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知道时间紧迫,曼登随时可能会来带走达夫,切掉他的双腿,而我怀疑戴夫是否有挺身阻止曼登的方法。
我全速冲回低路的住处,拿起戴斯汀和艾利门托后狂奔出门,将哈利二号留在家中。我绝不在自己的行动中,再让另一位沃葛或动物冒生命危险。我离开村庄,伸直双臂往前跑,直窜天际。我知道这样很冒险,但抢救达夫的腿和岌岌可危的生命,比让别人看到我飞翔还要重要。
因为都轮大会,烟囱今天关闭。我降落在烟囱后方十八公尺内,匆匆走到那扇侧门,急忙用我的工具打开它。外面仍是白昼,但这并不能带给我安慰。上次来时外面也是白天,但考勃还是出现,差点杀死我们。
我循着之前在一楼留下的脚步回去,但什么也没发现。我花了一个斯里弗搜寻朱力斯的办公室,以防万一是他捡到石头。
我匆匆跑上楼梯,冲到走廊底端,看见我用艾利门托刺穿的墙壁现在已恢复原状时,一点也不惊讶。
我戴上手套,从口袋里拿出艾利门托,想着要它恢复原状,然后瞄准目标,那道墙再次炸开。我命令艾利门托缩短,将它放回口袋,但我没脱掉手套。我小心翼翼的慢慢走上阶梯,想着我可能在上下楼梯时,弄掉了阿德石,但那里什么也没有。而在黑色大理石衬托下,那颗白色石头应该会非常显眼。
在楼梯顶端,我停下脚步,瞪着房间入口上方墙壁雕刻的字良久:真相之厅。我现在不在乎真相,我只想要阿德石。
我匆匆进入房间,站在中央,眼睛不断转动,环顾着这个庞大空间。里面没有任何书,因为没有书柜可以放书,取代书柜的是接连几片挂在墙壁上的镜子,覆盖住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整片墙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盯着镜框,上面雕刻着装饰繁复、形状歪扭的滑行生物,我觉得它们似乎很眼熟。
我惊跳一下,重新聚焦。我摸索房间的每个空隙,仔细寻找石头,最后从一个角落起身,陷入挫败的沮丧。就在那时,我瞥见第一面镜子,但我对在那里看到的景象毫无心理准备。
「昆汀!」我不禁尖叫。
镜子里的昆汀似乎正在惊慌逃命,我观察他的周遭环境,马上知道他一定是在魁格深处。那里没有树木、植被或像虫林镇那样的地势。我瞥向左边,看见是什么在追他时,我的心跳少拍了一下。
那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孚雷各,这些野兽身躯庞大,长得像狼,有长长的口鼻和更长的獠牙,牠们是凶猛的怪兽。我曾见过一只被摩他枪射杀的孚雷各,那是在牠攻击一位靠近魁格边界附近的男性沃葛之后的事。牠们不只獠牙尖锐,咬的伤口显然会把人逼疯,被咬的沃葛在四个夜之后于医院跳窗轻生,失去性命。
我对着昆汀大叫,要他跑快点,再跑快点,但没有沃葛能跑赢孚雷各。然后他转身,朝我这边望过来。
他的双眼都在。
如果这景象是真的,那坦席尔斯在尖塔告诉我们的就是谎言。尽管我早知道真相应该是如此,但能亲眼看到证据得到确认还是很好。
当坦席尔斯稍早在格斗场告诉我,虫林镇里的我们得恐惧很多东西,而欧特里尔不是其中之一时,似乎连他都在承认这点。但问题是,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吗?
顷刻间,玻璃恢复成单纯一面镜子。我迅速转身,看见我的镜中倒影,喘口大气。我剎时以为我现在被困在里面,而一只孚雷各就在我身后。但与我想的不同,我只不过是单独在房间内。
可怜的昆汀,我看不出他有可以存活的方式。我的心一沉,接着,我身体一僵。
它就在那,就在镜子里,离我的手只有几吋远。阿德石。
那块灿烂夺目的白石就静静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再次迅速转身,因为我想我看到的是它在这房间里的真实倒影,而石头就在我身后的地板上,但我身后什么也没有。我转回去面对镜子,我怀疑这是某种陷阱,因为在那方面,烟囱一直以来对我相当残酷。
但我脑海里仍旧萦绕着戴夫徘徊在他受重伤的父亲身边、等着双腿被截肢的景象。我不能空手而回,除非我尝试过为抢救达夫双腿所做的所有努力,我才能问心无愧地回去面对戴夫。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我的手指轻触镜子。尽管没有任何事发生,我还是马上将手指抽回。但我决定当个傻瓜,再度碰触镜子,镜子像玻璃般坚硬,本该如此,无法穿透,除非我打破它。我忖度是否该用艾利门托这样做。但万一艾利门托同时也击碎石头呢?我不能冒那个险。
然后,我想起之前是怎么修复我家窗户的。我那时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现在看着镜子,想象它只是一面水墙。我专心凝神,将所有的思绪放在把镜子转化成水上。
我再次伸出手,结果我的手真的穿越镜子。我脸上绽放满意的微笑。我办到了。伊昂提过阿德石里有位女巫,也许我正在变成女巫。
我的手指握住石头,它在我手掌中坚硬冷冽。我的笑容变大,直到某样东西攫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得双脚离开地面,一头栽进镜子里。
我降落在某种摸起来粗糙、温暖的东西上。我在暂时的惊骇莫名后,快速起身,站好准备防御自己。黑暗包围着我,我刚还站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内,现在则置身一处完全的漆黑当中。
我刷地将石头放进口袋,当我听见有东西从黑暗中朝我这边过来时,全身一僵。我拿出艾利门托,命令它伸长。但,这是第一次它没动静。我低头看着戴手套的手时,艾利门托仍旧小得像短碎木片。我将它塞回口袋,尝试跃入空中。但在镜子里,戴斯汀似乎和艾利门托一样毫无魔法,我砰咚摔回地上。我吞咽下喉咙间的口水,手无寸铁地面对冲过来的东西。
一个比周遭黑暗稍亮的模糊剪影出现在我的视线内,他愈来愈接近,在我能看得更清楚后,我震惊地倒抽口大气。
他非常年轻,但不是沃葛,或者说至少不是我以前曾见过的沃葛。他只穿着尿布,头上只有寥寥数根头发,皮肤像我口袋里的阿德石一样是珍珠白色,五官宛若天使,但我仍旧保持警戒,因为甜美会迅速转变成邪恶。我脑中闪过摩莉葛娜的身影。
他走近到我身旁一公尺内,然后停下脚步。他抬头看我,我低头看他。我很同情这个小生物,因为他的嘴巴下垂,眼睛紧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接着他小声哭喊,随即发生的事让我大吃一惊。
他的五官变得柔和,更像沃葛。当转变完成时,我只能呆呆瞪着──那是三岁时的约翰。他又开始哭了起来,我本能地伸出手时,他立刻往后退缩。
「没事的,约翰。」我柔声说:「我会把你带出这里。」
我知道这些都没有道理,约翰不可能在这,而且他绝对不可能只有三岁,但我的心智在这里变得混乱。我再度伸出手,他再次畏缩。他的不信任减缓我的疑虑,我扑向前,紧抓住他的手。
约翰抬头看我,眼泪停止。「薇嘉?」
我点点头。「没事的,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只能想着,摩莉葛娜不知用什么方法将约翰关在这,以便向我报复。我转身环顾有无出路时,放开他的手,或者说我试着放开。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看到的景象顿时让我相当反胃。他的手指现在变成我手指的一部分,它们不知怎的融合在一起,我连忙将手臂扭回,但这动作只是将约翰举离地面。他伸出另一只手臂,攫住我肩膀。
我马上感觉到一股怪异的入侵感。我低头看,他的手和胳膊现在穿透我的斗蓬,长进我的肩膀。然后我看着他的脸,约翰已经不在那,在那的是我所曾见过最丑陋、最骯脏的生物,牠活像个腐烂的骸骨,少许肌肤在奇怪的地方悬荡着。眼窝里没有眼睛,只有黑色火焰的涟漪。黑暗每闪烁一次,我就觉得剧痛奔流过全身。牠的牙齿黑漆漆,对我咧嘴而笑,宛如某种刚猎取到猎物的野蛮恶魔。
我放声尖叫,转身就跑,但这动作只是让那东西将牠的小腿裹紧我的腰际。我又有被入侵的感觉,但我继续跑着。
我想穿越镜子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感觉到那东西正和我背部结合,然后最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重达千磅,无法保持站立,我的腿弯曲,跪下来往前朝下扑倒在地。我觉得鼻子撞碎,已经受伤的眼睛肿得更厉害,一颗松动的牙齿掉出嘴巴,我吐出一口鲜血。
那东西现在移到我头部,我可以感觉到如触须般的手指缠绕着我的头颅。如果我觉得这会是最糟糕的情况,眼前的变化即将证明我大错特错。在我脑海里,黑暗变得如此深沉,如此无法招架,我觉得全身瘫痪。我以为我失明了,痛苦地呻吟。接着,某样东西克服黑暗,而我看到的下一个景象让我希望黑暗回返。
那是我梦魇的千倍。从我最早的记忆到人生最后的斯里弗间,我所经历的每个记忆的痛苦碎片在我意识里爆炸,力道之大,彷若百万个克罗索在我头顶上嘎扎踩踏而过。
然后,现在在我脑海里泛滥成灾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意象,它们甚至远远超越那些可怕景象。
每个我曾爱过的人都跑离我,我父母、维吉尔、卡莉普、约翰。我试图追他们时,一条蛇从泥地的暗洞中窜出,裹住我的足踝,开始把我往下拉。我呼喊求救,但我的家人只是加快速度从我身边逃离。
在另一个噩梦里,朱利克高举斧头过头,当它挥下时,两颗头颅滚离两个身躯,我和戴夫的身躯。我们的头静躺在那,毫无生气地瞪着彼此。
景象转换,我的手伸向躺在安养院里床上的父母,但我手中是个熊熊燃烧的烈焰。当我用火焰碰触他们时,他们开始猛烈燃烧。他们对着我尖叫,试图逃脱,却徒劳枉然。他们的肌肉变得焦黑,纷纷掉落,只剩骨头,最终连骨头也燃烧殆尽。尽管如此,他们的尖叫仍在我耳中回荡,每声尖叫都像刺入我肋骨间的锐利刀刃。
最后一个景象是最糟糕的。我骑着一只飞翔的战马,穿着锁子甲,就像我看到的那位女战士。我在战斗,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艾利门托,我劈砍、冲刺过一群攻击者,拚命杀出血路,尸体在我四周砰砰掉落。接着,它正中我的胸口,光从我前胸和后背贯穿而出,无法想象的疼痛席卷全身。
我低头看伤口。一个致命伤。
下一刻,我正掉过天际,往下、往下、往下。
我试图尖叫,但发不出声音。我感觉背上的生物将我缠得更紧,我手臂连连往后挥,尝试打牠,但打到牠时,我其实只是在打自己。
我以为在都轮打斗很艰辛,但我情愿承受一千个诺恩尝试压扁我头颅的疼痛,也不要这个。这太可怕了,我一心求死。
那东西缠得我如此之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的胸腔愈来愈紧缩,呼吸起伏剧烈。我知道,我将很快没有胸腔可以用来呼吸,但我不在乎,现在我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梦魇般的意象变得更阴暗,更狭小,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的力量不知怎的变得广大无边。我从体内被一点一点溶解。
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灵光一现的,因为我不真的记得我做过的动作。我的手往下伸向腰际。我的呼吸现在如此费力,任何即将到来的呼吸都很有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口气。尽管我承受着千斤压顶的重量,我还是设法将戴斯汀滑松。
我用双手抓住它,它现在当然已是那生物的一部分。我将它往上挥过头部,感觉到它掉落在那怪物的颈间。我尽可能用力交叉双臂,这带动戴斯汀重复那个动作,它缠绕那怪物的脖子,用力缩紧。如果这招没用,我真的会丧命。我用仅剩的力气用力往前拉。
我听到一声咯咯作响,那是那怪物在停止哭泣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我下一个看到的景象在刚开始时使我惊惧不已。当链子松开后,我松口大气,那怪物的头重重掉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弹起一次,之后静躺不动。慢慢的,我感觉那怪物的紧勒开始一吋一吋松弛,然后脱落。在三个极度痛苦的漫长斯里弗后,牠消失了。我清醒过来,勉强站起身,双腿仍旧摇摇晃晃。
我不想看牠,因为我怕牠可能会变回约翰,但我最后还是低头瞪着那只差点杀死我的邪恶怪物。牠正转变成黑色,在我眼前逐渐枯萎。
我转身尽快跑离,但这次我知道要往哪跑,因为我所身处的黑暗,已经开始消散,彷佛是那邪恶的死物将这里所有的黑暗吸收进自身,允许光线再度发出光芒。
当我看见正上方的倒影时,我加快速度,纵身一跳,往前伸出双手。我飞越镜子,摔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我立刻站起来,转身瞪着镜子。它们全部开始在消退。在不到一个斯里弗间,镜子消失无踪,我再度瞥见木框上的繁复设计。而这次,我想起曾在哪里见过它们。
阿德石安稳地放在我口袋里。我跑下楼梯,冲出烟囱的侧门。重获自由后,我窜入苍穹,戴斯汀运作正常,它也从镜子那重获自由。我得尽快赶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