟囱是个充满秘密、魔法力量和神秘的地方。「你就让它静躺在这?」我问。
「它在这里,它在那里,它有时到处都在。」伊昂吟唱着:「有时它就在妳需要的地方出现。」
「它可以做任何事吗?」我热切地问:「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他摇摇头。「它可以实现握着它的人的美好心愿,妳悲哀时它能让妳感觉好些。妳也许认为妳可以得到一点好运,而它可能会如愿,但有极限。」
「比如什么?」我好奇地问。
「妳永远不能用阿德石诅咒别人,它不但不会实现妳的心愿,还会在妳尝试这么做时,带来可怕后果。」他停下话,打量着我说:「妳受了很多伤吗?」
「事实上,是比我喜欢的还多一些。」我简短回答:「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种族是时间守护者。」
「时间不需要守护。」
「我认为,没有从不同角度看过过去或未来的人才会给那种答案。跟我来,薇嘉.简。」
在我来得及说任何话前,他就转身慢慢走进洞穴。我瞥瞥哈利二号,牠以奇怪的表情看我。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学到我的过去是个谎言。倘若我能从不同的方式看它,我会学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吗?我没有确定答案,但我知道我得试试看。
我们走了很久,最后才抵达洞穴后端。伊昂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指着墙壁。我看向他指的地方,以为只会看到石头,但却看到一对巨大铁门。我曾看过烟囱的几位戴克提以铁锤敲打,趁它还融化时铸造出像这样的铁。唯一的问题是,这道门看起来彷佛仍因高热而发着光,它看起来非常炙热。实际上,它是燃烧的红色。
「它在燃烧吗?」我问,与它保持距离。
「不,它实际上摸起来很凉爽,妳可以摸摸看。」
我小心翼翼地碰触它。它是凉的。
伊昂举高他从斗蓬口袋里拿出来的两把钥匙,递给我。「一个会带妳回到过去,另一个则带妳去未来。」
「它们是金的!」我说,非常惊诧。
伊昂点点头。「任何用来打开被施魔法的东西的钥匙,都是黄金打造。」
这句奇怪的话让我绽放微笑。「那是规则吗?」
「那不只是规则,因为规则可以改变。那是真理。」
「我想我了解那点。」我慢慢说。
伊昂看着我手中的钥匙说:「许多离奇的事件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完全只是因为某人缺乏打开某扇特定的门的勇气。」
「这个,有时候不打开门可能比较聪明。」我大胆地说,然后又询问:「你怎么分辨这两把钥匙,哪支是过去,哪支是未来?」
「妳其实无法分辨。」伊昂回答:「妳必须冒险。妳只能选一个,过去或未来。」
「如果我宁愿选择过去,而不是未来呢?」
「那妳会看到过去。妳的过去。」
「如果我选择未来呢?」
「那妳当然会看到未来。」
「我不确定我会想看到未来。」
伊昂口气坚决地说:「妳必须选择。」
我低头瞪着两把钥匙。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取决于我选择哪个,结果将会非常不同。
「真的没有办法分辨它们吗?」
他歪着小小的头。「妳决定要选哪边了吗?」
我已下定决心。「过去。」我说:「尽管我已经活过过去,但我最近发现它很朦胧,彷若我没经历过。如果我想有未来,就必须完全了解过去,至少我相信那才是真理。」
伊昂思考着我的话。「那么薇嘉,我可以告诉妳,大部分的人选择未来,因为他们回来时会告诉我他们的经验。」
「但如果真的没办法分辨,我猜机率是二分之一。」
「我能建议妳的只有仔细看着钥匙,看妳是否能感觉到哪支才是对的,要好好考量所有我跟妳说过的话。」伊昂回答。
我往后退了几步,将钥匙并排放在手掌上。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连齿状边缘都是。但我想到一件事,伊昂说的某件事。那是个线索,而我认为伊昂是特意给我那个线索。
钥匙是有点不同,一支比另一支有更多黑色刮痕。我瞥瞥厚重的铁门,锁呈现不规则形状。如果不在变黑的铁板上刮擦,会很难插入钥匙。伊昂说大部分的人选择未来,所以那支钥匙会被使用得更加频繁,因此应该会有更多的刮痕。我有答案了。
我咧嘴而笑,将刮痕累累的钥匙递给伊昂。他将它收进口袋说:「妳很聪明,薇嘉。」他看着门,然后看我。「现在妳该出发了。」
我深吸口气,大步走到门前,准备插入钥匙。我回头看伊昂。「它究竟会怎么发生?」
「妳不会被看见或听见,也不会受伤。不管发生什么事,妳无法以任何方式干预妳将目睹的事件,这是时间的法则,不容规避。」
「再问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回来?」
「穿过这扇门,但不要徘徊不去,薇嘉。不要觉得自己疯了,尽管妳可能会觉得妳看到疯狂。」
我再度深吸口气,脑海里思忖着这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插入钥匙。我给哈利二号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后,打开门。
Eon,意指「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