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凯说：「但我们现在是躲在一间廉价旅馆里。」
「的确。」艾琳赞同。她坐下来，舒出一口气，开始解开有许多扣子的靴子。
「这地方不只廉价，根本就很寒酸!」凯用手比向周围低俗的黄色壁纸、沾满尘土的窗户、双人床上绽线的床单，以及摇摇晃晃的梳妆台上已经又灰又黄的镜子。「妳该不会真的想──」
「凯，」艾琳用坚定的语气说：「你未免太娇生惯养了吧?你的背景不是阴暗却有用吗?你以前不是很酷的街头小子，擅长应付这类事吗?在大图书馆待上五年，真的就把你变得这么养尊处优?」
凯打量四周，皱起鼻子。「是啊，」他最后终于承认。「确实是。」他挨着床边坐下来。「我们真的要伪装到这种程度吗?难道不能……嗯，藏身在全市最昂贵的旅馆，声称我们是加拿大人?」
「不能。」艾琳说。她拔掉一边靴子，开始对付另一脚。「要尽可能低调行事。就目前来说，我希望我们来无影去无踪。我们明天梳洗一下，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待。」
「出了什么状况吗?」
艾琳脱掉第二只靴子。「呼。」她得告诉他;把他蒙在鼓里并不安全。「有个隐忧，」她慢吞吞地承认。「我不确定这事有没有立即性的影响。」
凯只是望着她。
「我收到大图书馆传的紧急讯息。」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而且要保持冷静理性的态度更难。「他们警告我要当心妖伯瑞奇。现在你可以替我倒一点白兰地了。」
凯的手伸向被艾琳列在重要补给品清单上的那瓶白兰地，可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等一下，」他慢慢地说：「妳说的妖伯瑞奇，难道是那个应该……」他越说越小声，句子无疾而终。艾琳不悦地注意到，他还没替她倒酒。
「不，」艾琳说：「我说的不是应该的那位，我说的是就是那位。我倒是没见过他，如果运气不是太差的话，我们也不必见到他，这只是以防万一。」她希望如此。「现在可以给我白兰地了吗?」
「他真的存在?」凯说。还是没有白兰地。
「他在大图书馆有纪录，怎么可能不是真的?」
凯一脸茫然。「他有可能是虚构人物?」
艾琳咬紧牙关。「不，他是正式登记在案的大图书馆探员，曾参加入会仪式什么的。所以他才不能回去，大图书馆会知道他在那里。但这证明他是真的，不是类似管子和触手怪物之类的都市传说。」那是她实习生时代流行的其中一个传说。传说背后的逻辑是：如果大图书馆的房间是由管线连接的，一定就有某种阴暗的中央水池，而水中住着一只专吃老图书馆员的巨大触手怪物。当然，高层人士把这些消息都压了下来……她和其他实习生满怀期望地花费好多时间敲打管线，并试着传递讯息或是找到触手。「白兰地?」她补上一句。
凯总算记得站起身开酒。他往一只破旧的瓷杯里小气地倒了仅六公厘深的酒，然后递给她。
「谢谢。」艾琳说，她一饮而尽，再把杯子递回去续杯。「这次麻烦多倒一点。」
凯瞪着她。「妳确定妳没事吗?」
「今天晚上好忙，」艾琳说：「而且接下来几小时我得保持清醒，研究多米尼克给我们的本地语言列表。你倒是可以睡一下。」
「可是我们应该立刻通知多米尼克啊!毕竟如果妖伯瑞奇在这里，就证明了那本书有多重要!我们应该警告多米尼克──」
「怎么警告?」艾琳问道。不久前她做了个决定，要采用苏格拉底式的问答法，因为(一)这能刺激学生独立思考，(二)他们有时候会提出她没想到的答案，还有(三)他们努力找答案的时候可以让她有更多时间思考。
「我们可以去大英图书馆──不，等等，这么晚了图书馆应该没开。」
「是啊，」艾琳赞同。「之后如果我们需要溜进去好回到大图书馆，这一点还挺麻烦的。另外，他没给我们住家地址。」他给他们的这堆文件中应该要有才对，结果并没有。她脑海深处有个挑剔的声音指出，多米尼克犯下这个错误真的很大意。在这么危险的地点，这几乎称得上渎职。她也许会要向他紧急求援。
「我们可以用语言联络他。」凯得意地说。
艾琳考虑了一下。「我可以制造一个概念，传出去警告他，但它得出去找到他才行。」
「魔法。」凯说。
「不是我专精的领域，」艾琳回答。「你擅长吗?」
「我能指挥某些灵体，」凯谦虚地说：「但我还没空向本地灵体自我介绍，除非别无选择，否则我不想尝试这个做法。」
艾琳点点头。「而且多米尼克说过他们可能很危险。所以我们还是等早上再去大英图书馆，当面和多米尼克谈谈。无论如何，大图书馆应该像警告我那样通知他最新消息了，我们并没有害他处于险境，又不是在拍什么蹩脚的恐怖片。」她露出笑容，希望看起来有安抚效果。
「噢。」凯说。他瞥向放在门边那个装着文件的小公文包。「对了，」他有点太过刻意地「随口」问道：「妳能不能让我看看那里头的语言词汇?」
「可以是可以，可是对你没有任何帮助。」艾琳放下杯子。「和在大图书馆里不会有什么两样，在你看来还是普通的文字。」
「会不会痛?」
转换话题让艾琳愣了一下。「什么东西会不会痛?」
「获得大图书馆的印记。」凯躺倒在床上，床架嘎吱作响。「如果那是能学会语言的唯一方法。」
「答案是『会』和『对』。」凯显然是不会主动把公文包送过来给她了，艾琳起身走过去拿。「欸，你该睡一下，没必要两个人都熬整夜。」
凯翻成趴姿，下巴搁在手上，抬眼望着她。「艾琳，」他说，嗓音低沉，有种撩拨感。「妳说的睡觉真的只是睡觉吗?」
艾琳手里拿着公文包望向他，意有所指地抬高眉毛。「对，我说的真的只是睡觉。」
「可是妳和我──我们要共享这个颇小的空间耶，妳没有同感吗?」他伸了个懒腰，她注意到他的长裤诱人地紧贴在腿上。「妳不觉得对新手有种类似『代位父母』的责任感吗?这词用在这里对不对?」
「不对。」艾琳简洁地说：「不过那不重要。」
「但是……」
「听着。」她截断他的话头，不让他有机会动歪脑筋，异想天开站起来把她拥入怀中之类的。「凯，我喜欢你，你长得很帅，我希望我们能维持友好关系，但你不是我的菜。」
「噢。」他说。
她走回去坐下，打开公文包，开始翻看里头的文件。
「怎样才是妳的菜?」凯用期盼的语气问。
艾琳抬头，看到他已经拆掉领结、解开衬衫扣子，露出一块三角形结实、光滑、白皙的胸膛。她能想象他在自己指尖下会有什么样的触感。
她吞了吞口水。「我们真的非谈这个不可吗?」
「我说这些不是单纯想要奉承妳而已，」凯说。现在他的语气中掺入一丝烦躁。「但我喜欢妳，觉得妳很聪明、机智、迷人，我非常尊敬妳。而且妳最好相信我，我的床上功夫无与伦比。」
「我相信你。」艾琳说，一边迫切地想由这个窘境脱身。「我相信我们会度过美好的一夜，但那样一来我就完全没办法研究资料了。」
「那等妳研究完资料。」凯期待地说。
艾琳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她的头开始痛了。「听着，我很感谢你这么客气地询问这件事，也很欣赏你的魅力，真希望我能用更委婉的方式来拒绝你。但今天真的够累了，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忙，再说你其实不是我喜欢的型。我先告诉你好了，我喜欢的型是阴沉、危险又迷人，有点亦正亦邪的那种人。没错，就是这一点引发先前提到的飞贼丑闻事件，当时我真是羞得抬不起头，其实现在还是。对了，我要郑重声明，如果你敢说出去，我会活剥你的皮。懂吗?」
凯睁大失望的眼睛望着她。「我会很享受和妳滚床单的，」他说：「真的。妳也会很享受。」
「请容我说：我是很优秀的床伴，」艾琳有点嗤之以鼻地说：「我去过几百个平行世界，试用过来自各种各样文化的伴侣。如果我带你上床，你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
凯再度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凝视她。
她叹口气。「可是现在我们要找到一本书，我得作功课，你得睡觉。拜托你好吗?」
他最后终于乖乖睡了，让她能平静地工作，只是偶尔会分心一下，想着他诱人的提议和线条优美的肌肉。
□
两小时后，凯睡得很熟，艾琳放下文件，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她刚背下十二个形容飞船移动方式的副词，以及十五个描述烟雾种类的形容词。她需要休息一下。
不幸的是，一停下来休息就有时间胡思乱想。
据说妖伯瑞奇和一些妖精有同盟关系;他刚变节时就去投靠他们。现在传闻他在他们的不同派系间都很有影响力，就像疯狂音乐家精力充沛地操控着管风琴。大图书馆掌握到关于他的片段报告──至少就她这类资浅探员有权限阅读的报告而言──隐然指出他的目标是永生。
她视而不见地瞪着面前的纸张。永生。大图书馆提供了近似于永生的效果，或至少是直到当事人厌倦为止的永恒生命。只要身上有大图书馆记号、隶属于大图书馆的探员待在大图书馆里头，就不会老化。进入外头五花八门的世界中是会变老的，可是待在大图书馆里，身体就会暂停老化。她自己在受训期就在大图书馆里待了好多年。她已经累积了多年的经验，却不会显现在她的外貌上。也许有个例外，那就是她有时候会流露的眼神，但她尽可能不去想这一点。
所以大图书馆的阶级制度才如此运作。资浅图书馆员因为还有很多青春可以消耗，就负责在各种世界出外勤。等他们变老了，就回到大图书馆做内勤工作，要待多久都随他们高兴，只在偶尔必要时才短暂外出。考琵莉雅和科西切就属于这类人，他们终于能够好好作研究了，便把人生都花在无数的房间里。有些图书馆员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们决定自己活够了，或者会前往他们喜欢的平行世界度过余生。不管费用多昂贵，或是那个世界多么偏远，大图书馆都会负责买单，立论基础是「对于把人生奉献给大图书馆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待遇是过于优渥的」。当然，投票赞成支付这类资金的人，也是同一批年迈的图书馆员……
艾琳还不打算开始思考这方面的事，她眼前还有多年的实战生活在等着。应该说好几十年。有好多事要做，好多人要认识。
但是却出现妖伯瑞奇这个异数。他已经离开大图书馆五百年了，根据大图书馆的正常规则，他根本不可能还活着。他一定和妖精谈成了某种条件，毕竟妖精的特质就是做些不可能的事。大众恐怖文学或奇幻文学提供了几种令人不愉快的想法，能成为妖伯瑞奇依然存在的可能解释，不过其中几项解释也许并不算是还活着。
话说回来，他想要活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呢?大图书馆可以用独特的书来联机，让它本身与特定平行世界衔接在一起。可是对于别人──不属于大图书馆的人──来说，这些有连接功能的书又有什么用途?资浅图书馆员并不被鼓励深究这方面的事，目前她能得出的最佳结论就是「没好事」。
毕竟，万一下列假设为真，可能代表什么意义?妖伯瑞奇光是拥有特定关键文本就能影响一整个世界……
艾琳认真考虑再来一杯白兰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复杂过头了。布菈达曼缇想要把任务抢过去，妖精也来蹚混水，又有妖伯瑞奇……而且还有凯。
她望向他沉睡的身躯。他并没有打鼾。凯的呼吸轻柔而规律，像是在替特别舒适的枕头拍广告。而且他还真厉害，睡着的姿势让她会想抚平他额头的纹路，或是用轻轻一吻唤醒他。至于稍早之前的角色转换，从街头混混变成半贵族──他与侦探应对的时候，就像个天生的绅士。还有现在对服饰、调情和冒险犯难的兴致，在在都不符合向她自我介绍时那个考琵莉雅最新学生的年轻人形象。事有蹊跷，考琵莉雅一定也注意到了才对。
艾琳意识到自己在用手指叩击纸张，她刻意让自己停下来。习惯很危险，可能会害你丢了性命。
布菈达曼缇对凯很有兴趣这一点是否可疑?
艾琳自己和布菈达曼缇有段私人恩怨，但她绝对不会在凯面前或背后，或任何可能有风声传到凯耳里的地方谈论它。那女人是条毒蛇。不，这样讲对蛇太不公平了。艾琳曾是布菈达曼缇的学生，而她很清楚这代表什么。她必须习惯当活饵，以及莫名其妙功劳没份、黑锅全揽的生活。然后因为拒绝了那个较资深的图书馆员再带她出任务，而在纪录上留下污点，得花好几年重新累积研究资格。
她费了点力气阻止自己再度敲击纸张。
现在才凌晨三点;她能听到远方的教堂钟声和时钟铃声，穿透外头的浓雾飘过来。再用功一小时她就去睡觉，让凯来守夜。虽然不管是妖伯瑞奇或任何人都不太可能找到他们，她还是偏执地想要排班守夜。
偏执是少数值得保有的习惯。
□
隔天早晨八点，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共享的大门开了。艾琳和凯跟着一群人走进去。幸好大清早没人有兴致攀谈，大家都低头望着靴子、茫然地瞪视前方，或是埋头在笔记本里振笔疾书。
古典文献区已经开放了，但多米尼克‧奥伯利的办公室仍关着。房门锁着、闩着，就艾琳看来，搞不好内侧还用铁棒抵住。印象中没在房间里看到有铁棒，但也许她漏看了。
「要我把门锁撬开吗?」凯问道，他们刚才(不是第一次)窥探完锁孔后站直身体，并尽力模仿满怀期待的学生，千钧一发地对路过的职员展露笑颜。
「让我来，」艾琳说：「他可能用了某种保护措施，来抵挡用物理方式或巫术撬开门锁的手段，但他抵挡不了语言。」她顿了一下。「退后一点。」
「噢?」凯边说边遵照她的吩咐。
「嗯，保护措施也就罢了，但可能还有陷阱或警报。」她当作没看到凯突然浮现的气馁表情(他真应该感激才对，这是绝佳的机会教育耶)，只是迅速单膝跪地。她用语言告知这扇门，说它上头所有的封闭物和铁条都退开、所有锁和门闩都解开、所有保护措施都消失了。
她按下门把，门静静滑开。她用手势示意凯赶紧跟着她进门，然后把门带上。
房间看起来和昨天没两样。清晨的阳光因窗外的浓雾而变得模糊，有点昏暗地透过窗户照进来，熠熠映照在金箔和玻璃展示柜上。通往大图书馆的门被铁链和挂锁封住，铁链绕过门把和嵌在墙上的一个金属环。这种措施要预防另一边的人过来是没用的，因为大图书馆的力量更强大，不过要阻止这一边的人擅闯禁地倒是够有效。
「艾琳。」凯不安地说。
「嗯?」
「如果通往外头的门是从这一侧闩住的，而通往大图书馆的门也从这一侧用挂锁锁住，屋里的人是怎么离开的?」
「好问题。」艾琳说。要多鼓励思考习惯，这习惯很有用处。「这里一定藏着一道密门，不然他就是用巫术离开的。」
「那妳可以用语言找到密门吗?」
艾琳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显然这是多米尼克‧奥伯利的私人座位，一坐下去就发出优雅的摩擦声，并且因为长年使用而轻易地沉陷下去，还散发一股鼻烟和咖啡味。「不尽然。随堂测验：告诉我为什么。」
「噢，不公平啦……」凯抗议，然而看到她的表情后，就乖乖闭嘴思考。「好吧。」过了一会儿后他说：「抱歉，我好像知道了。语言效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物品都会对它有反应，除非命令或句子本身很明确，对吧。所以如果妳直接叫范围内的所有东西解锁……」
艾琳点点头。「那么我会打开玻璃展示柜、抽屉、墙边的柜子、通往大图书馆那道门上的挂锁，可能还包括我的手提包、你的钱包和窗户。这是合理的提议，但除非我们真的束手无策，否则这方法不适合。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准备使用巫术。」
凯想了一下，耸耸肩。「因为多米尼克可能在任何密门上设了保护措施，在妳用巫术侦测时就会爆炸?」
「其实你答错了，」艾琳用手肘撑在桌面上。「是因为我的巫术很逊。」
「什么?可是任何人都懂巫术啊!」
她扬起眉毛。
「我是说真的，」凯说：「妳一定在开玩笑吧。巫术可说是最简单的技能了，就连我──我最小的哥哥都能指挥比较单纯的灵体和召唤自然元素。妳该不会告诉我……」他讲到一半就打住了，露出那种察觉自己讲错话的人会有的不安表情。
艾琳也注意到了。「你最小的哥哥。」她轻声复述。
「艾琳，我──」
「你对我说过：如果我在世上还有家人的话。」她还记得在大图书馆里的对话内容，因为受过完整训练的图书馆员不该忘记任何事。记忆就和书籍一样重要，也几乎和正确地编索引一样重要。「凯，你骗了我一些事，也隐瞒了一些事。你知，我知。」她希望自己能像他现在一样用手指梳头发，但她是较年长的图书馆员，他是她带的实习生，她承担不起显露出软弱。她必须处于掌控地位。她喜欢他，而她喜欢的人其实不多，不想给他安什么罪名。她不想……逼走他。「你想谈一谈吗?」
他站直身体来到她面前，突然间显得很高，却又很脆弱。「我不能。」他说。
「你能。」艾琳纠正他。「但看来你不想。」
「艾琳，」他吞了吞口水，「我向妳发誓这和眼前的事没有任何关联。我用我的名字和荣誉和血统发誓。」
说「就你所知是这样」是很理所当然的响应，但那会贬低他显然有的内心挣扎和真诚。艾琳确定他很真诚。
当然，真诚不见得表示他是对的，或他不是白痴。
她叹了口气。「我接受你的说法，也不会再追问下去，除非眼前的状况逼得我另作打算。但我得向考琵莉雅禀报这件事，凯，我不能替你隐瞒。」
「这是预期中的。」凯说。他抬起眼皮，勇敢地望着对面的墙。「我早就知道妳会向上通报了，毕竟──」
「前提是她还不知道。」艾琳深思地说。
凯的脸抽搐了一下。「她不可能知道。」他说，语气与其说是斩钉截铁的确信，不如说是迫切的希望。
「如果我在两天之内就察觉异状，她在五年之内可能也会注意到。」艾琳站起身，拍拍凯的肩膀。「放轻松。现在我们来找密门吧，我负责检查这面墙边的柜子，你检查那面墙边的架子。」
她走过去检查一排排柜子时，听见凯在她背后低声碎念。这些柜子装满小心装订的纸张、陶器碎片、钢笔、鹅毛笔、打字机和其他显然至少已有两年没擦拭过的零碎物品。柜子上的锁还很好，但木头本身干燥而脆弱。稍有水平的窃贼(例如她自己好几次扮演的角色)，会选择直接破坏框架或拿掉玻璃，而不是试图撬锁。
凯打了个喷嚏。
「找到什么了吗?」她连头都懒得回就喊道。
「只有灰尘而已。」他说，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艾琳趴跪在地上检查柜子底部的边缘，确认有没有搬动过的痕迹。如果柜子没有线索，她会忘了保密原则，直接去检查多米尼克的书桌抽屉。她并不认为他会把任何罪证或重要文件放在那里，但至少可能有他的住家地址。那里也没有斩获的话，她和凯可以探问大英图书馆的管理部门。若还是问不到──
凯又打了个喷嚏。
「如果灰尘真的这么多，」她朝背后喊道。「任何密门应该都很显眼才对。」
「不光是灰尘，」凯说。他跨出一步，停了一下，再跨出一步。「这个房间有股怪味。」
艾琳放弃柜子了，她站起身，拍着裙子上的灰。「什么怪味?」
凯嗅了嗅。「我不确定。辣辣、咸咸的。在这附近……」他在书柜附近游走，又吸着气。
她跟在他身后，觉得这种找密门的新手法很有意思。
「找到了!」凯倾向前，指着架子末端的小柜子。柜子上头迭放着六册《波斯爱经：芬芳花园──写给年轻人的精华版》，柜门可以拉开，不过上了锁。
「我瞧瞧。」艾琳又趴跪下去察看。「唔，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橱柜。门锁有什么蹊跷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蹊跷。」凯回答，他也和她一样趴在地上。「妳要开还是我来开?」
「噢，我来吧。」艾琳倾向前，用语言命令门锁打开。
柜门没开。
「有意思。」她说。
「它怎么能不打开?」凯问道。
「最简单的说明是它用别的机制，加在锁上头的机制封住了。」艾琳解释。「某个不起眼的东西，所以我不知道它在，也就没办法命令它开启。还有另一种可能……你说你闻到怪味，柜子哪一侧的味道最浓?」
凯白了她一眼，表明他不是为了替她闻东西而待在这里的，不过过了一下还是屈服了。「这一侧。」他指了指柜子的右侧壁板。
「好。」艾琳绕到右侧仔细瞧，然后谨慎地戳着柜子的角落和上头镶嵌的花纹。「唔，有了，我想也是。什么时候门不是门?」
凯无言地望着她。
「当……」艾琳得意地说：「它是一道假门的时候。看这里。」她同时按压上端的两角，柜子的整个侧边都顺着隐藏式枢纽滑开来。「好了。现在……」她本来还有话要讲，但一股强烈呛鼻的醋味扑来，她跪着把上半身往后仰，用手搧着鼻子前面的空气。
「好刺鼻，」凯说：「这是大图书馆保存文件的方法吗?」
「我没听说过。」艾琳定了定神，取出柜子里的东西。柜子里就只有一个古埃及风格的坛子。「我们来瞧瞧里头有什么。」
「这样好吗?」凯问道。
「凯，」艾琳温和地说：「如果多米尼克真的不希望我们发现它，就不会把它藏在这里又上班迟到，因为他明知道我们会到处乱看。」
「我纯粹是从知性角度问一下，」凯说：「所有图书馆员对私人物品都抱持这种态度吗?」
艾琳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再说，他会慢慢学到的。图书馆员的任务是为大图书馆找到书，而过个几年，他们执行任务时会进化到迫切想要查明与那本书有关的所有事。这甚至不算个人的好奇心，而是单纯、客观、无法控制的求知欲。久了就会习惯。她拎起坛子上头很有特色的胡狼头形状盖子。「里头有东西耶。」她回报。
凯忘了道德上的顾忌，凑过去看。「什么东西?」
「某种皮革。」艾琳卷起袖子，把它拎出来。它的实际尺寸比看起来要大，质地薄而细致，还连着许多长长的部分。她把那东西甩平，想看看它的实际长度和形状，这时她僵住了，惊恐万分。她可以察觉到背后的凯也僵立而震惊。
这是一张完整的人皮，一体成型，在前端由下巴到胯下一刀划开。
这是多米尼克‧奥伯利的皮。