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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斯里弗后,我降落在我敢离医院的最近之处。我在剩余的路上疾奔,推开好几扇门,冲过走廊。另一个斯里弗流逝,我回到达夫的病房。我气喘吁吁,绕过从天花板挂下、给这地方些许隐私的帘幕。
然后我陡然停住──床是空的,病房空荡荡,戴夫和他父亲已经离开。我冲回走廊,只能想着可怕的景象,一个比一个更可怕。走廊里不见护士或曼登,所以我开始将头探入每个病房。
处于各种疾病或伤残状态的沃葛从他们床上对我回望凝视,各式各样的症状,头包上绷带,脸通红肿胀,拚命咳嗽,上石膏的腿,手臂系住身体等,但没有人是达夫。我想有许多人在长城建筑工事中受伤,但没人比达夫严重。
我走出一间病房时,听到那声惨叫。我疯狂寻找,因为我认得那个声音。我冲向那声尖叫,它轮流在各角落回荡。连续狂叫不断传来,之后剎时停止。我抵达一对双重门,用力砰地推开,冲进病房,上气不接下气,被撞断的鼻子流出血来,发出剧痛。我慢慢挺直身体,低头看着眼前可怕的一幕。
达夫躺在床上,一张床单覆盖住他上半身。我低头往下看时,我的胃翻搅。那里什么也没了,他膝盖以下的腿不见了。达夫满身是汗,失去意识。我对此感激莫名。
戴夫呆站在那,大大的手紧握成拳,宽阔的胸脯上下起伏,在他凝视着他父亲所剩下的残躯时,眼泪遍布脸颊。我看着站在那的曼登,他白色外袍上血迹斑斑,一手握着凶残的锯子。一位护士站在他身旁,瞪着戴夫,忧心忡忡。
我挨近床。达夫原本是腿的地方现在只剩残肢,我几乎无法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我喘着气问。
「截……截肢,」戴夫说。他身躯前后摇摆。「只是截……截……」
我抓住他的手,看着曼登。「你是什么时候动手术的?」
他先是瞪着我受伤的脸,然后专注在我的问题上。
「大概在一个斯里弗前完成手术。戴夫不想动手术,但非动不可。不然,他会死。」
「一个斯里弗前?」
护士把我拉离戴夫,低声说:「他试图阻止曼登。」她指指他被撕破的外袍和遭到痛殴的脸。「曼登截肢时,得由五位护理人员压制他。他说,妳会带某样东西来帮助达夫。我们的确等了一会儿,尽管我们知道那是胡言乱语。妳没有回来,所以我们得动手术。妳懂吧,医疗需要。」
我无法说话,我脑袋里一团混乱,乱得不可能回答。
一个斯里弗。该死的就一个斯里弗。我为什么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为什么把该死的阿德石搞丢?
达夫的腿不见了,我不认为阿德石帮得上忙,但我仍旧将它从口袋中拿出,想着达夫和他的腿会痊愈,然后在他残肢上挥一下石头。我假装拉直床单,掩饰这个动作。
我屏住呼吸,等着腿长回来。我等待着,但没有动静。最后,我胃部翻搅。我松开阿德石,让它掉进口袋深处。
曼登过来仔细盯着我的脸。「妳的鼻子怎么了?」
「都轮大会。」我漫不经心地说。我怀疑他是否看得出来这是谎言。我真的不在乎。
「妳需要我治疗妳的伤口吗?我可以固定妳的鼻子。」
我摇摇头。「没事。」我低声说。那的确是没事。「你专心……专心照顾达夫就好。」
我回到戴夫身旁。「我很抱歉。」我说:「我非常抱歉。」
他抽抽鼻涕,揉搓眼睛。「妳试过了,薇嘉.简。我知道妳试过了。斯里弗就是不够,不是吗?斯里弗就是……」他的声音逐渐变小。
「但他会活下去。」我说。
「如果妳叫那是活着的话!」戴夫厉声说,突然暴怒,但他立刻冷静下来,温柔地看着我。「我很高兴妳安全回返。」他看见我的脸,目瞪口呆。「薇嘉,妳受了很重的伤,妳需要──」
我将他的臂膀抓得更紧。「那没什么,戴夫。那真的没什么,我没事的。」
我的脑海闪过千千万万个想法,彷佛我整个人被倒挂起来。我不值一文,戴夫。我让你失望。我不值一文。
戴夫点点头,表情哀伤。「重点是妳试过了。我会为此永远感激。妳碰上──」他低声说。「碰上,妳知道我意思?整张脸迎面撞上吗?」
「我绊倒,撞上石头。我只是笨手笨脚而已。」
他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妳介意让我和我爸独处一下吗?」我立即点头,匆匆离开病房。
我走到阴暗潮湿的走廊远处,才瘫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当我最后终于再站起来时,我已流干眼泪,悲伤为燃烧的愤怒取代。我跑离医院,跳入空中。几个斯里弗后,我的脚丫撞上碎石,我的肌肤仍因那可怕的东西缠绕在我身上而发疼。我的头则因一辈子的噩梦景象积压成一个连续不断的黑暗意象而旋转发晕。
我知道那怪物是什么,因为牠像考勃一样记载在昆汀的书里。在牠攻击我前,我没有认出牠来,由于牠形体变化莫测,不可能辨识,牠可以变成任何牠想要的形状。透过牠对我做的事,我知道牠是什么。
牠是只马尼各,黏在你躯体和心灵上的邪灵,以你所有过的恐惧将你逼疯,永远无法恢复正常。我站在那,心智清醒,身体已经停止剧痛,尽管我断裂的鼻子仍旧灼痛难耐,我仍没想到拿出阿德石来治愈自己,我现在不想花那时间。
我加快脚步,砰地推开栅门,冲到雄伟的门前。我没费神敲门,而只是打开门,气冲冲地进入里面。威廉,那位矮胖沃葛,那位穿着闪耀干净制服、责任心重的管家,匆匆走进厅堂,看到我时满脸惊讶。
「妳在这里做什么?」他惊呼。
我知道我看起来很凄惨,一只眼睛肿得几乎闭上,整张脸因与诺恩打斗而血迹斑斑、满是瘀青。我不晓得马尼各还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可辨识的伤口。我知道自己掉了一颗牙,鼻子断裂,但我真的不在乎。
我说:「威廉,请让开。我只需要看某样东西。」
他继续挡住我。「摩莉葛娜女士不在。」
「我不想见她!」我狂吼。
「约翰少爷也不在。」
「或者你该说约翰主人。」我厉声反嘴。
「她告诉我不见客,所以不准任何客人──」
他停下话,因为我把他举离地面,将他的衣领后面挂在墙壁上一支没点燃的火把架上。缠绕在我腰际的戴斯汀给我力量,威廉轻得像空气。
「给我待在那。」我说:「等我办完事后,我会放你下来。」
我对他表示抗议的叫喊置若罔闻,我冲过走廊直到书房。我砰地打开门,进入里面。室内没有火烛,阳光透过窗户洒落遍地,书仍旧全在那。我走近那个挂在壁炉架上方墙壁上的镜子。
当我和约翰第一次在此吃晚餐时,我就看过这面镜子。那时,我以为摩莉葛娜是位和蔼正派的沃葛。那是在她从我身边偷走我弟弟,并把他变成某种怪物之前。我的眼神飘向雕刻繁复的木框,那和烟囱里的镜子上的设计一模一样。我挨近凝视,我可以清楚看到,那雕刻的木框是由一连串交缠的蛇串成,它们形成一头身躯很长的邪恶野兽。
我往后倒退,将整面镜子收入眼帘。毫无疑问,我确定这面镜子和烟囱的完全一样。我不晓得摩莉葛娜凭借着什么的力量能够如此施展魔法,但我知道她拿这镜子为范本,在烟囱那复制了许多面,作为一种陷阱,想要杀害我。
嗯,我们俩都能玩那游戏。
我拿出艾利门托,命令它变长,瞄准目标,对着镜子正中心抛掷。镜子爆裂成碎片,散落在整个美丽和到那一刻为止还纯净无垢的书房。当残骸慢慢安顿在她所有无瑕的事物上时,我不禁浮起一个阴郁的微笑。
我冲回厅堂,将还喷着唾沫的威廉举离火把架,轻柔地放他下来。他愤怒地看着我,抚平皱巴巴的衣服。「我向妳保证,一等摩莉葛娜女士回家,我一定会向她报告妳不可饶恕的擅自闯入。」
我说:「我就是要你这么做。」
我气不过,临走时将墙上我制作的银制烛台扯下来带走。当我在苍穹高处乘风而行时,我使尽吃奶力气,将它们丢得老远。我只希望,我也能将自己从这里丢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