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大门咿呀大大敞开,哈利二号和我就这么走过去。每样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彷若云朵泄了气,掉落在地上躺倒着。如果我要看见自己的过去,似乎得穿透这片朦胧雾霭。
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我一跳。伊昂没有特别交代我会听到声音,尽管我认为他假设我知道。显然在过去,人们仍旧高谈阔论,事物仍会制造声响,但那声哭喊让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有点熟悉。我快步往前走,用手将迷雾拨开,但只是把眼前弄得更迷蒙而已。然后我抵达雾中的一片空地,停下脚步。我目瞪口呆。
我回到老家,眼前的场景让我赞叹不已。我以前见过那个场景,只是那时我还很小,所以不记得。我猜那是伊昂的重点,就因为妳有过某些经验,并不代表妳了解它的真正意义,或能正确回想起其中细节。
我父亲在小床旁守候,我跪到他身边,床上躺的是我母亲,她脸色苍白,看起来精疲力竭,头发整个服贴地往后梳。一位穿着白色斗蓬,戴着尖顶无边帽的女人站在我父亲旁边。我认出她是位护士,帮助接生新沃葛来到人间。
我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我只能瞥见我弟弟约翰的小头和稀薄的黑发,哭声来自于他。约翰和我是同一天生,所以从这一幕判断,我那时刚好满三岁。当我从这景象上抬起眼时,我吃惊地发现年幼的自己正从门口往房间窥伺。
我很矮,头发也很短,但仍旧消瘦,我现在拥有的强壮肌肉在当时还看不出来。我瞪着新生的小弟弟时面露微笑,那表情有种无邪和希望,让我热泪盈眶。现在我有两位家人消失了。如果你将和摩莉葛娜同住的约翰算进去,那就是三位。基本上,我是唯一仅存的人。
我父亲起身,笑容可掬地先看看约翰,然后再看看年幼的我。他手掌拍合,彷如在发号施令,我跑着跳入他的臂弯中。
我喘口大气。我都忘记我小时候常常那样做。我父亲抱住我,然后举着我放低到可以近距离看着约翰。我摸摸他的小手,他发出打嗝的声音,我吓一跳,尖声笑了起来。
我突然一阵心痛,我像那样大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随着年岁渐长,我愈来愈少有理由可以那样纵声大笑。我最后看着我母亲,历经生产试炼,仍旧美丽如昔。她刚产下后来成为全虫林镇最聪明的沃葛。我从伊昂那里得知,她看不见我,但我挨近她,跪在她床旁边。我伸出手碰她。唔,不是真的碰她,因为我的手就那样穿过她的影像。我也碰碰约翰和我父亲,结果也相同。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和我在那,但我觉得他们很真实。
我感觉到嘴唇开始颤抖,心脏怦怦跳得很快。我们全家团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几乎已经忘记它所带来的快乐。所有那些渺小或重大的片刻,在它们发生时我视为理所当然的片刻,无疑地让我以为未来还会有更多快乐时光。
但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能够永远保有这类亲密和值得怀念的人生掠影,它们来了又去。你得知道,没人保证这样的快乐会再次来临。当我想到已失去的事物时,不禁全身打哆嗦。
接着迷雾再度遮蔽,新的影像取代旧影像。
他们拚命跑着,女孩稍微领先男孩。我也向前跑,想穿越迷雾,赶上他们。这片迷雾现在已经暂时成为我的世界。树木高耸,尽管没有我现在习惯的那般高大。我赶上他们时,将他们看得更清楚。女孩可能四岁,男孩在那时一定比她大两岁,所以应该是六岁。我知道,是因为那男孩和女孩就是戴夫和我。
他的个头以他的年纪而言已经很高,而我也是,他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我们跳过一道狭窄溪流,降落在另一边的河岸,纵声大笑,推着彼此。戴夫的脸生气勃勃,眼睛满溢着未来的可能性。老天,我直到现在才想起这部分的过去。
然后我察觉戴夫将会在这个年纪看见我祖父的「事件」,他自此后完全变了个人,而我也是。也许那是为何我会驱逐掉这段记忆的原因,因为它和那段可怕时间太过接近。我想对他们大叫,警告他们即将发生的事,但我却噤声不语。那么做毫无用处,因为他们听不见我。
这影像消退,我发现自己身处圣地,死去的沃葛长眠在那里的土壤里。我在那里往下瞪着泥土里的洞,我祖母卡莉普的棺材正慢慢放下进入里面,其他沃葛表情严肃,围成一圈,看着丧礼进行。这里的时间次序有点错乱,因为她是在约翰出生后不久、我和戴夫跑过树林之前病逝的。
然后我恍然大悟,卡莉普入土为安意味着我祖父维吉尔也在这,我发现他在一群沃葛之中。我现在想起了那天是个悲惨、冷冽的日子,不停下着蒙蒙细雨,甚至看不见一丝温暖阳光。
维吉尔虽然高大,看起来却弯腰驼背。他不是很老,却显得老迈。卡莉普和他共度了那么多年时光,因此当她离开他时,我祖父变得只剩下躯壳。我父亲站在他身旁,手臂搂住他的肩膀。我母亲牵着我弟弟,默默站在他们身侧,握着我祖父另一只手的是年幼的我。
我站在维吉尔身旁,抬头往上看。他的哀伤深沉地蚀刻在五官上,令人心痛。就像我看见我弟弟被生下来一样,我再度为巨大的失落感所笼罩。当我祖父消失时,我仍非常年幼。我原本可以花更多时间陪他的,我应该花更多时间陪他,但我被剥夺那个机会。我的心情沉到谷底。
在人生岁月的尽头,家人似乎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物,但我们有多少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真正领悟那个意义?我们无时无刻都会失去亲人,我们哀悼、埋葬、缅怀他们,但趁他们还活着时欢庆家人的存在,在更大程度上,不是比在他们死后缅怀他们要好上许多?
我将手按在眼睛上,安静地哭泣。我浑身战栗,我可以感觉到哈利二号就在我身旁,彷佛在扶持我。
我恢复平静,眼神固定在我祖父手上的戒指上,那只在昆汀小屋里发现的戒指。我看着我祖父的手背,看见那个相同的设计:三个鱼勾连成一个圈。我不晓得那有什么意义,或他为何会有这类戒指或这类符号。但一直以来,我愈来愈明白我对家人所知不多。而如果我想找到真相,显然我得先解开那些谜题。我家人的谜题,或虫林镇的,甚至是我自己的。
我的墨棒在口袋里,我用它在手背上画上三个相连接的鱼勾。
沃葛群众人潮汹涌,我对此并不吃惊,卡莉普在虫林镇很受爱戴。我在群众前方看见更年轻的以西结,他旁边是坦席尔斯,如此高大魁梧,他没有什么实质改变,但我在群众后方看见摩莉葛娜时非常吃惊,她那时很年轻,但看起来也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正要走到她那边时,迷雾再度遮蔽我。那很令人沮丧,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
当我听到尖叫的时候,迷雾再次散去,我看见戴夫,他看起来和我最后的记忆里同岁,这意味着现在大约是我祖父发生「事件」的时候。
他跑过硬实的砾石路,我立刻发觉那条路眼熟。我抬头往前看,看见上面有大大的M的铁门。戴夫正从摩莉葛娜的家跑出来。我观看时,他恐惧地频频回头张望,然后跑过我身边,我立刻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那时我看见她,或该说看见我。
我站在巷子里瞪着戴夫跑离。我只有四岁,我认出我拿着的小洋娃娃,那是我母亲送我的四岁生日礼物,它看起来仍旧非常新。看见年幼的自己开始走上砾石路朝大门迈进时,我非常震惊。门在我接近时打开。哈利二号跳来跳去,在我腿旁咆哮,我则跟着年幼的自己进入摩莉葛娜家的院子。我们抵达那扇木头大门,它半掩着。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但我无法判别那是什么声音。我走得更近,年幼的自己也是。
突然间,门砰地整个打开,摩莉葛娜站在那里,她灿烂的红发歪到一边,外袍也斜斜罩着,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睛──一双失去理性的女性眼睛。
摩莉葛娜冷不防看见年幼的我抓着洋娃娃站在那里。她往前走一步,有道刺眼的蓝光射来。我听到另一个尖叫声,然后是个砰然巨响,我闭上眼睛。当我重新张开眼睛时,迷雾包围住我。
我一屁股坐下,抓住我的头,哈利二号在我身旁打着转跳跃狂吠。蓝光似乎燃烧进我的眼睛,我无法摆脱它。摩莉葛娜疯了,然后是尖叫、轰然巨响。那是年幼的我摔下来的声音吗?摩莉葛娜对我做了什么?
我站起,双腿发抖。我以前从未觉得如此头晕脑胀,而那值得注意,因为我最近发生许多事都让我昏头昏脑。我纳闷哈利二号和我下一次会出现在哪,我对在过去的游荡感得有点疲惫,但我得承认,我知道了许多早该知道的事。
但在那个力量扫过来,将我扫得倒地的同时,那个想法立即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